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齐宅门匾两旁特意点上蜡的红灯笼喜气洋洋,谁人看了都明白齐老爷死里逃生,齐宅已恢复往日的生机。陆江吟仰头望着门匾,夜风轻轻摇动着灯笼,他一厢情愿地当作它们都在夹道欢迎,忐忑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江吟?”这边,齐溪听齐叔说外面来了她想见之人,二话不说放下筷子,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明明迎着风开心地笑着,却在见到陆江吟的那一刻,下意识强迫自己敛了笑容,换了认真的口吻,“一个人来的?晚饭吃了吗?怎么拎着箱子,要去哪儿吗?”

陆江吟听着齐溪的问题,心里一万分地觉得自己来对了。他提了提手中的皮箱,里面只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还有几本书,并不太重。可面对齐溪的一刹那,他仿佛拎着自己的世界走近她,沉甸甸的带着某种满足感:“已经到了。”

一阵细小的风吹起齐溪鬓边的头发,几绺发丝像海浪一样在她眼前起伏,她拨下遮挡视线的头发别到耳后,将陆江吟上下打量,试探地问了句:“你拎着行李来,是不打算回家了吗?”问出口有些难为情,好似自己单方面地认为陆江吟的最终目的地是她家,来此为的是她。

“我家大人不在,你知道的。”陆江吟一面平静地说着,一面拉过齐溪往宅子内走去。那晚齐家宴请过后,他回到家中关上房门,怎么听都听不到一点对门的动静,那一刻他才确信“啊,齐溪是真的回家了”。那种失落惆怅不比小时玩闹后被父母强行带回家的心情,他知如今的心境,所以他不请自来求个结果。

齐溪被他说得有些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问:“我知道陆叔叔和江庭哥哥去了外地,可蓝姨不是还在吗?你不会又自作主张了吧?回头江庭哥哥知道了可又要教训你了。”

三言两语虽没有明着拒绝,可在陆江吟听来齐溪似乎有些不情愿他这般“无理取闹”,也好像始终拿他当小孩,拿他当作儿时的玩伴。于是他岔开话题道:“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可是滴水未进,紧张了一天。你总不至于现在赶我回去吧?”

“陆江吟,你……”齐溪只好由着他拉着自己往里走。明明该尽地主之谊,却莫名地成了被动的那一人。

她望着他的侧脸,感叹又好奇地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关于‘喜欢’、关于‘你’的我的答案,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突然问道。

齐溪一怔,心中霎时慌乱起来。

“我的答案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但你的答案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受。”他说这话时忽然用力握了下齐溪的手,面上的冷静总归是假装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才是真的。

齐溪羞于将心中想法通过语言露骨地表达出来,先前她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更不知陆江吟的心意。兜兜转转,相互陪伴的这十几年里,她总觉得他们的关系该是“心照不宣”的,一种在外人看来理所当然的关系。比起她,陆江吟似乎更迫切地想要打破这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的“心照不宣”,所以她听得懂他话里迂回百折的意思,她懂的。

陆江吟静等着,在齐溪沉默的这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他仿佛挨过了一个世纪。隔着齐溪薄衫长袖的手心已出了汗,他在心里笑自己如此没出息。

“‘减去头二字、尾四字,余中间七字’的答案……”齐溪不笨,她只是过于矜持,她微微笑着掩饰着脸上不安又新奇的情绪道,“等你破了小一他们的案子,我写在字条上告诉你。”

陆江吟侧过脸凝望着齐溪,心里澎湃万千。他的眉梢、眼角都在高兴,可他紧抿的唇却死命忍着,像是告诫他千万别嘚瑟,这不是最后的答案,而是关于“喜欢”、关于“你”的最终预告。

“怎么不说话?”齐溪说完羞红脸的话后见陆江吟迟迟没反应,顿时心一紧,又露了一脸恼人的表情对着他,“不管你了。”

陆江吟立时回过神抓住她,终于止不住地笑了:“如果你怕说出口,写在字条上也一样。”

“你说谁怕?”

“那我等你亲口告诉我。”

“我再理你我就是猪!”

