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吟,等你好久!”
天色将黑未黑时,齐溪总算是在照相馆门口看见了姗姗来迟的陆江吟,隔着行人车辆,她兴奋地冲还踌躇在对面的他招手。
出来时没见到原地待命的几个人,陆江吟心生紧张,好在只是一个抬眼就看见了齐溪,在她喊他名字之前。他朝她走过去,每靠近她一步,心情就会跟着雀跃,尽管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雀跃什么。他还未来得及问她为何站在此处,就被她拉进相馆内同李爱瑶和谢罗华一起拍了一张合照。
等四个人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来时,天上璀璨的星辰都已经亮了。星空下四个人互相对望笑了笑,不知照片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因而时刻保持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憧憬。谢罗华还连连感叹这种奇妙的心境,不同于照镜子时看见的本身的相貌,这可是被定格在某一刻永远不会再重来的自己。
齐溪听了也只是笑笑,她没有谢罗华那么乐观新奇。她只是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家中既无母亲的画像也无相片,除了自己,她找不到和母亲有关的其他事物,多少还是遗憾。父亲又多灾多难,每次提起母亲他比任何人都要伤心,所以她也极少任性说想要母亲。
“怎么了?”陆江吟走在前头,回过眼来望了望齐溪,见她垂目黯然,便折返回她的身边。
齐溪微微地叹气说:“想到一些事罢了。”关于想念母亲,她不敢多言,恐又惹得陆江吟同她一起悲戚。
“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听。”陆江吟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将她攥紧的右手握住了。
齐溪被握住了右手,满满的安心。她微微点点头,脸颊上又迅速起了一层红晕,就连心都变得奇怪。这种现象出现好多次,每次出现时总会觉得内心无比欢喜,欢喜的同时又深感不安,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羞得让她只想退缩。
于是她犹豫了会儿,慢慢地从他手中脱离。她试图冷静,好好思考。可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冷静,到底要思考什么。她明明希望自己能一直和他牵着手。
陆江吟凝望着她,手心已经空****。这是她第二次从自己手里躲开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认定了某种事实,只是瞥见她白皙肤色泛起的红晕,又觉得可爱至极,让人不愿认命。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遇到齐溪的问题就会变得头脑混乱,完全理不清也猜不透。
两人侧着身站在繁星下,互不看对方,各怀心思却又彼此沉默。前面的李爱瑶和谢罗华到了该分手的十字路口,便回身朝齐溪和陆江吟道别,只是挥了挥手说“明日再见”就走向了另一条他们回家的路。
“我们也早些回去吧。”齐溪暗暗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抬起眼睛看向陆江吟。
夜间街路的几盏电灯都黄黄地亮着,才入夏,绕着灯光飞的蛾子就这样多了。陆江吟侧头看了看她,稀薄的单衫微透,**在外的一双手腕细白娇弱,还有她不知何时变得玲珑有致的……
“胡思乱想什么!”突然陆江吟抬手就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这一打着实吓了齐溪一跳,连忙拉着他的手问他发生了何事。陆江吟尴尬地不予解释,但看她表情大约是真的吓到了,于是含糊地说有虫子。
齐溪伸手抚上了他被他自己打红的脸颊,不相信道:“干吗突然抽自己?脸都红了!”
纤细柔嫩的手轻触着他的皮肤,陆江吟只觉得自己才冷却下来的心又顷刻间像被灌了酒一般陶醉混乱。他迷了心智,恍惚地问了句:“你心疼?”
“当然!”齐溪拧着眉头果断地答,半晌之后见陆江吟没了话,她陡然间意识到自己没羞没臊地回答了什么,忙澄清,“替陆叔叔和江庭哥哥心疼不行吗?”
“我是问——”陆江吟那从未熄灭过又屡次濒临熄灭的小火苗霎时燃到一个高点,他想要抓住她问个究竟,那是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出现的勇气,可就这样被半路杀出来的叶超给活生生地打断了。
叶超仍旧开着他那辆车,看见路边面对面不知在做什么的陆江吟和齐溪后拼命摁喇叭示意,他只觉得自己和这两个年轻人有缘,横竖都能遇见。
“载你们一程,顺路。”他开心地招呼他们上车。
陆江吟没有恼火,他此刻有些相信了命定的东西,脑子被风一吹清醒了过来。他拉着齐溪走上前,冷淡地问叶超:“你回巡捕房怎么会和我们顺路?”
“我去你家,我去什么巡捕房?案子再多,我也要吃饭的是不是?”叶超大大咧咧地说着,再次不耐烦地招手让他们赶紧上车。
陆江吟没辙,只能拉开车门让齐溪先进去,自己上车之后不满地问:“你又去我家吃晚饭?”
