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从烟囱中直直腾起,映衬着灰红色的天空。
高登八点十分赶上了27路车。街道仍然沉陷在周日的睡梦中。各家门前台阶上尚未取走的牛奶瓶静静地等待着,如同一个个小小的白色哨兵。高登手上有十四先令——确切地说是十三先令九便士,因为车费花了三便士。有九便士是他从工资里存下来的——高登知道,这对这周接下来的日子意味着什么!还有五便士是跟茱莉娅借的。
他周三晚上去茱莉娅处串了个门。茱莉娅的房间在厄尔斯苑,虽然只是一个三楼的里间,但和高登那间粗陋的卧室有所不同。这是一间开间,兼做卧室和客厅,重点在客厅。茱莉娅宁愿饿死,也不会忍受高登所处的那种肮脏环境。几年间,她一桌一椅地渐渐积攒起了家具,确确实实每一件都代表着一段半饥半饱的日子。有一张近乎能让人误认成沙发的沙发床,还有一张氨熏橡木小圆桌、两件“古董”硬木椅子、一个装饰性脚凳,以及一个盖着印花布的德拉格牌扶手椅,扶手椅是十三个月分期付款买的,放在小小的煤气炉前。各式各样的架子上放着爸爸妈妈、高登、安吉拉姑姑的装框照片,还有一本白桦林的日历,这是某人的圣诞礼物,上面烙画着“康庄长道,一往无前”几个字。茱莉娅让高登万分沮丧。他总是告诉自己,应该多去看看她,但实际上除了去“借”钱以外,他从不接近她。
高登敲了三次门后——找三楼要敲三次门——茱莉娅带他上楼进了自己房间,然后在煤气炉前跪下来。
“我再把火点上。”她说,“你想喝杯茶吧,是不是?”
他注意到这个“再”字。这房里冷得不像话,今晚没有点过火。茱莉娅一个人时总会“节约用气”。当她跪下时,他看着她狭长的脊背。她的头发白得多厉害呀!整缕整缕的都灰白了。再白一点,就可以直接叫做“白头发”了。
“你喜欢喝浓茶,不是吗?”茱莉娅吐着气,用温和的、鹅一样的动作吹了吹茶杯。
高登站着喝完了茶,眼睛盯着白桦木日历。说出来!了结这事!但他差点就没了勇气。这可恶的吃白食真是卑鄙!这么多年他找她“借”的钱,加起来都有多少了?
“我说,茱莉娅,我万分抱歉——我不想问你,但是你看——”
“怎么了,高登?”她静静地说。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你看,茱莉娅,我万分抱歉,但你能不能借我五先令?”
“可以,高登,我想可以。”
她找出藏在衣物抽屉底部的那个又小又破的黑色皮夹。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意味着买圣诞礼物的钱又少了些。这就是她现如今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圣诞节,送礼物:在茶馆关门后的深夜里,在灯火寥落的街头,穿梭搜寻,走过一个又一个便宜货柜台,挑拣出女人们莫名其妙爱不释手的那些垃圾。手帕香囊、信件分隔架、茶壶、美甲套装、烙着格言的白桦林日历。一年到头,她都在从自己可怜的工资里一点点抠出来“某某的圣诞礼物”,或者“某某的生日礼物”。难道去年圣诞,她不是因为高登“喜欢诗歌”,就给他送了绿色摩洛哥皮革精装的《约翰·德林克沃特(John Drinkwater)诗选》,结果让他卖了半克朗吗?可怜的茱莉娅!高登拿着他的五先令,尽可能体面地快速离开了。为什么不能向一个富朋友借钱,却可以向一个食不果腹的亲戚借呢?但是,家人当然“不算”。
在巴士顶上他算了算账。手里有十三先令九便士。两张到斯劳(Slough)的当天往返车票,五先令。巴士费,就算再加两先令吧,七先令。酒馆里的面包、奶酪和啤酒,就算每人一先令,九先令。茶水,每份八便士,十二先令。买烟一先令,十三先令。这样还剩下九便士应急。这些钱能撑过去。那这周剩下的日子怎么办?买烟的钱一分都没剩了!但他拒绝为此担心。不管怎样,今天将值得这番辛苦。
