秒针滴答滴答慢条斯理地推着白日走向黑夜。落幕时分下了一天的雨停了,大街上出现了太阳西下前残留的暗淡影子。收工后的工人倚在墙边吃烟,留神谛听工厂里报时的机械声,倾听江上轮渡的笛声。

又一日结束了,他们想。

自意外撞见巧合开始,陆江吟便马不停蹄地进行多方求证。他顾不上喝口水,也顾不上同人交谈,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案件里,整合手头上所有能够被利用的线索,终于在那本笔记上得出了一个故事的雏形。他既骇然又动容,白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尽是无情与冷酷,先前的怜悯和憎恨在事实真相面前全数崩坏。

桌上的台灯亮着,却照不亮他阴沉沉的脸。叹息之间,他想起自己曾经警告齐溪的那句嫉妒之言——“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坏人,他也不例外。”

一语成谶,这并不是陆江吟的本意,他亦没有窥见未来的能力。没有过多的感慨,真相既已十之八九,他便没什么好犹豫的,即刻伸手拉灭灯光,抓起本子出了门。

入夜的屋外黑黢黢,影影绰绰的只能看见对街的一幢幢低矮不齐的房子。下了一整天雨的路面依旧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坑。沿路的几盏路灯大约是坏了,发出了刺啦刺啦的声响,灯光忽明忽暗。陆江吟摁着车铃骑车而过后,其中一盏路灯便彻底没了光亮。

幸好,维护上海治安的巡捕房无论何时都是彻夜亮灯,叫人安心不少。

陆江吟一到,扔下车子便立马奔往叶超的办公室,一面推门一面兴冲冲地说:“我知道杀死小一的凶手是谁了!”

“进来不会敲门吗?”叶超埋于案卷中的脑袋因为受到惊吓立时像弹簧一般地弹了起来,他瞪着突然出现的陆江吟直接骂道,“吓出病来你来当探长,你来维护租界治安啊?还有巡捕房是你家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点规矩也没有。”

陆江吟哪顾得上和他计较这些,三两步上前双手摊开撑于桌面上,郑重其事地一字一句道:“我说我知道杀死小一他们的凶手了。”

叶超看着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抬手举起其中一本登记本,狡黠一笑道:“我好奇的是你要怎么证明他就是凶手,这不过就是其中一个时间线索罢了,你若要这样查,全上海在这几日有作案时间的人多了去了。”

“你不觉得惊讶吗?”陆江吟对叶超的反应感到不解,好似此人是凶手的推论完全不出他的意料。这样的叶超倒是让他觉得奇怪了起来。

“善恶一念之间,好人坏人随时都会发生变化,谁杀人、谁救人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巡捕房的人,你没有义务查案,可你还是做了。我要为此感到惊讶吗?”叶超说得很坦然,但语气和神情却出卖了他,他轻轻地哼笑了下,“走吧,看看能不能今晚就结案。”

“头儿,外面有个自称是齐家管家的人说自家小姐不见了。”

这时,门外站岗的警员进来报告,大概是觉得大晚上来报案的老头有些不招人待见,说话声气也不由自主地刻薄了起来,“又不是三岁的孩子,现在没到宵禁时间,不回来也正常啊。”

没等叶超发话,陆江吟倒抢先厉声发问了:“人现在在哪儿?”

“就在外面,我拦着没让进来。”

“喂——”叶超来不及叫住直往大门外跑去的陆江吟,双手叉腰对下属说,“以后别拦报案人,我们这要是拦着报案人不让进,还能叫巡捕房吗?”

“明白了,头儿。”警员立正后敬了个礼,得到叶超批准跑步前进回到大门站岗。

门外,齐叔一直在汽车旁来回踱步,焦躁的心情一目了然。看到里面出来人即刻迎上前,看清来人之后顿时激动地问:“陆少爷!您没有同我们家小姐一起吗?”

“您别急。”出门果真见到了齐叔,陆江吟心一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要过分紧张又吓到齐叔,“告诉我齐溪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不见的?最后见到她是在哪里?我出门后她去了哪儿?出门前有没有和您打过招呼?”

这时叶超上前,二话不说将陆江吟拉到了自己身侧,然后抱歉地笑着对齐叔说:“这孩子可不是我们巡捕房的人啊,是我一朋友没出息的弟弟,我没有这么不专业的下属。”解释完了又扭头教训起了陆江吟,“问个话怎么还把自己问急眼了。人家小姐不见了,又不是你老婆不见了,瞧把你紧张的。”

“哎,这位长官,我家小姐可不就是陆少爷未过门的媳妇嘛。他定是紧张的啊!”齐叔听了叶超的话更急了,深以为他想敷衍了事,便将两家的关系脱口而出,“您看看,能不能派人去找找?我家小姐可从来没有这么晚还没回家的时候,我在家里可实在是太不安了!”

