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之境”只是有别于前者的一种提法。因为任何艺术作品都不可能没有作者自我的浸润、主宰,只不过有明显与潜在的区别而已。因此,“无我之境”即指那种表面上没有作者耳提面命,而使观众自然而然地接受既定感情或感悟的情境体现。

举个小例子,比如唐代王维的《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

深山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在这首小诗中,没有作者明显的主观情感,也没有通过隐喻或人为的蒙太奇剪辑,“强迫引导”读者作符合诗人既定意向的人文觉悟与审美感受,而似乎是客观地在读者面前展现一幅寂寥清空、超离尘世的艺术画面,让读者自然而然地进入这种审美境界,静心体会出其间的内涵。——这,就是“无我之境”的艺术情境了。

“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区别是:后者是在叙事本体的外壳上配以特意为之的隐喻及蒙太奇等“诗化”包装,使观众“被迫”接受;而“无我之境”则是叙事本体就浸润着诗的意境,以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诗化,使观众自然而然地接受。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无我之境”比“有我之境”来得更自然老练、更高明圆熟,也便更难能可贵。“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在表面“无技巧”之中蕴涵着浑然天成的技巧,确是此种情境的绝妙处。

在影视创作中,此类情境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瑞典导演维克多·斯约史特洛姆(1879—1960)的《赛尔日·维根》(1916):它以1807—1814年英法战争为背景。描述主人公挪威男子赛尔日·维根为使妻子女儿免受饥饿,历尽艰辛,驾小船到丹麦弄粮,归途中却被英国巡行舰拦截。舰长不顾他的苦苦哀求,将他投入监狱。五年后获释回到家中,才知妻女早已饿死。几年后,赛尔日在大风暴的海上救起了一船人,并认出这船的主人就是当年迫害他的英国舰长。此时,舰长及其家人的性命都掌握在维根手中。于是,矛盾的感情——复仇的渴望与救援落难者的义务之间的强烈冲突便形成了本片的**。最后,赛尔日以慷慨大度回报了那个英国贵族,游艇扬帆而去,升起挪威国旗以示临别的敬礼……

这是有意识地利用北欧大自然景色的戏剧效果与诗意价值的第一部影片:其外景开始作为人物命运的一个决定性因素被引入了剧情,导演没有特意追求任何人工的视觉效果,而只是将题材中所蕴涵的内在的诗意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

另外,在影片中,充分表现出导演长于展露大自然原始之美的素质,大自然已经转化为一个真正的戏剧元素,而不仅仅限于作为情节的背景。这就对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起了巨大的烘托作用,也大大地加强了影片的戏剧效果与抒情性。

我国最早追求诗意情境的导演,当推费穆。他的代表作品《小城之春》(1948年)标志着中国风格的诗化电影的诞生。

影片故事很简单:在江南颓败的一个家园内,住着郁郁寡欢的女主人公周玉纹和她患有肺病、又有点儿神经质的丈夫戴礼言。丈夫整天地在被战火破坏的残垣断壁的家园内晒太阳,似乎没有勇气活了。做妻子的她,麻木地每天重复着家庭义务和对丈夫的责任:上街买菜、给丈夫抓药、闲下来则绣花。忽然,丈夫的朋友、同时又是她的初恋情人、做医生的章志忱来到这个家庭中,就像在死水中投进了一颗石子,激起了轻微的波澜。随着男女主人公心底爱情的复燃、炙热、又熄灭下去,经历了短短的几个白天与夜晚,章志忱离去,这个家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影片结尾是周玉纹目送着章志忱渐渐远去……

这部影片并没有什么大的命题,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社会指向,它只是表现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境。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充其量可以说是表现了战后知识分子的一种苦闷心理。如果更宏观地解释,当然也可以视为它表现了进入了文明社会之后,具有一定共性的人的困境与无奈。

但是作品的艺术贡献却是重大而突出的:它创作出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诗意氛围,进而可以说开创了中国特色的诗电影。在《小城之春》中,映现在银幕上的已不是现实时空中的一个故事客观的发生、发展过程,而是一种浸润着既定情感氛围的诗情画意,具有一种中国画特有的艺术神韵。

费穆在论及自己的艺术创作时便讲道:“中国画是意中之画,所谓‘迁想妙得,旨微于言象之外。’”并提出了电影导演进行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导演人心中应常存一种写中国画的创作心情。”

简言之,中国诗化影片追求的不是客观的真实的“物境”再现,而是具有某种情感氛围的“情境”的表现,而且这种表现,还要避免明显的人为痕迹,让观众自然而然地沉浸其中,丝毫感觉不到被人牵引。

此类情境作品,在影视作品中,已不胜枚举,像苏联影片《岸》、《雁南飞》,像日本影片《伊豆的舞女》,像我国影视作品如电视剧《如意》、电影《城南旧事》、《巴山夜雨》以及《红高粱》、《双旗镇刀客》,等等,均是。

在此,有必要提醒一句:不要以为一提“情境”片,就认为非“蕴藉婉约、含蓄优雅”者莫属。

实际上,“情境”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婉约,却也完全可以豪放;它可以浓如熊熊烈火,也可以淡如袅袅青烟;它可以让人看后拍案而起、怒发冲冠,也可以使人看后长久静默、沉思不语……

比如我国影片《黄土地》的深沉厚重、不无苍凉与《红高粱》的雄浑热烈、亢奋激昂便绝不相同;比如苏联影片《岸》的苦涩凄凉、凝重感慨与同是苏联影片《土地》的明朗鲜亮、激动热情亦不可同日而语。

对此,我们应有全面的了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