露丝玛丽准时和他碰了头。她的一个优点就是从不迟到,而且就算这么大清早她也精神饱满、兴致高昂。和平常一样,她穿得相当漂亮。她又戴着那顶仿铲形宽边帽,因为他说过他喜欢这帽子。他们几乎独享了整个车站。这个巨大的灰色空间,脏乱而荒凉,有一种污秽不洁的空气,仿佛还没从周六夜晚的**中苏醒过来。一个胡子拉碴、打着哈欠的工作人员跟他们说了去伯恩汉山毛榉林的最佳路线,于是不一会儿,他们坐在一辆三等蒸汽车上向西驶去。伦敦凄清的荒野渐渐展现,又让位给狭窄、乌黑的原野,上面点缀着卡特牌小肝药的广告。风平浪静,暖意融融。高登的祈祷实现了,这是一个无风的日子,简直和夏天无异。你可以感觉到太阳就藏在雾气后,运气好点的话,一会儿就会放晴了。高登和露丝玛丽万分开心,开心得不像话。走出伦敦有一种疯狂大冒险的感觉,长长的“乡下”的一天就要在他们前方展开。露丝玛丽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踏足过“乡下”了,高登也有一年了。他们紧紧挨坐在一起,膝盖上摊着《星期日泰晤士报(Sunday Times)》。但是,他们没有看报纸,而是看着原野、牛羊、房屋、空空的火车、沉睡的大工厂一一闪过。两个人都非常享受这趟火车之旅,甚至希望能坐得更久一点。
到了斯劳,他们下车,搭乘一辆可笑的巧克力色直达巴士前往法纳姆平民区。斯劳仍在半睡半醒间。露丝玛丽现在记起了他们以前去法纳姆平民区的路。沿着一条布满车辙的马路走下去,就会豁然开朗,来到一片鲜美潮湿的茂密草地,光秃秃的小桦树点缀其间。远处是山毛榉林。每一根枝每一片叶都一动不动。树木犹如鬼魅一般,在静谧潮湿的空气中挺立着。露丝玛丽和高登都为这可爱的一切而欢呼雀跃。这露水,这静谧,这桦树光滑的枝干,这脚下柔软的草叶!然而,一开始他们有些胆怯,感觉格格不入,伦敦人出了伦敦就会这样。高登觉得好像自己之前好长时间都一直生活在地下似的。他感到自己无精打采,形容不整。他们走路的时候,他溜到露丝玛丽身后,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皱纹交错、毫无血色的脸了。而且,他们还没走多远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因为他们只习惯在伦敦行走。在开头半个小时里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一头扎进树林里,开始向西而行。他们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往哪儿走,哪儿都行,只要远离伦敦就好。一株株山毛榉在他们四周拔地而起,树皮光滑如同皮肤,再加上根部的隆起,仿佛奇怪的阴茎。它们根部处寸草未生,只有干枯的落叶铺得厚厚的,使得远处的山坡看起来犹如黄铜色的绸缎。万籁俱寂。不一会儿,高登和露丝玛丽并肩而行。他们手拉手沿着车辙走,飘入其中的黄铜色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有时他们走出树林到了马路上,路过荒凉的大宅子,那曾经是马车时代的乡村豪宅,现在却荒无人烟,卖不出去。路的远方,雾气掩映着树篱,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棕色,光秃的草木在冬天就会呈现这种棕色茜草似的颜色。周围有几只鸟——有时是松鸡,在树木之间穿行;还有野鸡,拖着尾巴晃晃悠悠走过马路,简直和母鸡一样温驯,好像知道自己在周日是安全的。但在半个小时里,高登和露丝玛丽一个人也没碰到。睡眠笼罩着乡野,难以相信他们离伦敦不过二十英里。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得神清气爽了。他们恢复了元气,血脉贲张。在这样的日子里,你会觉得,如果有必要,你能走上一百英里。突然,他们又走到了马路上,树篱上满是露水,闪动着钻石般的光彩。阳光穿透了云层,金光斜斜洒下,原野一片黄澄澄的,万事万物都冒出了精美绝伦、出人意料的缤纷色彩,就像某个巨人国的孩子打翻了一盒新颜料。露丝玛丽抓住高登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噢,高登,多么可爱的一天啊!”
