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们来到路左边的一个小树林里。它看起来空**而死寂,光秃秃的树下寸草不生。但在树林那头的角落里,有一大片纠缠不清的野李或黑刺李的灌木丛。他一言不发地环抱住她,将她转向那个方向。树篱间有一道空当,有些铁丝网挡着。他替她把铁丝举起来,她敏捷地从下面钻了过去。他的心又蹦起来。她是多么柔韧又强健啊!但当他翻过铁丝网跟上她时,那八便士——一个六便士和两个一便士——在他口袋里丁零作响,又让他泄气了。

当他们走到灌木丛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天然的凹槽。周围三面都是荆棘断面,虽然没了树叶,但并不扎人,从另一面往山下看,能俯瞰到一片光秃秃的犁过的田野。山底下伫立着一座低矮的农舍,小得像孩子的玩具。烟囱上不见炊烟,四野万籁俱寂。你再找不到比这更幽僻的地方了。地上有草,是树下生长的那种细密的苔藓一样的东西。

“我们应该带一张橡皮布来的。”他说。他跪下来了。

“不要紧,地上很干。”

他拉她到地面上,坐在他身边,吻她,扯掉那顶平顶帽,胸贴胸地伏在她身上,吻着她脸庞的每个角落。她躺在他身边,屈服了,却没有回应。当他的手摸索到她胸上的时候,她没有抗拒。但在她心里她仍然害怕。她会做的——哦,是的!

她会信守她心照不宣的承诺,她不会退缩;但她仍然害怕。而他内心也不太愿意。他沮丧地发现,此时此刻,他对她的渴望其实多么单薄。钱的事仍然让他烦躁。你怎么能在口袋里只有八便士,并且一直想着它的时候**呢?但某种意义上他想要她。实际上,他不能没有她。一旦他们成为真正的情人,他的人生将会大不一样。她的脸转向一侧,他的脸贴着她的脖颈和头发,他就这样在她的胸脯上躺了很长时间,再无其他进一步的企图。

这时太阳又出来了。现在它低悬在空中。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一张铺满天幕的大网破了似的。太阳躲在云后的时候,草地上真的有点冷,但现在再次温暖如夏了。两个人都坐起来为此欢呼。

“噢,高登,看!看太阳让一切都亮起来了。”

云层渐渐散去,一道金光越来越宽,它迅速地滑过山谷,给沿途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原本灰绿的草叶突然闪现出祖母绿的光彩。下面空****的农舍绽放出温暖的色彩,瓷砖是紫蓝色的,砖头是樱桃红的。唯一还提醒你这是冬天的就是听不见鸟儿的歌唱。高登搂着露丝玛丽,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们脸贴脸坐着,俯瞰山下。他把她转过来,吻了她。

“你确实喜欢我,是不是?”

“爱慕你,爱得好傻。”

“你会对我好的,是不是?”

“对你好?”

“我想对你怎么样,你都随便我?”

“是的,我估计如此。”

“什么都行?”

“是的,好吧。什么都行。”

他把她的背压到草地上。现在大不一样了。太阳的温暖似乎钻进了他们的骨头里。“把你的衣服脱了,求求你。”他低语道。她很爽快地照做了,在他面前她不觉得羞耻。何况,天气这么暖,这里这么偏僻,不管你脱多少衣服都不要紧。他们把她的衣服摊开,做了个床,给她躺上去。她赤身**地往后一躺,双手放在脑后,双眼紧闭,微微笑着,好像她已经考虑过一切,现在心中一片宁静。好长时间,他跪着凝视她的身体。她的美吓了他一跳。她**时比穿着衣服看起来年轻多了。她的脸,往后仰着,眼睛闭着,看起来简直有些幼稚。他靠近她。他口袋里的硬币再次叮当响了起来。只剩八便士!麻烦近在眼前。但他现在不愿想它。继续,这才是大事,继续,别管什么将来!他把胳膊放在她身下,将自己的身体伏在她身上。

“我可以吗?——现在?”

“行。好的。”

“你没吓着吧?”

“没有。”

“我会尽量温柔地对你的。”

“没关系。”

片刻之后。

“噢,高登,不!不不不!”

“怎么?怎么回事?”

