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庄茶请了长假,既照顾季臣刚,又得照顾妈妈,她家里医院两头跑,忙碌之后才发现,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无依无靠的生活,不管遇到多糟心的事,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就扛过去了,每次脑海里闪出靳钊言的身影时,她就开始犯倔,偏不依靠他,等这个坎过去了,她又暗自苦笑,这又是何必?

慢慢的,她觉得自己离了靳钊言也可以活得很好,没有过不去的坎,人都是逼出来的,心里有了依靠的话自然会不自觉地想要去依赖,可若是没了依靠,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生活规律了,心理也足够强大了,庄茶的心情变得不错,消瘦下去的肉又慢慢吃了回来,面色红润有光泽,全然没有一个深闺怨妇应该有的憔悴颓丧。

她照例提着饭盒去给季臣刚送饭,心里想着,这样就挺好,就算真有一天要面临分别,她也不会把自己折腾得乌糟不堪。

刚走到护理站,她就被主班护士叫住了,今天的主班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护士,待人格外和蔼可亲,庄茶特别喜欢她,老护士一见她,手里抓着一张单子连声叫她:“小姑娘,你是不是季臣刚的家属?刚才季臣刚的主管医生找你了,打你的电话你没接,你现在去医生办公室找他吧。”

庄茶二话没说,拎着饭盒就往医办室跑。季臣刚的主管医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她进去的时候人正好在桌前办公,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心里却突突地跳,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好,我是季臣刚家属,您刚才找我有事?”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季臣刚是多发性的骨髓瘤,并且已经复发好几次了,今天的化验结果显示他的血象特别低,白细胞,血小板,血细胞都已经是临界值了,而且相应的临床症状也已经出现了,贫血,凝血障碍,身体各器官也有出血症状。”

庄茶虽然也是学医的,可临床知识却不是很专业,又加上心中忐忑惶恐,听他说了半天竟然是一点关键词都没抓住,在他抬起头等她意会的时候,她只是茫然焦灼地又问一遍:“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心理铺垫没有用,那医生便直接把手边打印好的一张纸递到她面前,直截了当的解释季臣刚的病情:“季臣刚的病情加重了,很危险,这几天是观察期,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那张纸在她面前轻轻打开,上头一行黑色正楷,“病危通知书”。

那行大字下头还有密密麻麻的一片详尽的解释,无非是说季臣刚的病情有多凶险,如果因病情过重无法治疗而死亡的话,医院不承担法律责任云云,“死亡”二字像是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兜头而下,狠狠地把她砸了个通透,连喘气的余地都没有。

她失魂落魄地站着,既没有惊恐无助地求着医生救救季臣刚,也没有绝望地跪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惨白着脸,因为消化不了这样的信息而表现出来的木讷让医生误以为她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表现得如此镇定。

之后,她浑浑噩噩地签了字,握着那张单薄的纸离开护理站,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楚那整页的小字到底写了什么,标题那行大字反而像是带了火星的烙铁一般,一个个印在她心口上,烫得她皮肉发焦,疼痛难忍。

电梯间与楼梯间相连的地方有一个人们不常走动的小角落,庄茶拎着宛如千斤重的病危通知书,有气无力地瘫坐在里头,周遭安静得没有一丝杂声,过了一会儿,声控灯也骤然熄灭,她瞪大眼睛蜷缩在一片黑暗里,任凭眼底的泪汹涌而出。

她清楚,季臣刚的命就如同这纸一样单薄,看起来挺括板正,可微一使劲,就抖散了,变得支离破碎,再无法挽救。

想起小时候季臣刚对她的宠爱,又想起自重逢后她给他的冷嘲热讽,庄茶心口一阵阵揪紧,懊恼、悔恨、心酸,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折磨得她除了哭以外再想不出其他宣泄的途径。

小角落里一直充斥着她低低的啜泣声,等她哭够了,才把那薄薄的一页纸郑重地叠起来,之后掏出手机给靳钊言打电话。

直到现在,她才庆幸,还好,她还有他,那个可以替她挡风遮雨,像山一般可靠的男人,她不是孤立无援,还有一个神一般的男人可以依靠。

她以为自己是可以潇洒地离开他的,所以自以为是地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觉得自己日益强大,强大到不再需要依赖他,却不承想,在真正无助的时候,她想到的却依然是他。

电话响了好久都无人接听,庄茶从地上爬起来,抱着胳膊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等了没一会儿,就又给他拨了过去。

这次他接得很快,一开口,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不辨喜怒,问她:“小茶,怎么了?”

