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街上偶有见到被昨夜大雨打落的树叶,飘零零地浮在水洼中。赶着上课的学生踩着自行车从上面过,水花低低溅起,落叶下沉又浮起,叶片已破烂不完整。一个上午过去,风停云停,太阳斜照在教室外的大树上,偶尔还能照得叶片上的雨滴一闪一闪的。

课间,谢罗华追着陆江吟来到校园内安置的长椅旁。两人挨着坐下,他假装漫不经心地偷看了眼陆江吟手中的笔记,上面的字迹笔力劲挺。他一时忘了自己跟出来的目的,忍不住夸赞:“江吟,你这字跟谁学的?比老师写的都好看呢。我现在练还来得及吗?”

陆江吟丢过去诧异的目光,他本以为被谢罗华看到自己笔记上所写的小一的失踪时间以及发现死亡的时间会心生困惑,哪知这人的注意点奇特。

他敷衍作答了一句“活到老学到老,没有什么来不及的”后,继续埋头整理这三个孩子的死亡顺序。三月二十八号发现第一名溺死儿童,名叫狗娃,六岁。他死时身上并无任何衣物遮挡,全身无外伤,死因为溺水导致缺氧窒息。四月九号八岁的阿九被发现死亡,死时特征同狗娃并无两样,且死因相同。四月十六号发现的小一死亡特征和死因同上。他们三人的死亡时间一个相隔十几日,一个仅相隔七日,找不到明显的规律。

算上三月九号陈伟强发现的疑似死亡的孩子,四人之间的死亡时间仍旧不存在关联。但是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倘若三月九号去世的孩子是事实,那么狗娃、阿九和小一的遇害时间就全都集中在第一个孩子的头七之后。陆江吟在纸上写写停停,笔尖顿时停在了“小一”这两个字眼上。

小一他们的死会不会和那个孩子有关?

“你写的啥呢?”谢罗华总算是从陆江吟凝重的神色上读出了重点,也回想起上课时无意中瞥到心不在焉望向窗外的陆江吟,遂仔细看了看他写下的内容,疑惑了一声,“狗娃、阿九和小一?这几个人名都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哦!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几个孩子不是……不是死了吗?”

谢罗华反应过来之后,惊诧不已地瞪大眼睛盯着陆江吟。

陆江吟头也未抬,仅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心中切实的想法竟是该去找文韬看一看更加详细的解剖报告。报纸上没有详尽描写尸体的状况,且文章写得偏文学性,实在是难以作为查案的参考。

谢罗华凝视着陆江吟从笔记本的纸页里抽出的三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内容,全都与这三个溺死孩子有关。他不由得被勾起了好奇心:“为什么看这个?莫不是这三个孩子的死有蹊跷?”

陆江吟又仔细通篇阅读了一番,最后小心合上并收起了笔记本。他转头看着谢罗华道:“原以为查案不难,就像我们做的题都有标准答案,想来案件真相也只有一个,能难到什么程度。可深入才知,理不清思路有多难受。他们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了。可造成他们死亡的原因却存在多种可能,别说一一排除了,我连存在哪几种可能都想不完全。”

“你不是和巡捕房的探长很熟吗?你既对这个感兴趣,那让探长引见一下这位法医不就好了?”谢罗华也在一旁出主意,他对这些一点也不上心,甚至躲都来不及,可看到好友为其深受困扰,不免也有些在意。

陆江吟经他这么一问,忽而目光幽怨,片刻后冷淡道:“我讨厌那个法医。”

“啊?”谢罗华不解地咀嚼从陆江吟嘴里说出的“讨厌”一词,反复斟酌之后小心地问,“这意思是你们不仅见过,而且还结下了梁子?”

陆江吟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扣好了敞开的外套,径直往学校大门走去。

谢罗华跟在陆江吟身后穷追不舍地问原因,一直以来陆江吟对人的好恶都不怎么形于色,直截了当地说讨厌一个人倒真的是头一遭,心里想着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惹陆江吟厌恶。

“陆江吟,接着!”

谢罗华刚一手搭在陆江吟肩上,就听前方的同学方浩淼激动地大喊。他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就看见不远处飞来一不明物,在半空中翻转几下后飘飘然地落在了陆江吟的脚下。

“方浩淼!快把信还给我!”