她伸出双手顶住他,猛力地把他推开。她的脸看起来疏远、恐惧,几乎是敌意。在这个时候发觉她把他推开真是糟糕,就好像冷水把他浑身浇了个透。他灰心丧气地从她身上退下来,匆忙整理自己的衣服。

“怎么回事?出什么问题了?”

“噢,高登!我以为你——噢,天哪!”

她用一条手臂挡住脸庞,翻身到另一侧,远离他,她突然羞坏了。

“怎么回事?”他重复道。

“你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管不顾?”

“哦!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的心一抽。他确实知道她的意思,但他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一点。当然——哦,是的!他早该想到的。他站起来,背转身不看她。突然他明白这事到此为止了。在周日下午,在湿漉漉的野地上——在一个这样的隆冬里!不可能!仅仅一分钟前这看起来还如此正确如此自然,此刻看来却只觉肮脏和丑陋。

“我没料到这个。”他苦涩地说。

“但我控制不住,高登!你应该——你知道的。”

“你不会以为我赞成那种东西吧,啊?”

“但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不能怀上孩子,能吗?”

“你必须冒点风险。”

“噢,高登,你真是不可理喻!”

她躺着仰视他,满脸悲痛,一下子太过激动,甚至记不得自己赤身**。他的失望转为愤怒。又来了,你看!又是钱!

就连你生活中最隐秘的行为也逃不过它,你还是不得不为了钱,用肮脏冷血的警惕小心来破坏所有事情。钱啊钱,总是钱!就连新娘的床头,财神也要染指!上天入地,他都无路可逃。他来来回回走了一两步,双手插在口袋里。

“又是钱,你看!”他说,“就算在这样的时刻,它也有本事践踏我们欺凌我们,哪怕我们在荒郊野外单独相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我们。”

“这跟钱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钱,你脑子里根本就不会起担心孩子的念头。要不是因为钱,你会想要那孩子。你说你‘不能’怀上孩子。什么叫你‘不能’怀上孩子?你是说你不敢。

因为你会丢掉你的工作,而我没有钱,我们全都得饿死。控制生育这档子事!这不过是他们想出的另一招欺凌我们的法子,而你显然想默许此事。”

“但我要怎么办,高登?我要怎么办?”

这时太阳隐没到了云层后。能感觉到变冷了。毕竟,这情形很诡异——躺在草地上的**女人,双手插在裤兜里、气冲冲站在边上的男人。她再那样躺在那儿,过会儿就会狠狠地感冒一场。这整个事情都荒唐又下作。

“但我还能怎么办呢?”她重复道。

“我应该认为,你可以先从穿衣服开始。”他冷冷地说。

他说这话只是为了发泄他的恼怒,但结果让她如此痛苦,而且明显觉得难堪,使他不得不转身背对她。她不多时就穿好了衣服。当她跪着系鞋带时,他听见她抽了一两次鼻子。她泫然欲泣,正在竭力控制自己。他觉得万分羞愧。他本想跪倒在她身边,用自己的双臂搂住她,请求她的原谅。但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这场景让他笨拙又别扭。即使是最为平淡的语句,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了出来。

“你好了吗?”他平板地说。

“好了。”

他们回到马路上,爬过铁丝网,开始一言不发地向山下走去。新鲜的云层正翻涌着掠过太阳,现在冷多了。再过一个小时,暮色就要降临。他们走到山底,拉文斯科洛夫酒店,他们的灾难现场映入眼帘。

“我们去哪儿?”露丝玛丽低沉地小声说道。

“回斯劳吧,我想。我们必须过桥,看看路标。”

他们一路走了几英里,都几乎没再说话。露丝玛丽困窘又可怜。好几次她蹭到他身边,意图抓住他的胳膊,但他躲开她,于是他们隔着马路并列而行。她以为自己大大地触怒了他。她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失望——因为她在关键时刻推开了他——以为他在生她的气。要是他给她一丝机会,她会道歉的。但实际上他几乎没再想这事了。他的心思已经从这方面转开了。现在让他心烦的是金钱勾当,是他口袋里只有八便士这一事实。很快他就将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从法纳姆到斯劳要车费,在斯劳要喝茶,还要烟,他们回伦敦还要更多的车费,或许还要再吃一顿饭,而只有八便士来支付这一大堆!他终究要向露丝玛丽借钱。而这太丢人了。向一个刚刚和你吵过架的人借钱太讨厌了。这让他的清高姿态全都化作了胡扯!看看他,对她说教,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假装为她把避孕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而震惊不已,而下一秒就转了性问她借钱!但你又能怎样?你看,这就是金钱的力量。没有钱,或者缺钱揭穿不了的姿态。

