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谈话又消耗了小憩片刻积蓄的能量,又逢长长寂寂的走廊上阳光倾斜进来,就连病房里头也漏进来触摸不到的点点光芒。许景明又回到了走向陷阱的开端。
佳慧去世,他还没等来陆江吟的真相就彻底被现实压垮了。红颜知己被杀,自己又被当成嫌犯,去了一趟巡捕房回来成了邻里躲避不及的晦气之人。父母的每时每刻望子成龙的心愿,令他终于受不了穷苦带来的不平等,在悲愤情绪的驱使下他撞见了顾一飞,见到了这个面相苍白的“活死人”。
他的手里多了一张名片,这一张薄薄的纸片就像是驶往下一段人生的车票,就像是老天给他的一次崭新的机会。他不作考虑,铁了心地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可他未料到回到家整理行李,却被父母发现了佳慧赠予他的巨额财物,父母当下就质问儿子。
崩溃慌乱的心在父母的不信任之下越加难堪,他同年迈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后夺门而出,就连佳慧留给他的念想都没有带上。独自一人红着眼眶,拖着决绝的步伐来到另一处的公用电话,摸索半天才惊觉名片不知何时被他弄丢了,所有负面情绪都会因一点不顺心的小事放大,他狠砸了墙面一下,手上传来的疼痛感终于迫使他静下心,凭着瞬时的记忆完整地忆起那一串号码。
离家出走的每一步都还算顺利,他拨通了电话被告知具体的时间和地点。顾一飞在电话里头声气敷衍,只道会另有人接应他。
他忐忑地见到了前来接应他的人,来人身材魁梧不说,言行举止粗鲁,说话口水四溅。他想许是工作关系,本就该粗声粗气地与人谈话,本就该不拘小节,而他也不该在上了船才产生退却的心理。
踏上甲板的感觉很诡异,那船面发出的动静令人悚然。他不由得想万一沉船了该如何是好?他把万千思绪统统归咎于担心与害怕。长着又粗又浓的密毛的大手强行夺走了他携带的行李,美其名曰由他们暂时收走保管,然后他被大手一推,竟跌进了空间狭窄却有着数不清的人挤在一起的船底。
周身立时浮起一股难掩的臭味,他的焦虑与怀疑在这舱内所有人的注视下逐渐放大。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看了他一眼又纷纷恢复原状,呆滞目光令船底的氛围死气沉沉,仿若这是一艘开往地狱的船。
惊恐已经全数写在了脸上,小门外面被上了锁。他就地坐下,惶惑地抱着双臂听着船鸣笛起航。来不及了,来不及回头了,彻底来不及了,他无望地这样想。
埋头躲进自己的臂弯中,这儿的人互不交谈、互不相看,他们沉默得就像是摘了舌头的哑巴。他强忍着不适,希望自己就这样睡去直到抵达彼岸。可饥饿本能迫使他抬起头,四下张望。往右一瞥,目光带到了一位似乎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小女孩,他已经移开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她身上。她剪着齐耳的短发,看起来一点也不怕生,直视着他的脸上带着可爱的微笑,靠近他的这右半边脸上还有一颗浅浅的梨窝,眼神则毫不避讳透着对他的好奇。
他就这样看着她,然后见她凑近自己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哥哥你看起来和我们不太一样”,仿佛久违地听到人声,他露出一脸苦笑:“没有不一样。”
小女孩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可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本以为谈话会就此结束,没想到小女孩开始滔滔不绝又小声谨慎地同他讲起了她自己的事。她说自己是从另外一个码头过来的,来时这船底便有这么多的人。他们这些人都渴望一份高薪的工作,哪怕背井离乡,毕竟这战乱时期能活下来便好。
他讶异比自己小的女孩子说话时透露着一股成熟老练的腔调,她的语气里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很空虚的乐观。他询问小女孩何以只身一人出来谋生活,父母又在哪儿。
她眼底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过,但又坠入黑暗寻不到踪迹。她大方地聊起自己的身世,强调她并非一个孤儿,只是母亲年轻时被乡中的地痞流氓玷污,生下她后处境就变得非常艰难。这未婚的女人生子总免不了遭人非议、遭人白眼,甚至还被乡亲扔臭鸡蛋。母亲一人艰苦地抚养她长大,其间没有再婚,或者说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娶她。生活的困苦和折磨无孔不入,后来母亲体弱多病,不久前扔下她撒手人寰了。
故事到这里还未结束,他静静地听着女孩波澜不惊地讲述,那淡然的神色好似在讲别人的遭遇。母亲死后,她那地痞流氓的爹竟不知通过何种方式找上门认了她。认完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和青楼老板商量卖她的价钱。
年纪轻轻的她早知青楼为何处,也听说过很多女人只要出卖身体就能赚钱的话。可她也深知,那不过是从父亲的魔爪辗转到了另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亏得她生来聪颖,竟让她逃脱了,从而撞上了给人介绍工作的好心人。她遇上的不是顾一飞,而是另有他人。
她话音一落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随之警惕地朝四周投了一眼,更加贴近他道了一句“这是艘贼船,只要有人生病那个人就会彻底消失”。一语惊醒许景明,他知道自己被骗了,他神色陡然间慌张,却被女孩拦下。
她曾利用自己的年龄找各种借口同看守他们的人搭话,从中得知经手处理工作之事的人名叫程和,他似乎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有多厉害,小女孩说不清,只是有回借着上厕所跑到了上面一层偷听到了包厢内程和与一个外国人聊天。她自然听不懂外语,后来等外国人走了,程和就同一边候着的人说,等卖完这一批又能赚一笔大的了。
“人贩子”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许景明的脑海中,这三个字每个字他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骇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们马上都要被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小女孩很冷静,又问了他一句,“哥哥你还有家人吗?”
