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庄茶起来的时候,靳钊言还在睡,他侧躺着,身体微弓,眉眼温润,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遮住了平日里冷硬深邃的眼睛。
就是这么个纯良无害的人,伤起人来却最是无形。
庄茶没打扰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洗漱好之后,在微波炉里给他留了简单的早餐后就上班去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周,靳钊言回来时的热乎劲已经过去了,大家八卦的心思稍微收敛了一些,都该干吗干吗了,唯一不变的是,靳钊言和夏朵依旧是话题的中心,这一对璧人给人们提供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从起初揣测两人关系的暧昧,到最后对两人频繁秀恩爱的艳羡,似乎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是确定无疑,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对于舆论的一面倒,庄茶并非心如止水,她一直想着提醒一下靳钊言,虽然她相信他不会真和夏朵有什么,可毕竟人言可畏,如果谣言一直这么传下去,到时候他们想要公布关系就更困难了,于是前几天正好对上她休息的时候,她就想着逮住这个机会委婉的和他说一下吧。
那天晚上靳钊言回来得很晚,似乎自从他确定接受韩院长的提拔后,他每天都很忙,除了要忙手术,还要忙各种人际关系,各种人脉圈的建立,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庄茶因着第二天不上班,便也不着急去睡觉,一直等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才等回一身酒气的靳钊言。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估计是喝酒喝得有些燥热,便解开了扣子,露出了里头银灰色的线衣,他低头换鞋子,身子不太稳,一直摇摇晃晃的,庄茶看不下去,几步走到他面前,蹲在地上替他穿好了拖鞋。
一抬头,他正眯眼看着她,眼底暗沉,墨染的瞳仁泛起一丝火热的暧昧神采,她和他交往这么久,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他已经一手捉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提起来放在鞋柜上,不由分说地吻上来。
唯有此刻,她才觉得他和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亲近的,没有隔阂,也没有半点疏离,只是,她今天有正事和他说,这样的亲近却是不能贪恋的。
阻了他越发狂放的动作,她正色道:“最近医院里传言挺多的。”
靳钊言听得心不在焉的,薄唇还吻在她肩窝处,只是低低应了声,“嗯,怎么了?”声音沙哑低沉,带了浓郁的情欲味道,性感却漫不经心。
庄茶斟酌一下,小心地开口:“手术室里挺多人以为夏朵是你女朋友,虽然咱们两人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可我觉得你是不是得澄清一下?老这么让人误会也不好。”
“澄清什么?”
靳钊言蓦地抬起头,眼神冷了几分,嗓音也变得清明起来,听起来已经有几分不高兴了,庄茶赶紧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本来就比不上夏朵,如果让人们潜意识里把她当成你女朋友的话,日后咱俩公布了关系,我的处境只会更糟。”
“所以说,你让我澄清什么?”
靳钊言直起身,双手撑在鞋柜两旁,微微俯身瞧着她,一副质问的口气,眸底的火热不再,倒是换了一副冷硬的神色,庄茶一下被他噎住了,话头梗在嘴边,又苦笑一声咽回去了,是啊,澄清什么呢?从始至终他表现出来的只是最基本的家庭教养使然的绅士风度,夏朵对他的心思固然不纯,可他本人却是没有一点刻意的暧昧。
她在意的只是为什么他不在别人误会的时候直截了当地说他和夏朵只是普通朋友,可转念一想,说这话都是背后传闲话的小护士,没有人敢到他面前去说,他总不至于大张旗鼓地到每个人面前去解释一遍吧?他这般自傲的人,自然不会对这种琐事上心。
所以,兜兜转转,庄茶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他明明没有解释的必要,可她心里也没有如期的释然。
末了,只是叹了口气道:“没有,我就是说说而已,你不要在意。”
心口又开始酸胀起来,她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生怕靳钊言说她无理取闹,赶紧别了头,挣开他的胳膊跳下地,他松了手,并没有揽她。
只是在她快走到沙发时,他才沉声道:“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和夏朵仅仅是同事,从前虽然有过一段所谓的初恋,可那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并不作数,我希望我说过的话你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再来便是我最近正忙着考职称,考核只是走过场,真正要打点的是医院的人脉,夏朵家里人脉广,在医院又是八面玲珑的圆滑,和她在一起工作能让我省不少劲,你也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该有的理性还是要有的,我已经够忙了,就不要给我无谓地添乱了。”
