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明失踪至今,陆江吟每每心头掠过疑惑想一探究竟时,总会想起当日许父许母的愁容,不敢过多上门拜访,担心加深其父母的感伤,甚至是反感。
可刚刚无意中发现的这张和谢罗华当初从一个古怪人手中拿到的相同名片,彻底摧毁了他仅有的一丝侥幸。
道不清楚的缘由就像古树的千条藤蔓缠绕住四肢,害他不得不屈服。
“就是这儿。”
小孩指了指前方一步之遥的屋子后立马收回了手,躲到大自己两岁的哥哥身后,陆江吟和谢罗华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对门分明就是许景明家,两处相距不过两米。
“还记得是哪天捡到的吗?捡的时候有见到什么人吗?”陆江吟再次半蹲在孩子跟前,语气柔和,循循善诱,“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
两个小男孩手牵着手,哥哥个子稍微高一点点,他看了眼嗫嚅说不出话的弟弟,挺挺胸勇敢地说:“好久之前我们玩弹珠,弹珠滚出去好远,弟弟就追到了这儿,然后就捡起了这张纸。”
谢罗华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这孩子,不是啥也没有回答嘛。
“……不太记得是哪天了,这纸上的字我们也不认得。”哥哥担心这张纸另有用处,怕自己的弟弟会惹上什么麻烦,老实地承认,“那天打更的伯伯好像很生气,跑出来的时候把家里扫帚都扔了出来,还吓到了我弟弟。之后我就接他回家了。”
这时缩在自家哥哥背后的小孩探出圆圆的小脑袋,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陆江吟,努力地去想那天自己所做的事情,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瞬间,小孩的回忆就像那日脱手沿着高低不平的街路不停地往前滚的弹珠,所到之处都描出了淡淡的一条闪着荧光的线,他看着它一直慢慢地延伸到许景明的家门口。
他就跟在小玻璃珠子后面追,因为是哥哥的玩具,他怕弄丢了被责怪。跌跌撞撞地跟上前,好不容易追上珠子捡了起来,他又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新奇纸片。这张四边形的纸片和其他纸都不一样,摸上去并不是很软。
他欣喜万分,转回身想要赶紧拿回家同哥哥炫耀时,却见打更伯伯气急败坏地扔了扫帚出来。周围一阵哗然,打更伯伯在骂着什么他没有听懂,只知道哥哥来找他时,正好同不远处一个人擦肩。
那背对他的人是谁,小孩并未在意。两兄弟年纪虽小,却敏锐地感知到大人们之间沉重奇怪的氛围,不敢多做停留,只想着赶紧溜开。
跑出这条狭巷拐了个弯,天上已没了太阳。没一会儿,暮色降临,白日里明明还热得发慌,玩得起劲时脖子一圈竟还出了细汗。
那日的燥热和今日有些相像。
小男孩将能够想起的细节断断续续地告知了陆江吟,说话时委屈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他保持着躲在哥哥身后的姿势,此刻唯有哥哥是他可以依靠的大山。
陆江吟点头,至少这孩子说的话让他明白了一点,小孩应该是在许景明离家出走当日捡到的这张名片。前后的时间差足以令他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这名片很有可能是许景明落下的。
“谢谢你。”头脑里凌乱不堪,陆江吟暂时停止了令人头疼的思考,摸摸孩子的头对他回以一个肯定的微笑。
“我们能回家了吗?”小男孩摇了摇自己哥哥的手,畏惧地往他身上靠拢。
眼前这两个孩子总让陆江吟联想到自己和大哥之间的相处模式。小时候他大约也像这样,出了事便躲在大哥身后,捅了娄子只管交给大哥收拾。哪怕做错事被父亲责骂,只要往大哥身后一藏,保准能躲过一场“腥风血雨”。只是陆江吟的无忧无虑只维持了十年,十岁那年忽然就被迫成长为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小大人”。
“想到什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差?”谢罗华见陆江吟锁紧了浓厚的眉毛,脸上的阴影逐渐泛滥开来,上前担心地问。
陆江吟叹着摇头:“没事。”他又瞧了眼两个孩子,不放心他们横穿街路,便让谢罗华护送孩子到对街的家中。
“你和齐溪说一声让她别担心。”陆江吟随口嘱咐了一句,“我很快就过来。”
谢罗华张开双手像赶小鸭子一样推着两个小孩往回走,听到陆江吟的叮嘱,为了宽他的心便没有半句调侃:“你就放心吧。”
陆江吟点点头,扭头注视着许家紧闭的两扇木门。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春节才过去没多久,这一年竟就快过了大半。许家两扇门上贴着的红对联不知为何撕裂了一半,无法黏牢的半张纸在夏风中飘摇,不知何时会全数掉落。
世事变化莫测,让人无法预见一点蛛丝马迹。白家灭门是,许景明失踪也是。
一张无意中被白佳慧塞到许景明手中的房契没想到会引发这样的一场血案,那么许景明失踪又有何缘故?那些造成如此局面的细枝末节究竟藏在何处,它们会如手中的这张顾一飞的名片一般接二连三地悄然出现吗?还是说,它们会换一种方式出现?