一听到他的声音,庄茶的心一下子软成了一汪水,那些强撑出来的坚强也瞬间溃不成军,她不想在电话里说季臣刚的事情,她想要当面和他说,只有见了他的人,她才能彻底放松自己,只有窝进他的怀里,才能缓解她心底的惶恐和不安。

“钊言,你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你,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特别特别重要。”

她头一次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话,并且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口气格外强硬,那头的靳钊言顿了顿,并没有好奇她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转了话头问道:“有什么事不可以在电话里说吗?”

庄茶咬咬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想到他看不到,斩钉截铁的补了一句:“不可以,得当面和你说。”

那头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庄茶隐约听到由近及远的喧嚣声,又听到咔嗒的开门声,接着,那喧嚣声便从四面八方涌进听筒里,分外聒噪。

庄茶皱了皱眉,问他:“你在哪里?”

“和医院的几个副院长在一起,他们玩得高兴,我又是有求于人,一时半会儿走不开。”简单地说明了他的处境后,靳钊言又试探性地问了句:“如果不是太要紧的事情,可不可以明天再说?我是托了韩院长的面子才把人家聚了过来,我也厌烦这样打太极般的酒局应酬,可没有办法,我已经选择了往高处走,梯子搭好了,就没有再下来的道理了,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我都得硬着头皮上了,小茶,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懂,她怎么不懂?那是他的前程,他忙了这么久,一点一滴铺好自己的路,韬光养晦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飞黄腾达,要左右逢源,把所有关系网内的人打点好,不能有一点差池,他得做到万无一失,这样,日后在那个高位上才能高枕无忧,不用忧心突然升迁给他打个措手不及。

也正是因为懂他,她才不敢去打扰他,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后,不让他有一点后顾之忧,可以毫无顾忌地打拼自己的事业。

若是放在平时,她一定会乖乖地听他的话,不去打扰他,可今天不一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六神无主,也不敢告诉妈妈,一个人惶惶不安根本撑不下去,她想要依靠他,所以平素的善解人意都抛在了脑后,说她骄纵也好,说她无理取闹也好,就今天,她希望她能比他的工作重要一点。

“钊言,今天我必须得见你,说什么也得见你,我不管你约了什么大领导吃饭喝酒,你都得抛开他们过来陪我,我现在一个人特别难过,我想你陪着我。”

大约是她头一次用这么刁蛮的语气和他说话,靳钊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庄茶隐隐听见周围好像有人叫了他一声,他离开了听筒去应付了几句,这才又同她说道:“小茶,你不要这样,今天是真的走不开,我不能把几个副院长撂在这里去陪你,你听话,我明天一早去找你好吗?”

楼道里的声控灯蓦地灭了,周遭黑漆漆一片,庄茶感觉自己从喉咙到眼眶一路酸涨上来,刚才蛮横的气势泄了一大半,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卑微:“钊言,我现在特别难过,特别想你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不是刻意耽误你的工作,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不会为难你,不过就今天,你能不能破例陪我一次?你和那几个副院长解释一下可不可以?要么,我过去找你也行,我和你说会儿话就走,不耽误你多长时间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完,靳钊言又是半天没有动静,听筒里听不到属于他的任何声音,连带着他的呼吸声都被周遭的嘈杂压了过去,半晌,在她等得浑身力气都要耗尽时,他才低低地说了声:“小茶,只有今天不可以,今天的事如果成了,我的升迁就是板上钉钉了,如果今天出了差错,那么再要往上爬就没这么容易了,小茶,你得懂我的处境。”

庄茶想着,人的性格其实很多变,哪怕平时再端庄贤淑,等真正遇到了事,一样会变得理智全无,尤其是女人,天性使然,骨子里就带着些脆弱敏感,心理防线很低,很容易就会被击垮。

