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庄茶一直没有接靳钊言的电话,自然,也不会主动联系他,她不知道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波应该和他说些什么,是该说不在乎他这样无视她,还是该说不在乎他是否离开。

她努力地做到深明大义,可终究抵不过根深蒂固的小女生做派,对于他完全忽视了她的感受,直到离开前才通知她的这一行径一直耿耿于怀,也就做不到释然。

如果说按照偶像剧的套路,靳钊言应该是千方百计向她解释,希冀得到她的理解和原谅,不接电话就去医院找,一个手术间而已,要么就直接来她家里,车停在她楼下,远光灯一开,抽根烟彻夜等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他想解释,总有更好的方式。

问题在于,他愿不愿意。

他很忙,要准备出国的各项事宜,还要把这头的工作都交接了,而且出国在即,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了一起,他分身乏术,根本无暇顾及她,更何况,她的意见无足轻重,无论她答应与否,他都要离开。

再一次见靳钊言是一周后的欢送会上,堂堂靳主任要出国,一场轰轰烈烈、声势浩大的欢送会是必备的,手术室全部的医生护士都受邀了,庄茶有幸成为其中一个。

聚会的地点定在一家豪华烧钱的私人会所,院长掏腰包,大家也就毫不客气,抛开以往严谨规矩的模样,挣脱了一些不必要的束缚,个个撒了欢的玩。

吃饭的时候庄茶没有和靳钊言坐一桌,能有资格和他坐一起的不是院长就是副主任,再不济也是夏朵,她虽说也算他的工作伙伴,可到底比那些人矮了不知道多少截,她连凑过去的意思都没有。

相比他们那一桌子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他们这桌就接地气多了,都是一些小护士,新进医生,大家都年轻,资历也差不多,共同话题多,聊起来也就少了很多隔阂。

她身边坐了韩晟韬,到底是个玩惯了的公子哥,控起场来游刃有余,一桌子的陌生人在他的带动下聊得很是自然火热。

庄茶扭头看了一眼侧后方靳钊言他们那一桌,他们聊得也很开心,他眉眼难得的舒展,眼尾慵懒地挑起来,神情很是放松,间或看一眼身旁和他说话的夏朵,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好看。

他的情绪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反观她,面对满桌子闪着人民币光彩的豪华大餐却吃得味同嚼蜡。

饭局进行到一半,靳钊言就起来敬酒了,庄茶虽然不太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可想着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好歹是他的欢送会,他敬个酒跟大家道个谢也算正常。

很快,他就转到了他们这桌,其实,是不太需要的,他们一桌子食物链最低端的小护士,小大夫,压根不值得他赏脸的,他之所以过来,是因为有韩院长家的少爷。

靳钊言在庄茶身边站定,也并非故意,只是因为庄茶坐的位置正好比较靠外。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前襟打开,露出内里的羊毛衫,他原本就气质出众,剪裁贴身挺括的风衣更衬出了他修长笔直的身体线条,略显冷硬但酷到恰到好处。

他单手举着一盏高脚杯,里头玫红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流光溢彩,她记得他很少喝酒,一方面是他酒量不好,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胃不好,一喝酒就胃疼,严重了,还会吐。

但现在,他眼神慵懒,隐约带了点醉意,这样漫不经心又略带散漫的表情哪里有丝毫的勉强。

“韩少,以后要好好听你爸爸的话,不要玩了,都这么大了!”

听靳钊言一副教育小孩子的模样,一桌子人笑出了声,韩晟韬臊红了脸,连声答应,赶紧把手里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以示忠心。

接着,靳钊言一转身,眼神就扫到了身边的庄茶,她吓了一跳,握着酒杯的手突然收紧,心跳漏了一拍。

她以为,他有话要和她说,但是,并没有,他的眼神若无其事地一扫而过,转身离开。

那一瞬间的停顿,恍惚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饭局接近尾声,大家都停了筷子,该喝的喝,该聊的聊,气氛比刚才还要火热,庄茶暗想着,大约只有她一个人是真的奔着吃饭来的。

胃里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因为心情不好郁结了还是因为辣椒吃多了刺激的,庄茶起身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抱着肚子去洗手间。

在洗手台冲了把脸,她还没来得及转身,整个人就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带到了墙上,她的后背下意识地**了一下,已经做好了撞到墙上的准备,后腰却被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揽住,稳稳停了下来。

她回身,看着眼前这个牢牢地把她圈在怀里的男人,失笑出声:“你干吗?”