到四点半天就几乎黑尽了。他们在雾蒙蒙的公路上跋涉,除了农舍窗户上的裂缝,和偶尔经过的汽车上的黄色光束外,没有一点光亮。天气还冷得不像话,但他们已经走了四英里,运动让他们暖和了。继续互不理睬是不可能的。他们说起话来轻松了些,并且一点点蹭到了一起。露丝玛丽挽起高登的胳膊。这时她拉住高登,把他扭过来面对自己。

“高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我对你怎么残忍了?”

“走了这一路,你一个字都没说!”

“哦,好吧!”

“你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情生我的气吗?”

“没,我从没生过你的气。我不怪你。”

她抬头看着他,试图在一片漆黑中分辨他脸上的表情。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似乎如她预料的一样,抬起她的脸,吻了她。她热切地抓着他,她的身子贴着他软了下来。似乎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高登,你确实是爱我的,对吗?”

“我当然爱。”

“事情不知怎么出了岔子。我当时不由自主。我当时突然吓坏了。”

“没关系。以后会好的。”

她软软地贴在他身上,头靠着他的胸口。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它似乎跳得很厉害,好像她在做什么决定似的。

“我不在乎。”她把脸埋在他的外套里,含糊地说。

“不在乎什么?”

“孩子。我愿意冒这个险。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

听见这番屈服的话语,一阵微弱的欲望在他体内油然而生,又转瞬即逝。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这并不是因为她此时此刻真的想**。这只是出于一种慷慨的冲动,为了让他知道,她爱他,甘冒可怕的风险也不想让他失望。

“现在?”他说。

“是的,如果你愿意。”

他考虑了一下。他如此渴望确认她是他的!但夜晚清冷的空气流过他们的身体。树篱后的高草肯定又湿又冷。这是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而且,八便士的问题占据着他的心神。

他再没那个心情了。

“我不能。”他最终说。

“你不能!但是,高登!我以为——”

“我知道,但现在全然不同了。”

“你还在生气吗?”

“是的,某种意义上。”

“为什么?”

他稍稍把她推离自己。不如现在解释,再拖下去也强不了。然而,他太羞愧了,与其说是说出来,不如说是咕哝着:“我有件可恶的事情要跟你说。这一路我都在为这事烦心。”

“什么事?”

“是这样。你能借给我点钱吗?我已经完全是个穷光蛋了。我的钱本来刚够今天花,但那张可恶的酒店账单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只剩八便士了。”

露丝玛丽十分诧异。她惊得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怀抱。

“只剩八便士了!你在说什么啊?就算你只剩八便士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这不是告诉你,我马上就要找你借钱了吗?你要付自己的车费、我的车费,还有你的茶点还有天知道什么东西。可是,是我约你和我出来的!你应该让我请客,真是该死。”

“你请客!噢,高登。你这半天就在为这个烦心吗?”

“是的。”

“高登,你真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让自己为那样的事情烦心呢?好像我介意借给你钱似的!难道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咱俩约会的时候我愿意付自己那份钱吗?”

“是的,而你知道我多么讨厌让你掏钱。我们那天晚上就把这说清楚了。”

“哦,多可笑啊,你多可笑啊!你认为没钱有什么丢脸的吗?”

“当然!这是这世上唯一丢脸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这跟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搞不懂你。一开始你想,然后你又不想了。这跟钱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

他挽住她的手臂,开始沿着马路继续走。她永远也不会理解,但他必须要解释。

“难道你不明白,除非口袋里有钱,否则你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感觉没个人样。”

“不。我觉得这完全是傻话。”

“不是说我不想和你**。我想。但我告诉你,当我口袋里只有八便士的时候,我不能和你**。至少当你知道我只有八便士时不行。我就是没法这么做,这在生理上就不可能。”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

“你在雷蒙皮埃尔的书里能找到答案。”他含糊地说。

这就终结了这个话题。他们不再谈论这个了。第二次了,他表现得糟糕透顶,却让她觉得好像是她犯了错。他们继续走。她不理解他,另一方面,她原谅他的一切。不久,他们到了法纳姆平民区,然后,在十字路口上等了等,上了一辆去斯劳的巴士。当巴士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地靠近时,露丝玛丽摸到了高登的手,往他手里悄悄塞了半克朗。这样他就可以付车费,而不用当众承受让女人为他付钱的羞辱了。