笑声款款一路漾到了餐桌上,齐老爷彼时也还在用餐,中途见齐溪跑出去便停下碗筷等她回来。本想询问管家齐福安来了何人,可见他同齐溪说完话就叫上李妈忙去了。这会儿听到了笑声,他伸长脖子望,探进门来的是两人。

“齐叔叔。”陆江吟进门后毕恭毕敬地朝坐在主位的齐石良打招呼。出院后,齐石良戴着那金色面具没有脱下过,露在外面的眼睛与嘴巴还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看不见完整的面部,他总觉得齐石良并没有那么欢迎他。陆江吟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齐石良朝陆江吟点点头,嗓音混浊但吐字还算清晰:“吃了吗?”

“他还没呢,和小时候一样玩离家出走。”齐溪抢过话头戏弄陆江吟,没了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她轻松自然了不少,“你可真会挑日子来,正好做了你爱吃的菜。”

陆江吟扫了眼桌上的菜肴,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但他不知是什么。一边道谢一边拉开椅子,圆桌上他挨着齐溪坐着,为了驱散心里头的怪异之感,他强打起精神打趣道:“不止今天,接下来的日子我都有口福了。”

齐溪揶揄他:“谁答应要收留你了?拎了个行李来就这般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倒也不是为这……”

陆江吟笑着回应,早已打好腹稿的话突然如鲠在喉。明明是夏初,夜间的温度也不低,可他分明在说话间猛然感受到一阵凉意袭上脊背,就连拿筷子的手也抖了一抖。他因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闭了嘴,如坐针毡。他抿紧嘴细细体会背上被无数双眼睛死盯着,被无数双阴森干瘦的手的指甲抠着脊背一寸一寸往上爬的感觉。那些目光没有善意,但他也讲不清恶意何来,只觉浑身恶寒,十分不舒服。

他扫了眼餐桌上的人以及站着的仆人,无一例外都很正常。于是乎他悄悄地向餐桌主位望去,齐石良戴着面具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饭菜,时不时哑着嗓音叮嘱齐溪多吃点。齐老爷对家中仅有的孩子的关心与爱护一如从前,根本没有任何不同。可若真要说出不同来,陆江吟似乎也能模糊地察觉到,对方似乎比往昔更紧张齐溪。

“老爷、小姐、小少爷,”这时,齐叔左手提着长袍的边角走了进来,有些高兴又尽量克制着说,“房间我已经替陆小少爷整理好了,就在小姐卧房的隔壁。没料到您会来,粗粗收拾了一下,小少爷若有不便之处尽管告知于我。”

“麻烦您了,齐叔。”陆江吟起身向齐叔道谢。他倒真是任性了一回,没考虑后果,也没想过齐家上下会怎么看他这个人。但既已来了,也不好小家子气地做羞怯状,索性大大方方接受了。

齐叔和陆江吟一来一往地寒暄了几句后,被齐石良难受的咳嗽声引了过去,齐叔着急地上前扶起老爷帮他背过身去,然后一手拍着他的背,一手帮忙顺着他的气。

“无事……咳咳……”齐石良干咳着,抬起全是创伤的手费劲地挥了挥。

与此同时,齐溪也扶着齐石良的另一边,不安地一遍一遍确认他的情况:“爸爸您还好吗?要不要打电话叫医生?家里的药还有吗?”

齐叔安抚齐溪说没事,他先扶老爷回房休息,让她安心地和陆江吟吃晚饭。同在场的下人交代了几句,齐叔便扶着齐石良离开了饭桌。陆江吟没有上前,站在原位上回想着因为烧伤而红肿变形的齐石良的手,忽有一种极为排斥的陌生感,就连——就连齐石良的背影他都觉得好似头一回见。

“……出院后就这样了,大约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后遗症。”齐溪轻叹着讲起了父亲咳嗽的事。两人用完餐没有直接回房,而是一起来到了宅内后院,坐在露天石凳上久违地聊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点滴。

“爸爸身体落下残疾,说话声音也恢复不到从前……总觉得……那场大火夺走了很多我原本熟悉的事物。”

陆江吟借着月光望着她的侧脸,一同往日的动人,只是看起来并不快乐。他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只是当下他没有问,因为他总觉得他们的疑问是一致的。

“一切都还在便是好的。”他安慰道,沉吟片刻又缓缓地说,“失而复得最难得,可你得到了这样的一次机会。齐叔叔容貌被毁,起初你见了害怕。可到底是重新回来的陪伴战胜了那样的害怕,不是吗?”