紧接着,一女生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于是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陆江吟手中接到的为何物。男生们不怀好意地等待事情的发展,尤其是方浩淼,像是做了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得意扬扬地朝涨红了脸的女生摊摊手。

“张月英我可是帮了你,日后事成了别忘了谢我啊!”方浩淼嘴里起哄声不断,引得爱凑热闹的男生们一起朝着追到眼前来的张月英吹口哨。

谢罗华瞅了瞅和方浩淼争来吵去的女生,端详了半天也不知这叫张月英的是谁。她剪着齐耳的短发,发上别着一个浅粉色的发夹,脸蛋儿圆嘟嘟的,也还算可爱,就是和方浩淼争辩的气势令人望而却步。

“这信……”谢罗华摇摇头,看向了陆江吟捡起的信,定睛一瞧,发现信封正面上写的收信人不正是——“给你的?”

陆江吟不为所动,甚至没看这信一眼,听到谢罗华这么说,霎时皱了皱眉头。他立在原处望着仍被方浩淼纠缠调谑的张月英,只盼麻烦事早些结束。

“张同学!信不在方浩淼身上啦,你的信不是写给江吟的嘛,放心啊现在就在他手上呢!”谢罗华确定收信人之后大方地向张月英喊话,他大概是不知女生写信给男生意味为何。

这不,他话音刚落,男生们立马转头冲着陆江吟怪叫不停。吵闹的声音招来了更多的学生,男校门口自然还是男生居多,可这会儿女生也一个个凑了过来。她们倒是认得张月英,所以听闻她给陆江吟写情书,都惊诧得不得了。平时也没听她谈起过陆江吟,再者大家心里都清楚陆江吟和齐溪的关系,所以她们即便有心,也会选择将那份心意谨慎地藏起来。

“方浩淼!你!”张月英脸上、耳朵上甚至是脖子一圈都染上了红晕,她抬手狠狠地打了一下方浩淼,然后看见自己的信确确实实地被陆江吟拿在了手中,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三两步走到了陆江吟跟前,本想一鼓作气地拿回信,可是一看他眼睛就发怵,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后的方浩淼不停地捉弄张月英,心里头觉得女生写情书很是肉麻不害臊,但又固执地认为既然写了为何不送出去,遂自作主张替她将这事办了,又怕她不领情,高喊道:“月英你可要记得哥哥的好啊!下回还要写情书,哥哥都帮你送了!”

周围又是一阵阵的高呼,人群中只见陆江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谢罗华这会儿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蠢事,本来勾着陆江吟肩头的手也因为心虚慢慢地放了下来。众人的中心点他怕是待不住,总不能就杵在这儿听张月英对陆江吟表白吧?

他左右为难地抓了抓头,不经意往人群中一瞥,却见到了李爱瑶抓着齐溪的手气呼呼地离开了。谢罗华看不明白啊,陆江吟招蜂引蝶的,爱瑶生什么气?这下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江吟,那个……”

“信,能还给我吗?”

谢罗华想把刚刚看见的一幕告诉陆江吟,却被张月英打断了。

陆江吟随手将信一翻,把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面给盖在了笔记本上,然后若无其事地递到了张月英眼前:“不要再被发现了。”

张月英脑子嗡嗡作响,听不懂陆江吟这话里头的含义。她只觉得羞赧万分,一把抓过自己的信,可这紧张的一个动作,竟把陆江吟手中的笔记本给扯到了地上。

本子落地的瞬间,风轻轻地拂过,纸张一下翻过去好几页。这动静不大,却好似在张月英的心里头掷了一块石子,就连夏风也知晓她的心意,和她一样想知道陆江吟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对不起。”她看着陆江吟欲捡回本子,忙蹲下身抢先捡起。

陆江吟伸手过去:“谢谢。”

张月英一愣,心中琢磨着无意中看到的笔记本上写着的内容。陆江吟的字笔力遒劲,确乎好看。这一字见心,真想就此窥见他的内心。她迟疑了下,还是将本子放到了陆江吟的手心上,外人看着像是恋恋不舍。

陆江吟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但没想开口询问。眼下这种情况如果他问了,怕被女生误会他似乎在有意给予关心。他看了身侧的谢罗华一眼,示意对方一起离开。

“陆江吟!”张月英细想了一番,还是走上前叫住了他,手上捏着那封明明送出却又没有真正给出的信,内心纠结,可仍想如果可以再多说一句话就好,“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我见过那三个孩子。”

“你说什么?”陆江吟扭头,脸上郁闷的表情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在哪儿见过,什么时候?”