在高登自己看来,他宁愿走到斯劳,省下车费,但他知道露丝玛丽会拒绝。在斯劳也是,他赞同搭火车直接回伦敦,但露丝玛丽生气地说,她不会不喝茶就走。于是他们去了车站边一家宽敞、透风而沉闷的酒店。茶水,外加干巴的三明治和油灰球似的岩皮饼,要价每人两先令。让她请他吃东西,对高登来说就是折磨。他生气了,什么也没吃,然后经过一番低声争吵,坚持为茶水费贡献了自己的八便士。

当他们搭乘火车回伦敦时已是七点。火车里装满了穿着卡其短裤、疲惫不堪的徒步旅者。露丝玛丽和高登没多说话。他们紧紧坐在一起,露丝玛丽的手臂勾着他的胳膊,把玩着他的手掌,高登看着窗外。车厢里的人们盯着他们,猜想他们在为什么吵架。高登看着装点着颗颗路灯的黑暗倏忽闪过。他期盼已久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现在要回柳圃路了,身无分文的一个星期在前面等着。整整一个星期,除非发生什么奇迹,否则他连给自己买根烟都不行。他都干了些什么傻事啊!露丝玛丽没有生他的气。她试图通过她手上的压力向他传达,她爱他。

他转到一旁、苍白不满的脸,他寒酸的外套,他凌乱的、鼠灰色的、亟须修剪的头发,都让她充满了深切的怜悯。她对他饱含温柔,比一切顺利时反倒更加温柔,因为她以自己女性的方式,明白了他不高兴,生活对他而言挺艰难。

“送我回家,好不好?”当他们走出帕丁顿车站时,她说。

“如果你不介意走路的话。我可没有车费。”

“但是让我来付车费吧。噢,天哪!我想你不肯。但你自己要怎么回去呢?”

“哦,我走路。我认识路,不是很远。”

“我讨厌想到你要走这大段路。你看起来非常累。求求你,让我付你回家的车费吧,答应吧!”

“不。你已经为我付了够多的了。”

“噢,天哪!你真是太傻了!”

他们在地铁口停下了。他抓起她的手,“我想我们暂时必须说再见了。”他说。

“再见,高登亲爱的。万分感谢你带我出门。今天早上真是太好玩了。”

“啊,今天早上!那时候不一样。”他的思绪回到早上的几个小时,那时他们一起,单独在马路上,他口袋里还有钱。

悔恨攫住了他。总的来说他表现糟糕。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点。“你没生我的气吧,有吗?”

“没有,傻瓜,当然没有。”

“我不是有意要对你残忍的。是钱,总是钱。”

“没关系,下次会更好的。我们会去个更好的地方。我们会去布莱顿过周末什么的。”

“或许吧,等我有钱了。你会很快写信来的,是不是?”

“是的。”

“你的信是唯一让我坚持下去的东西。告诉我你会什么时候写,好让我可以有封你的信当盼头。”

“我明晚就写,周二就寄。然后你就能在周二晚上最后一次邮递时收到。”

“那再见,露丝玛丽亲爱的。”

“再见,高登亲爱的。”

他留她在售票处。他刚走了二十码远,突然感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胳膊。他猛地转身,是露丝玛丽。她把一包二十只装的“金箔”香烟塞进他的口袋,这是她在香烟摊上买的,然后趁他来不及反抗便跑回了地铁。

他穿过马里波恩和摄政公园的荒地,慢慢向家挪去。夜已经深了。街道上一片黑暗死寂,有一种奇怪的周日晚上的倦怠感,人们这时闲了一天,比工作了一天还要累。而且天冷得讨厌。夜幕降临时,风随之而起。狂风骤起摧肝胆。高登已经走了十二或十五英里,他脚酸腿痛,饥肠辘辘。他一整天都没吃多少东西。早上他匆匆离家,没吃上像样的早餐,而在拉文斯科洛夫酒店的午餐也不是那种能顶多大用的饭食,从那以后他就没扎扎实实吃过东西。但是,就算回家了他也不指望能弄到什么。他告诉过维斯比奇太太,他会一整天不在家。

