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一点的钟声,高登砰地关上店门,小跑着匆匆赶向街上的西敏寺教堂银行支行。

他以一种不由自主的谨慎姿态,抓着自己的外套领子,把它紧紧地攥着贴在身上。他右边的衣服内袋里,藏着一样东西。对于它的存在,他有些怀疑。这是一个盖着美国邮戳的结实信封,信封里有一张五十美元的支票,而那支票是开给“高登·康斯托克”的!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信封四四方方的形状贴着自己的身体,好像那信封在火热发红似的。摸到也好,不摸也罢,整个早上他都能感觉到它就在那儿,他左胸下方的皮肤里似乎生出了一块特别敏感的地方。他每隔十分钟,就要把那支票拿出信封,紧张地细细检查一番。毕竟,支票这东西要小心。要是最后发现日期或签名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太可怕了。此外,他可能会弄丢它——它可能像童话里的魔金一样不翼而飞。

这张支票来自《加利福尼亚评论》,就是他几周或几个月前,不抱希望地寄了一首诗的那家美国杂志。他几乎都忘了这首诗,它已经寄去很久了,直到今天早上,他们的信才漂洋过海突然而至。这是封什么样的信啊!没有哪个英语编辑这样写信。他们对他的诗“印象非常不错”。他们会“努力”在下期刊物中采用它。他是否愿意“帮忙”给他们展示一下他的其他作品?(他愿意吗?用弗莱克斯曼的话说就是——噢,小子!)而那张支票正是随信而来。这看起来简直荒唐透顶,在这满目疮痍的1934年,竟还有人为一首诗出价50美元。但是,信就在这里,支票就在这里,无论他如何检查,看起来都如假包换。

1 英美容量单位,1英制夸脱等于2品脱,等于1136.5225毫升。

在这张支票兑现之前他都没法安生——因为银行很有可能会拒绝它——但他脑海中已经在走马灯似的变换着一系列幻象了。姑娘们脸庞的幻象,结着蜘蛛网的红酒瓶和夸脱1 装啤酒罐的幻象,崭新的西装和赎回的外套的幻象,和露丝玛丽在布莱顿共度周末的幻象,他给茱莉娅一张脆生生的五英镑钞票的幻象。当然,最要紧的,就是给茱莉娅的那五英镑。这几乎是他拿到支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不管剩下的钱怎么花,他必须要给茱莉娅分一半。想想他这些年都跟她“借”了多少钱,就明白这不过是最基本的道义。整个上午他都想着茱莉娅,他欠她的钱总是时不时地跳出脑海。但是,这个想法隐隐叫他不快。他每半小时地多次将它抛到九霄云外,计划出十几种不同的办法要把他这十英镑花得一分不剩,然后又突然记起茱莉娅来。老好人茱莉娅!茱莉娅应该拿到自己那份。最少最少也要有五英镑。即使这样也不足以偿还他亏欠她的十分之一。带着微微的不舍,他第二十次坚定想法:给茱莉娅五英镑。

银行爽快地兑现了支票。高登没有银行账户,但他们都跟他熟识,因为麦基奇尼先生用这家银行。他们以前也为高登兑现过编辑的支票。仅仅经过一分钟的咨询,出纳就回来了。

“付钞票吗,康斯托克先生?”

“请给一张五英镑的,其余都用一英镑的。”

那张脆薄迷人的五英镑,和五张干干净净的一英镑钞票从黄铜栏杆下沙沙滑过。之后出纳又推出来一小堆半克朗和一便士的硬币。高登数也没数,就趾高气扬地将那些硬币丢进了口袋。这算是点酒钱。他本来预计五十美元只值十英镑呢。美元肯定升值了。但是,他把那张五英镑的钞票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收进了那个美国信封里。那是茱莉娅的五英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待会儿就把它寄给她。

