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错位的方式呈现的怪诞,因能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物理秩序与心理秩序,于是,在别开生面中,使人发现因久陷其中混沌不觉、而实际上大谬不然的生活本质。
“错位”,其实是普遍存在的社会生活现象,只不过人们囿于其中难能觉悟而已,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一旦拨开罩眼迷雾,突然发现生活中本来存在的诸多荒谬、离奇现象,自然大吃一惊,进而有所思考。
在这个意义上说,文艺作品虽然品类不同,都不乏对现实生活中的错位现象作不同角度与程度的艺术反映。比如鲁迅的《聪明人与傻子》中写“聪明人”与“傻子”的错位;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人与狐的错位;莎士比亚《李尔王》中真与伪的错位;《阿凡提故事》中主与奴的错位等。这种错位体现,基本根据社会生活固有原貌稍加点化,并无明显的作者编排,是对生活本身真实面目的焦点透视、艺术反映。
而在此处所说的错位,则特指通过作者有意为之的“人为错位”编排,来改变生活表层秩序、以深层面地表现其本质的艺术手法。
大多作品中,常以“时空错位”及“人事错位”形成怪诞。
时空错位:
即指故意打乱时空秩序,借以生成怪诞品格的方法。
比如陈村的《一天》:
青年张三,早晨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被告知今天是接父亲的班、第一天到工厂报到的日子。他懒懒散散地起了床、迷迷糊糊地吃过母亲为他准备好的早饭,又带了午饭,麻麻木木地向工厂走去……到了车间,他便成了一名老练的冲床工。他恍恍惚惚地明白自己工作以及生存的意义与价值:冲出女孩用的头发卡子,女孩们就会花钱来买,工厂就可以赚钱,工厂赚了钱,就可以发给自己工资,自己有了工资,就可以买点小菜吃吃,晚上回家后,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边想边干时,突然机床停了——他身边一个小伙子告诉他:到中午了,该吃饭、休息了,并说自己是他的徒弟。张三一惊,猛地也觉出自己确乎已经是中年人。他于是顺其自然地在徒弟的服侍下,吃饭、休息。下午,他继续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机械动作,头脑中仍然停止在极简单、极平淡的生物般思维间……不知不觉中,车间都静了下来:下班时间到了。他茫茫然站起身,面对着满脸带笑的车间主任。主任招呼几个青年工人,将他架上一辆卡车的司机室内。众人随之上了车厢。卡车一路开出,车厢内锣鼓声声。到了张三的家门前,众人将他搀下车来。他抬头,看见自己的家门上挂着一块匾,上面红字大书:“光荣退休”。他承认自己老了,被徒弟们扶进家门,一个小伙子迎上前叫:“爸爸!”儿媳妇为张三打来水、端上饭。他老态龙钟地享受着,同时又有一点点凄凉……
儿子来到他面前:“我明天就要接您的班了。”张三欣慰而茫然地望着“早晨的自己”,点下头……
很明显,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故意将一个普通工人(实际上体现着芸芸众生)一生的生活内容缩成一日。一个人,早晨还是刚进厂的青年,中午便已成为中年的师傅,晚上则已经衰老退休!这,诚然怪诞。但是,人们不是因此而能觉悟出一种人生哲理:在似乎“长于百年”的流水般日月中,若头脑简单、生活机械、内容单一,则“百年”又何异于“一日”?再进而思之: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状况,就没有与其雷同处?!