张月英热望着回头的陆江吟,仿佛这封信的结局不止如此。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因为那本身不多的期待与希望。她伸手小心地指了指笔记本:“我见过他们在一起玩。”

“你有时间吗?”陆江吟没有多想,这三个孩子的案件没有进展,连个多余的目击人都找不到,这张月英见到的情况或许能成为突破口。

“有,有的。”张月英抿着嘴笑,完全忘了嘲弄她的方浩淼和其他同学。此刻她的眼眸中只映着陆江吟,这个她偷偷喜欢很久的男生。

谢罗华在一旁干着急,为了日后方便和李爱瑶解释,他决定跟上时刻监视陆江吟和张月英的一举一动,如有不妥之处,他就算被陆江吟打死,也要把局面给搅和喽。

同学们见最后陆江吟居然和张月英一起走了,顿觉这发展出人意料,乱哄哄地交头接耳。这其中也少不了讨论到齐溪,或许陆江吟和齐溪仅仅是青梅竹马,互相没有别的心思。这陆江吟都能接受别的女生,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可以追求齐溪?

几个人的哄笑声变成了低低的窃笑声,男生们彼此怂恿打气,扬言回家要写八封十封情书,明早上课前塞进齐溪的课桌抽屉中。为此男生们纷纷打赌,谁要不写情书给齐溪谁就是缩头乌龟!

离开的陆江吟不知情,早早被李爱瑶拽走的齐溪就更不知道了,她哪能想到自己全程没有参与,结果倒还成了别人的赌约。

齐溪心情有些焦躁,又恰逢今日时隐时现的太阳有些灼热,日光一晒更是难耐得很。可遥望碧落却依旧澄澈明净,心之向往。

“陆江吟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接受张月英的情书啊!他什么意思啊?”李爱瑶只针对自己看见的一幕胡乱发火,她私心觉得陆江吟对齐溪有意,只是还未到捅破窗户纸的阶段,可刚刚那一幕简直就推翻了她之前心中所想,横竖都替齐溪难过,“我就说吧,还是陆江庭好!齐溪!我们嫁给陆江庭好不好?”

齐溪忽而绷不住笑了:“我们?现在可是一夫一妻制啊。”

“哎呀,你就别挑我话里头的毛病啦!”李爱瑶急得摇了摇齐溪的手,不由得又埋怨起了当时看起来事不关己的谢罗华,“谢罗华也真是的,怎么不拦着?”

其实陆江吟和张月英之间发生了什么,远远观望了一眼的齐溪并不知道,只是当时的氛围确实像在接受张月英的告白。那么多人围观着、起哄着、拍手戏谑着,种种这些玩笑都让齐溪心中不快。可她心生不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她想到这个问题不免吓了一跳。

今日下午大家都不上课,于是晴朗的午后变得松散悠闲。李爱瑶本要陪着齐溪一起上医院探望齐石良,但忽然想起家中有事,便在路口同齐溪道了别。望着长长的街路,齐溪沉沉地叹了口气,行走在各色人中间,满脑子都是陆江吟。

“不好意思。”低头走路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齐溪连声道歉,一抬头见到了对方顿觉喜出望外,“文法医,您怎么在这儿?刚下班吗?”

文韬笑着扶了下眼镜:“上午开了个会,这会儿准备回家稍作休息。”说完又打量她一下,遂问,“怎么就你一人?平时形影不离的那位男生呢?”

“他啊……”齐溪看向别处,含糊道,“有事去忙了。”

文韬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也不打算追问,只道:“回家吗?”

齐溪摇头,告诉他自己要去医院探望父亲。文韬一听表示自己也知齐家失火一事,对发生在齐溪身上的事也感到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文韬所听见的一些不好的传闻也渐渐消散。他本来对齐溪抱着极大的好奇,可初次见面看她也不过是个不知世事、莽撞天真的少女,和传闻所言的灾星毫不沾边。

“正好顺路,一起走一段。”文韬邀请道。

于是两人并着肩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齐溪情绪低落,对文韬说的话经常置若罔闻。到最后,文韬也不再费心找话题。他直视前方,忽然意识到变天了。前一秒还晴明可爱的太阳彻底隐匿于黑压压的云层之后,在快要抵达自家门口时,大雨瓢泼而下。