“确实可爱。”
“还有,哦,看啊看啊!看那片田野里那一大群兔子!”
不错,在田野那头,有数不清的兔子在吃草,简直像一群羊。突然树篱下出现了一阵**,原来有只兔子躺在这儿。它从草丛中的巢穴里蹦出来,溅起一片露水,挺着白色的尾巴,沿着田野一路猛冲而去。露丝玛丽扑到高登怀里。天气格外地温暖,暖如夏日。他们将身体贴在一起,体会着与性无关的欢愉,就像孩子一样。在这户外旷野之中,他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时光的印迹。她快三十了,看起来也像这年纪,他快三十了,看起来还要老些;而这毫无关系。他摘掉那顶可笑的平顶帽,她头顶上的三根白发闪着银光。这一刻他不希望它们消失。它们是她的一部分,因此也可爱起来。
“和你单独在一起多么开心啊!我真高兴我们来了!”
“而且,噢,高登,想想我们可以有一整天都在一起!而且本来很可能会下雨的。我们多幸运啊!”
“是啊。我们来给不死的神明烧点祭品吧,待会儿就干。”
他们兴高采烈。一路走着,他们对见到的一切都生出过分的热情:对他们捡到的一根松鸡羽毛,觉得它蓝如天青矿石;对一汪平静的池水,觉得它如同黑玉镜面,深处倒映着根根粗枝;对树上长出的真菌,觉得它们是怪物横着长的耳朵。这是因为树皮太光滑,而且树枝从茎干上长出来的样子像是奇怪的四肢。高登说树皮上的小树瘤像**的**,高处树皮光滑乌黑的虬曲树枝,像弯曲的象鼻。他们为了比喻争来争去,按照他们一贯的作风,时不时激烈地吵起来。高登开始给他们路过的每样东西寻找丑陋的比喻来逗她。他说角树的黄褐色叶片像伯恩·琼斯1 画的少女的秀发,而常春藤光滑的茎须缠绕着大树,像狄更斯的女主人公勾人的手臂。有一次他坚持要毁掉一些淡紫色的伞菌,因为他说它们让他想起一幅拉克姆的插画,他怀疑有精灵在绕着它们跳舞。露丝玛丽骂他是头没有灵魂的猪。她蹚过一片山毛榉落叶,它们足有她膝盖深,在她周围沙沙作响,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红金色大海。
1 指Edward Burne-Jones(1833—1898),英国画家。
“噢,高登,这些叶子!看看阳光洒在它们上面的样子!
就像金子一样。真的像金子。”
“还童话里的金子呢。再过会儿你就满嘴巴里1 了。事实上,如果你想要一个确切的比喻的话,它们不过是土豆汤的颜色。”
“别跟头猪似的,高登!听听它们沙沙作响的声音。‘稠密得像秋天的繁叶,纷纷落满了华笼柏络纱的溪流。’2 ”
“或者像一片美国早餐麦片。特鲁威早餐脆麦片。‘早餐脆麦片,孩子天天念。’”
“你是个畜生!”