他话音刚落,庄茶心里就狠狠地沉了一下,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她浑身上下像是浸在了冰水里似的泛凉,半晌,才自嘲地笑笑,她多没用啊,在他忙事业的时候半点忙都帮不上,就只能给他添乱。
夏朵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她却是他的累赘,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她一直是个累赘。
此时,庄茶特别想大哭大闹,恨不得狠狠地捶打他一顿,撒泼骂他,夏朵好你去和夏朵在一起啊!可她不能,他说了,她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得有理性,少无理取闹。
莹白的水晶吊灯下,她看着自己黑漆漆的影子,把眼底的泪忍了回去,稳着声线乖巧地应道:“嗯,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靳钊言没有碰她,并且从始至终阴沉着脸,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她还专门过来给他添堵,他哪能腾出好脸色给她。
两人卷了被子睡觉,她习惯性地蜷着身子靠近他,却只触及到他宽阔结实的背脊,黑夜里,她听见他闷声说了句:“睡吧,我累了。”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僵着身子睡了一整夜。
之后她再没有提过这件事,见靳钊言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平时上手术的时候他不能接电话,等下了手术,他又要接受培训,又要跟着韩院长出去应酬,忙得片刻工夫都没有,偶尔接了电话,也只是匆匆说上几句就挂了,庄茶不敢耽误他的时间,基本上只是问问他吃得好不好,休息怎么样,不要太累云云,慢慢的,竟然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半个月,终于遇了件能让庄茶提起精神的事,那就是白小月那丫头要结婚了,她真心替那丫头高兴,不管李司霆之前是不是个渣男,终于他有了浪子回头的时候,日后怎么样不好胡乱揣测,只是当下的情景足够喜人。
婚礼前一天,庄茶作为伴娘早早就去了,陪白小月在闺房里待了最后一晚上,两个人像从前在大学时候一样,猫在一个被窝里聊天,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末了,话题兜了一圈回到庄茶身上,白小月问她:“你和靳主任还好吧?”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挺好的,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老是听到靳主任和夏朵的谣言,我觉得你们老这样也不好,还不如直接公布了关系,爱咋咋地,这一天天捂着不难受啊!处个对象跟做贼似的!”
“现在还不到时候,好歹得等我再往上爬一爬再说。”
“他是挑对象呢,还是挑合作伙伴呢,你爬不爬得上去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马上就要升副高了,我总不能一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护士吧,哪里配得上他!”
“得了吧,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门第之见呢!你轻轻松松当个小护士才好呢,还有空闲时间经营你们的小家,要是都忙起来,那还怎么过日子,班对不在一块,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面!”
庄茶想说,其实她现在也已经快十天半个月没见到靳钊言了,可又怕这个丫头瞎操心,还是闭了嘴,只说了句:“好了,睡吧,熬了夜明天就不好上妆了!”
白小月又絮絮叨叨地念叨了她半天,这才合了眼转身去睡了。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化妆,做头发,准备衣服,折腾了整整一早上,没一会儿李司霆就来接人了,带了一群伴郎来闹腾,庄茶陪着他们胡闹,李司霆的红包流水似的往里送,几个伴娘压根没有要放人的意思,数完钱之后继续使尽浑身解数地折腾。
这么一闹就到了近中午,不知道是早上没吃饭,还是昨晚没睡好,庄茶突然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也顾不上陪她们闹了,捂着嘴冲到厕所。
吐了几口酸水出来,白小月已经拎着裙摆追过来了,递了杯水给她,皱眉问她:“小茶,你是不是怀孕了?”
庄茶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反驳:“你电视剧看多了,一吐就是怀孕,你思想就不能单纯点。”
“呵,我也想单纯啊!你要是还是干净的白纸一张,我肯定不往别处想,可你都被靳主任**了多少次了,我这么想可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我们科里那些小姑娘,多少意外怀孕的,那小身板,怪可怜见的!”
庄茶受不了她的磨叽,不耐烦地冲门口努了努下巴:“赶紧的,李司霆都冲进来抢人了!”