他没有回家吃午饭。口袋里有十英镑——确切地说是五英镑的时候(他老是忘记已经抵押给茱莉娅的那一半款项),他为什么要在满是叶兰的餐厅里咀嚼牛皮似的牛肉呢?他眼下还懒得去寄茱莉娅的五英镑。今天晚上寄也够快的了。而且,他非常享受口袋里装着钱的感觉。真是奇怪,有那么多钱在你口袋里,感觉竟会如此不同。不仅是觉得富有,更是觉得安心、活力焕发、犹如新生。他觉得自己和昨天比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确实换了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在柳圃路31号的煤油炉上偷偷泡茶、饱受他人践踏的可怜人了。他是高登·康斯托克,是大西洋两岸都赫赫有名的诗人。出版著作:《鼠》(1932),《伦敦拾趣》(1935)。他现在想起《伦敦拾趣》来信心满满。三个月内它就该问世了。八开德米纸1 ,白色硬麻皮。如今时来运转,他觉得自己足以睥睨天下了。

他逛到威尔士王子楼去吃点东西。一块羊腿肉、两份素菜,一先令两便士,一品脱麦酒九便士,二十只“金箔”香烟一先令。就算如此奢侈一番他手上还有十英镑多——或者五英镑多。一套新西装,一次乡间周末,一次巴黎一日游,五次酩酊大醉,十顿苏豪区2 餐馆的晚餐。就在这时,他想到今晚他、露丝玛丽和拉弗斯通一定得聚个餐。就为庆祝他的天降大运。毕竟,不会每天都有十英镑——五英镑——从天而降落到你头上的。他们三个人可以好酒好菜,共进晚餐,而不用担心金钱。这个想法抓住了他的心,根本无法抗拒。他尚有一丝谨慎。当然,不能用光所有的钱。不过,一英镑两英镑他还是出得起的。几分钟后,他已经通过酒吧的电话联系上了拉弗斯通。

1 Demy octavo,英国旧制纸张版式,尺寸为216mm×138mm。

2 即SOHO,指伦敦牛津街、查理十字街、沙夫茨伯里街和摄政街围成的一片方形区域,为伦敦繁华中心。

“是你吗,拉弗斯通?我说,拉弗斯通!看哪,今晚一定要让我请你吃个饭。”

拉弗斯通在电话线那头微微抗议:“不,才怪!是我请你吃饭。”但高登压过了他。胡说!今晚必须是他请拉弗斯通吃饭。拉弗斯通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好吧,行,谢谢,他非常乐意。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歉意的委屈。他猜到了事情原委。高登不知从哪儿弄到了钱,马上就要把它挥霍掉。一如既往,拉弗斯通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干涉。他们该去哪呢?高登问。拉弗斯通开始称赞苏豪区那些宜人的小餐厅,在那儿花半克朗就能吃上一顿十分美妙的晚餐。但被拉弗斯通一提,苏豪区的餐厅听起来就太烂了。高登不肯听。胡说!他们必须去个体面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去吧,就是他内心的想法。很可能要花两英镑——甚至三英镑。拉弗斯通一般去哪里?莫迪利亚尼餐厅,拉弗斯通承认道。但莫迪利亚尼餐厅非常——但是不!即使在电话里,拉弗斯通也憋不出那个讨厌的“贵”字。

要怎么提醒高登他的贫穷?他委婉地说,高登可能不会喜欢莫迪利亚尼餐厅。但高登挺满意。莫迪利亚尼?没错儿——八点半。好的!毕竟,就算他晚餐花了三英镑,他也还有两英镑,可以给自己买一双新鞋子、一件背心还有一条短裤。

他又花了五分钟和露丝玛丽约好。新阿尔比恩不喜欢别人打电话找员工,但偶尔一次没有关系。自从五天前那个灾难性的周日之旅以来,他收到过她一封信,但没有和她见过面。她听出是谁的声音后,口气热切起来。她愿意今晚和他共进晚餐吗?当然!多有意思!于是,十分钟内整个事情就敲定了。他一直想让露丝玛丽和拉弗斯通见个面,但不知怎么总是安排不出来。而只消有点钱花,这些事情就容易多了。

