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阴沉沉的,不一会儿果真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扰人清梦,催人醒的是萦绕心头难解的谜题。
头一晚留宿在齐溪家中的陆江吟彻夜未眠,不单单是认床的缘故,还因齐溪认真纠结周祈望的名字,不知事出何因,难免令人在意。
早上用餐时,陆江吟也因满腹心事没能好好地进食,一门心思地记挂小一的案子。沉思间听见了接连不断的唉声叹气,他扭头看向右手边拿着汤匙心不在焉地在粥中画圈的齐溪。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齐溪耷着肩膀,眼睛盯着香香的白米粥,浑然不觉得饿。她早上醒来这般颓然已不是第一次,搬回家之后就没睡过安稳觉,半夜里时常被梦魇所困,意识清醒却毫无行动能力。她总是在试图挣扎起来与妥协昏睡间徘徊,如此反复折腾就到了天亮。昨夜也是如此,只不过——
“昨夜回房倒头就睡了,难得的自然醒。”她说时笑了笑,旋即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垂头不语半晌,再次看向陆江吟时脸上露出的神情颇有“大义凛然”之意,她沉着嗓子问道,“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说过一件很离奇古怪的事情?”
陆江吟看着她点了点头,替她回忆:“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某天你突然说有人一直跟着你、看着你,但从来不知道是谁。你哭着闹着说害怕,大人们轮番安慰你,让你相信你的身后没有奇怪的人跟着。为此,我还做了一段时间你的跟屁虫。”
齐溪听了也觉得好笑,幼时撒泼打滚不肯出门的自己定是相当惹人厌。大人找不到她害怕的根源,于是说服她害怕的东西并不存在。最初她也屈服在了大人的威严与他们所知的道理下,懵懵懂懂地让自己去相信她感受到的都是假的。可无用啊,那尾随着她的恐惧没有一天停止过。
后来,她渐渐地也就不说了,无人当真、无从查证的事情多说无益。她希望切实的恐惧可以在大人们不断的暗示下成为假的,可没想那只可意会的阴森恐怖如影随形,黏着她的身体、攀附她的灵魂,一点一点地企图拽她进深渊。
“我猜我当时没说清自己害怕什么,也无法说得更清楚,所以没人理解。其实家里遭大火过后,我曾想与江庭哥哥聊一聊。可时过境迁又事出突然,我生怕自己说出来的只是错觉。明明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摆脱了这种无法具体描述的恐惧……”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又抬起一张笑脸,“但幸运的是我那时就明白了,只要有你在,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就会消失。所以昨夜躺在**,我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你就在隔壁,就在离我不到五步远的地方。魑魅魍魉就算再看我好欺负,也不会选你在的时候欺负我。”
陆江吟笑着轻叹道:“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是想感谢我吗?”
“嗯。”齐溪看向陆江吟的目光明亮炽热,她的眼神就是那渴求获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江吟,或许你觉得我在夸大其词,或许你并不认为我的感受是真实的。但请你相信,我感激你的到来,非常。”
飞檐上往下落的雨滴越来越大,绵绵细雨也成了瓢泼大雨。陆江吟凝望着齐溪的脸庞,深感此事非同小可,他带着一种只有他们能体会到的感受缓缓道:“我知道。”随即,他轻声问了句,“现在还觉得有人在跟踪你、监视你吗?或者说情况和以前不同,变得更加恶劣,更加地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即便是在家中?”