比如,许德清见到的“河神”。
神明虚无缥缈,正如苍茫无际的天空中轻飘飘浮着的一道道又浅又薄的云雾。空中时不时有鸟儿掠过,片刻之后仍复宁静。
齐溪负手身后,仰望着遥远的蓝天,踮着脚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陆江吟。不只是她,李爱瑶和谢罗华都同她并肩立于街边,细数了街上看见的富绅千金,交头接耳聊了聊他们的穿着打扮,尽兴了一会儿后就各自凝望着一个点发呆。
“齐溪,你现在还住在陆江吟家吗?”李爱瑶看烦了街边景色,寻找了一个想问又迟迟问不出口的话来,“他家都是男孩子,你住得还方便吗?”
没等齐溪回答,谢罗华心直口快道:“齐溪和江吟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一直在一起,哪有什么方不方便。他们等同于一家人。对不对啊,齐溪?”
“就你知道得多。”李爱瑶撇嘴不看谢罗华。
齐溪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听了这话竟有几分害羞。她原本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不便之处,陆叔叔、江庭哥哥都对她极好,处处照顾她,江吟就更不必说了。不过——
“罗华,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上学是你和江吟一起去的?”
“嗯,记得呀。”谢罗华不假思索地答,“我那天不是为了还他自行车特意去接他上学的嘛。”
李爱瑶听罢,掩嘴笑了声:“说得好听,陆江吟还用得着你去接呀?他家有汽车呢,有没有自行车都一样。分明就是你自己非要去找他。”
谢罗华听她调侃自己,心里觉得彼此间的关系应该是更好了,于是说话时便不经意地朝她身边挪了一步,斜着身子同她悄声耳语:“那我每天上学来接你好不好?”
“不要。”李爱瑶忽地涨红了脸,知道谢罗华故意同自己站得近,又往齐溪那边靠了一靠,挽住她的胳膊冲谢罗华做了个鬼脸,“怕你的车突然又坏了。”
“不会!肯定不会!这车都已经修好了。”谢罗华坚定地拍了拍停在一边的自行车车座打包票,“那就这么约好了,我明天来接你!”
李爱瑶嗔骂道:“谁答应你啦!”
“我就当你答应了。”谢罗华也傻笑着,笑容更加灿烂明媚。半晌之后,他才想起齐溪突然提起这个应该是想问他关于陆江吟的事,于是他又问,“那天怎么了吗,齐溪?”
齐溪见李爱瑶和谢罗华交谈甚欢不好打断,这会儿听谢罗华问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天为什么没有等我一起去啊?”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但这可难倒了谢罗华。答案是什么他了然于胸,可要怎么告诉齐溪呢?当时他好像也拿这事戏弄过陆江吟,但不知道陆江吟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在是不太好回答啊。
“因为自行车只有一个后座啊。”想了半天,谢罗华天真地说,说完之后都忍不住在心里直夸自己机智。
齐溪微微一蹙眉:“这样吗?”