出租车载着他穿过暮色四合的街道向西驶去。一段三英里的旅程——不过,他还是坐得起的。为什么要为了省一点小钱而坏了大事?他已经放弃今晚只花两英镑的念头。他要花三英镑,三英镑十便士——四英镑,如果他乐意的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一顿,这就是他的打算。还有,哦!顺便说说!茱莉娅的五英镑。他还没寄呢。没关系,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去寄。老好人茱莉娅!她应该得到她的五英镑。

他屁股下的出租车坐垫多么舒适啊!他懒洋洋地这样靠靠那样躺躺。当然,他之前在喝酒——离开前喝了两小瓶,可能是三瓶。出租司机是个壮实而明达的人,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和高登互有默契。他们是在高登喝小酒的酒吧结识的。当他们靠近西区的时候,出租司机不待召唤就停在了街角一家不起眼的酒吧旁。他知道高登脑子里在想什么。高登可以喝杯小酒,出租司机也一样,但酒钱要算在高登头上——这也是共识。

“你料到了我的想法。”高登说着爬出车厢。

“是的,先生。”

“我不妨小喝一杯。”

“我就是这么想的,先生。”

“那你感觉自己能来一杯吗?”

“有志者事竟成嘛。”出租司机说。

“进来吧。”高登说。

他们亲密地肘贴着肘靠在黄铜镶边的吧台上,点了两根出租司机的香烟。高登觉得自己妙语连珠、豪气干云。他简直想把自己这辈子的历史都向这个出租司机倾吐。围着白围裙的酒保赶忙向他们走过来。

“你好,先生?”酒保说。

“琴酒。”高登说。

“我也是。”出租司机说。

他们举杯相碰,亲密之状前所未有。

“愿年年有今日。1 ”高登说。

“您今天过生日吗,先生?”

“只是打个比方。我的重生之日吧,可以这么说。”

1 Many happy returns是祝寿词,类似于万寿无疆。考虑语境兼字面,用年年有今日。

“我向来没受过多少教育。”出租司机说。

“我说的是格言。”高登说。

“白话就够我受的了。”出租司机说。

“这是莎士比亚的语言。”高登说。

“难道您是个文人吗,先生?”

“我看起来有那么沧桑吗?”

“不是沧桑,先生。就是像个知识分子。”

“你说的对极了,我是个诗人。”

“诗人!如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是不是?”出租司机说。

“这真是一片好林子。”高登说。

今晚他诗兴大发。他们又喝了一杯琴酒,不一会儿又再来了一杯,然后便一同返回出租车,就差手挽手了。这下,高登今晚已经喝了五杯琴酒了。他血管里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似乎琴酒流进了他的血管,和血液混合了。他靠躺在座位的角落里,看着高楼上刺目的巨大广告牌滑过幽蓝的暗夜。此时此刻,霓虹灯或红或蓝的邪魅灯光让他高兴。这出租车滑行得多顺畅啊!简直像艘小船而非汽车。这是有钱的魔力。金钱润滑了车轮。他想到了即将来临的这个夜晚;美食、美酒、美谈——最重要的是,不必担心钱。不用为了该死的六便士而烦忧,说什么“我们买不起这个”“我们买不起那个!”露丝玛丽和拉弗斯通会努力阻止他大手大脚。但他会让他们闭嘴。只要他乐意,他可以花得一分不剩。有整整十英镑可供挥霍!至少,有五英镑。茱莉娅的名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瞬又消失了。

当到达莫迪利亚尼餐厅的时候,他已经相当清醒了。凶神恶煞的门卫如同一尊闪着光的巨大蜡像,像没什么关节似的,僵硬地踱步过来打开出租车门。他冷峻的眼神狐疑地看着高登的衣着。这可不是莫迪利亚尼餐厅常见的“服饰”。当然,莫迪利亚尼餐厅的服饰都是非常波西米亚风的;但波西米亚也有这样和那样的,而高登这样的就不对头。高登不在乎。他热情地与出租司机道别,在车钱以外还给了他半克朗小费。门卫这才神色稍霁。就在这时,拉弗斯通从门口出现。门卫当然认识拉弗斯通。他悠闲地走到人行道上,身材高挑醒目,透着贵族式的寒酸,眼神郁郁寡欢。他已经在忧心这顿晚餐该让高登如何破费了。

“啊,你在这儿呢,高登!”