就像她,平时的性子大多是活泼开朗,没心没肺的,偶尔有点骄纵,也是像猫抓人,伸爪子的时候很少,所以她算一个明事理、懂进退的好姑娘。

可惜,今天晚上她受的刺激太大,便管不了那么多了,心里攒起了一团怒火,一狠心,就把一直存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凭什么要我一直懂你?你工作忙,你要升职,你得笼络人心,给自己铺好路,你的工作重要,那么我呢?我在你心里占了多大的位置,闲来无事逗弄一下,等你有了追求目标时,我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是吗?我知道,你承受的压力很大,一方面要飞黄腾达,一方面还要照顾我这个拖后腿的累赘,可惜,我没那么大本事,做不到像夏朵那样和你门当户对,我只能是个小护士,只能一点点地熬资历,我永远做不到理直气壮地站在你身边,你当初既然选择了我,就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她没头没脑地乱吼了一气,那头的人也不作声,她仗着这股蛮不讲理的劲儿又问了他一句:“靳钊言,我和你的工作,哪一个更重要?”

那头依旧只听得见嘈杂声,却听不见他半点回应,庄茶笑了笑,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受了刺激了,也不等他的回复,急急忙忙地挂了电话。

如果是换了别人,哪怕心中想的并不是这样的,但是为了哄女朋友开心,还是会口是心非地说一句自然是你重要,可惜,谁让对方是靳钊言,他不擅长违心地说谎,可又不愿**裸地说工作重要,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偶尔有上夜班的护士从电梯间里出来,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庄茶,不自觉地扫上一眼,脸上俱是诧异不解的表情,她也不搭理,只是埋了头,把脸遮住了。

夜深了,凉风从各种缝隙里钻了进来,庄茶浑身发冷,脑袋却格外清楚,她刚才撒泼似的乱吼一气真是幼稚到家了,就像靳钊言之前说的那样,她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还指望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甜言蜜语过活吗?就算靳钊言说了她重要,那又如何,当真让他辞职以彰显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既可笑又愚蠢。

冷风吹够了,庄茶脑子也清楚了很多,刚才的小插曲她不打算放在心上,既然他抽不开空,那她过去找他就好了,山不过来那只有她向山行了。

无论如何,她得见上他一面,才觉得安心。

他是在上次韩院长替他接风洗尘的那家酒店里应付那群老狐狸的,这个关键信息庄茶自然不是通过他听筒里一直没断绝过的嘈杂声推断出来的,她打电话问了韩娟,韩娟告诉她的。

知道了地方,她也没耽搁,直接打车过去。

一路上她就想着,她还不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有这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劲,要么可以十天半个月憋着气不理他,要么决定见他了,哪怕是月黑风高加上他的冷脸色都阻挡不了她。

他是她此时仅剩的一点依靠了,要是不过去找点安慰,漫漫长夜,她心里揣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熬?

到了地方,她付钱下车,虽然夜幕沉沉,冷风习习,可酒店门口依旧是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热闹模样,庄茶与那片热闹景象隔了一条宽大的马路,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寻思着去哪里找靳钊言。

对面的交通指示灯从两位数闪到一位数,庄茶两只脚交替在地上踩来踩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过去。

红色的小人变成绿色之后,庄茶三步并做两步,一溜烟地冲进了那片灯红酒绿当中。

酒店门口自然是一片迎来送往的好景象,只不过虽然大多数人进去的时候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但是出来的时候,那些个空架子就端不住了,个个通红着脸,身边贴一个水蛇腰的小姑娘,大手揽在小腰上享受着温香软玉,一边大着嗓门耍酒疯,模样难看得很。

鲜少有像路边站着的那对男女那般养眼好看的,男的高大帅气,女的娇俏动人,那男人像是喝了酒,白净的脸上泛起点点红晕,半眯着眼,性感又慵懒,那女人仰着脸娇笑着和他说着什么,他低头听着,不时地接上一句。

两人说了半天,那男人不知俯身和女人说了什么,女人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晃着肩膀撒娇,不过那男人态度坚决,按着她的肩膀把她送进了出租车里。

于是,路边只剩了男人一人,眉眼深邃,长身玉立,在一群秃顶啤酒肚的中年大叔中间显得格外英气逼人。

能不英气逼人吗,那可是靳钊言,无论放在哪里都格外打眼的英俊男人。

那个嘴里说着很忙,忙到即使她濒临崩溃,迫切需要他的怀抱,他却依旧无动于衷的男人,那个眼睛里只有工作,把她彻底忽略的男人,此刻,陪着另一个女人,在路边言笑晏晏。

而她此刻站在一片阴影里,远远观望着他,简直是一个大写的笑话,她何必这样上赶着来自取其辱?