到达汉普斯特德路时,他必须在路沿上等待,让车流通过。即使在这里,一切也看起来黑暗而阴郁,尽管路灯通明,珠宝店的窗户也闪着冷淡的光芒。烈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衫,让他瑟瑟发抖。狂风骤起摧肝胆,新秃白杨迎风折。他已经完成这首诗了,只剩最后两行了。他又想到了今天上午的那几个小时——那空旷多雾的道路,那种自由和冒险的感觉——你面前摆着整整一天和整个乡野,可以任你随意游逛的感觉。当然,这是有钱造成的功效。今天早上,他口袋里有七先令十一便士。这是对财神的一次短暂胜利。一个早上的叛变,在阿什塔洛斯(Ashtaroth)1 的树林中度过的一个假日。但这样的事从不持久。你的钱没了,你的自由就随之而去。割除汝之包皮,上帝说。然后我们痛哭流涕地爬回去。

又一波汽车如鱼群般游过。有一辆特别吸引了他的视线,它形状纤长,优雅如飞燕,浑身闪着蓝色和银色的光芒,他想它得值一千基尼2 呢。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身着蓝衣的司机,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趾高气扬的雕像。后座上,在车内粉红色的灯光下,是四个优雅的年轻人,两个青年,两个姑娘,正在抽烟调笑。他瞥见那些光鲜的美丽脸庞;那脸上透着迷人的粉嫩和光滑,神采奕奕,散发着无可伪造的独特光华——这是金钱柔和温暖的光芒。

1 Ashtaroth,即Astarte,希伯来神话中的生育和性欲女神。

2 1基尼等于21先令。

他穿过马路。今晚没东西吃了。但是,灯里还有油,谢天谢地,他回去后要偷偷喝杯茶。此时此刻,他审视着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毫不粉饰。每天晚上都一样——回到冰冷孤独的卧室,面对毫无进展的诗歌,那肮脏杂乱的纸页。这是条绝路。

他永远也完不成《伦敦拾趣》,他永远也娶不了露丝玛丽,他永远也整理不好自己的生活。他只会随波追流,越沉越低,就像家族里的其他人那样,但比他们还糟——下陷,下陷,陷入某个可怕的,至今还只是存在于他朦胧的想象中的世界。这是他在对金钱宣战时就做出的选择。要么侍奉财神,要么永无出头之日,别无他法。

地底深处的某样东西让石头街道耸动起来。是地铁从土地间滑过。他产生了一种对伦敦、对西方世界的幻象。他看见亿万奴隶簇拥着金钱的王座,匍匐劳作。农民耕地,航船出海,矿工们在土块掉落的地下隧道里挥汗如雨,职员们赶着八点十五的时间行色匆匆,害怕老板砸掉他们的饭碗。就连和妻子上床,他们也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对谁唯唯诺诺?那些金钱的传教士,那些红光满面的世界之主,那些上层人士。坐在上千基尼的汽车里,光鲜的年轻女郎,打高尔夫的股票经纪人和世界级的金融家,高级法院的律师和追逐时尚的娘炮,银行家、媒体人、各式各样的小说家、美国拳击手、女飞行员、电影明星、主教、知名诗人和芝加哥大猩猩。

他又走了五十码远,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他诗文的最后一节。他一面向家走去,一面低声吟诵这首诗:狂风骤起摧肝胆,

新秃白杨迎风折。

浓烟低垂如黑缎,

海报拍动声瑟瑟。

电车轰隆马蹄疾,

阵阵寒音催人行。

职员向站忙奔袭,

栗栗远望东天顶。

各人心中同思量:

“握紧饭碗过隆冬!”

冰锋刺骨凄凄惶,

心头思量惹愁容。

房租水电加保险,

气煤靴子用人饷。

学费账单分期钱,

德拉格床要一双。

无忧夏日林间乐,

悠游恣肆翻云雨。

而今风起萧瑟瑟,

痛悔乞怜知几许。

万物之主财神爷,

御我血我手我脑。

为挡风挡雨挡雪,

予夺无常难讨好。

彼以关切嫉妒心,

探我思我梦我秘。

定我言我语我衣,

吾辈行止听其意。

彼冷怒火灭希望,

买我性命偿玩物。

辱无义愤喜无声,

丧行败德求俸禄。

彼能镣铐诗人才,

劳工之力军之勇。

又以纤薄柔滑盾,

离分眷属间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