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两个人的模样, 柳拂嬿立刻猜到,乔思思腹中孩子的父亲,就是这位设计学院的男辅导员。
而她身不由己地,窥探到了其中的隐情。
两方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 凑在狭小的办公室里, 尴尬程度也指数级上升。
柳拂嬿垂下目光,表情平静地站起身。
“你们先聊, 我还有点事。”
可话音未落, 乔思思忽然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
“……你能不能陪陪我?”
她仰脸看柳拂嬿, 嗓音带着哀求的哭腔。
“你陪着我,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有了点勇气。”
稍顿,又急切地补充道:“你不用避出去,没关系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见乔思思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柳拂嬿也没法再离开。她柔声道了句“好”,在旁边的办公椅上坐下来。
屋里只开了两盏灯, 光线有些昏暗。墙上挂的老式空调费力地运转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辅导员名叫赵林, 他鼻梁上全是汗水, 根本挂不住眼镜。推几下, 就往下滑几下。
他索性不推了,打量一眼柳拂嬿, 疾步朝乔思思走来。
“你来干什么?”
乔思思屏住呼吸, 看向了另一边。
“这几天你消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上周我来找了你好几趟, 你同事说你请假了。”
说到这,一颗汗珠从赵林的发间滑落。
他用力吐了口气, 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柳拂嬿,这才用破罐破摔的语气道:“我算了时间,距离上次……刚好一个半月。你是不是?”
“你还找同事问了?”乔思思瞪大眼睛,“不是说好在学校要保密的吗!这事万一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做人?”
“我……”赵林避开她愤怒的视线,低声道,“我说的是有工作找你,他们不会多想的。”
两人对峙时,柳拂嬿把头压得很低,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对赵林的回忆。
她是国画专业的讲师,赵林是设计专业的辅导员,两人交集自然不多。只是大家办公室都在一层楼,偶尔会路过碰见。
印象里,这是个很内向,内向得近乎沉郁的男人。他平时喜欢穿深色,站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总是不苟言笑。
叫人很容易忽略,那副其实长得还算端正的五官。
“你说不会就不会?”
闻言,乔思思的怒火并未平息。
“万一他们猜到内情了呢?你只会落个风流的名声,被嚼舌根的永远是女人!”
才说完这句话,她脸色忽然一白。
可能是剧烈的情绪起伏导致了恶心,乔思思下意识地捂住嘴,躬下腰。
柳拂嬿赶紧抚了抚她的背,把一旁的垃圾桶挪过来。
“你,你别着急。”赵林急忙上前两步,“不舒服的话,咱们立马去医院。”
乔思思干呕了几声,对着垃圾桶趴了好半天。过了阵才直起腰来,拿过桌上的水杯,喝了两口水,脸色渐渐恢复了些。
“好点了吗?”赵林观察着她的脸色,又毫不嫌弃地往垃圾桶里看了几眼,眉毛皱起来,“你早上是不是没吃饭?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
乔思思用力咽了咽嘴里泛酸的味道,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用你管。”
赵林沉默几秒,就站在那只垃圾桶旁边,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体两旁。
过了会儿,他低声道:“如果你怕别人的风言风语,我可以辞职。”
这话一说完,乔思思跟柳拂嬿都愣住了。
江美是国内有名的美术学院,能在这儿得到个职位不容易。
即使是当辅导员,今年的学历也卷到了博士起步。
他说辞职就辞职?
乔思思总算转过头来,像没认识过这个人一样,愣愣地看着他。
赵林迎上她的目光,视线坚定,嘴唇抿得发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热闹的谈笑,夹杂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乔思思听出同事的声音,倒吸一口冷气,不假思索地赶他走:“有人来了,你赶紧出去。”
赵林不自觉地颦起眉,看了门外一眼,又语速极快地补了一句:“我不会撒手不管的。等你冷静下来,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说完,他从垃圾桶里拾起那只刚被吐过的垃圾袋,扎了两下封好口,拎在手里,出了门。
看着他疾步离开的背影,柳拂嬿意识到一件事。
他今天过来,问了好几次乔思思的身体好不好,却一次也没透露出,觉得麻烦,要把这个孩子打掉的意思。
-
怕乔思思觉得孤单,柳拂嬿午餐和晚餐都是陪她一起吃的。
在这期间,又听她聊了许多事,包括是怎么和赵林有了接触,她对这个人的印象之类的。
一直到傍晚时分,柳拂嬿送她进了地铁站,看着她过了安检,这才独自往回走。
城市被繁华的霓虹灯照亮,人们行色匆匆,步履疲惫。
她在地铁站门口打了辆车,刚坐上去,手机响起来。
“在哪儿?”