“小茶。”靳钊言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含糊不清,呼吸之间俱是红酒的香醇味道,再看一眼那迷离的双眼,庄茶知道,这人是喝多了。

他叫了一声之后就再没说话,双手搂紧她,恨不得把她揉碎进他的怀里,她听着他的呼吸声心渐渐的软下来,“胃不好还喝酒。”

“他们都敬我,我一个大老爷儿们连点酒都不能喝会让人笑话的。”

肩上是他轻轻磨蹭着的脑袋,他嘟囔着出声,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似的,窝在她怀里,才敢说出这样幼稚到可爱的实话。

他们两人静静拥抱着,氛围和谐温暖,似乎很美好,美好到不需要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

直到他说:“小茶,后天我就要走了。”

庄茶以为他会解释些什么,哪怕是说他两相权衡,事业和爱情难两全的为难,哪怕说他即将离开时的依依不舍,不管哪一样,都好过这样的苍白,像是通知一般,告知而非征求她的意见。

她的心凉了一下,许多话梗在喉头,想要问他在哪里工作,住处找好了没有,吃不吃得惯西餐,工作模式了解过吗,想要关心的太多,可一开口,却只说了句:“嗯,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似乎不太需要她无关痛痒的关心,所以才选择后天离开,今天才通知她。

两人各怀心事,没等多少时,就听见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庄茶赶紧松开手,把他推离了自己的怀抱,抬步出门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走的那天我不会去送你。”

她刚拧了把手,外头就涌进来好几个陌生人,还好不是熟人,几个人用暧昧而了然于心的眼神扫了扫她和靳钊言,嘴里似乎嘟囔着什么,脚步声,低笑声,还有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流水声。

一片嘈杂中,她依旧听见那声低沉却清明的应答,他说:“嗯,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靳钊言走的那天,庄茶是真的没有去送,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的航班,又是哪一趟航班,她休息在家,陪着季铎那个小崽子看动画片,横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大堆零食吃得咯嘣儿脆,她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平和自然。

其实,靳钊言没走之前她的生活也是这样,他们俩的时间很少能对在一起,大部分时间也是见不着面的,就算见了面也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提防不让熟人看见,少有其他情侣那样成天腻歪在一起的机会。

所以,即便他离开了,生活也不会受影响的。

“姐姐,你怎么哭了?”

季铎伸出小手给她抹眼泪,肉乎乎的胳膊环住她的脖子,轻拍她的肩膀:“姐姐不哭,有我在呢!”

“你在有屁用!我吃薯片呛住了不行啊!”庄茶一把推开他,一起身,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靳钊言是真的离开了,从今天开始,她整整一年见不到他了,这种离别不是他连上一周的白班全然没时间见她的分别,而是即便她想他想得撕心裂肺,在那些熟悉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往常不管他多忙,只要她想他了,他总是想尽办法抽出时间来见她,哪怕是刚下了两台手术中间的空当,他也会挤出来时间见她,两人匆匆地聊几句,抱一下,他走之前会吻吻她的脸颊,虽然仓促,却足够慰藉。

而如今,她再想他,该去哪里找他呢?那个在地图上她都找不见的地方,那个地方却有她心心念念的人,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触不可及。

这大概是庄茶最文艺的时候了,隔着满眼的泪花看着窗外透出的一角湛蓝的天空,想着她连和他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都不可以,他那头的空气要想吹过来都得经过温带海洋气候和亚热带季风气候的转化。

想到这里,她把季铎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靳钊言是晚上发来的短信,那会儿庄茶已经哭饱了躺**准备睡觉了,手机叮咚作响,她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就一句话,“我到了,一切安好。”

她知道,是靳钊言发来的短信,他只字未提她所担心的事,简单的七个字概括了这场暗无天日的分别,她依旧难过,却也知道,他是懂她的。

只有这样最看不出情绪的官方式的报平安才不会让她再次触景生情。

就像她不愿意送他离开一样,她害怕那样真切的离别,看着那个朝夕相处的人拖着行囊消失在人海里,她却只能无力又无助地目送,那样的场景太过残忍,她没有自信能微笑如初地应付下来。