他一直成熟稳重,比同龄人要老成一些,她和他交往了一年多,脾性也渐渐被磨合得长进了不少,看到这样的场面,自然不会像寻常小女生一样冲上前去质问,乱吃飞醋,凭着这一点点的苗头大做文章。

因为她深知,他之所以和夏朵频繁接触,是因为夏朵能助他一臂之力,是他工作上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就算她质疑了,他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堵她。

谁让她成不了夏朵那样的人,去助他平步青云呢?

他的事业,他以后的蓝图,没有一点她插足的地方。

心底想要见他的冲动被这一幕和谐美好的画面打击得七零八落,庄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凭清冷的夜风把她吹得从内自外泛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靳钊言无意识地转身,视线从她身处的这片阴影一扫而过,很快,就发现了隐匿其中的她。

他快步走上来,表情自然,一派坦**,只是看见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后,才脱了身上的大衣围在她肩上,皱眉训斥她:“大晚上这么冷,你就穿这么点儿跑过来了?”

庄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生怕自己再次陷进他这密不透风的温柔里不可自拔。

看出了她的闪躲,靳钊言垂手立在一旁,正色道:“你不是有重要的事和我说吗?”

她苦笑一声,她追过来了,他觉得避无可避了,所以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你说吧,她刚才求他过去的时候他却是百般推脱,死活抽不出一点时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待她已经凉薄到这种程度?或许,在她开始自省这段感情的时候,他也开始摇摆不定了。

与其倍受折磨,不如痛快了结。

庄茶在一片阴影里站定,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脸上凄惶的表情,接着,抬头看向眼前的人,低声却坚定地说道:“靳钊言,我们分手吧。”

“呵,这就是你大半夜跑过来和我说的特别重要的事?”靳钊言几步走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语带讥讽,“庄茶,我和你说过,不要随便说分手这两个字,我警告过你的!”

他生气了就是这样,语气会特别严厉,会不留情面地教训她,脸色铁青,眸底暗沉,大多数时候,她会立刻偃旗息鼓,眨巴着眼睛去他怀里蹭蹭,撒个娇,他生气的缘由无非是担心她,所以基本上她一服软,他的火气立刻就没了。

她深知他的脾气,此刻,却是再也不想贪图这饮鸩止渴的温柔了,因此,她无视了他眼底的怒意,低笑了一声,才启唇道:“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是吗?认为我是耍小性子,因为看到你和夏朵在一起了,吃醋了,所以拿这个理由威胁你,好让你哄我,间接证明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靳钊言不说话,眉峰扬了扬,算是默认了,庄茶扯扯嘴角,胸腔里俱是说不出的苦涩,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她在他眼里,依旧是个没有眼力见儿、不懂得理解别人的小孩子。

“钊言,如果我要计较的话,我从你和夏朵一起出国就开始计较了,再加上这漫天的流言蜚语,我岂不是得天天和你吵翻了天?我没那么幼稚,也不会一味相信流言,只是最近我慢慢觉得,咱俩真的不太合适,你的步伐越来越快,我已经追不上了,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怎么拼命,我永远到不了你要的那个程度,你以后的事业会更加顺风顺水,你接触的人,你生活的圈子都会随之改变,而唯一不会变的就是我,我还固守在原地,接触不了你的圈子,又无法在你的事业上助你一臂之力。你慢慢会发现,你和我的三观会越来越不相同,咱们俩的话题越来越少,我最后除了落一个拖油瓶的名声外,什么都捞不着。”

她的声音婉转柔软,情绪不卑不亢,没有自怨自艾,也少了说分手的痛心与不舍,神色平静得让靳钊言怒火中烧,他从来不知道,她伤起人来会这么狠,她把他当成了什么,说分手就分手,抛弃得这么容易?