“嗨,拉弗斯通!露丝玛丽呢?”

“她也许在里面等着呢。你知道的,我不知道她的长相。

但我说,高登,你看!在我们进去之前,我想——”

“啊,看,她在那儿!”

她正向他们走来,动作敏捷,兴高采烈。她从人群中穿梭而过,那样子如一支灵巧的小驱逐舰在庞大笨拙的货船中滑过一般。一如平时,她穿得挺漂亮。那是你的姑娘!能让拉弗斯通见见她,他很自豪。她今晚非常开心,满脸写着她不会提醒自己或高登他们上次那场灾难性的碰面。高登为他们作了介绍,三人往里走去。她又说又笑,或许有点活泼过头了,但拉弗斯通立马喜欢上了她。确实,每个见过露丝玛丽的人都会喜欢她。餐馆的内部装潢把高登震住了,有一会儿回不过味儿来。这里是如此可怕地气派,散发着强烈的艺术气息。沉黑的折叠桌,锡铅的蜡烛台,墙上挂着法国现代画家的画作。有一幅画,是一张街景,看起来像是郁特里罗1 的作品。高登挺直双肩。该死,有什么好怕的?那张五英镑的纸币好好地收在他口袋中的信封里。当然,这是茱莉娅的五英镑,他不会花掉它的。不过,它的存在给了他精神支持。这是某种护身符。他们走向最那头的角桌——拉弗斯通最喜欢的桌子。拉弗斯通拉住高登的胳膊,把他往后拉了拉,免得露丝玛丽听见。

“高登,听着!”

“什么?”

“听着,今晚是我请你吃饭。”

“胡说!是我请。”

“我真心希望你让我来。我讨厌看到你把那些钱全都花掉。”

“我们今晚不谈钱。”高登说。

1 莫里斯·郁特里罗(Maurice Utrillo)(1883—1955),法国风景画家。

“那就五五分吧。”拉弗斯通恳求道。

“我来请。”高登坚决地说。

拉弗斯通作罢了。那个胖胖的白发意大利侍者正在角桌旁鞠躬微笑。但他是在对拉弗斯通微笑,而非高登。高登坐下来,感到他必须迅速为自己立威。侍者拿出菜单,他挥手挡掉了。

“我们要先决定喝什么。”他说。

“我要啤酒。”拉弗斯通说,带着一种悲观的急切,“啤酒是我唯一喜欢的饮品。”

“我也是。”露丝玛丽附和道。

“哦,瞎说!我们要来点好酒。你们喜欢什么,红酒还是白葡萄酒?把酒单给我。”他对侍者说。

“那就让我们喝普通的波尔多酒吧。梅多克(medoc)或者圣朱利安之类的。”拉弗斯通说。

“我特喜欢圣朱利安。”露丝玛丽说,她记得圣朱利安总是酒单上最便宜的酒。

高登暗自谴责他们的眼神。果不其然,你瞧!他们已经结盟对付起他来了。他们试图阻止他花自己的钱。那种可恶又可怕的“你买不起这个”的气氛要笼罩一切了。这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挥霍一番。片刻之前他会妥协于勃艮第,现在他决定他们必须喝点着实昂贵的东西——某种嘶嘶作响的酒,某种喷薄而出的酒。香槟?不,他们绝不会让他点香槟的。啊!