叶超边开着车边嗤之以鼻:“什么又去你家?你对这个家有什么贡献?我去的是陆江庭的家,我吃的也是陆江庭的饭。别以为你姓陆,我就得对你客客气气的。”
“我迟早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皮开肉绽。”陆江吟在后座咬牙切齿地出声咒骂。
“臭小子你说什么!”叶超忽然猛打了一个方向盘。
齐溪不知道叶超为什么那么爱和陆江吟抬杠,只能打圆场说:“江吟他说让您好好吃饭,好好吃饭。顺便您能好好开车吗,歪来歪去的挺危险的。”
于是三人之后都没有再说话,算是一路平安回到了陆公馆。
家里已然准备好了饭菜,这天陆年也在家吃晚饭,和陆江庭见到两个孩子和叶超一起回来时都愣了愣,江吟和齐溪怎么跟着叶超回来了?还有叶超怎么又来了?
后面这个疑问主要来自陆江庭。
在陆家,叶超一直不拿自己当外人,大概也是仗着陆年对他极好的态度,还有一大部分源于陆江庭的好脾性。饭桌上他比任何人都吃得香,唯独那几盘陆江庭特意交代是齐溪爱吃的菜他没有动外,简直犹如饕餮。陆江吟是看不惯,但无奈不好发作。
“小溪多吃点,这会儿长身体呢。你看你都瘦了,到时候你父亲出院可要怪我照顾不周了。”小溪是陆年和过世的夫人对她的昵称,从小就这么叫她。
陆江庭也不停地夹菜到齐溪碗中,从进门到现在,他看得出江吟心事重重,可没有问。
“谢谢陆叔叔,我有好好吃饭呢。再不多吃,我就快赶不上江吟长个子的速度了。”齐溪乖巧地吃着饭,说着俏皮的话,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陆江吟看向左边,看着齐溪的侧脸,想也没想地抬手摸摸她的头道:“你不用长高,这样就很好。”
陆年一瞬间以为自己花了眼,这小子眼底的宠溺真实得快要溢出来了。他不由得干咳几声,想要提醒儿子收敛。
“啧啧。”叶超趁热打铁道,“你俩放学不回家在外头闲逛是不是在约会?是不是偷偷摸摸好上了?”
陆江庭凝眉瞪了叶超一眼:“用词能不能稍微文雅一点,叶探长,不要吓着齐溪。”
“不是!没有!”齐溪急着辩解,“你来之前我们还是四个人一起的。江吟去了景明家中询问情况,说来也巧,我们本是去修车的,路上撞见了几个玩珠子的小孩……”
每次被调侃,齐溪总是抢先澄清,她怕陆江吟心里听了不舒服,尤其是被叶超这么说。于是她只能将他们放学后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在座的各位长辈。
齐溪讲完之后,叶超已经吃完了三大碗饭,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抬头间神色立马严肃起来。他朝陆江吟伸出手:“捡到的名片给我看看。”
陆江吟碍于父亲和大哥在场,只能装作听话的样儿将口袋中皱巴巴的名片递了过去。与此同时,陆年才注意到自己小儿子脸上的红痕,顿时情绪激动地拍桌起身。
“谁打的你?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打我儿子!”
陆江庭一怔,不知父亲为何突然勃然大怒,连忙探身上下打量弟弟有无哪里受伤,最后才慢慢将视线移到他的右半边脸上,一见也敛了神色。
“不是……”陆江吟真的觉得自己有够窝囊的,这节骨眼上要是承认自己抽自己嘴巴子,怕是要被全家人笑话,而且以大哥的性子肯定会追问原因,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齐溪比他还要慌张,当时她虽在其身侧,却也不知他为何扇自己。情急之下她站起身,利落地举手承认:“我打的。对不起,陆叔叔。当时江吟脸上叮了一只大蛾子,我没办法……”
既是齐溪打的,陆年也没话好讲,忙说没事。只不过那脸上的印子也确实深了些,他没忍住干笑着问了句:“多大的蛾子要下这么狠的手?”