齐溪没有回答,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那最开始从父亲残破的容貌上感受到的恐惧完全不陌生,但没人会用“熟悉”二字来形容长久地被支配的恐惧,而这才是最令她害怕的事实。她好几次想要将这种感觉说清楚,但她无法用清晰明了的字句解释这种诡异的现象。

月光冷冷的,可虫子们却很热情。草丛间有小虫在低鸣,听不见人说话的声音,它们的叫声便逐渐变大,好像整个院子都被它们霸占了似的。陆江吟没怎么注意虫鸣声,仰头遥望夜空,黑色幕布上璀璨的星星点点惹人陶醉,仿佛偌大的苍穹下只有他们,这般景致也只供给他们欣赏。

“你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良久之后,齐溪轻声地问。

“没什么。”陆江吟应答着,却蓦地想起下午陪着谢罗华算命一事,顿时神情凝重,他转向齐溪问,“你记得我们那次陪谢罗华修自行车后,他感叹自己本是会有弟弟妹妹这件事?”

齐溪向来忘性大,对生活琐事总是不上心,从前很多事情她都毫无印象。不过记不住便记不住吧,反正她身边有他。

陆江吟见她没有出声就又看了眼她,发现她微微牵动了下嘴角,好像在笑什么。他没有追问,往下说:“罗华原本会有一个妹妹。我不知道神婆是怎么算出来的,但没想到这事是真的。”

“嗯?神婆?你们去找了神婆?”齐溪惊讶两个大好青年怎么突然去算命了,“那神婆有解释为什么他家只有谢罗华一个儿子吗?”

“是谢罗华妈妈后来同我们讲的,故事不全,但听起来是罗华妈妈的一个噩梦。”

十年前,谢罗华七岁,他妈妈汪小玲二十七岁。

近日来,汪小玲时常感觉到疲惫,还嗜睡,以为是自己太过于操劳累着了。丈夫爱护她,便给钱让她去诊所看一看。小病小痛吃点药就好,若是查了没事也好安心。暮春夜晚,她下了工之后便去了附近的诊所,检查结果竟是个“喜”字。她高兴极了,本就想有个儿子之后再添个女儿,便能凑个“好”字。

她急着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同丈夫、儿子分享,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天全黑之前回到家。

夜色之下,她欢快的脚步迟疑、谨慎了起来。离家还有好些距离,这边的狭巷没有路灯,平日里居住在这儿的也是些老头老太太,偶尔巷子里还会蹿出来一只野猫,冲着路人冷淡地低叫一声后跑进草丛中。汪小玲每天下班都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从这边经过。

今日不同,她只觉得不知何时起身后似乎总有人跟着。她走一步,后边的人就跟着走一步;她停下,后面的人便也没了动静。她素来胆小,不敢回头望。可心里越急,就越容易乱了方寸。那只黄白相间的大肥猫又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从高至低跳下来刺溜一下就从她脚边过去了。

“妈呀!”齐溪被陆江吟的讲述吓得叫出了声,她掩住嘴巴胆战心惊地问,“后来呢?后边发生了何事?”

陆江吟深吸一口气道:“罗华妈妈的反应和你如出一辙,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拖进了黑漆漆的巷子里……”

齐溪吓得缩起了脖子,从前也没少听人讲鬼神的故事,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就算是转述也听得她胆寒。她轻轻捂住耳朵,恳求道:“要不别说了?”

“嗯。”陆江吟没想吓她,只是现在的时间恰好也是夜里,齐溪难免会觉得身临其境,“罗华妈妈讲到这里也没有再往下说。她脸上的惊恐万分真实,我到现在还记得。”

“所以孩子是那时候没的?”齐溪大概知道这个故事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她放下双手又好奇地问陆江吟,“那跟踪罗华妈妈的人是谁?”