现在也一样,她不想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那样她还能欺骗自己说,她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改变。

“嗯,好,最近不要联系我了,等你安顿下来再说吧。”

也等我安顿下来,等我不会因为对你的思念寝食难安时,我再坦然地面对与你的离别。

靳钊言很听话,之后的几天果真没有联系她,庄茶也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只是在工作的时候依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留在五号手术间。

她如往常一样去上班,整理好一切坐等病人过来,巡回和器械依旧是熟悉的老师,只是主刀医生一进来,她的心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那个眉眼深邃、气质冷酷自持的人终究是离开了,换了一个身材微胖、长相憨厚的男人,气质差靳钊言不是一星半点,技术自然也是不行。

就连韩娟老师这样从不闲言碎语的人都忍不住吐槽:“跟惯了靳主任那样赏心悦目的人再跟这样的,心里还真是别扭。”

庄茶苦笑一声:“嗯,确实是。”

开始手术之后,庄茶暂时闲下来,坐在凳子上看着正在做手术的陌生医生,想着从前这个时候,靳钊言总是抽空偷偷看她一眼,眼神虽说清冷,可眼底依旧有小小的暧昧和得意,两人对视一下,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幸福就能溢满整个胸腔。

而此时,那医生埋头手术,一抬头,只说了一句:“那边坐着的学生,给我打一包方纱。”

“……”庄茶收起了满心满眼的失落,起身去取纱布。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刚换了衣服出来,就碰见了韩晟韬,他也刚下班,手里拎着个大袋子,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堆什么,见了她,嬉皮笑脸地迎上来。

见他那副觍着脸的表情,庄茶心里突突地涌上来不祥的预感,后退一步,一脸提防:“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啧啧啧,看不出来你还和靳主任有一腿,我真是小瞧你了,难怪那次没能把你怎么着,原来是有靳主任暗中保护你。”

“……”庄茶扬扬嘴角,笑得敷衍,没准备接他的话茬,一脸不加掩饰的不耐烦。

这人却浑然不自知,继续道:“那天靳主任走的时候,送他的人挺多,前呼后拥的一波人,可他还是一步三回头,摆明了是他想见的人没来,一路上都笑得挺心不在焉,进安检口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瞄一眼,一脸的失望,看来,他等的那个人是你。”

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深陷下去,像个填不平的坑一样盈满了湿意,庄茶紧紧抿着唇,不让韩晟韬看见她脸上难掩的酸楚。

早知道会这样,是不是应该去送送他?

起码在他离开之前再给他一个拥抱,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不要总是吃快餐食品,要注意休息,去了以后一定要空出一天来倒时差,不要太累。

她只顾着自己害怕离别,不愿意面对那个场景,却不承想,他才是那个要斩断一切熟悉的感情和环境去到一个全然陌生地方的人,那里没有他的亲人朋友,他连点依靠都没有。

他肯定是带着遗憾离开的,一场不可避免的离别也因为她的任性没有一个完美妥帖的结局,想到他回头找她时满眼的失落,她的心口就沉沉地往下坠,闷闷的难受。

她突然就想起从前,季臣刚出差的时候,总喜欢带点茶叶,他说不习惯酒店的茶水,自己带着喝起来也舒服,她每次都记着,他一走的时候,她总要翻翻他的行李箱,找找缝隙里有没有放着那一小包红色茶叶,找到了,就安心地抱抱他的腰,“爸爸,记得用开水冲。”

找不到,就跑去跟妈妈要,然后借花献佛地放进去,郑重其事道:“爸爸,茶叶带上了,记得要喝。”

唯独一次,季臣刚行程特别赶,几乎没有准备行李的时间,她放学回来,季臣刚已经拉着行李箱准备走了,她话都来不及说,冲进卧室找茶叶。

茶叶找到,季臣刚已经坐了司机的车离开了,她追着那辆车跑了一条街,直到黑色的车身隐在车流里再也看不见,她捏着小包的茶叶站着马路中央哭得像个傻子。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无非一包茶叶,要是想喝,总会有办法的,可她就是难受,满心满眼的遗憾,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