他点头。小女孩眼眸一转,依旧是甜甜的笑窝:“那我帮你回家吧。”
许景明以为这是自己浮沉在海水中的梦境,又或许是自己睡着之后被迫出现的所思之梦。他回忆着小女孩这句话,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后来发生了什么?”陆江吟担心地站在床侧,盯着护士处理好许景明制造出来的乱摊子之后,凝望着似醒非醒又不停说话的许景明,他想知道船上的许景明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许景明半睁开眼睛瞧了眼现实中的陆江吟,又费劲地看了眼安静下来的叶超。他的精神陷入梦中无法自拔,可身子却在现实里充当着傀儡。他记不清自己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但听陆江吟这么问,接着戛然而止的梦境,他又开始往下说。
后面发生的事情许景明不愿再来一遍,可没办法,他的下半辈子或许要反复经历这一切。他最后被推入水中那一刻,才明白小女孩知道真相却不跑的原因。单凭她一人根本跑不了,船底的人木讷,一心以为工作是真的,钱多也是真的,无人会选择听信一个只有十三岁孩子的话。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上岸之前能够遇到相信她的人。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来了许景明,等来了可以将事实真相带回去的人。事情已对他全盘托出,小女孩唯有冒险一试。她同许景明商量,让他假装陷入昏迷,自己则会见机行事直到他脱身为止。
“你跟着我一起。”这话是许景明给出的承诺,他已经辜负了佳慧,不想连累这般年纪的孩子,也绝不能留她继续在船上,不能任凭她被卖往别处。他和她不过萍水相逢,却第一时间完全信了她。许是她尽管深陷囹圄仍旧微笑的脸庞,许是她如此年幼竟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无以回报,只能想到带她一起离开。
小女孩沉思着并没有回答他,掐准了时间之后她立马示意他闭眼昏倒。两人配合得默契,她大喊着“来人”。
之后的进展就如她所料,许景明被进来的两人一边骂骂咧咧“这都第几个了,下次别什么老弱病残都往船上带,真晦气”,一边一前一后挪出船舱。
小女孩就躲在他们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后观望着,身后的人悠悠地望了一眼,不作声。小女孩发现他们抬着人上了甲板。她担心节外生枝,便壮着胆子跟了上去。
上了甲板之后她就明白了,原来之前生病的人全都被扔下了海。对他们来说,上当受骗做梦发财的穷人不是人,只是蝼蚁,留着无用。她躲在暗处叹息,又想这倒也好。离港才不过半个时辰,远眺还能望见码头的一点星光,此刻跳下海说不准能获救。
焦急地等待着,却不想那两人又是多事之人,竟纷纷急着去解手。于是两人环顾四周后商量着暂时扔许景明在这儿,反正风大也无人来这甲板上。他们放心地走开之后,小女孩便趁着机会拖着一块闲置的木板来到他身边,轻拍着他的肩示意道“快些跳下去,他们人不在”。
许景明站起,协同小女孩先将木板扔下水。承诺要一起走而不可能独自苟活,他翻身爬上护栏后伸手向她,海面上风大,他艰难地支撑着立起的身子,祈祷这一切赶紧结束。
昏昏沉沉的脑子分不清此时的环境,只听得耳畔一声、两声的叹息。许景明虚弱地一笑,听到叶超好似从遥远山谷传来的声音。
“她没能逃出来是吗?”