回过神之后,他上前掐了她的腰一个转身把她摁在身旁的墙上,抬起她的下巴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快就给我铺好路了,我官还没升,你就迫不及待地给我腾地儿了,啊?”

庄茶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便由着他箍着自己,“你不是说我总无理取闹吗?我好不容易善解人意一回,你还不领情。”

“庄茶,你是不是非得气死我,嗯?”

他果然气急了,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手劲也越来越大,勒得她生疼。

“靳钊言,季臣刚下病危通知了,就今天晚上,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个。”

靳钊言一愣,松开了她,眼底的愤怒换成了震惊,半天说不出话,庄茶心底冰凉一片,见他一言不发,终于把心中淤积的酸楚一点点地倾倒了出来。

“我爸下病危了,我不敢告诉我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我想见你,见了你我就能支撑下去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并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我不会逼着你做出一些不必要的选择,也不会用一些无聊的小事来反复考量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我唯一贪图的就是,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我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你能第一时间来到我的身边,让我依靠依靠你,因为在那种绝望无助的情况下,我做不到继续理解你。靳钊言,可惜你没有,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事业,想着如何飞黄腾达,你的未来里没有我,哪怕是你开疆拓土的路上,也只有夏朵这一个得力助手,而我,永远追不上你。”

说到这里,庄茶顿了一下,脸上刻意伪装出来的镇定也不复存在,她眼眶湿润,眼底俱是凄然和无望,靳钊言依旧阴沉着脸,薄唇抿得更紧,不言不语,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钊言,咱们俩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不只是靠着两人之间的感情可以消磨的,你一直是处于高高在上的地位,所以你不知道我心底的卑微,我生怕别人说我配不上你,生怕我追不上你的步伐,这种自卑情绪折磨得我寝食难安。等你从国外回来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严重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说你和夏朵有多般配,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舆论传到现在,几乎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我以后的路会更加难走,更艰辛。而你,为了你的事业,注定不会顾及我敏感多余的心思。所以,钊言,追你追得太累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她从胸腔里叹息出声的,那种爱而不能,求而不得的感觉太煎熬,她一颗心像是被扔进了油锅里反复煎炸,从来没有一刻安宁过,此时,所有的话都说开了,她几乎是带着绝望后的释然勾唇微笑,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酒店门口依旧是嘈杂热闹,即便夜风渐凉也没有阻挡人们开始夜生活的热情,有不少刚刚散摊的少男少女,嬉笑打闹着从里头出来,容颜青涩,声音稚嫩,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也有一些喝多了的白领公关们,踉踉跄跄地出来之后就找了树坑开始吐,大家都继续过着各自的生活,或无忧无虑,或艰辛难熬,从不受外界干扰。

庄茶轻轻地推开了靳钊言的胳膊,径直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倒车镜里靳钊言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逐渐消失不见,他眼底那抹不舍和无助也变得模糊不清,庄茶看着镜子里那小小的黑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爱了那么久的人,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自从那天晚上她说了分手后,靳钊言就再没有联系过她,她沉浸在失恋中不可自拔,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夜里总是失眠,半夜醒来想起自己已经和靳钊言分手了,瞪着眼睛在黑暗里哭一场,第二天起来,还是人模人样的,该干吗干吗。

失恋后的阴暗日子里唯一的一点曙光大概就是季臣刚的病危撤回去了,刚接到通知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喜忧参半的心情折磨得她表情肌僵硬,半晌,只说了句,挺好的,倒是妈妈在一旁大惊失色,问她什么时候下病危了?

季臣刚的病情有好转的趋势,医生说这次已经渡过危险期了,观察几天后就可以出普通病房了,虽然医生没有说季臣刚还可以活多久,可她已经很高兴了,觉得这段时间也跟偷来的似的,弥足珍贵。

因为请了太长时间的假,她被手术室辞了,说是辞退,其实也只是让顶她班的小姑娘给她通了个电话而已,她这样无名无分的人,给个通知就足够了。

没了工作她倒没觉得多难过,反正护士资格证已经下来了,她天天钻进课本真题里,结结实实做了回好学生,就等着这家医院再招聘时,机会能落在她这个有准备的人头上。

复习备考期间,白小月闻讯过来看过她一次,对于她和靳钊言分手一事倒是表现得格外理解,拧着小眉头故作深沉地说:“那样的爱太累了,会未老先衰的,早点放手也好,给自己一个解脱。”

庄茶瞅着那丫头日益壮大的小腹,酸溜溜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都快老公孩子热炕头了,我现在反而落了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解脱什么啊解脱!”