白小月一看,门板就要被攻陷了,几个伴娘也顶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应援。
之后,这个话题就被撂到一边,再没提起了。
大伙闹腾够了就放过李司霆了,精疲力尽地把白小月交给他,李司霆把人抱走,一行人也纷纷坐车赶去酒店。
李司霆这次是下了血本,包了酒店的上下两层,足足摆了五十桌,并且大部分是他的朋友,庄茶在心中感叹,也不知道这厮到底有多少狐朋狗友。
婚宴举行得圆满成功,李司霆完美地诠释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高尚品格,在司仪面前深刻地反省检讨自己,并且表达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感谢了党,感谢了人民,就差泪流满面磕头跪拜表忠心了。
白小月被诱得眼泪汪汪的,底下的人看得也是颇有感触,尤其是庄茶,几乎是看着他俩一步步走过来的,其中的坎坷和艰辛估计只有当事人知晓,现在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也算功德圆满。
婚宴结束后,双方的亲戚都各自坐车回家继续续摊唠嗑,剩下的一些朋友自然是意犹未尽,一对新人便换了轻便的衣服,接着陪他们疯玩。
有人提议去唱歌,新郎官自然是满口应下,白小月脸上俱是初为人妻的娇羞幸福,更不会拒绝,于是一锤定音,一众人浩浩****地往KTV涌去了。
庄茶逮了空和白小月请假,“我能不能不去?你也知道我五音不全,去那里也是干熬着听别人鬼哭狼号,还不如早点回家歇着,累了一天了,都快静脉曲张了。”
白小月本来还想留她,又一想,她从昨天起就陪自己忙上了,一直也没消停,便宽宏大量地准了她的假。
告别了白小月出来,庄茶却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车去了一趟附近的医院。
白小月的话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她越想越觉得是极有可能的,她这个月的例假没有来,最近又总是觉得浑身乏力,早上还容易恶心干呕,虽然靳钊言一直很小心谨慎地做了安全措施,可难保没有意外发生,还是去看看比较好。
到了医院,她挂了号,便去妇产科门诊等着排队叫号,候诊区坐着的大部分是大着肚子的孕妇,个个都有老公陪着,有忐忑焦急,更多的却是即将为人父母的惊喜难耐,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统一是幸福洋溢。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轮到了庄茶,她捏着手里的挂号单,心里像是架了一面鼓似的擂个不停,暗自想着,如果真怀孕了,那该怎么办?如果此时她的肚子里真有了她和靳钊言的孩子,她该怎么办呢?
她左思右想,心底竟是没有任何犹豫纠结的,一想到这里可能孕育着两个人的爱情结晶,她就觉得欣喜若狂,她的这块地,总算长出他要的庄稼了。
抽血,化验,又等了一个小时,庄茶又被叫进诊室,接诊的是一个年岁比较大的,看起来极为慈祥的老大夫,拿了她的检验单看了半晌,才略显宽慰地说道:“小姑娘,你没有怀孕,只是生活不规律,加上情绪问题致使黄体酮偏高了点,处于备孕状态的姑娘家都会这样,太过紧张也容易造成假孕,这种事情不着急,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等庄茶从医院里出来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她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长叹一口气,这天还真衬她此时的心境,阴沉沉的,雾霾不散。
只不过,假孕事件并没有让庄茶忧愁很久,因为很快,家中又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足够占据她的全部心神。
季臣刚的病复发了。
还是庄妈妈在电话里告知她的,说是季臣刚送季铎上学的时候,一出门就晕倒在教室门口,学校老师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去医院,抽血化验后,医生说血象太低,应该是骨髓瘤又犯了,造成的应激性贫血。
庄妈妈已经赶去办住院手续了,庄茶听了消息自然静不下心,匆匆请了假就赶去了血液科。
等她去了科室里,却只见在护理站办住院手续的妈妈,一问才知道,季臣刚已经被转进无菌病房了,接受外周造血干细胞移植之前得做化疗,到时候白细胞会降得极低,人的免疫力也会变得低下,只能住进无菌病房里,才能避免发生感染。
庄茶整个人都木了,脑子里像是灌了水泥,僵硬得运转不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一直害怕和逃避的现实,终究是来了。
短暂的愣怔过后,庄茶很快反应过来,陪着妈妈一起办了住院手续,逮着空当的时候,妈妈去准备住院要用的东西,她则是亲自往无菌室跑了一趟。
无菌室在十楼,她心急如焚地跑上去,在护理站问了半天才找到地方,末了,按了门铃站在门口,里头一直没有动静,她心口突突地跳,张着嘴大喘气,铃响了一阵自动挂了,她又按了一次,这次里头的护士接得很快,可语气很冲,因为离话筒太近,声音听起来尤为刺耳,“谁啊?按个没完!”