是啊。所有故事其实都不曾完美,人们讨厌读到破碎的故事,讨厌虚构文字的不圆满,可他们的人生不就是处处充满遗憾,处处都不圆满吗?故事太完美,这多无趣。只是他多么希望,他是那个成就故事不完美的牺牲者。
那时候还真的是海上生明月,银色的光芒洒在他的肩上,让他误以为这是希望降临。他兴奋地一再示意小女孩抓住自己的手,可偏偏这时,那两人折返了回来。
他们本是吊儿郎当地系着裤腰带,无意中瞥见了栏杆上的人影,顿时边呵斥边跑了过来。几步路的距离,小女孩根本来不及上护栏,也无法握住许景明的手。
“你一定要活着回家啊!”
她说话时终于伸出了手,却重重地推向了他的身子,直接将其推下了海。冰冷的海水顷刻间淹没了他,所有声响全都留在了海面上,他听不见看不见。星空下的海面上,他自由了,带着刺骨的寒冷挣扎着浮出水面的一刹那,他哆嗦地游向那块木板,抱着它拼命喘息着。
他喊不出小女孩的名字,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他颤抖着扭头,却已望不到她的面庞。这短短的时光噩梦一场,醒得早,心境却仍是无边的绝望。
那星星点点闪着的码头遥不可及,远到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虚无缥缈的灯火。他想或许最后也是个死吧。可耳边震**着小女孩最后的喊叫声,那鼓励着他不能简简单单死去的话语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一手扶着木板,一手划着水,努力让自己一点一点地靠近那座城。
“如果顺利,你不该时隔这么久才出现。中途出了什么事吗?”陆江吟听完心中略感震撼。十三岁孩子的勇敢与智谋,十三岁孩子的甘愿奉献,十三岁女孩的坚定都让他无比动容。而他也庆幸许景明到底没有辜负那孩子付出的一切。
许景明平躺着,眨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在海上漂了太久,见到静止不动的天花板都好似波浪一层又一层翻涌着逼近他,海水的气味也紧跟其后,他突然侧身干呕了起来,难受半天才缓缓对他们说:
“我水性不好,抓着木板也不知漂了多久,时而清醒时而意识模糊,只让自己保持在往家的方向。反复丧失意识又苏醒的那些时候,我梦见和我手牵手的白佳慧,梦见同父母争吵的自己,梦见可能被残忍打死的小姑娘。罪恶舍不得离我而去,当我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昏迷之后,再度醒来自己便躺在一艘渔船上,周围尽是浓烈的鱼腥味,梦里的血腥味闻起来和它没两样。”
“也就是说你在渔船上昏迷了好几日?”陆江吟猜想也唯有这个解释,他看着快要没力气支撑继续往下说的许景明,憎恶一切的恶人。
“嗯。渔夫说我一直昏睡着,其间他喂我吃什么我都无法下咽。他生怕我死在他船上便也不想着捕鱼了,就掉转船头回去。我只记得自己醒来,见着渔夫惊讶的样子。他告诉我马上就要靠岸了,我一听用上了全部的力气跳下了船,游上了岸。”
“难怪齐溪见到你时会是那副狼狈的样子。”陆江吟也觉得安慰无用,语气尽量同平时一样。
叶超记下了这故事的关键人物——程和。他起身叮嘱陆江吟留在这儿多陪陪许景明,一会儿许家父母来了也可以帮忙交代解释一番。
“程和的底细我要派人查清楚,顾一飞或许也能提供帮助。所以我现在过去得在手术室外给他打气,希望他别在这节骨眼上翘辫子。”
“好。”
待到叶超离开病房,陆江吟盯着背对着自己侧身躺着的许景明问了句:“一直没有提,我也一直想知道。你去七十三号那晚,到底是被谁或者你认为是什么东西推下楼的?”
许景明累得快要睡着,伤感的情绪就像是一首首安魂曲:“是人,是一个人推我下楼的。那人的手有些奇怪,看着像是裹了一层皮。可我没见到他的脸,屋里太暗了。”
“谢罗华说有见到客厅左侧靠墙的地面上点着七根蜡烛,你可有印象?”
“有,正正好七根。方浩淼当时还笑是不是学着洋人过生日几岁就要点几根蜡烛……其他的也记不得,谢罗华的鬼叫声太大了。”
“那墙上的照片?”
许景明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变得同梦呓一般:“照片?好像有……我摔下来之后谢罗华他们抬着我走,我好像有看到人影回到那儿取走了什么东西……可能就是照片吧……可能……”
到后面,陆江吟已经听不见许景明的声儿了。他也不问了,替许景明盖好了被子让许景明好好休息。事情来来回回,牵扯到他身边这么多人,看样子他还要找方浩淼聊一聊。
握住病房门把手时,七根切实存在的蜡烛在他脑内闪现。头七?生辰?他突然开始不停地回想那天确切的日期。那天齐溪家深夜失火,白家惨遭灭门,许景明在七十三号被恶意推下了楼,这完全不敢忘的日子,这充满恶意的一天是——
四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