陆江吟摇摇头,罗华母亲戛然而止的故事也让他深感好奇,她说到被拖进黑巷中那一幕时不自觉地将手置于腹部。那颤抖得厉害的手让陆江吟不敢追问,也不忍追问。但后续不完整的故事在告别罗华母亲之后,谢罗华给补充了。

母亲发生了何事年幼的谢罗华并不知,只是被人通知和父亲赶往医院时见到了浑身是血、躺在那儿奄奄一息的母亲。医生告诉他们,母亲被人捅了一刀,流血过多陷入了昏迷,但没有伤及要害,所以保住了性命,只是腹中的孩子可惜了,没能留住。

“天呀,谁这么残忍?”齐溪也痛苦地拧起了眉头。

“没有抓到人,罗华母亲是被起夜的老人发现的。但按照罗华说,那位老人家也是凑巧。他那夜没吃晚饭,早早就上床休息了。起初睡得好好的,睡梦中听到了敲门声故而醒来,可起来点了煤油灯敲门声就听不见了。”陆江吟说到时又露出了一贯严肃认真的神色,他看着齐溪道,“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齐溪听了偏着头想了想,也奇怪道:“是啊。若是老人家听的敲门声真切,外头应该有人才是。要是真有人,那第一个发现罗华母亲的该是那个敲门人才对。”

“是。”陆江吟直言不讳道,“排除老人家听错了,那么那个敲门人很有可能就是伤害罗华母亲之人。”

“怎么会?”齐溪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若是凶手,怎可能伤了人又去通知别人来救呢,这不合常理呀。”

陆江吟看向了远处,目光悠悠,映着璀璨星辰。他没想过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但听到齐溪的质疑,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想到某个相似的点。

“我母亲被杀后不是被裹得好好的放在了家门口?杀人行为与处理尸体的行为很矛盾,看起来难以理解。但按照这种不合理的逻辑来分析罗华母亲的遭遇,好像也能解释得通。如果行凶现场不止一人,那么这前后不一的行为就不矛盾了。”

齐溪不太明白他的话,还没有深入理解就又听他说:“或许那人本来也想杀了罗华母亲,但出于某种原因被迫中止行凶。”

“哦,对了,我们应该查到第四个孩子的身份了。”陆江吟就此跳过了罗华母亲悲惨的往事,也跳过了自己的悲惨过往,平静地讲起了今日的收获。

齐溪本来还沉浸在罗华母亲恐怖的遭遇中,听到陆江吟话锋一转暗暗嘚瑟的话,顿时起了兴致,忙问:“真的吗?那孩子是谁?”

“具体是谁不知,只查到他叫周祈望。”

“周祈望。”齐溪重复这个名字,眼前又一次出现电光石火的景象。每每意识到如此,她总如脑袋空白的人一样什么都抓不住。为此她苦闷不已,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名字,试图唤回那稍纵即逝的念头。

陆江吟见她愁眉苦脸,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便谨慎地问她:“你认识这个孩子吗?或者有听过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莫名觉得有点熟悉,可这名字是哪几个字我都不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呢?”齐溪痛苦地叹气,这感觉比打不出喷嚏还难受。

“你慢慢想,不着急。”

“祈望,周祈望……哎,是谁呢?这孩子我应该不认识,但总觉得有人在我面前喊过这名字。是谁呢?刚刚声音就在脑海里,熟悉得很,可是记不起脸来。”

陆江吟精神一振,忙接着鼓励齐溪:“别急。你好好回忆一下听到这名字时你所处的环境,既是熟悉的声音,想必是你身边的人。仔细辨认一下那声音是男是女。”

齐溪抬头,怔怔地看着陆江吟,她就这样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是在读取他眼中、心中的一切,直到草间的虫鸣声停止,直到月光在大地上挪了一寸又一寸,直到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我记性这么差是不是该去一趟医院?这症状出现好多次了,总是灵光一闪但什么也记不得。你替我问问江庭哥哥,像我这样老了之后会不会变成傻子啊?”

陆江吟在等待她回忆的过程中一直紧张地提着气,听闻她恍惚的言辞顿时无奈地笑了出来:“这个还用问大哥吗,问我就可以。”

齐溪当真了,忙换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坐姿面向陆江吟:“那你说我会不会是脑子里有奇怪的东西在阻拦着我思考问题?会不会引起病变呀?比如什么脑癌?”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陆江吟笑齐溪杞人忧天,停顿了一下后又说,“我会努力健康地好好活着。”

“嗯?”

“为了让你老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