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变形,是指在艺术创作中,有意识地改变表现对象的性质、形式、色彩等,使它们更具表现力,以及艺术感染力的手段。严格意义上说,一切艺术品都是现实生活的某种程度变形的体现,比如“典型化”手法,不就是对原汁原味的社会生活通过“集中、化合、归纳、组装”等,进行某种程度的变形处理?但在此处所说的变形,则是更狭义的特定的一种“变形”:专指故意以异乎寻常的艺术体现物,对艺术原型的特定本质作极度夸大的变形表现。

这种特定含义的变形,主要通过“夸张”与“虚妄”的风格来体现。

通过“夸张变形”以造成怪诞:极力夸大客观事物的特定本质与形态,以造成怪诞品格的形象。

比如卓别林的影片《摩登时代》:成年累月在高速传送带上拧螺丝钉的工人,拧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拧螺丝钉的机械动作已成为神经质的下意识生理本能。于是,在下班路上,竟然将手中仍然拿着的扳手向迎面而来的妇女的**拧去!表面上看,确乎荒诞不经,但正由于对那种违背人性的超强度机械劳作作了夸张反映,便真实地表现了一种深层内涵——人异化为机器。

再如罗马尼亚的尤金·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一对男女在交谈中,才发现他们原来是住在一条街上的邻居;再谈下去,才发觉俩人原来是同居一幢楼内的房客;再深入交谈,更发觉——原来俩人竟是住在同一房间内的“夫妻”!……但到底是不是确实的夫妻,又有些恍惚迷离、不能确认——因为俩人谁也弄不清包括自己在内的确切身份!人与人之间,竟然疏远、隔阂到这种程度,不是变形得太离奇古怪、太不可思议了么?然而,在这种哭笑不得之中,人们不是可以悟出现代社会中确实存在的此类本质的真实?!

再看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影片所表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支美国空军中队离奇荒诞的“真实”内幕。

首先,作为“军规”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夸张色彩的变形体现。它规定:如果确属神经病的疯子,就可以停止飞行而回国,只要本人能够提出这种要求;而同时它又规定:凡是自己能够提出停止飞行要求的,就证明他不是疯子,因此就必须执行任务。这样,就揭示出所谓“军规”的本质:士兵们不过手中的玩偶、炮灰而已。

其次,作品更通过中队内人物形象的夸张变形,揭示出军队上层人物的丑陋残酷与卑鄙无耻:斯克斯考夫负责军官训练,他好战成性,大战爆发使他心花怒放。为得到提拔,他一心想通过阅兵式来出人头地,于是,他通宵达旦地摆弄玩具士兵进行训练,甚至赶着自己的妻子满屋内兜圈子来演习步伐,最后,竟然灭绝人性地想用铜丝把飞行员的手腕固定在胯骨上,来演习不摆双臂的步伐。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誉为“军事天才”,压倒所有对手,一跃而成为指挥全军的中将司令官!

中队的伙食管理员米洛的发迹史,更令人瞠目结舌:27岁的他,却有着天大的本领。开始,他以伙食采购的名义调动飞机搞投机生意,后来发展为规模巨大、资金雄厚的跨国公司总经理,连交战国的德国政府也来入股。于是,他一边和美军当局订合同,包炸德国桥梁,轰炸费由美军负担;一面又与德军订合同,包打美军飞机,高射炮费用由德军负担。甚至为了摆脱自己的经济危机,竟然和德军订下这样的合同:接受德军金钱,而调动美军飞机把美军自己的驻地炸得个稀巴烂、死伤无数!而更为荒诞的是——就是这样的人,却成了国际上头面人物:当上了巴勒莫市的市长、奥兰的王储、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教长和阿拉伯的酋长!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就是以这样的极度夸张的变形手段,以荒谬绝伦、疯狂悖乱的艺术形象体系,表现了现实世界的一种本质存在。

此类影视篇章,像英国影片《假如……》(1968年)、我国导演黄建新的《黑炮事件》及其姊妹篇《错位》等,可参见。

通过“虚妄”变形以造成怪诞:

因作者的主观意识将客观世界加以虚妄处理,形成某种连外形也迥然有异的“编造实体”,进而表现客观世界的某一层面的本质。

这种方式与前者不同的是:夸张变形式作品毕竟还有客观世界的“面目”,而虚妄变形式篇章则连“面目”也放弃,直接呈示给观众一个“编造的寓言”。

在现代派的戏剧中,这类手法运用得十分突出。比如还是尤金·尤奈斯库的《雅各或驯服》与《未来在鸡蛋中》这两部故事相连的独幕剧:前一剧表现主人公雅各在社会与家庭的压力下,同长着三个鼻子的姑娘罗伯特第二结了婚;后一剧则更为奇特,写俩人婚后三年、没有孩子,于是全家人都围着这对夫妇观看。在罗伯特母亲的传授下,雅各再次屈服……罗伯特终于分娩,但生出来的却是一筐筐鸡蛋!在众人威逼下,雅各又一次屈服,不得不来孵这些鸡蛋。于是,全家人围着他们跳起下流的舞蹈。结果,鸡蛋中变出了皮靴、楼梯、银行家……很明显,这个戏剧是全然虚妄的编造。但是,我们不是能从中意会到“当代的人们在社会规范的制约、压抑与物欲的堆积、逼迫下的一种无奈、凄悲”来?!

我国当代作家宗璞的《泥沼中的头颅》,也极具虚妄变形的品格:

置身于泥沼中的一个完整躯体来参加某“学术研讨会”。泥沼中的学术研讨会极多,各种论文上都涂满泥浆。他听了半天,怎么也听不懂会上诸君都说的某大洲的“稀里哗啦语”,后来才问得,是用他处身其中的“土国语言”在讨论“土国文化”。于是,他想找到一把钥匙,改变这种泥糊状态。

他开始迈开步子,在泥浆中向既定目标移动,不止一次地与别的人或物相碰撞。他热血沸腾,奋力向前滑动。周围的人却一动不动,反而嘲笑他“反常”。他先到了“下大人”处。那人端坐台上,手臂向四面八方伸出,同时接几个电话,而答话都一样:“你问谁能说清这件事?老实说,谁也说不清。”当他说明来意后,“下大人”却认为他思想有毛病、有点邪门歪道。他只好离开“下大人”找“中大人”反映情况。然而在向“中大人”处的行进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化掉在泥浆内。他矢志不渝。周围的众人或窃笑、或讥刺,乃至前来挑衅。“中大人”照例胖一些,更像“见多识广”的官样子。递给他一张通知:“发回原单位处理。”此时,他的两腿已经化在泥浆中,头脑也开始浑沉。但仍然坚持移到“上大人”处。“上大人”正在努力运动:往东走一段又往西走一段,往南走一段又往北走一段……结果还是在原地踏步。当寻求者要求“上大人”给他一个批件以取钥匙时,“上大人”怜悯地看着对方:“难道,你不知道这是锁匠的事?”此刻,寻求者被泥浆化得只剩下头颅,而且思维恍惚、近于麻木,以至再弄不清自己要干什么了。这时,却被众泥人抬了起来,捧为“思想家”……最后,被扔进泥浆的最底层。他因身躯已无、头脑也僵,便也如众人一样,不知所以地在泥浆中沉浮、拥挤、碰撞起来……

在影视作品中,如德国影片《卡里加里博士》(1920年)、意大利影片《萨罗》(1975年)等也有各自虚妄风格的变形体现,均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