她大笑。他们牵手走过,在齐踝深的落叶中窸窣而行,放声高喊:
“稠密得像早餐脆麦片,纷纷落满了韦林花园城(Welwyn Garden City)3 的盘子。”
1 指《彼得潘》作者巴里。
2 此为弥尔顿《失乐园》中诗句。
3 英国赫特福德郡的一个花园城镇。
这太好玩了。不久,他们走出了林区。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出门来了,但如果你远离主路,还是见不到多少车辆。有时他们听见教堂的钟声,就绕道避开去教堂的人群。他们开始穿越稀疏的村落,村落边郊傲然高耸着遗世独立的仿都铎风格的别墅和车库,还有月桂灌木和荒败的草地。高登玩闹着大骂别墅,以及它们所属的该死的文明——属于股票经纪人和他浓妆艳抹的老婆的文明,属于高尔夫、威士忌、通灵板1 ,还有名叫乔克的阿伯丁犬的文明。他们又这样走了四英里左右,一路畅谈,频频争吵。天空飘过几朵薄云,但几乎一丝风也没有。
他们的脚酸得厉害,肚子也越来越饿。谈话自然而然便开始转向食物。他们都没有表,但他们穿过一个村落时,看到酒馆开门了,所以一定已经过了十二点。他们在一家酒馆门外犹豫不决。酒馆名叫“一鸟在手”,看起来相当低劣。高登赞成进去,他暗暗寻思,在这样的酒馆里,面包奶酪和啤酒最多只花一先令。但露丝玛丽说这地方看起来恶心,事实也确实如此,她希望能在村落那头找到一家宜人的酒馆。他们想象着一间舒适的酒吧厅堂,有一张橡木长椅,或许墙上的玻璃架上还有一条圆滚滚的梭鱼。
1 一种木制平板,上面标有各类字母、数字等,用于与鬼魂对话,进行占卜。
但村里再没别的酒吧了,不一会儿,他们又进入了旷野,一幢房子也看不到,连路牌都见不着一个。高登和露丝玛丽警觉起来。到两点酒馆就关门了,然后就找不到食物了,除非能在哪家乡村糖果店买一包饼干。一想到此,他们就不觉饥火中烧。他们精疲力尽地翻过一座巍峨的大山,希望能在山那边找到一个村庄。没有村庄,但下面远处蜿蜒着一条墨绿的河,沿河似乎散落着一个大镇子,还有一座灰色桥梁横跨河面。他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河——当然是泰晤士河。
“谢天谢地!”高登说,“那下面肯定有很多酒馆。我们最好就进最先找到的那家。”
“好,我们就这么干。我快饿死了。”
但当他们靠近城镇时,那里似乎安静得出奇。高登怀疑人们是不是全都在教堂,或是在吃周日会餐,直到他意识到这地方完全荒无人烟。这是泰晤士河上的克里克汉(Crickhamon-
Thames),是那种避暑旺季才会住人,其余时候都陷于冬眠的河边小镇。它沿着河岸蜿蜒了一英里有余,而且完全是由船屋和平房组成的,现在全都窗扉紧闭,空无一人。到处都没有一点活物的迹象。但是,他们最终碰到了一个肥胖而冷漠的红鼻子男人。他长着参差不齐的胡子,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旁边的纤道上放着一罐啤酒。他正在用一根二十英尺长的钓竿钓鱼,平静的绿色水面上,两只天鹅绕着他的浮标打转,每当他把鱼饵拉起来时,它们就想乘机偷走鱼饵。
“您能告诉我们哪儿能弄着点吃的吗?”高登说。
那个胖男人似乎料到了这个问题,并为此暗自窃喜。他看也不看高登,就作了回答。
“你什么吃的也弄不到。在这儿你弄不到。”他说。
“但这不可能!你是说这整片地方就一间酒吧都没有吗?
我们可是从法纳姆平民区一路走过来的。”
胖男人鼻子一哼,若有所思,眼睛仍然盯着浮标。“我说你可以去试试拉文斯科洛夫酒店(ravenscroft hotel)吧。”
他说,“大约过去半英里。我猜他们会给你弄点什么,前提是他们开着的话。”
“但他们是开着的吗?”