一语毕,陆江吟居然和齐溪一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托着前额懊悔不已。那“蛾子”是他的邪念,可惜下了狠手也没将它打死。
他握住了齐溪的手腕,示意她坐下继续吃,脸上的红印子就算是翻篇了。虽然整个过程中陆江庭都没有说一句话,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
“你说你的另一个同学也有这样的一张名片,你见过给名片的人吗?”叶超从沉思中跳了出来,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张名片,语气严厉,“事关失踪人口案件,希望你慎重回答。”
陆江吟和齐溪都骇了一跳,这些时日叶超没有一天断过对失踪人口的调查,只是一直没有进展。已知的报案失踪人口有男有女,年龄参差不齐,但都没有超过三十岁。失踪前都没有任何异样,就是突然间不告而别,不知所终,无法判断生死。
“最小的十一岁,家庭条件非常不好,父母都是伤残人士。在这位年仅十一岁的男孩家中,我也发现了这张名片,因为父母不认字,这张名片被对折垫在了餐桌脚下。”
陆江吟听罢,不甘心地追问:“你这样不能肯定最小失踪者的年龄就是十一岁。像小一他们这种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被拐失踪致死,其间无人报案,这就无法提供准确数据。或许全都是同一个案子。”
“也有可能。”叶超并不介意陆江吟直言,只是已知失踪者都难以寻找到更多的共同点,那几个溺死的孩子之间的共同点倒是一目了然。不过陆江吟这么执着他也不好泼冷水,实际上这位少年的怀疑并不会改变什么,溺水案已结,他若是想重新调查必须再提供更有力的证据。然而他正因为迟迟找不到证据,又被上头施压劝他敷衍了事赶快结案,他也只能照办。所以当他第一次听到陆江吟说溺水案有蹊跷时,他异常兴奋。
“乐观一点,至少我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点,顾一飞的名片。”齐溪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氛围,她随着他们的思路分析,“名片出现绝对不会是巧合。叶探长你可以打上面的电话试试,先锁定一个嫌疑人总是没错的。还有让画师照着江吟描述的顾一飞画张像,一定会有进展的。”
叶超真想回她一句“说得轻巧”,可办案流程就是这么个流程,她说得没错。不过他是真的想不通,怎么陆江吟总能碰上这么些个奇奇怪怪的事情。
席间,陆年听得云里雾里。查案什么的他没听明白,但是自己的儿子居然参与案件调查他倒真是有点意外,这会儿又不好骂他不好好读书把齐溪都给带坏喽。陆江吟从小就知道带着齐溪做坏事,爬树、掏鸟窝、下溪里捉鱼捉虾,经常丢了鞋子,丢了小荷包,惹哭齐溪无数次。
本以为长大了能懂事些,没想到干的坏事还变本加厉了。
听不下去的陆年吃完饭就先上楼了,剩下陆江庭主持大局,尽量让叶超少提到些案件。但直到叶超离开,直到各自回房休息,陆江吟也还沉浸在失踪案件中。
“许景明和那些失踪的人会不会同样是受到了顾一飞的游说蛊惑?罗华也收到了这样的名片。按照推算,顾一飞寻找的目标非常有针对性,失踪的那几人家境清贫,多少背负着债务或者其他问题。”陆江吟心想。
黑压压的房中,陆江吟翻身叹了口气。
窗外忽然噼里啪啦的一阵响,这深夜居然下起雨来。陆江吟坐起身,追想着那会儿许德清的话。大致上和传言差不多,但他肯定自己见到的不是什么动物,因为他说“河神”有手,周围有火光,还有呜咽声。他反复强调“河神”有一双大到惊人的眼睛。
“这些联系起来怎么想都觉得是在头七那天祭奠死去的人。可到底在祭奠谁?”
还是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得不到解答,陆江吟索性翻身下床,拉开了房门。门一打开,正好撞见了对门拿着空杯子从里屋走出来的齐溪。
“吓我一跳!”齐溪单手捂住胸口,怪陆江吟开门都没声。
陆江吟见齐溪穿着洋式睡裙,好看到不敢再看一眼,只能迎着她的目光走上前:“口渴?”
齐溪点头,都快要睡着了忽觉喉头难受,拿起水壶才发现没有一滴水。没办法,只能蹑手蹑脚地准备下楼倒水。
“回房待着,我帮你倒水。”陆江吟接过水杯,转身就下了楼。
齐溪在扶梯跟前望着已经走到楼梯底下的陆江吟,抿抿唇笑意显露。这种心情真的好新奇,她会在意陆江吟的一举一动,会因为他关心自己而觉得开心。不是平常的开心,而是那种藏不住的喜上眉梢的开心。
没过一会儿,陆江吟便上楼来了,见她还在原地立着,只能上前又陪着她进屋,看着她喝了几口水后又不放心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齐溪喝完水,松了口气:“没有了。”
“嗯。”陆江吟左右待着无事,深更半夜的又在一个女生的房间,想了想又说,“赶紧上床睡吧,夜间还是容易受风寒。”
齐溪点点头,准备休息,但是见江吟没有走,便问:“你,是想看我上床了再走吗?”
“上床盖好被子我就走。”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没事的。”齐溪笑他的不放心,“你快回去睡吧。”
陆江吟又深深地叹气,他深觉自己被鬼迷了心窍。齐溪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这短促的接触,甚至都没有触碰到彼此的肌肤,就足以令他的心跳跃不定。
“齐溪。”他叹着轻唤一声她的名字,与此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齐溪立在那儿,看不见陆江吟的举动,只知道漏光的指缝中他在逐渐靠近,靠近时那些许的光也都湮灭了。她忐忑不安地等待,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听见他低哑深沉地道了句“晚安”之后松开了自己,之后带上门离开了。
门外,陆江吟举起捂住齐溪眼睛的右手掩住了嘴巴,害怕秘密不小心从口中溜出来,他刚刚做了什么,恍惚到以为是幻觉。
他很慌,也很不可思议——为那一个差点亲上齐溪双唇却靠着理智挣扎落在自己指节上的荒诞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