“什么?齐……你家小姐是齐溪啊!”叶超顿时恍然大悟,在心里嘀咕:还真是老婆不见了。

“未过门的媳妇”这几个字从齐叔嘴里说出来可比任何人说都来得有说服力,陆江吟藏起那一瞬间的愉悦,再次上前询问齐叔:“到底怎么回事?”

“小姐是在吃过午饭后出门的,说是去一会儿就回来。可我在家等到现在也没见到她回来,又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于是就来了这儿,我以为小姐会来这儿找您。”

叶超看了眼陆江吟又问齐叔:“你怎么就觉得齐溪会来这儿找这小子?”

“齐溪说的?”陆江吟追问。

齐叔怔了一会儿,点头后又即刻摇头否认:“小姐没讲要去哪儿,但就是觉得她应该是来找您了。至于原因我真的是……”

“你好好想想。”叶超放低了说话的声音,这大晚上的大概也是怕吓到这位老人家。再加上齐溪迟迟不回,做管家的本就心情急躁,再一催促怕是什么都忘了。

齐叔攥紧了长袍的边角,回想午后雨水不住地从飞檐上往下坠落的场景,回想站在大堂外的长廊上的齐溪,回想他们之间的对话——

“小姐,老爷服了药已经睡下了。”伺候完老爷休息的齐叔绕过长廊,来到孤零零站在大堂前的齐溪跟前,“午饭我已经让张妈给陆少爷留着了,您放心。”

齐溪转回脸突然正色道:“谁说我担心他,他做什么我才不管呢,有没有饿着更不关我的事。我呢,要出门了,这么好的天气不能浪费了。”

齐叔望了望阴冷的大雨,礼貌地笑着说:“小姐您开心就好。”

“就许他出门瞎混,我就得在家中守株待兔吗?”齐溪向对朋友一般地对齐叔抱怨,“每次都说怕我出事所以不带上我一起,说得我好像很乐意同他查案一样。我才不乐意呢!”

齐叔自然知道这是小姐故意说的气话,但是他没有戳破,点头附和:“说的也是,陆少爷只管自己逞英雄,我们家小姐明明也是不让须眉。等他回来,我向老爷告状,让老爷说说他。”

齐溪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顾着难为情地朝楼上跑去,一面跑一面说:“您去告状吧,就应该让爸爸好好教训他!无缘无故跑来我家蹭吃蹭喝,就该挨点骂!”

齐叔努力地回忆到这里的时候被叶超打断了,他按捺住自己的小暴脾气,劝齐叔道:“我们能不能跳过打情骂俏的片段,直奔主题?我实在是听不得年轻人这么没羞没臊地处对象。”

“你……”陆江吟倒是一字不落地听着,浑然不觉齐叔的讲述有问题,一心想要分析出齐溪没回家的原因。若是虚惊一场也算好的,可这还没听出什么来叶超就不断打岔,真是令人恼火。

“你什么你?你就偷着乐吧。”叶超不放过陆江吟,用胳膊肘碰了碰看起来像是要发怒的陆江吟,继续轻声调侃,“你不在的时候看把人家小姑娘挂念的。”

陆江吟紧紧皱起的眉头经叶超一调侃,突然放松了下来。在心底回味了一番后,他又再次拧起眉心,低声骂叶超:“你能不能不说话?”

叶超冲齐叔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齐叔想着后面的事情无非就是他目送小姐出门了,而他原是想开车送小姐去的,可是被她拒绝了。

“我想起来了!小姐当时手里拿着两把伞,我下意识地以为是给陆少爷送伞来了。”齐叔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悔地说,“我当时应该问一问的呀!”

“齐溪拿的两把伞都是家里的吗?”陆江吟想找到齐溪的心情十分迫切,故此思路也越发清晰,“我出门时带的伞是她递给我的,所以她不可能来给我送伞。”

齐叔连忙回答:“其中一把黑色的伞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没有那样的伞。”

“不属于家里的黑色的伞……”陆江吟思考半晌之后,突然回身推了叶超一把,“快去开车!我知道齐溪在哪儿!快去!”

“好好好!”叶超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连声应答着跑去开车。身后的几个警员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平时见惯了探长叱咤风云的样儿,今儿个却被一个小孩整得服服帖帖的,真是新鲜。

“小姐在哪儿?会出事吗?”齐叔见陆江吟神色巨变,也跟着紧张害怕起来,“陆少爷,我也一起去。”

陆江吟阻止他,沉着冷静道:“我只是说齐溪有可能去了那里。您先回家等着,如果齐溪已经回家了您就往巡捕房打个电话通知一声。”

“那……”

“别担心齐叔,我不会让齐溪出事的。”

说这话时,陆江吟心中其实十分忐忑。按照失踪的时间计算,齐溪不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如果往好的一方面想,或许那人不会伤害她。