齐溪立时警惕地环顾四周,幸而现在用餐的只有她和江吟,伺候他们吃饭的仆人现在都去照顾父亲了。于是她才稍稍放心地说:“从前只要齐叔领着我踏进家门高高的门槛,一回家那种感觉便会消失,就好像将所有作祟的邪魅都关在宅子外。”
“我昨晚说大火好像带走了我熟悉的一切……它把熟悉的触感都带出了宅子外,然后将阻拦在外的邪祟放了进来。它们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低喃艰涩的话语,重复着的尾句让本就虚实不清的怪事变成步步紧逼的异兽。齐溪说着也有些懊恼,她无法说得更详细、更让人相信这存在的事实。
她托着额头烦闷地自言自语:“有时睡梦中我还能感觉到……哎,我都不知道该说是‘感觉’还是‘看见’。总之经常一个扭头就觉得枕边躺着一张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的脸。它在……它在冲我笑,一直在冲我笑……即便吓到清醒,我的身子也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怎么都动弹不得。一觉醒来又觉得不过是噩梦一场,可循环往复,假的也要变成真的,谁受得了?”
陆江吟依旧不解,为何只有齐溪感受到了这样诡异的事情,仿佛这本就是针对她一人制造的恐慌,与旁人无关。他不知其中因果,不敢贸然做出猜测。但事关齐溪,他有义务将其弄个明白。于是他郑重其事道:“我会在这儿,别怕。”
掷地有声的话语也不知有没有暂时将齐溪从夜间虚实不知的梦境中拉出来。
恍恍惚惚间,梅雨季节便到了,这是愁绪滋生不由人的时候,就如那一件件迟迟晾不干的濡湿衣服,徒增许多烦恼。
而这烦恼直到陆江吟乘车来到巡捕房,坐在叶超办公室等他的时候还沉浸其中。仰头望着天花板时,他陡然间明白叶超所说的“破不完的案子”是什么意思。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样子?”叶超手上拿着一份资料,看见陆江吟背对着自己坐在椅子上,顺手就朝他脑袋上轻拍了一下,“不会是想叶哥哥我想得一夜未眠,一大早就跑来见我了吧?”
陆江吟恶心地拒绝他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话:“我光想齐溪的事就够整宿整宿睡不着的了。倒是你,大早上起来不修边幅,难不成是想我大哥想得忘了要打理?”
恶心人的话谁不会说?陆江吟现在逮着机会就反击。
姜还是老的辣,叶超听了这样的话也不为所动,反而顺着陆江吟的话说了下去:“还真让你给说对了。你大哥去了外地,害得我夜宵都没地方蹭去。这几日消瘦得哦,你看神探的风采都不见了。你说你大哥留你在家有什么用?竟然还偷溜到小情人家里私会,你说我要是给你大哥打个电话……”
“行了,叶大哥我错了。”陆江吟也不是个死脑子,大丈夫能屈能伸。
叶超心满意足地笑着把手中的东西甩给了陆江吟:“我看过了,购买小木马的名单里有一个叫作李爱瑶的,是你们的同学对吧?正好你们去问问,她买小木马作何用处,也省去我东奔西跑。七十三号那几具尸体还没着落呢,这一天天的……”
“李爱瑶?”陆江吟蹙眉,深觉意外。他一边想着一边翻看了李爱瑶的购买记录,上面写明的预订时间是三月十五号,取货时间则是四月十五号。
“那后面还有一小行备注。”叶超瞥了眼逐渐神情凝重的陆江吟,好意提醒道。
陆江吟抬头瞥了眼双脚搁在桌面上吊儿郎当的叶探长,急忙翻看写在预订时间后面的数字,眉头拧得更深了:“四月十七号!果然是四月十七号!”