好不容易听到里头的动静,她憋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不自觉地颤抖,语无伦次地说道:“那个……你好,我是季臣刚的家属,他今天住进无菌室了,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里头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对讲机发出咝咝的响声,那头的人又没好气地低吼:“你以为无菌室是什么地方啊,想来就能来的,问外头的护士去。”
庄茶被呛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对讲机就被挂断了,她只记住了最后一句,又混混沌沌地凭着这一点印象赶紧去找护理站的主班护士。
管主班的是一个年纪不大,但是横眉上挑,颧骨突出,时时紧抿着嘴唇的护士,庄茶跟她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半晌,那人却是头也未抬,她又轻轻地叫了她一声,那人才爱搭不理地撩了撩眼皮,不耐地说道:“每天送三次饭,那里有个窗口,放进去就行,下午五点到六点,领了钥匙和里头通个电话,生活用品我们提供,衣服脏了也是从窗口拿出来,你洗了再放进去就行,没别的事不要按铃,有事我们会通知你,一会儿留个联系方式。”
“还有其他特殊交代的没有?”庄茶想问的很多,比如一日三餐吃什么好,有没有限制,日常喝的药用不用准备,钥匙要去哪里领,可以和里头联系的地方又是哪里,问题太多,都挤在嘴边,可她看着主班护士敷衍应付的神色,满嘴的疑问又囫囵吞了下去,只挑了笼统的问。
“那里头又不是只有你一家人住着,要啥特殊呢!”
说完,那护士整理好了一日清单,起身去病房发了,再没理她,只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地,心高高悬着,茫然无措。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到了晚上要送饭的时候,庄茶特意买了些季臣刚平时喜欢的吃食给他送进去,又嘱咐妈妈先回去,她在这里守着。
她挑了走廊里的一条长椅坐下,一个人缩在阴影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像是被人扔进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黑巷子里,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害怕无助,感觉从后脊背到脚底都泛着不知所措的惶恐,可又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然就要窒息在这里头。
还没等她抒发完心里的憋闷,护理站就有人喊她了,很焦灼的大嗓门,“季臣刚的家属,季臣刚家属在吗?”
庄茶甩甩头,把那些个多愁善感赶出去,赶紧起身,边跑边应:“我是,我是!”
到了跟前,那颧骨高高的主班护士居高临下都拿眼白看她,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往外挤字,眼底火冒三丈,看着恨不得上来扇她一巴掌,“我怎么告诉你来着,里头可是无菌室,护士进去都得两层防护衣呢,里头的病人个个都是免疫力极低的人,逮什么都往里送啊?”
庄茶被骂得不知所以,半晌,才红着脸问了句:“是要限制饮食是吗?”
“限制什么限制,饮食是普食,但是得自己家做的干净饭,外头的谁知道放了点啥进去,细菌病毒要多少有多少,你是送饭呢还是下毒呢?”
此时正是人最多的时候,护士忙着交接班,病人家属来来往往的去买晚饭,庄茶脸上的表情渐渐地挂不住,泛出一丝尴尬局促来,垂了眼之后才小心道:“您不是没告诉我吗,我就没注意到。”
“哟呵,这还怪上我了,你自己连这么点常识都没有吗?里头住的可是你亲爹,你连这么点心都不操?要不说隔行如隔山呢,说个话也必须像教育小孩子似的颠三倒四地说,一根筋!”
庄茶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训斥过,一时间既尴尬又难堪,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心底绞得紧紧的,那句“里头住的可是你亲爹”更像是冲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让她羞愧难堪,里头住的是她亲爹,她误会了他那么多年,让他一个人受病受灾,好不容易悔过了想要好好回报,却还一点忙都帮不上。
心底的酸楚差点从眼眶涌出来,她拼命忍住,略带讨好地说了句:“其实我也是护士,我在手术室当器械护士,没来过病房,所以不太懂,麻烦您多担待,多提点提点我。”
她想要对季臣刚好,好一点,再好一点,好到足够把她之前的任性妄为全部抹掉,可惜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是无从下手,那种无力感很是折磨,所以她想着,同为护士,对方是不是可以体谅她一下?
哪知她话音刚落,那主班护士就跟点燃了的炮仗似的对她一通狂轰滥炸,“器械护士怎么了?你还想凭着你是器械护士让我们给你开个后门,给季臣刚格外照顾一下?你们手术室过来做个PICC置管还牛烘烘的拿鼻孔瞧人呢,现在你们科室的人有需要了就懂得拉关系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也不寻思寻思别人肯不肯给你伸个脑袋!”