一接通电话,便听到薄韫白的声音。
不同于以往的懒淡散漫,男人语速稍稍快了些,有种少见的认真意味。
“已经上出租车了,马上就到家。”
柳拂嬿看了一眼时间,确实有点晚了,又道:“我给你微信留过言,说晚饭不用等我一起吃了。”
“我看见了。是加班加到现在?”
“没。”柳拂嬿回,“班早下了,跟同事吃了个饭。”
电话的另一边,薄韫白想起上回去学校接她的情景。
国画专业的办公室不大,门口的名牌上只写着寥寥数个名字。
闻瀚、王令安……
好像除了她,全是男老师。
“……你这同事还挺热情。知道你才办完婚礼没多久,还留你留到这么晚?”
说完,男人又沉默了一小会儿,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了句:“几个人?”
“就一个。”
柳拂嬿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想起乔思思很介意别人知道这件事,她决定帮忙保守秘密。
于是就含糊地说了句:“我跟这个同事关系一直挺好的,她最近遇上点事,心情不好,就陪着随便聊聊。”
“哦——”男人语调稍稍拖长几分,又问,“什么事?我能不能帮上忙?”
柳拂嬿这下说得很确定,斩钉截铁道:“肯定帮不上。”
挂了电话回到云庐水榭,柳拂嬿上楼换衣服,路过薄韫白的卧室,看见里面亮着灯,门却紧紧地关着。
她猜他应该在工作,路过门口时,刻意放轻了脚步。
换好家居服,下楼去喝水,见餐桌上静静摆着一盆洗好的蓝莓,像是在等她。
蓝莓很新鲜,个大饱满,上面还挂着水珠。
每一颗都洗得很认真,连难洗的果蒂部分都很干净。
柳拂嬿拿起一颗放进口中。
就在此时,微信一亮,保姆阿姨正好发来消息。
[太太,听薄先生说您今晚在外面用餐,我临走前给您烤了个小蛋糕当饭后甜点,就放在冰箱里第一层]
[谢谢,让您费心了。]柳拂嬿回了个笑脸表情,又道:[蓝莓也很好吃。]
对面却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蓝莓?您明天想吃蓝莓吗?]
柳拂嬿一怔,疑惑地朝楼上看了一眼。
这是他准备的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盆蓝莓是薄韫白亲手洗的,她吃时的心态一下发生了改变。
连尝到的味道好像都更好了一些。
吃了几颗,她决定投桃报李。
于是从冰箱里找出两个新西兰玫瑰苹果,切块削成兔子模样,放在盘子里用叉子叉好,这才上楼去了。
回卧室备完课,又浏览了一下江阑最近的画展信息,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柳拂嬿伸了个懒腰,一刷微信,看到陶曦薇的朋友圈:[老片也太好哭了,我宣布这部电影就是天下第一,没看过的赶紧去看!]
她想到这栋偌大的豪宅里确实有一间影音室,位置也离薄韫白的卧室比较远,应该不会吵到他。
于是便决定去体验一下。
结果陶曦薇推荐的这个电影,节奏比较慢,又文艺又意识流,属于那种看进去就是神作,看不进去就觉得故弄玄虚的类型。
柳拂嬿先是坐在沙发上,然后靠在沙发上,最后躺在了沙发上,听着陌生的外语台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漆黑的房间忽然被白光照亮,光芒透过眼皮刺进来,叫人痛不欲生。
柳拂嬿揉了揉眼睛,也没睁眼,下意识朝沙发的另一边转了过去。
才转到一半,一只抱枕落下来,拦住了她的动作。
“嗯……”
她囫囵地发出一声没睡醒的声音。
电影早停了,中央空调几乎没什么杂音,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能听见薄韫白喉结轻轻动了两下。
少顷,他直接开口道:“柳寒露,起来。”
“困了回卧室睡,这儿没东西盖。”
柳拂嬿嗓音有些哑:“不用盖,这里就行。”
她还不太清醒,不能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不过这里的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适,比她以前睡过的大部分床都要好。
她还在贪恋沙发上柔软的触感,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那我抱你回去?”