“可能开也可能不开。”胖男人得意地说。
“那你能告诉我们现在几点了吗?”露丝玛丽说。
“刚过一点十分。”
那两只天鹅跟着高登和露丝玛丽沿着纤道走了一小段,显然是指望他们喂点吃的。看来拉文斯科洛夫酒店开着的希望不大。这整片地方都有种凄清而肮脏的气氛,旅游胜地在淡季时就是这样。平房的木板已经龟裂,白色的油漆片片剥落,窗户上灰尘扑扑,几乎看不见内部陈设。就连河岸沿线零星点缀的自动售货机也故障了。似乎镇子那头还有一座桥。高登埋怨个不停。
“我们有机会的时候却不进那家酒吧,真是该死的傻瓜!”
“噢,亲爱的!我真是要饿死了。我们是不是最好掉头回去,你觉得呢?”
“没用的,我们来的这一路上没有酒吧。我们必须继续走。我想拉文斯科洛夫酒店在那座桥对面。如果那是主干道的话,它还有可能开着。不然我们就惨了。”
他们拖着步子总算过了桥。他们的脚现在酸透了。但是看哪!终于出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因为就在桥那边,在一条私家道路上,矗立着一座大气堂皇的酒店,后院的草地一直蔓延到河边。它显然开着。高登和露丝玛丽急切地向它走去,然后停住脚步,气馁了。
“它看起来贵得吓人。”露丝玛丽说。
它确实看起来挺贵。这是一个俗气而装腔作势的地方,处处镀金,刷着白漆——是那种每块砖上都写着漫天要价、服务恶劣的酒店。在车道边,一块势利的公告牌赫然占据着马路,用烫金大字写着:
拉文斯科洛夫酒店
仅对外来人士开放
午宴-下午茶-晚餐
舞厅和网球场
承办聚会
车道上停着两辆锃亮的双座轿车。高登畏缩了。他口袋里的钱似乎缩为无物了,这完全是他们所寻找的舒适酒吧的对立面。但他饿坏了。露丝玛丽拧了拧他的胳膊。
“这看起来是个可怕的地方,我看我们继续走吧。”
“但我们必须弄点吃的,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我们再找不到酒吧了。”
“这种地方的食物总是非常恶心。恐怖的冷牛肉,尝起来就像是去年攒下来的一样。而且他们还为此狮子大开口。”
“噢,好吧,我们只点面包、奶酪和啤酒。这个价钱总是差不多。”
“但他们讨厌你这么做。他们会试图逼我们点一顿像样的午饭,你看着吧。我们必须要坚定,只说要面包和奶酪。”
“行,我们会坚定的。来吧。”
他们进去了,下定决心要坚定。但透风的门厅里透着一种昂贵的气息——一种印花棉布、枯死的花朵、泰晤士河水和涮酒瓶水的气息。这是河滨酒店特有的气息。高登的心更沉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这是那种公路上到处都是的荒凉酒店,只有股票经纪人常常在周日的下午,大摇大摆地带着他们的婊子来光顾。在这种地方,受辱挨宰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露丝玛丽缩了缩,靠近他,她也被吓着了。他们看见一扇门上标着“雅座”,以为是酒吧,于是推开门。但这不是酒吧,而是一个气派而清冷的大房间,布置着灯芯绒装饰的椅子和沙发。要不是所有的烟灰缸上都写着“白马”威士忌的宣传,你会误以为这是一间普通的客厅。一张桌子边围坐着外面轿车上下来的人——两个金发平头、打扮过于年轻的胖男人,还有两个讨厌的优雅少妇。显然他们刚吃完午餐,一名侍者,正俯身为他们奉上餐后甜酒。
高登和露丝玛丽停在门口。桌边的人们已经在用不怀好意的中上阶层的目光盯着他们了。高登和露丝玛丽看起来又累又脏,他们自己也知道。点面包奶酪和啤酒的念头几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在这样的地方,你不可能说得出“面包奶酪和啤酒”,“午餐”是你唯一能说的字眼。除了“午餐”和逃走以外没有别的选择。那个侍者几乎在明目张胆地鄙视他们。只消一眼,他就用“没钱”二字给他们做了总结评估,但他也已经料到他们心里在想着逃走,并决心在他们逃掉之前截住他们。
“先生?”他问道,将托盘从桌上拿起来。
就是现在!不管三七二十一,说“面包奶酪和啤酒”!