叶超当然知道陆江吟在惊叹什么,他昨儿个晚上检查这份名单的时候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了。李爱瑶虽然提前取货了,但她预订时就说明四月十七号作生日礼物用,所以一定要提前完成。
“李爱瑶家中属她排行最小,其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皆已嫁娶。那么这个周祈望和她是什么关系,又会是她的什么人呢?”案子有了眉目,陆江吟自然是喜不自胜。与此同时也深感不安,前有许景明牵扯进灭门案中,波折不断。现在李爱瑶又卷入了此案中,他生怕节外生枝。李爱瑶和齐溪感情甚好,若是其中谁出了事,另一人总归是心里头难过。
叶超没有三头六臂,忙于翻案又忙于查七十三号的废井弃尸案,两个案子同步进行搞得他憔悴了不少,以至于早起忘了刮胡子。他见陆江吟愁眉不展,嫌弃地摸了把自己扎手的胡子又道:“查清李爱瑶和周祈望之间的关系,这个案子就算结了。但目前为止李爱瑶的嫌疑最大,到时候你可别一个心软误了大事。”
“什么心软?”陆江吟瞥了眼瞎说话的叶超,简短地反驳了一句,“李爱瑶有没有时间作案一查便知,这很简单。但我直觉凶手不是她。”
“先前那个许景明也是,接二连三地卷进麻烦事中。这次又轮到李爱瑶,你们一个个是不是不读书光顾着找麻烦事干了?”叶超逮着机会就教训,“我说你也别总是搅和进这些事里来,你大哥明着不说你,实际上很担心,总背着你数落我,说我尽让你不学好。”
“我知道。”陆江吟漫不经心地回答,确认这些信息无误之后,他突然问叶超,“很早很早之前你去过七十三号,我听说你找到了一些东西?”
叶超立马移开视线望向别处,手指依次敲击着桌面,一边咒骂这鬼天气,一边又骂陆江吟多事,就是不肯说自己当年到底在七十三号找到了什么。
“丢了是不是?”陆江吟一针见血道。
“你给我说话注意点,什么叫作‘丢’了?我是那种办事不牢靠的人吗?”叶超心虚但又死要面子地辩解,“索性告诉你,就是有胆大妄为的飞贼来了我家一趟,什么钱财都没要,就偷了那玩意。”
“哦,被偷了。”
叶超对他这般轻视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快。问是他要问的,回答了又觉得答案不满意,这富贵人家的少爷就是难伺候。
陆江吟将名单还给叶超,起身欲走之际又追问:“所以被偷的到底是什么?”
“糖纸!”叶超不耐烦地摆手,“快走!”
“堂堂一探长连这种东西也看不住,你还有什么颜面维护上海治安?”陆江吟学着他以牙还牙,“我现在就去找李爱瑶,你就在这儿等我胜利的号角吹响吧。”
“吹个屁!滚!”
陆江吟得意地笑着从办公室退了出来,刚一出门就撞到了抱着厚厚一堆旧本子的警员。封面都烂了、缺页少角的本子一下掉落在地,他只好道着歉蹲下身帮忙捡起。
“没事没事,陆少爷您忙您的。”警员客气地阻止陆江吟帮忙的举动,哪敢麻烦他。
陆江吟一本一本地拾起,伸手到落得远一点的本子前时,看到了本子内页上登记的名字,遂问:“这些本子是做什么用的?”
警员回答:“是我们巡捕房的出勤登记本。”
“所有人的都在这儿吗?”
“嗯,连雇来做饭的吴妈都要登记呢。”
陆江吟捡起那本子,站起身一页又一页地翻看,脸上的神情忽而古怪非常。他二话不说一把抱过警员怀中其余的本子,有针对性地快速浏览了一遍。
“怎么了?”警员不明所以,注视着陆江吟莫名又激动的样儿,一时不敢上前。肩上扛着的长枪往下掉了掉,他用大拇指钩着枪带子向上提了提,不作声地静静立在一侧。没一会儿,陆江吟扔下本子着急地向外跑,边跑还不忘回头叮嘱他一句“把这些本子收好”。
叶超出来时已见不到陆江吟人了,只看见手下呆愣在那儿,手上是那一摞整理出来准备销毁的登记本。
“他看这个做什么?”叶超立马反应过来,追问道,“主要看了哪几本?”