“……”
柳拂嬿立竿见影地坐了起来。
视野从朦胧变得清晰,能看见薄韫白站在莹白灯光下,黑衣黑裤沉稳矜贵,清落身形被镀上一层浅金属色的光芒,养眼得像才从画报上走下来的模特。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她坐起来后,沙发上多出一块位置。薄韫白坐下来,肩膀几乎和她的后背挨在一起。
但他好像没察觉到这一点,看了眼播放记录,温情话音里晕开些恍然:“这一部,难怪。”
“你看过这部电影吗?”柳拂嬿扭头问他,嗓音里带着点哑。
“嗯。”薄韫白淡声道,“节奏有点拖沓,不太喜欢。”
柳拂嬿有点欣慰地点点头:“我也觉得。”
影音室没有窗户,尽管灯光亮着,周围的布置仍旧很温馨、很舒适。
柳拂嬿双目失焦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的地板,又打了个哈欠。
“怎么困成这样。”
薄韫白偏过头来看她,长而黑的眼睫低垂下来,眸光沉沉,有种叫人琢磨不透的意味。
稍顿,清沉的声音晕开一丝揶揄,半开玩笑道:“和同事聊天聊累了?”
柳拂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茬。
她都忘了这回事,听他说完才想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点累。”
回想起白天的事,柳拂嬿颦起眉,双眸也更清明了几分:“我还挺担心她的,唉。”
她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大家实际上都有各自的辛苦。”
闻言,薄韫白垂下眸,淡淡应了声。
少顷,他的肩膀忽然往旁边一斜,靠在了柳拂嬿的后背上。
柳拂嬿身体一缩,回过头看他。
男人神色几分倦怠,发影垂在额前,将眸光也遮得黑沉沉的。
他嗓音稍哑,低低地说了句:“我也有我的辛苦。你怎么不担心担心我?”
柳拂嬿:?
你的辛苦?比人家未婚先孕更苦吗?
但她今天当知心姐姐也当惯了,于是仍柔声应了句:“什么样的辛苦?你可以和我说一说。”
一直扭着头也挺累的,而且看不到他的正脸,柳拂嬿又转了回去。
也就没能看到,男人清隽眉宇间掠过一线无奈,欲言又止般,轻轻抿了抿唇。
最后,也只好随便捡了个次要的理由来说。
“上次和你讨论过之后,我打算给小许安排新的学习材料。”
“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内容对他来说才是简单的。”
说着说着,薄韫白真觉得烦恼了起来。
他揉了揉眉心:“我感觉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内容。”
柳拂嬿觉得薄韫白确实挺辛苦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有点心疼被说成这样的小侄子。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柳拂嬿提议让他们换个形式,以后上课主要让薄成许大胆提问,而不是薄韫白单方面地灌输。
“行,我试试吧。”薄韫白仍靠在她后背上,懒声应了下来。
柳拂嬿不得不轻轻动了动身体,偏头问他:“那——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卧室休息吧?”
他们住的分明是两间卧室,但听她这个语气,好像是要回同一间似的。
薄韫白心里一动,眉眼间晕开些莫名的情绪,看不出是什么意味。
他站起身,打开门,让柳拂嬿先出去,自己关了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男人低声问:“你明天回家吃饭吗?”
“还是又要陪同事?”
“应该不用陪了。”
柳拂嬿随口道:“她今晚也说了,耽误我这么长时间,挺不好意思的,明明我才结婚不久。”
话听在薄韫白耳中,就换了一种意思。
他垂眸淡哂了一声,觉得这男的还挺绿茶。
可没过多久,又听柳拂嬿灵机一动道:“你提醒我了。我明天订一束花送给她吧。她喜欢粉色的东西,没准会开心一点。”
“粉色的东西?”
薄韫白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他抬眸望过来,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你说的这一位,不是男同事?”
“怎么会是男同事呢?”