“你们有阿斯蒂1 吗?”他对侍者说。

侍者想到自己的开瓶费,突然容光焕发。他这时明白了,是高登而非拉弗斯通做东。他用着意装出的英法夹杂的独特语言答道:

“阿斯蒂吗,先生?有,先生。非常棒的阿斯蒂!阿斯蒂起泡酒。Tres fin!Tres vif!2 ”

拉弗斯通忧虑的双眼与高登隔桌对视。你买不起这个!他的眼睛恳求道。

“是那种嘶嘶响的吗?”露丝玛丽说。

“响得厉害,夫人。非常带劲的酒。Tres vif!嘭!”他一双胖手做着手势,勾画出气泡喷薄的场景。

“阿斯蒂。”不待露丝玛丽阻止,高登说道。

1 指阿斯蒂起泡酒,产于意大利皮埃蒙特大区阿斯蒂,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起泡酒之一。

2 侍者故意用了法语,意为非常棒、非常亮。白葡萄酒清澈闪亮。

3 司汤达作品《巴马修道院》中的角色。

拉弗斯通看起来很痛苦。他知道一瓶阿斯蒂会花掉高登十到十五先令。高登假装没注意到。他从桑塞福里纳公爵夫人3 和她的“阿斯蒂酒之力”联想开去,聊起了司汤达。阿斯蒂是放在一桶冰里端上来的——这是个错误,拉弗斯通本可告诉高登。瓶塞冲出来了。嘭!汹涌的葡萄酒喷着泡沫被倒入了宽口平底玻璃杯中。桌上的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们三人全都有了些不同。即使还没喝,酒就已经在发挥它的魔力了。

露丝玛丽不再紧张,拉弗斯通不再为花费忧心忡忡,高登不再挑衅似的决心大手大脚。他们吃着凤尾鱼,面包和黄油炸板鱼,就着面包酱和薯条吃着烤鸡,但他们主要是在喝酒谈天。

而且他们谈得多么精彩啊——反正在他们看来如此!他们大谈现代生活多么该死,现代书籍多么该死。这年头还有什么其他可谈?和平时一样(但是,噢!又是多么不同,现在他口袋里有钱了,他并不真正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了),高登痛批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如何死板和枯燥。**和机关枪!电影和《每日邮报》!当他口袋里装着几个铜板走在街上时,这是深入骨髓的事实;但此时此刻这不过是个笑话。宣称我们生活在一个腐化堕落的世界可真开心——肚子里装着好酒好菜已经很开心了。他风趣地贬斥现代文学,他们全都风趣有加。高登以怀才不遇的文人那无可厚非的轻蔑,击垮了一个又一个名满天下的作家。萧伯纳、济慈、艾略特、乔伊斯、赫胥黎、刘易斯、海明威——个个都被他一语带过,有两个还被丢进了垃圾箱。这真是太开心了,要是好景堪长就好了!当然,在这一刻,高登确实相信好景可长。第一瓶阿斯蒂,高登喝了三杯,拉弗斯通两杯,露丝玛丽一杯。高登发觉对面桌的一个姑娘正在看他。

一个高挑优雅的姑娘,生着粉嫩的皮肤,一双杏色的美目。

显然,她是个富家女。一个有钱的知识分子,她觉得他有意思——在想他是谁。高登发现自己是在为她编造独特的连珠妙语。而且他确实在妙语连珠,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也是因为钱。

金钱润滑了车轮——不只是出租的车轮,也是思维的齿轮。

但不知怎的,第二瓶阿斯蒂不像第一瓶那么成功。一开始点酒就有些不愉快。高登招呼侍者。

“这个你们还有吗?”

侍者满面荣光。“是的,先生!Mais certainement,monsieur!1 ”

露丝玛丽蹙眉,在桌下碰了碰高登的脚。“别,高登,别!你别这么干。”

“别干什么?”