警员含糊着说不知道,他确实没注意陆江吟到底翻了哪几本。
叶超又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吩咐警员将这些本子抱到他的办公桌上。那小子一定从这些本子里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外头雨势时弱时强,就是不让人轻松做事。
陆江吟撑着伞急切地穿过人群、车流。电车还没有到站,他等不及便伸手招呼对面的车夫。这下雨天,车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费劲地蹬车过来。雨水顺着帽檐落在蓑衣上,又从蓑衣上滚落到腿上,脚上的破布鞋湿透了,里面的脚趾紧钩着,生怕鞋子掉落似的。
陆江吟收伞往车上坐,一路上斜雨蒙蒙,陆江吟心中疑惑堆叠成山。无意中瞥见的细枝末节会是他想要的答案吗?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他一边怀疑自己,一边又肯定自己。现实中太多的巧合都是解谜的关键,刚刚发现的端倪似有醍醐灌顶之意,他暂不确定方向正确还是错误,如若是正确的,那么李爱瑶和他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一切的一切总之验证过后就知晓。
车夫弓着背骑上了一段斜坡,用力蹬过去才轻轻松松地俯冲了下来。直走到头之后,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脸说:“到了。”
说话间,陆江吟下车付了车钱,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尽头的小洋房走去。车夫眺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没入雨帘后才掉转车头往回骑。这儿虽然是有钱人住的地界,可离那邪门的七十三号确实太近了些。他没少往这边载客,每次都会和客人聊上几句,但这次和以往不同,离开的少年身上的那股正气似乎不怕任何躲藏在阴暗中的鬼怪。
烦人的雨下个不停,小狗在屋中不安分地跑来跑去,似乎在引起主人的注意,恳求主人带它出去。奈何主人只顾着听曲、抽雪茄,丝毫不在意小狗的爪子在地板上摩擦发出的声响。
这时门外有人揿铃,家中的仆人小喜忙不迭地应声上前:“请问找谁?”她开门见到了一撑着黑伞、相貌英俊非凡的少年,顿时难为情了起来,“您是?”
“我找傅正豪,想问他一些事,十万火急。”
少年说话声铿锵有力,小喜愣了一愣之后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态度紧张了起来,便说要进去通报一声。
一会儿后,门再度打开。
傅正豪听了小喜的描述也不知来人是谁,说是一相貌俊朗的少年。相貌俊朗?呵,他那在上大学的侄子不也是青年才俊吗?只不过今儿个没空过来,就快毕业了也一天到晚躲在学校不出来见见世面,读书人就是迂腐啊,可不读又不行。
感叹完后,小喜就领着人进来:“傅先生,客人到了。”她说完便去茶室取茶叶、茶杯准备给客人上茶。走之前还不忘再看那少年一眼,心想着这么好看的人怕是过了今日就再也见不着了。
傅正豪漠不关心地叼着雪茄坐在沙发上,听到小喜的话,他才不可一世地扭头去看来访的客人。认清来者是谁之后,他立时拿下雪茄不可思议地问:“怎么是你?”随后,小狗闻声也冲进客厅防御十足地冲着少年叫。
小洋房里所有的一切都对陆江吟的到访惊讶不已,傅正豪说不出个所以然,更令他费解的是,这位不过两面之缘的少年竟然要走了自己侄子的姓名与所在学系。
于是,想不清前因后果的不止傅正豪一人,还有他那“一表人才”的侄子以及侄子的同学。
一个时辰过后,大学校门口,仍旧大雨滂沱。
“刚刚那小子是谁?”男同学撑着伞,注视着走进雨中的少年,问身旁的赵升。
赵升茫然地摇头,只道:“叔叔介绍过来的,说是问我点事。不过也没问我多少,就是管我要走了这一学期的课程表,还让我领着去了一趟教务处,和老师聊了聊。”
“是吗?”同学淡淡地说,“真是奇怪。”
“嗯,奇怪。”赵升又远远看了眼早已消失在街道尽头的年轻人。
陆江吟跑到对街,拉开电话亭的门走了进去。在回到巡捕房告诉叶超之前,他必须再求证另一件事。他止不住兴奋,但这和高兴有别。
拨完号之后,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
“哥,你能帮我查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