柳拂嬿不明所以地解释道:“是我隔壁办公室的行政小姐姐。”
闻言,男人扬了扬眉,面上的阴翳多云转晴般消散几分。
黑曜石般的眼眸稍稍亮起来,绷紧的下颌也随之放松。单看他唇畔的弧度,莫名有种温柔的感觉。
“人家有辛苦,你想陪就多陪着吧。”
薄韫白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背影颀长清隽。
临进门,又像才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下次回来得晚就别打车了,我去接你。”
“……哦,好。”
柳拂嬿茫然地点点头,看着他关上了卧室门。
她有点口渴,下楼去餐厅喝水,注意到餐桌上的盘子空空如也。
原来,有些人表面一身倦怠疲惫,背地里早就吃光了她的兔子苹果。
-
天气越来越热,美院的第二个学期也来到尾声。
足足两个月的暑假到来了。
上班时有多心力交瘁,放假就有多幸福惬意。柳拂嬿每天悠闲地睡到自然醒,抱着冰镇西瓜,欣赏花园风景。
住进来这段时间,她也充分地熟悉了云庐水榭的基本格局。
健身房在地下室,她偶尔会下去用一用跑步机,锻炼完,再去桑拿房放松身心。
屋里还有一间巨大的书房,里面有薄韫白收藏的许多书法字画。
总之,这些天来,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了她的痕迹。
除了花园旁边,那个巨大的私人泳池。
这天阳光正好,她涂好防晒霜,穿了件单薄的雪纺长裙,躺在泳池旁的躺椅上晒太阳。
自己都感觉,这生活着实有些太贵妇了。
躺了一会儿,薄韫白从边门出来,问她:“你记得沈清夜的妹妹吗?叫沈落星。”
他说着,垂下手比了比高度:“这么高,六岁多一点儿。”
柳拂嬿一下想起婚礼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花童。
虽然年纪小,可人却乖巧又漂亮,她还曾忍不住抓了一大把巧克力送给人家。
“记得。”柳拂嬿点头,“小姑娘特别招人喜欢。”
“人也挺喜欢你的。”薄韫白道,“沈清夜说婚礼回去,他妹妹经常说起你。”
稍顿,他低声说明来意。
“沈清夜要过来给我送东西,想顺便带他妹妹来见你一面。你怎么说?”
“好呀。”柳拂嬿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沈落星来得很快,穿着一条亮眼的鹅黄色小裙子,比整座花园都明媚。
她从车上下来,一见到柳拂嬿就甜甜地叫:“新娘姐姐!”
嗓音也好听,像一只年幼的黄莺。
她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装星星的玻璃罐,奶声奶气道:“这是我带给新娘姐姐的礼物。”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
柳拂嬿手足无措地捏着那只星星罐子,求助地看一眼薄韫白。
男人轻轻笑了下,从边门回到屋里,片刻后再出来,手里已经端了一小碟草莓蛋糕。
“这是新娘姐姐给你的礼物。”
他温声说着,半蹲下来,将蛋糕递给沈落星。
“谢谢新娘姐姐,谢谢薄哥哥!”沈落星说。
听见这泾渭分明的称呼,沈清夜噗嗤一声笑了。
笑完,他看向薄韫白,问得十分理所应当:“我的礼物呢?”
薄韫白回得也很自如:“门口的垃圾桶里。”
柳拂嬿知道他俩一贯就这么互损,也不在意,专心地看顾沈落星。
小女孩年幼可爱,毛茸茸的头发很柔软,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过了会儿,小女孩望着泳池开口了,嗓音很奶:“哥哥,我想下去玩水。”
“想玩了回家玩。”沈清夜却仿佛对可爱免疫似的,不假思索拒绝道,“这是别人家。”
闻言,沈落星只好听话地后退了一步。
但到底还是有些遗憾,可怜巴巴地攥紧了裙角。
没人舍得让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伤心。
薄韫白掀起眸,淡声道:“别理他。落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沈落星甜甜地说了句“谢谢薄哥哥”,又朝沈清夜那边瞟了一眼。
见对方一副默许模样,这才彻底放了心,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
“落星,你带泳衣了吗?”柳拂嬿问。
沈落星摇摇头,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我就穿着这个跳下去!很好玩的,很凉快!”
柳拂嬿眼睫一颤,怕她着凉,赶紧去看小姑娘的亲哥。
结果就见沈清夜一脸见怪不怪:“没事,她就这习惯。”
既然亲哥都点了头,外人也不好置喙什么。
她回头,朝小姑娘露出个温柔的笑。
结果笑意未落,就听沈落星天真无邪地开口了。
“新娘姐姐,你陪我一起下水吗?”
柳拂嬿呼吸一窒。
她这个年纪,早就没了穿衣服下水的童心。可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瞳仁,又实在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正在迟疑,就听见刚才还铁面无私的沈清夜道:“你们两口子带着她玩吧。”
他扫了一眼薄韫白,眸光有些意味深长:“我还有点事,晚点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