而现在,那种久违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并且愈演愈烈,靳钊言失落的眼神和自己任性妄为的姿态相互交织,纠缠得她心口一阵阵涩然,眼底终于决堤,泪珠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一旁的韩晟韬终于察觉出不对,但替她擦眼泪这样的事又太过暧昧,他一只手尴尬地举在半空,半晌才说:“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没送就没送吧,送了反而不舒服,这样也挺好。”

庄茶哭声未止,伸手胡乱擦着脸,她素面朝天,泪洗过的双眸清澈透亮,泛着莹莹水光,楚楚可怜中又透着难言的倔强,她平素虽然性子爽朗看似没心没肺,内里却是个心思细腻温柔的人,不矫揉造作,却也不粗枝大叶。

跟她相处起来很舒服,这是人家名花有主之后韩晟韬才悟出来的道理,想到自己之前屡次三番调戏她,现下才开始后悔,要是之前态度友好点,两人的关系可能就要更好一点了。

起码不像现在这般,毫无胜算。

韩晟韬送庄茶回家,她一直说不用,自己这副矫情的模样看起来太傻,韩晟韬算是朋友,可又不是很亲密,狼狈的德行被他看见,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可这人一直在坚持,并且美其名曰,靳主任走了,他代为照顾,庄茶勉强一笑,“我又不是遗孀,还代为照顾。”

送到楼下,庄茶就不让人上去了,韩晟韬知道不可操之过急,笑了一声,嘱咐道:“好好睡一觉,别哭了,傻乎乎的。”

他如果像往常一样调侃她,她还可以适应,可现在他忽然这么温柔,温柔的得脱离了他们原本那种半生不熟的相处方式,庄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没有工夫细想,咧嘴笑笑,推门下车了。

回到家,小崽子在,季臣刚也在,庄茶一门心思想着靳钊言,没那个力气和季臣刚斗智斗勇了,看他敛了神色,没了以往喧宾夺主的模样,态度诚恳了许多,便也没寻衅滋事,只是走过去捏了捏小崽子的脸,问了句:“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姐姐,干妈想问你,楼下送你的那个帅叔叔是谁?”

“……你这是什么辈分,我是姐姐,他是叔叔,他有那么老吗?”

看来该来的还是得来,韩晟韬把那么骚包的车开到她楼下,老妈不注意才怪了,平素看到个好车老妈都得挑唆她一番,庄茶,你以后要哭也得坐进这样的车里去哭,现在可好,豪车上长腿一迈下来的可是她亲闺女,她不八卦才不正常。

进了厨房,案板上切了五颜六色的蛋炒饭的食材,火腿,玉米,蒜薹之类的,电饭锅里放着白白胖胖的米饭,老妈正在炒鸡蛋,她靠在门上看着,决定坦白从宽。

“那人是我同事,普通朋友,顺路送我回来的。”

庄茶的话正撞在庄妈妈心坎上,后者赶紧趁热打铁:“干什么工作的?人怎么样?”

“说了是我的同事啊,你还问!”

“同事也得分什么同事啊!男护士和男医生可差得多了。”

庄茶徒手吃了一块炒好的鸡蛋,烫得直吸气,还不忘吐槽:“要不是有他那个当院长的爹,他连男护士都不如,一个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

“当院长的爹?他爸是院长?”庄妈妈两眼放光,庄茶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他对你怎么样,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你也试着多和人家走近点,人家可是院长的儿子,那可是铁打的金龟婿,得想方设法套住,就算当不了院长家儿媳妇,有个大树靠着还好乘凉呢!现在这个社会,你有钱都没用,到底是有权的威风,你还正好留在这个医院,有了这个靠山你以后还不得混的如鱼得水。”

听妈妈说得越来越离谱,庄茶翻了个白眼打断:“照你这么说我当院长夫人不是更好了吗,还省了中间人呢!他可是个不求上进的公子哥,你就不怕你闺女跟着他吃亏!”

米饭下锅,发出吱啦的声响,庄妈妈翻着勺炒饭,还不忘回过头来鄙视她:“就怕你没那个本事,你还不稀罕,怕就怕你想在人家车上哭都得让人给踹下来!”