那护士骂完后就扭身回电脑前处理医嘱了,庄茶苦笑一声,虽然那护士偷换概念,把对手术室的怨愤发泄在了她身上,她却没办法反驳,因为对方说得很对,谁让她只是一个器械护士,如果是靳钊言开口,哪有这么多迂回曲折?
想到靳钊言,她又叹了口气,他最近越发忙了,好像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升职了,具体要升到什么职位她不清楚,只知道他忙得四脚朝天,别说没有见她的时间,连接她电话的空当都没有了。
她本以为九个月的离别,以及期间的那场误会消融后的甜蜜小聚,会让两人的距离变得更为亲密,却不承想,在他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似乎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靳钊言,不像从前那样腼腆害羞了,不会因为她的小打小闹羞红了脸,也不会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让她哄他,他内里属于成熟男人的内敛沉稳慢慢把他这点稚嫩的本性吞噬殆尽。
深沉、稳重、内敛、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似乎这才是他真正的本性,他迫不及待地开疆拓土,把自己的事业打造得登峰造极,这才是他当下唯一的目标,而她,并不在他规划的蓝图之内。
她还固守在原地,他却渐行渐远,他们之间被横劈下一道巨大的鸿沟,只是凭她势单力薄的努力根本无法逾越。
就这样一面忐忑她和靳钊言的关系,一面忐忑季臣刚的病情,她忙得不仅人憔悴了不少,急火攻心的连嗓子眼里都起了一片口腔溃疡,吞口水都费劲。
在季臣刚住院的第五天,也是靳钊言整整半个月没联系她的一个周末的早上,他终于给她打电话了。
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听到他声音的缘故,还是说他应付那些主任院长磨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本领,总之,庄茶从他声音里不仅听出了他浑身的疲惫,也听出了他不自觉地疏离。
他说:“小茶,你是不是怀孕了?”
开门见山,言简意赅,没有任何不必要的铺垫,也没半句废话,庄茶却是因为他这一句话顿时愁肠百结,首先,她并没有把那次假怀孕事件告诉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其次,他这么长时间不联系她,终于想起来给她打电话时,却是因为这件事,显然,听他的语气并不是很高兴,相反,还有点懊恼,那种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内的懊恼,最后,不管她是否怀孕,这样的事情总归算大事吧,他却只是打一个电话就了了,连见个面都不曾,真敷衍。
各种思绪在心窝子里转了个遍,最后庄茶理了理思绪,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与平时一般无二:“你放心,没有怀孕,医生说我最近生活不规律,所以才有了假孕现象。”
靳钊言顿了顿,半天没有说话,庄茶只能听见他清浅均匀的呼吸声,绵长的,一点点地从听筒那头传过来,她心又悬起来,隐隐的在期待着。
“那就好,咱俩现在都还在忙工作,你年纪还小,太早要孩子也不好,更何况我工作还没稳定下来,事情还很多,分不出神来。既然没事那你最近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等我忙过这一阵再说。”
她年纪小吗?不小了,已经过了法定结婚的年龄了,生孩子也不算早育了,所以她明白,他想说的是后半句,他现在正处于事业高峰期,怎么能允许两个拖油瓶扯他后腿?
她虽然不知道别人的男朋友在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但是她想着,应该是高兴的吧?一个属于他们爱情的结晶,一个承载了他们全部爱的小生命,无论他到来得是不是时候,都不应该这般冷漠吧?
在得知她说没有怀孕的时候他并没有失望的感觉,反而是松了一口气,那几不可查的呼气声直直闯进她的胸腔里,吹得她心尖发疼,她忍不住想着,如果她说有呢,那他要怎么办?
之后的几天,庄茶以为自己会因为靳钊言那天的话一直心寒下去,并且愁思满怀,心事重重,继而茶饭不思,却没想到,她比预料中的要坚强得多,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心情是很低落,却还没有彻底垮下去。
期间白小月那丫头来看过她一次,大包小包提了一堆吃的用的,还有乱七八糟的保健品过来,丫头刚当了人妻,脸上洋溢着娇媚的小媳妇光彩,看得庄茶直眼红。
两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庄茶瞥了瞥她胸口,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李司霆那丫挺努力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比之前大了不止一个罩杯吧?”