他知道寄希望于一个刽子手身上是荒唐可笑的,但只要齐溪毫发无损,再荒唐的念头也可以拿出来搏上一搏。

巡捕房出动了两辆车,叶超的车开在前头。他一边超速开着车,一边问陆江吟:“你有把握吗?”事实上,当陆江吟推门而进说知道凶手是谁时,他都无法相信。因为手上根本没有切实的证据,他连抓人都要考虑再三。但“他”又是制造杀人案的最佳凶手。

“你看。”陆江吟掏出了他的笔记,翻开后拿出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这是我从大学里拿来的课程安排,这和巡捕房的出勤登记一比照就会知道,他有足够且充分的作案时间。三月九号刚好是周六学校放假,巡捕房无事;三月十五号星期五,下午没课,巡捕房无事;三月十六号又是周末……”

叶超一丝不苟地听着,这次谨慎地打断他:“三月九号是第四个孩子,也就是疑似周祈望被发现死亡的时间。三月十六号这个日子我记得你说过刚好是头七,也是打更老许见到河神的那个晚上。那这个三月十五号是怎么回事?”

“三月十五号是小一他们去凶宅的日子。”车窗外迎面的车灯晃得陆江吟眼睛发疼,说话的语调也渐渐低沉起来,他虽不至于当着叶超的面继续难过小一的死亡,但在这空间不足的车内,他还是觉得窒息,“而他正是因为在那天撞见了小一他们,所以才实施了一系列的报复杀人行为。”

“你怎么知道?”

“傅正豪。”

叶超困惑地“嗯”了声:“傅正豪又是谁?”

“目击证人。他在三月十五号那天分别见到了小一以及……凶手。”陆江吟并非是觉得说出凶手的名字很难,而是在某种情感上他不愿意说出那个名字,“七十三号废井挖出骸骨那一天,我亲耳听见傅正豪对他说‘没想到又在这儿遇到了’,足以说明曾经在某个时间点上他们在七十三号碰过一次面,为此我又特地去找了傅正豪证实了这个猜想。”

“你继续说。”叶超面色凝重,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

“换句话说,在三月十五号确知自己孩子的死与小一他们有关之后,三月十六号头七晚上他去孩子死的那条河边烧纸钱,正好被打更的老许撞见。至于老许说河神眼睛很大、会发光,我想和凶手戴着的眼镜、烧纸钱的火光有关。后续在杀人时间上不是正好周末就是他恰巧都请假,而且四月十七号周三那天,他明明满课却请了一天假,我问过其他老师,他们一致回答那天是他儿子的生日。”

“我知道他有个孩子,可是周祈望姓周啊,这种事情……”叶超深感不解。

陆江吟镇定地说:“如果你清楚他的生活环境,你一定第一个怀疑他。可惜你们似乎除了工作就没有其他交集了。我打电话让大哥查了他在香港地区生活时期的背景。”

“然后呢?”叶超对陆江吟突然作停顿的讲述方式十分不满,因为心底产生的寒意,因为对曾经无比信任之人的瓦解,他突然变得暴躁易怒。

“他太太就姓周。”

这一沉闷悠长的时间里叶超都没有说话,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黑暗的长街。车前的灯光照亮了一段又一段的路程,从黑暗进入短暂的光明,又从光明重回黑暗。他猛然间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连带摁响了车喇叭,尖锐刺耳的车鸣声将内心的烦躁纠结如数释放。

月亮爬上云端,俯视着一草一木,而月光下的公寓楼被照得格外惨淡可怜。叶超打开车门前拔枪对陆江吟叮嘱了一句:“跟着我,别轻举妄动。”

“嗯。”

于是叶超一手举着枪,一手示意下属机灵地跟上。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上楼,而是小心翼翼地猫着腰一层又一层地抵达目的地。叶超侧身于房门右边,陆江吟在他的点头允许之下伸手敲门。一连敲了两声无人应答,不知里面情况,陆江吟尤为焦灼。

此时,突然“咚”的一声,叶超抢先按捺不住踹门持枪入内,陆江吟紧随其后,之后所有人都一窝蜂似的涌进了这并不大的房中。

客厅无人,厨房无人。

“头儿!”一声急促的呼唤声从浴室传了出来,扛枪的手下见叶超和陆江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怕极了,一面看着叶超一面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浴缸,“里面……有奇怪的东西!”

目光所及之处惊骇不已,浴缸里平放着一个有盖子的玻璃物体,乍一看如同棺材一般,只是比普通棺材来得小,其周围摆放着一个个注入透明**密封的玻璃瓶子。这些陆江吟都看见了,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存放在玻璃内的为何物。他倒提一口冷气,视线落在倒在浴缸边上没有生命体征的文韬,继而又落在了背对着他们坐在小椅子上,面对着浴缸一动不动的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