“……您可真是亲妈!”

吃了饭,庄茶闷头回了卧室,心情依旧阴郁低沉,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抱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她翻到通话记录,看着那个不甚熟悉的电话号码,踌躇半天,鼓起勇气拨过去。

想着那张几乎文进脑海里的英挺俊秀的脸,她心跳如雷地等着,牙齿下意识地啃着大拇指,忐忑地想着,一会儿听到他的声音时,会不会百感交集得哭出来。

只是,她想多了。

电话传来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还未开通国际业务……”

她愣住,酝酿了一肚子的愁绪伤怀变得哭笑不得,苦笑半天,按了挂断键。

洗了澡,头发简单吹了一下,她裹了被子上床,刚躺下,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她一看,上头就一句话,“可以上MSN吗?”

是靳钊言。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弹起来,连滚带爬地摸到电脑,登录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她跪在地毯上,看着他的头像被点亮,接着,就收到了他的视频邀请。

她一激动就点了接受,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洗了澡,身上只穿了一件吊带睡裙。

靳钊言的脸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即便是透过光线昏暗,像素不甚高的摄像头折射出来,依旧英俊逼人,不见一丝瑕疵,他头发微湿,身上披了件白色的浴袍,露出胸前一小片结实的胸膛,一开口,声音低沉清朗,带着微微的湿意,难掩眷恋:“小茶,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不过几天而已,庄茶都觉得像是隔了几个世纪,在这样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情况下,更觉恍如隔世。

“你……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适应吗?累不累?住在哪里?你们那儿冷吗?咱们这儿有点冷了,一层秋雨一层凉,老是降温,上夜班的时候我都得穿棉衣了。你最近吃什么了?有没有好好吃饭,西餐还吃得惯吗?西餐我只吃过牛排和意大利面,你也吃这些吗?我觉得很难吃,你要多搜罗点好吃的,不要委屈自己,一定要吃好,休息好……”

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在见到他的时候终于喷薄而出,庄茶恨不得把他的生活事无巨细地了解到,心底的担心一点点地涌上来,融进关切却难掩苍白的话语里,很矛盾,却不得不说。

靳钊言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离屏幕更近了一点,之后才柔声地说:“你一下问这么多,我怎么回答你。”声线里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宠溺,连眼底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如果他在她身边的话,此时一定会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对不起,那天我应该去送你的。”庄茶一开口,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哗哗地往外流,越想越难过,看着他柔情似水的眼神,心底的委屈更是泛滥,湿漉漉的一片,伸手满脸胡乱地擦泪,扁着嘴一梗一梗地抽泣。

“你没去才好,不然我一定不舍得走。”说到这儿,靳钊言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更加低沉,隐隐带着些喟叹和自责,“小茶,决定离开的时候没和你商量是我的不对,这件事是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了,当时你还没有来,我就应了下来,真正开始实施是今年,院长也很重视,当作一个重点项目开展,那几天我一直很纠结,一方面放不下你,一方面这头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好放手,更何况我自己也确实很想出来深造一下,这么纠结下来,那几天是我最茫然无措的时候,到后来,院长说这个项目已经启动,没法拒绝了,我才狠心选择了离开。我很为难,真的。”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闷闷的,带着难以言说的压抑和怅然。

庄茶只顾摇头,手背抹着涌出来的泪花,哭得泣不成声,靳钊言轻声地劝着她,说了几句之后便开始沉默,要是往常,他早已把她搂进怀里柔声安慰了,可现在,他只能看着她单薄的肩膀轻轻耸动,隔着触不可及的距离,无能为力。

一时间,一个在屏幕前哭,一个在屏幕前看,两相沉默,只能听见庄茶低低的啜泣声。

直到一个突兀的女声插进来,打破了这样煽情的氛围。

“钊言,你下午要汇报的资料准备好了吗?我那份还没翻译完,你能不能帮帮我?对了,法洛四联症是用哪个单词来着?它有两种翻译方式,哪个更准确?”