那妞娇羞地一笑,却没反驳,末了,给了庄茶当头一棒,“小茶,我怀孕了!两个月了,我最近特别喜欢吃酸的,李司霆说是个儿子。”
庄茶看着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心底波涛汹涌,幻想如果现在说这话的是自己,脸上能否像这丫头一样,笑得如此单纯幸福?
“恭喜恭喜,结婚没一个月,孩子都俩月了,看来办喜宴那会就双喜临门了。”
白小月斜睨她一眼,眉目间春情**漾,低头不作声,算是默认了,笑够了,才礼尚往来地问她:“你呢?和靳钊言怎么样了?季叔叔生病了怎么也不见他来陪你?”
白小月问得随意,庄茶听得却是一阵酸楚,思索良久,也不准备瞒着她了,便说了自己最近一直在心里辗转思量的话:“白小月,我和靳钊言估计长久不了了。”
她话一出,一下把白小月吓了个花容失色,捧着她的肩膀当筛子似的摇,嘴里复读机似的念叨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是这么觉得的,过了一年多,我这个时候才悟清了这个理,多少有点迟了,爱情啊,不光是靠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来支撑,还得有平起平坐的地位,共同的追求目标,一致的三观,难怪古代人老讲究门当户对,也不仅仅是封建迷信,还挺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同一个生活层面上的两个人,共同话题没有,奋斗目标不同,一整天鸡同鸭讲,还怎么过日子?”
白小月一看,庄茶这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要遁入空门了,赶紧扯着她的胳膊劝道:“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和靳主任怎么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了,大家都是学医的,又在一个地方工作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没有比你俩更合适的了!”
“不一样的,就算我拼命想要追上他,可现实太残酷,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靳主任,过几天还可能是更高的官,而我只是个熬资历的小护士。我曾经也想着,管别人做什么,自己处自己的,你爱我,我爱你不就结了吗?可惜,我们俩在一起,并不单单只是两个人的事情,这牵扯了两个家庭,两个截然不同的交际圈,这么大杂烩搅拌起来,我才慢慢发现,当初想的真是太单纯了。我如果只是作为单个人来讲的话,还有把握守在靳钊言身边,可如果把我的交际圈生硬地融进他的交际圈里,那就困难了,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们俩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被庄茶这么一分析,白小月也琢磨出味来了,又想起当初李司霆的妈妈不同意她和李司霆交往,就是嫌弃她家境不好,是贪图他们家的钱才决定套牢她儿子,这么一想,就有点感同身受了,被人嫌弃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庄茶和靳主任的家境差得更大,那得多嫌弃啊?
所以,她也不一味劝和了,皱眉试探地问了句:“那你准备怎么办?和他分手吗?都处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俩都一个被窝里睡过了,多亏啊?”
“也不是现在就分,再等等吧,实在不合适的话勉强在一起也难受,我老是自卑,觉得配不上他,他总是想要往前飞,还得拖着我这个累赘,一天两天不觉得,时间长了,处得肯定难受。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是看不着我爸了,我代你问好就行。”
庄茶表情淡淡的,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愤慨不甘,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倒是白小月被她这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吓到了,又听她说了后半句,登时泪都出来了,“小茶,你别吓我,季叔叔怎么就见不着了?”
“你大爷的!我爸现在在无菌室里头,不接受探视,我每天都只有一个小时跟探监似的通电话时间,而且你买的东西也送不进去,他只能吃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不能吃这些个垃圾。”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季叔叔出什么事了呢!”白小月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回过神来之后把大堆吃的推到她面前:“那正好,给你吃了吧,我看你最近瘦了好多,不管你和靳主任走到哪一步,我永远是挺你的,大不了让李司霆把他好哥们儿介绍给你认识。”
“闭上你的乌鸦嘴,我还没丧偶呢你就给我拉续弦的!”庄茶冲白小月翻了个白眼,“再说了,李司霆介绍的人我还瞧不上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都没结婚呢跟谁丧偶!”白小月也恼了,瞪着大眼睛吼她,“不跟你聊了,我走了。”
说完,起身扭着小腰走了,庄茶一句“慢走不送”还没说出口,她又扭着小腰回来了,腮帮子气鼓鼓的,上来给了她一个熊抱,嘴里嘟囔着:“我还是希望你能和他好好的。”
那一瞬间,庄茶心底的潮湿终于涌上来,她把脸埋在白小月的肩膀上,任自己脸上的泪濡湿了她大半个衣襟,哭够了,才哽咽着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