“我家就在前面,先进去躲躲。”文韬利落地脱下西装外套盖在了齐溪头上,领着她大步跑向家中。一时间,不仅是他们,整条街上的人都在慌乱躲雨,猝不及防的一场雨打乱了所有人的步调。

十里不同天,这条街上大雨倾盆,不足十里开外甚至是仅相隔一座桥的地方,却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人想方设法躲着倾盆大雨,有人未雨绸缪。

张月英主动说见过那三个小孩,陆江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她还原当日的行程,要准确到时间和地点。

“三月的事?”陆江吟同张月英走上了街,听到她提起大约的时间,神情有些微的紧张,“具体几号你记得吗?”按照小孩死亡时间推算,张月英见到他们的时间一定在二十八号之前。

张月英脚步轻盈,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三个小孩身上,而是在此刻站在身边的陆江吟身上。她一时嘴快答:“当然记……”脱口而出的话硬是被吞回去大半,她咬了咬下唇,收敛住自己外显的开心,“边走边想我应该能记起来,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陆江吟见她神色异常,心知她明明记得却故意拖延不说,只能若无其事地点头说好。这种低级的掩饰就连谢罗华都看出来了,他撇撇嘴小声地同陆江吟交耳,极力劝阻:“江吟,你看有点下雨了。我们要不要改天再……”

“这点雨不碍事。”

谢罗华坚持不懈地劝说:“你看张同学一个女孩子身子单薄,淋了雨万一感冒发烧可就不好了,你说对不对?”

这话张月英可听见了,她生怕陆江吟会就这样结束今天的计划转身回家。正当她急切地望向陆江吟时,见他也在打量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也是。”陆江吟语气平平,说话间顺手脱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了张月英,“披上。如果你能尽快想起那一天的行程,我们就速战速决。”

张月英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从前她想都不敢想会与陆江吟有今日这样的接触。她努力保持镇定,从他手里接过外套,披上之后身上真的暖和不少。

“不是,你……”谢罗华真的是没辙了,这陆江吟一心扑在查案上,脑子多半是坏了。反正惹齐溪误会也是江吟自己的事,他懒得管。

沿街走着,张月英的心情雀跃得像在逛街。她指着街路两边的店铺,兴高采烈地说着当天她遇见的事。

陆江吟一直在认真地做着笔记。按照张月英所说的行走路线,他大致了解清楚了一个事实——也就是张月英明明记得具体日子却含糊不说的真实动机。

“所以你是路过河岸边才看到了那三个孩子在一起玩。”一路走,一路回忆,张月英最后将陆江吟他们带到了事发的河岸边。下着雨的此时,岸边冷清清的更是阴寒。陆江吟的笔记本上也沾上了雨水,纸张变得濡湿,墨水也有些化了开来。

张月英点头,伸手指向低岸:“当时他们就在那儿玩,不知道在玩什么,靠河很近。我走出了一两步远之后又回头看了看,其实是有四个孩子。”

笔尖的墨水又晕开了,陆江吟听到“四个孩子”时心里一惊。好在他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钢笔,目光越发锐利:“为什么会有四个孩子?”

“本来就有四个孩子在一起玩,只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有个孩子蹲下身被岸边的杂草给遮住了。我也是听父母讲的,他们看了报纸和我说有三个孩子溺死了,都是流浪儿。可我看见的时候明明有一个孩子穿得非常整齐,身上还是黑色的小西装呢,脚上那双小皮鞋擦得可亮了。”张月英的记忆很清晰,她的表情也丰富了不少,“我还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陆江吟不敢打断,让她继续讲。

“他说:‘哥哥们,今天我自学了一首钢琴曲,是一个名字很长很长的外国人写的曲子,你们知道什么是钢琴吗?’就是这样的一句话,非常清楚。后面好像还说了爸爸也在附近,等会儿买完礼物就要回家之类的……不过我那时候已经走远了,也就听不太清。”

陆江吟露了个微笑,果真有四个孩子。

“想起来了吗那天是几号?”

“九号,三月九号。”张月英笃定地回答。

陆江吟的笑意瞬间消失,他望着张月英,她纯真烂漫地笑着,期待他给她赞扬。可她如果知道她竟然见到了那孩子最后一面,怕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陆江吟收起笔记本,同张月英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隔着空气,隔着细雨,隔着看不见的万重千山,他的眉上、睫毛上都沾着雨水,可一点也不妨碍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三月九号,在你见到那四个孩子之前,你一直都在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