白小月一听,立刻瞪大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捧着肚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我现在站着说话都腰疼!因为肚子太大了!”

“……”

和靳钊言分手后的第二个月,医院打来电话让庄茶签合同上班,她听了之后很是淡定,毕竟已经在里头工作了那么久,再考不上就说不过去了。

其他的她都没问,只说了一句:“我填报的第一意愿科室就是手术室五号手术间,不服从调配,其他地方我不去!”

那头人事部的人倒也和善,乐呵呵地说了句:“姑娘,可不就是那地方吗!这一批应聘者中就你成绩最高,不要你要谁啊!”

庄茶闻言,得意地勾了勾嘴角:“那可不就是!”

去了医院,签了五年的劳动合同,又跟着各部门的人领了衣服、钥匙、胸卡,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卡,忙乎了整整一天才安顿下来,晚上回去,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家人,一家人乐和得不行,还在**保养身体的季臣刚趁势说了句:“这可是大喜事啊,孩儿他妈,出去买条鱼,给孩子炖汤喝,庆祝庆祝!”

还在沙发上看用了一百种方法,狼依旧万年逮不着羊的季铎一听这个,双眼登时放光,忙不迭地回应,声音软软的,脆脆的:“姐姐,我要喝鱼汤!”

庄茶把鞋换了,包扔在鞋柜上,走过去抱着小崽子,朝着他软嫩嫩的小脸蛋狠亲了一口:“是是,给小崽子喝鱼汤。”

季臣刚一脸兴奋:“我呢?我呢?”

庄茶一瞥他,没半点商量:“你继续低盐低脂,喝粥呗!”

季臣刚奸计未成,一时心塞,再没有搭他们的话了。

医院上班上得很紧凑,从面试、笔试、录取到上班,前前后后不到二十天,等庄茶换好衣服,再次进到手术室的时候,看着熟悉的场景,差一点就哭出来了。

这次,她终于名正言顺了。

上班第一天是不需要新人独自接班的,庄茶也落得个清闲,按照吩咐上几台手术,倒是比那会儿清闲了许多。

所有的一切都很熟悉,要说变化,一是她爱的那个靳钊言不在她身边了,二是她讨厌的王秀梅不在了,换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护士,前者原因很简单,她这样的资历还不足以搭靳钊言的手术,后者也简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约是时候到了。

医院里统招了一批护士,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一百多号人,对于初来乍到的这一百多人,院里集中起来进行岗前培训,上班第一天的下午,就在千人会议室举行,据说还有各科室的主任,几个副院长参加,排场很大。

庄茶对于这种故弄玄虚的排场表示不屑,就算副院长去了又能怎么样,既不养眼又不给钱,有什么意思?

她是决定不去的,可耐不住白小月软磨硬泡,捧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晃:“作为一个新人,你得有新人的自觉,头一天的岗前培训你就不去,你架子摆这么大干吗!”

庄茶看看她不停抖动的小腹,心肝都在颤,“好了好了,祖宗,我怕了你了,我去还不行,你别晃了!”

下午准时到了千人会议室,里头竟然乌压压地坐满了人,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庄茶感叹,新人果然是新人,态度太端正了!

寻了个位子坐下,她百无聊赖地玩手机,台上讲什么她也懒得去听,无非是各种欢迎,各种致辞,加上冗长的演讲稿,简直是催眠。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台上忽然给她来了一记提神醒脑的强心针,那老护士抑扬顿挫地喊了一声:“下面,有请靳副院长致辞。”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靳钊言缓步上台,步伐笃定稳健,气质高贵,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随性,他一点没变,只是消瘦了一些,显得轮廓更加深邃,身材越发挺括板正。

他开始致辞,依旧是没什么新意的演讲稿,奈何他人长得好看,气质出众,加上说话声音低沉性感,言谈很是风趣幽默,大伙的注意力齐刷刷被吸引过去,连闲谈的工夫都没了。

这样的场景让庄茶蓦地想起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合,她识出了他的身份,恍然大悟他原来并不是可以任她调戏的清纯小男生,而是心胸外科的一把手,全院人捧着的香饽饽。

兜兜转转,他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归了原点,他依旧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而她,同样是默默无闻,只能在人海之中远远望着他。

或许,他们两人的命运从一开始的那场讲座就注定了,注定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注定她只能隐在人群里,静静地仰望着她。

“小茶,你怎么哭了?”