“再点一瓶酒。我们不想要了。”

“哦,瞎说!再来一瓶,服务员。”

“是,先生。”

拉弗斯通揉揉鼻子。他太愧疚了,不敢看高登的眼睛,于是盯着自己的酒杯。“听着,高登。让我来买这瓶酒吧。我非常乐意。”

“瞎说!”高登重复一遍。

“那就要半瓶吧。”露丝玛丽说。

“一整瓶,服务员。”高登说。

1 法语,意为“当然,先生!”。

这之后全都变了。他们仍然在说在笑在争论,但全都变了。对面桌那个优雅的姑娘不再看高登了。不知怎的,高登不再风趣了。点第二瓶酒几乎总是错误。这就像在夏天洗第二次澡一样。不管天多热,不管你多么享受第一个澡,要是再来第二次你总会后悔。酒的魔力消失了,似乎气泡少了,也没那么亮了,它只是一种浓稠酸涩的**,让你半是恶心半是希望快快喝醉而牛饮下去。高登现在绝对醉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半个他醉了,半个他还清醒。他开始出现那种特有的恍惚感,好像嘴脸胀大了,手指变粗了,这正是醉酒第二阶段所产生的感觉。但不管怎样,外表上,仍然是他清醒的那半在掌管着大权。谈话变得越来越乏味了。高登和拉弗斯通说起话来显得心不在焉、别别扭扭,就像丢人现眼却不肯承认的那些人一样。

他们谈到莎士比亚,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变成了一场关于哈姆雷特之意义的冗长讨论,非常沉闷。露丝玛丽憋着哈欠。高登清醒的那半在说话,而醉了的那半在袖手旁观。醉了的那半很生气。他们毁了他的夜晚,他们该死!谁让他们为第二瓶酒争论的。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喝个酩酊大醉,一了百了。

第二瓶的六杯酒他喝了四杯——因为露丝玛丽不肯再喝。但这东西太淡,怎么也喝不够。醉了的那半大嚷着要更多的酒,更多,更多。夸脱装、桶装的啤酒!要真正带劲的好酒!以上帝之名!他待会儿要喝那个。他想到了自己衣服内袋里藏的那五英镑。不管怎样,他还有那笔钱可以挥霍呢。

藏在莫迪利亚尼餐厅内部某处的音乐钟敲响了十点。

“我们撤吧?”高登说。

桌对面,拉弗斯通的眼神透着恳求和愧疚。让我来分担账单吧!他的眼睛说。高登不理他。

“我提议,我们去皇家咖啡厅。”他说。

账单没能让他清醒。晚餐花了两英镑多一点,酒花了三十先令。当然,他没让他们看到账单,但他们看到他付钱了。他将四张一英镑的钞票丢到侍者的托盘里,大咧咧地说:“不用找了。”这样除了那张五英镑,他还有十先令左右。拉弗斯通在帮露丝玛丽穿外套,当她看到高登向侍者丢钞票时,她的双唇绝望地张了张。她万万没想到这顿晚餐竟然要花四英镑。看见他把钱那样乱扔,她吓坏了。拉弗斯通看起来神色阴郁,并不赞同。高登再次诅咒他们的眼神。为什么他们非要不停地担心呢?他出得起这个钱,不是吗?他还有那张五英镑呢。但是天哪,如果他回家时只剩一分钱了,可怪不得他。

但表面上他还是相当清醒,而且比半小时前收敛得多。他说,“我们最好坐出租去皇家咖啡厅。”

“噢,我们走路去吧!”露丝玛丽说,“就几步路。”

“不,我们要坐出租。”

他们上了出租,乘车远去。高登坐在露丝玛丽旁边。尽管有拉弗斯通在场,他仍然有些想用胳膊搂着她。但就在这时,一阵寒冷的夜风从窗户里钻了进来,吹过高登的额头,让他一个激灵,就像深夜时分你突然从沉睡中彻底苏醒,一时间充满痛苦的了悟一样——比如你注定要死去,或者你的人生一败涂地。约有一分钟时间,他万分清醒。他对自己一清二楚,清楚自己在干糟糕透顶的傻事——清楚自己已经愚不可及地挥霍掉了五英镑,现在还要挥霍掉属于茱莉娅的另外五英镑。他脑中闪过茱莉娅的形象,浮现出她在那凄凉的开间里的情景,她瘦削的脸庞,她灰白的头发。可怜的、善良的茱莉娅啊!为他牺牲了自己整个人生的茱莉娅,借给了他一镑一镑又一镑的茱莉娅。而现在他甚至连这点良心都没有,竟要染指她的五英镑!