谢罗华回过眼来又瞧了瞧齐溪,对着齐溪这张脸真的扯谎都于心不忍。他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搔头,横竖难以心安。
“陆江吟看起来不像是会扔下齐溪不管,跟你一起上学的人啊。”李爱瑶也深觉说不通,她微眯着眼睛,逼问谢罗华,“说!陆江吟那天为什么不等齐溪?是不是你挑拨离间了?”
“天地良心!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这么缺德又折寿的事情我哪能干?”谢罗华大声喊冤,可看着心上人的眼睛不能继续瞎编,只能拉过她讲,“还不是你们那天走在路上瞎聊,说什么齐溪要嫁给陆江吟的哥哥,被他听到心里难受了呗!这事别告诉齐溪,说出来你也有责任。”
李爱瑶一听吓了一跳,竟还是她引起的事端,那这还真说不得。于是两个人摆明着做错事瞒着齐溪的样儿,笑嘻嘻地一个劲地假笑。
“你们怎么了?”齐溪被两个人的样子逗得忘了自己问了什么,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了左手边的街对面有一家照相馆,一时兴起道,“我们去拍照吧。”
“啊?”李爱瑶和谢罗华先是一愣,然后满口答应,“去去去!去拍照!拍照好!”
“那我们走吧。”齐溪心情顿时大好,一个人走在最前头,边走边说,“先过去看看,然后等江吟来了再一起拍张合照。”
李爱瑶扯着谢罗华的衣袖,低声道:“那就是说陆江吟吃醋了呗?”
“应该吧。”
“这种好事为什么不告诉齐溪?”
“哎!”谢罗华一把拉住冲动的李爱瑶,苦口婆心地劝说,“不确定的事情你说它做什么?万一江吟并不是因为这个心里难受呢?万一是他俩自己有问题呢?”
李爱瑶听了只觉得麻烦,随之摆摆手作罢:“行,不说了。不过陆江吟有和你说他喜欢齐溪吗?他俩到底能不能在一起?”
谢罗华本以为女孩子会更含蓄些,没想到竟都这么直白了当。他就是喜欢她这种直率坦诚的性格。
“陆江吟没事不会和我一个大老爷们聊这些的。他平时在学校课间时不是在看书就是参加社团的一些活动。之前许景明想要创办一期文学刊物的事他都有参加表态呢,只是……”
只是结果还没有出来,刊物名称也未定,许景明就突然不知所终。谢罗华叹气,想当初陆江吟好像还蛮支持这个活动的,创办文学刊物听起来也相当厉害。
“别担心了,许景明会回来的。”李爱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失落与惋惜,宽慰他,“陆江吟那么厉害,连白家命案都能查个水落石出。这事肯定也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太阳下了山,弄堂里的风低低地吹过。街路上的电灯已经亮了。等了一会儿,又询问了别家,陆江吟还是没能等到许景明父母回来。就在他打算放弃离开之际,迎面就撞见了提着那面锣走向前来的许德清。
许德清又重新打起了更,佝偻着背看起来也更加衰老脆弱了。
两人面对面立了一会儿,许德清认得陆江吟,不自觉地露了一脸苦笑,招手请他进了屋。陆江吟跨过了门槛,却站在门边不再往里走。
“我今天来是有事想问您。”陆江吟开门见山道。
许德清自顾自地走进屋内,放下了手中的锣:“景明还没有回来,没有消息。他妈妈每天下工之后都会满大街地找他。这不懂事的孩子,哪有和父母置气就出走的……”
无尽的叹气,有责备,更多的是懊悔。
陆江吟想开口安慰,可一张嘴又按捺住了。他仍旧直接地问:“您有听许景明提起一个叫作顾一飞的人吗?”
许父想了很久,最终颓唐地摇了摇头。
“那么,您听说过河神吗?”
许父本想扶着桌坐下,在听到河神的瞬间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江吟,这个立在门前,气宇轩昂的少年。
他的半张脸都匿于昏暗中,可凛凛眉目却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许德清想,如有神明该是如此,而绝不是同他所见的“河神”那般,两眼放光,凶残恐怖,食人灵魂弃尸于冰冷河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