靳钊言侧过头说了一串英文,纯正的发音方式配上他磁性低沉的声音,听着格外悦耳,那人又问:“是这个啊,我也觉得是这个,可又不确定。你帮我看看吧。”

音响里只传来纸页翻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靳钊言侧身坐着,屏幕里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和半个肩膀,他低声和身边的人交谈着,眼神认真专注,却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许平和,庄茶终于收声,抹了把脸,抱膝等着他。

大约过了五分钟, 靳钊言就交代好了,又转身看她,很自然地解释:“下午我们有个讲座,专业术语比较多,得查阅一些文献,挺费劲的。”

庄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之间隔着近十个小时的时差,聊个天都得将就。

“那你忙吧,我也得睡了,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有早班。”

靳钊言大约是真的忙,也没有挽留,应了声,等着她下线的过程又转去翻看资料了。

庄茶关了电脑上床,梗在心口的担忧说出来,也就全然没有意识到那个熟悉的女声来自夏朵,至于为什么夏朵会在靳钊言的房间,而靳钊言又为什么可以穿着浴袍很自然地和夏朵聊天,她就更无暇思考了。

第二天起来,天刚蒙蒙亮,氤氲的光泽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带着雾蒙蒙的薄晕,庄茶裹着睡衣坐起来,心里突然变得无比安宁。

人的坚强和韧性都是被逼出来的,没有哪个人生来就无坚不摧,无非是被不得已的现实压迫,无力反抗只能勉励承受,既然改变不了现实,能改变的也只能是自己。

她也算这一类人,靳钊言在的时候,她事事都依赖他,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觉得征求了他的意见才算安心,并不是真的解决不了,只是享受被他包容照顾的感觉。

如今,他走了,过了这些天,她早没了念想,哀怨之余也变得坚强起来,他离开是为了变得更好,她不能一直颓然下去,她不想他功成名就回来之时,她却依旧是个期期艾艾的小护士,除了无尽的幽怨和颓丧外,一事无成。

她要让他看到更好的自己,分隔在两个空间里,她更要努力地追上他的步伐,待他华丽回归,她也能骄傲地与他并肩而立。

这么想着,连日的阴郁也一扫而空,她给自己加油鼓劲,一直沉甸甸的心口也总算有些释然。

心中释然了,上班也没那么煎熬了,她有了奋斗的目标,也不再因为靳钊言的离开惶惶不可终日,觉得每过一天,就向更好的自己又接近了一步。

最近医院里针对全体护士进行业务考核,考查的项目就是最普通的留置针,护士长说了,“觉得简单是吗?觉得一天天干的活没有考核的必要是吗?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可以坐上这个位子,就是因为抢救一个大出血休克病人抽配血时没人扎得上,只有我可以!你觉得没意思,那你给我拿个第一名回来。”

庄茶自然是不敢轻视,静脉穿刺是一个护士必备的也是最重要的技能,因此,护士长发话之后,她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就留在科室里练习留置针,真人练习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就拿输液的延长管包了治疗巾当作血管来练,流程一遍遍顺,一样的话几乎说到口干舌燥,治疗巾不比人的皮肤柔软有弹性,有的时候使的劲大了就狠狠地戳在食指上,她扯了输液贴简单包住,继续过流程。

靳钊言最近一直很忙,她专门开通了国际长途给他打电话,他就接了一次,她这边是晚上,他那边是近中午的样子,接起来,他身后嘈杂一片,他像是刚谈笑完,开口的时候还隐隐带着来不及收的笑意,问她:“有事吗?”

有点公式化的回答,也不甚温柔,倒把庄茶问住了,有事吗?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可说没事吧,她眼巴巴地等了一晚上就为了等这十多个小时的时差,害怕扰了他睡觉,这样挂断也不甘心,就把最近准备考试的事告诉了他,“医院里有考核,考留置针,我最近一直忙着准备。”

“嗯,挺好的,你一直都机灵,这点小考核算什么。”说完,又像想起来什么,问她:“你先挂了换我来吧,国际长途挺贵的。”

庄茶“嗯”了一声,他等着她挂电话,也不再和她聊天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和周围人搭腔,偶尔说英语,偶尔说中文,听着很高兴的样子,她想了想,按了挂断键。