比如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尔》:农民温克尔进山打猎,碰上一百年前发现此地的英国航海家哈得尔正带领伙伴们玩九柱戏。温克尔喝了他们的酒,酣然入睡。一觉醒来,猎狗不见了,猎枪也生满了锈,胡子在一夜间长到一尺长!原来,“山中一日”已历世上“20年”:使入睡前英王乔治三世陛下的臣民,醒后竟成了美利坚合众国的一个自由公民。于是,开始了让这个20年前的头脑与20年后的现实发生一系列强烈而怪诞冲突的戏剧情节。这是将“过去”与“现在”进行时空错位。
而在根据马克·吐温的小说改编的影片《在亚瑟王朝里的康涅狄格州美国人》中,则是将“现在”与“过去”进行时空错位:铁匠出身的19世纪的美国人摩根,突然退回到了6世纪的英国。于是,受过现代社会文明熏陶的摩根便自然与6世纪英国民众的愚昧、贵族的蛮横、骑士的跋扈格格不入,乃至水火不容。因此,便爆发了一场场极具怪诞色彩,又极具现实针砭性的“革命与反革命”的冲突、斗争。
在此,提示一点:时空错位也往往用于并不怪诞的艺术篇章中。比如我国作家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中,有意打乱时空逻辑,将现在、过去、未来三种时空交错、穿插、融会,但它的叙事本体,却仍然奠基于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再如在“幻境化”中所举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将现代人送到80万年后的世界。但其中的未来情景虽然奇特,却大体出于当代人依一定逻辑所形成的正常想象,也不能以“怪诞”涵盖。
人事错位:
在正常情况下,人与事在现实生活中总是依循既定的规范发生、发展、体现、存在着。而若将它们强烈,乃至极端地颠倒位置、改变身份、悖反规程、错乱性质,便可以产生艺术表现上的怪诞品格,使人们对所述人事有一种全新的审视与异常的认识。
人事错位包括广泛,比如主人与奴仆的错位、男人与女人的错位、人与兽的错位、不同类型人物的错位、大事与小事的错位、平凡与伟大的错位,以及美与丑、善与恶、正常与反常……的错位等等。
比如我国小说《镜花缘》中,将男人置身于“女儿国”中,让男人充当“女性角色”,女人充当“男性角色”,位置颠倒后,使双方发生一系列具有怪诞品格的冲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你封建社会中的“男性中心主义”何所立其足?!
再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是一家公司的推销员,长年奔波、挣钱养家。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他十分恐惧,担心失去工作,也无法见人。果然,他在家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家里人先是震惊,继之反感。父亲不再理他,母亲则悲伤无语,妹妹开始还能怜悯,后来也渐渐厌恶起他来……终于,全家大乱,一致表示“一定要把它弄走”,“再也无法忍受了!”直到格里高尔在当晚悄然死去,他的所有亲人才仿佛卸下一个重担……
对这部作品,许多人认为是“变形”手段的体现。也不为错。但我以为,还不如说主要是体现了“错位”法:变形在这里只是表面形式,实质上,作者主要是通过错位——使社会生活中的“现实人”,移到一种与“本体”相隔离、超脱的“异位”上,再重新感受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本质。
再看我国当代剧作家魏明伦的《潘金莲》:传统小说、戏剧中,潘金莲一直是个****的妇人形象。这当然与长期封建社会的文化背景有关:只许你三从四德,岂容你自主人生!可是,若将她所处的背景调换一下呢?于是,作者作了极人为的怪诞编排:故意将不同历史时期、有相似处境而采取不同行动的妇女形象同台出现,让她们相互探讨、彼此启示、纵横印证:娜拉的出走、安娜的自杀、昭君的和亲、子君的离异……这样,通过作者“为所欲为”的错位,使人情交融、事理剖析,一种全方位的历史反思与人文裁判,便自然生出了。
在影视作品中,以人事错位为主、形成怪诞的篇章,如法国影片《审判》(1963年)及意大利影片《八部半》等,可以参看。
无论是时空错位,还是人事错位,在运用中都要注意:不能完全凭作者主观臆造而毫无羁系地打乱时空逻辑与人事秩序。无论如何,“错位”只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它尽管可以别具风采、推陈出新,但必须奠基于生活基础与事物逻辑之上。否则,将因过分“天马行空”、使观众根本无法理解,而弄巧成拙。在这方面,百年电影发展史上,不是没有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