想到这里他退缩了,他避难般逃回自己的酩酊醉态中。快点,快点,我们要清醒过来了!酒,更多酒!恢复一开始那种美妙的无忧无虑的兴头!车外,一家意大利杂货店仍在营业,它五颜六色的窗户向他们涌来。他清脆地敲敲玻璃,出租停了。高登开始跨过露丝玛丽的膝盖往外爬。

“你去哪儿,高登?”

“恢复一开始那种无忧无虑的兴头!”高登在人行道上说。

“什么?”

“是时候让我们再灌点酒啦。再过半小时酒吧就关门了。”

“别,高登,别!你不要再喝酒了。你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

“等会儿。”

他从店里出来,抱着一公升的瓶装基安蒂红葡萄酒。售货员帮他拔出了塞子,然后又把它松松地塞了回去。另两人现在明白他醉了——明白他一定在见他们之前就在喝酒。这让他们都很尴尬。他们走进皇家咖啡厅,但他们脑中的主要想法是带高登走,尽快让他上床睡觉。露丝玛丽在高登身后悄声说:“拜托不要让他再喝酒了!”拉弗斯通阴沉地点点头。高登正在他们前面昂首迈向一张空桌,一点也不介意众人投向他胳膊下的酒瓶的目光。他们坐下来,点了咖啡,拉弗斯通好不容易才制止高登再点白兰地。他们全都如坐针毡。在这装饰华丽的咖啡厅,忍受着闷热,还有震耳欲聋的噪声——几百张嘴的聒噪、杯盘碗盏的磕碰、乐队断断续续的哀嚎,太可怕了。三人全都想走。拉弗斯通还在担心花费,露丝玛丽担心高登喝醉了,高登焦躁又口渴。他本来想来这里,但刚一进门他就想逃走。醉了的那半在叫嚣着要找点乐子。而且醉了的那半就快脱离控制了。啤酒、啤酒!醉了的那半呼喊着。高登讨厌这个拥挤的地方。他想象着酒吧的场景,摆着大酒桶和冒着酒沫的夸脱罐。他眼睛盯着钟。快到十点半了,就连西敏寺的酒吧也会在十一点关门。绝不能少了他的啤酒!那瓶葡萄酒是之后等酒吧关门了喝的。露丝玛丽坐在他对面,和拉弗斯通说着话,她并不自在,却尽力假装她很开心,没什么问题。他们还在瞎侃莎士比亚。高登讨厌莎士比亚。他看着露丝玛丽说话的样子,一阵强烈而执拗的欲望淹没了他。她身体前倾,手肘撑着桌子,他可以透过她的裙子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小小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让他为之一震,呼吸一滞,差点就再次清醒过来:他曾见过她赤身**的样子。她是他的姑娘!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拥有她!以上帝之名,他今晚就要她!为什么不呢?这将恰到好处地结束这个夜晚。他们轻易就能找到一个地方;在沙夫茨伯里大街附近有的是旅馆,只要你能付账,他们就不会过问。他还有五英镑。他在桌子下摸索她的脚,打算在脚上印上一记轻柔的爱抚,却只踩到了她的脚趾头。她把脚从他身边移开了。

他突然说:“我们从这儿出去吧。”并马上站了起来。

“哦,走吧!”露丝玛丽松了口气。

他们又走上了摄政街。前方左侧的皮卡迪利广场1 亮着一汪可怕的灯光,十分刺目。露丝玛丽的眼睛转向对面的公交车站。

“十点半了。”她犹疑地说,“我必须在十一点前回去。”

“哦,胡说!让我们找家像样的酒吧。我绝不能少了我的啤酒。”

“噢,不要,高登!今晚别再进酒吧了。我再喝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