之后,他再没打过来,庄茶等了一个多小时,想着他大概是忙得忘记了,自己也着实没什么要说的,也没计较,倒头睡了。

之后打电话她就有了点阴影,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就不太敢随便给他打电话,就怕他说一句,有事吗,把她给噎回去,无关紧要的话也只能絮絮叨叨地在短信上说,他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大多数时候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挺好的,就是很忙,你放心,好好照顾自己。”

留置针考试很快就到了,庄茶是下午考,监考老师是普外的护士长,她对普外科没多大好感,初次离开靳钊言时的依依不舍化成怨愤加诸在这个无辜的科室上,现在想想,还真是矫情。

那只是隔了科室,现如今,隔了多少个海岸线,不也熬过来了。

排队考试的时候,不期然就遇见了白小月,她瘦了,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可,就是眼神不再纯粹,变得安定释然,隐隐带了些死气沉沉,仿佛看破红尘,两人见面,再尴尬也得打招呼。

庄茶先开口:“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白小月浅浅地笑,“挺好的,我准备留在妇产科了,最近几天正在跟着老师接班,实习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真正揽下这一摊子,头疼的事一波接一波。”

“嗯,是,实习的时候没责任,老师让干什么干什么,虽然累,但心里头没负担。”

“你呢?留在手术室了?手术室虽然累,但是活儿规律固定,也没有家属刁难,其实也不错。”

“嗯,是,我最近先上巡回,过几天上器械,小手术还行,大手术还是有些生疏。”

原本是亲密无间的关系,现在说话却只能是这种类似寒暄的语调,熟悉的感情添上了让人硌硬的裂痕,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表面功夫做够了,心里却恨不得以后再也不见,免得这么尴尬。

白小月在庄茶前几个,进考场前回过头来冲她说了句:“我和李司霆分手了,当初的事不怪你,是我那会儿太傻,猪油糊了脑子了。”

至于为什么分手,是因为她终于看清了李司霆的真面目,还是说李司霆又对其他女孩子下手了,庄茶不得而知,但是起码,这些无中生有的糟心气她是不用受了。

一转头,白小月已经进去了,想起她为了李司霆流了孩子,却还是被抛弃,再想想她由从前不谙世事的单纯模样变成现在这样,这期间的波折和苦楚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庄茶叹口气,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再感慨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考试很顺利,她不眠不休地练习了那么长时间,总得给她点回报,看着护士长满意的眼神,她松了口气,挺直背脊出了考场。

考完试,她顺路去了趟理发店,把及腰的长发剪成了过耳的包包头,剪头发的小妹一个劲儿说可惜,她发质好,又黑又亮,握在手里跟匹水缎似的,一剪子下去可惜了,她挑眉调侃道:“没关系,剪了卖钱。”

剪完头发她正捂着脖子准备打道回府,一出门,就又遇见了韩晟韬,少了头发的遮蔽,她后脖子有点发凉,看见他后,蹙眉问了句:“你最近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似乎他总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和她来一场完美的不期而遇。

“怎么把头发剪了?怪可惜的。”韩晟韬答非所问。

“怎么都这么说,剪了又不是不长了,换个发型换种心情,新生活从头开始,多好的寓意。”

庄茶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还是不习惯,手掌滑下去,生生的在脖颈处刹了车,这才讪讪地问:“是不是很丑,我从小到大都没剪过这么短的头发,我的发型只分两种,长辫子和短辫子。”

“不会,很好看,另一种不同的风格。”

韩晟韬说的是实话,见惯了她长发的模样,温婉可人,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娇俏,而如今,包耳的短发把她修长的鹅颈露出来,衬得她脸盘更小,少了分娇媚,却多了分精致干练,只是眉眼如初,依旧清澈动人。

“那就好,我还以为会很丑。”

人总喜欢把自己心中的期冀和念想具象出来,比如说会在家摆尊所谓开了光的菩萨,每逢初一十五,烧香供奉,对着一尊流水线上扣出来的泥胎虔诚地祈祷,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作用,可依旧有人深信不疑,无非是让自己的念想有个寄托的地方,人心太脆弱,总喜欢想方设法找依靠。

庄茶也是,就算心中力量再强大,每天不停地鼓励自己要变得更完美去迎接靳钊言的回归,可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没个实际的依托。

所以,就想到了剪头发,每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一句:“头发长了,靳钊言就回来了。”仿佛这样,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