白小月那只傻狍子看着她眼底哗哗流出来的泪,一脸惊恐,庄茶也不矫情,眼泪汪汪的翻了个白眼:“物是人非,能不哭吗?”

正哭着,就听见台上有人在叫她,她傻不棱登地抬头,依稀听见老护士说,她是唯一一个进五号手术室的新人,所以请她上去发表一下感想。

她胡乱抹了把泪,赶紧从人群中穿梭而去,挤上了台。

俯瞰芸芸众生的感觉很不一样,她立在半人高的话筒架跟前,突然紧张得不可名状。

并非见不了大场面,而是无法在靳钊言身边做到泰然处之。

他西装笔挺地立在她身边,身上依旧是她熟悉的清冽香气,她不敢看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泪如雨下。

静默了半天,还是老护士替她解了围,“不要紧张,随便说几句就可以。”

所以,她就真的随便说了,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要继续往下编时,台下却突然**起来,尖叫声、喝彩声,还有一片又一片哄笑,她有些尴尬,默默地想着,她是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道低沉却温柔的声线自下而上传来,她一低头,就撞进靳钊言那双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睛里。

满场的欢呼尖叫声她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还有他单膝跪地,举着钻戒对她说的那句:“小茶,嫁给我吧!”

似乎只有到了这个时刻,到了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场景下,她才能直面自己的内心,她很爱他,爱到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可以放弃,爱到哪怕前路艰辛走不下去了,她也从没想过要真正放弃,她想过要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但不是现在,她想要等自己强大起来,变得足够配得上他时,再抬头挺胸地与他并肩而立,再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

台下依旧是炸了锅般的吵闹,她却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一直反应不过来,只是傻愣愣地杵着。

靳钊言跪得腿有点麻,换了条腿重新跪好,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又问了一遍:“小茶,嫁给我,好吗?你要是答应的话,就点点头。”

庄茶的脑子里不自觉地开始万马奔腾,想起两人依旧没有消弭的差距,想起他之前忙工作对自己的冷落,又想起医院里满天飞的流言,各种愁绪错综复杂,折磨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等她视线落在靳钊言身上时,便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眼前这个男人,她爱到了骨头里,既然舍不得放弃,那只有牢牢锁在手里了。

理智回了笼,她不哭不笑,表情淡定,只是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在他还愣怔的时候,攀着他的肩膀把自己送进他的怀里,在感受到他的背脊由僵硬到渐渐放松时,她才俯在他耳边,低声却坚定地回应道:“我愿意!”

台下的欢呼声愈演愈烈,不知道谁起的头,没一会儿,那欢呼声就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口号,“亲一个”“亲一个”。

靳钊言的背脊又开始僵硬,他一只手还握着钻戒,另一只手有些紧张地拽着她的手,她听见他小声地说:“怎么办?底下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庄茶从他怀里退出来,就看见他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眼神也闪躲着不敢看她,竟然又恢复了从前那个单纯不禁逗的模样。

她勾唇一笑,眼尾闪烁着戏谑的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没多做考虑,伸手扯了他的领带,踮了脚狠狠地吻了上去。

之后,在他唇边吞吐道:“靳钊言,这辈子我非你不嫁!”

后来的后来,在庄茶和靳钊言的新婚夜,靳钊言无意间看到了庄茶收集的无数关于延昭的资料。他欣慰之余,和盘托出了他就是延昭的这一事实。庄茶在震惊的同时,面上表情几度变换,最后,终于兴奋地扑进了靳钊言的怀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心心念念的偶像与所爱之人是同一个人。

这一夜,自是春光旖旎,一切尽在不言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