哎!他的勇气消失了。只能是“午餐”。他用一种貌似随意的姿态,将手伸进自己的口袋。他是在摸索自己的钱,确认它们还在那里,他知道还剩七先令十一便士。侍者的眼睛紧随他的动作,高登有一种讨厌的感觉,好像那个男人其实能够透视布料,数清他口袋里的钱。他竭尽全力用一种高傲的语调回应道:
“请问我们能来点午餐吗?”
“午膳吗,先生?是的,先生。这边走。”
这位侍者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长着一张五官精美、皮肤光滑而面色灰黄的脸。他的衣装剪裁精致,可是看起来不大干净,好像他很少脱下来似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俄罗斯王子,很可能他是个英国人,却装出一副外国腔,侍者通常如此。露丝玛丽和高登灰心丧气地跟着他进了餐厅,餐厅在后面,面对草地。它完全就像一家水族馆,完全由青草搭建而成,又湿又冷,几乎让你以为自己置身水下。你可以看到并闻到外面的河水。每一张小圆桌的正中,都有一盆纸花,但在餐厅一边,为了让水族馆的效果更加完美,放了一整个花架的常青树、棕榈树、叶兰等,不一而足,仿佛无精打采的水生植物。在夏天,这样的房间可能足够宜人;而现在,当云层掩蔽了太阳,这一切只显得阴湿凄凉。露丝玛丽几乎和高登一样害怕那个侍者。当他们坐下时,趁他有一刻转过了身,她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我的午餐我自己出钱。”她隔着桌子对高登悄悄地说。
“不,你不用。”
“多么恐怖的地方啊!这里的食物肯定很糟糕。我真的希望我们没有来。”
“嘘!”
1 指总价一定,有好几样菜,但菜品大多固定的套餐。
侍者拿着一张脏兮兮的打印菜单回来了。他把菜单递给高登,然后站在他旁边,透着侍者那股知道你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而幸灾乐祸的劲头。高登的心扑通直跳。如果这是价值三先令六便士,甚至半克朗的那种定价套餐1 ,那他们就完了。他咬紧牙关,看着菜单。谢天谢地!这是可以点菜的。单子上最便宜的是冷牛肉和沙拉,价值一先令六便士。他说道,或者是咕哝道:
“我们要冷牛肉吧,谢谢。”
侍者扬了扬精致的眉毛,装出诧异的样子。
“只要冷牛肉吗,先生?”
“是的,反正不够再点吧。”
“但您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吗,先生?”
“哦,好吧。给我们来点面包吧,当然,还有黄油。”
“但不要开胃的汤吗,先生?”
“不,不要汤。”
“也不要鱼吗,先生?只要冷牛肉?”
“我们要鱼吗,露丝玛丽?我觉得我们不用。不,不要鱼。”
“也不要餐后甜点吗,先生?只要冷牛肉?”
高登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他觉得自己从没像讨厌这个侍者一样讨厌过谁。
“如果我们还要别的东西的话,之后再告诉你吧。”他说。
“那您喝酒吗,先生?”
高登本打算要啤酒,但他现在没有那个勇气了。在这场冷牛肉的事端之后,他得找回点场子。
“给我拿酒单来。”他断然道。
侍者拿出了另一张脏兮兮的单子。所有的酒都贵得不可思议。但是,在单子最上方有几样没有名字的廉价红葡萄酒,只要两先令九便士一瓶。高登快速盘算了一番。他刚好可以承担两先令九便士。他用拇指指甲示意那种酒。
“给我们来一瓶这个。”他说。
侍者的眉毛又扬了扬,传递了一丝讽刺。
“您要一整瓶吗,先生?您不想要半瓶吗?”
“一整瓶。”高登冷冷地说。
侍者脑袋一点,左肩一耸,转身走了,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微妙地透出轻蔑。这让高登无法忍受。他隔着桌子对视露丝玛丽的眼睛。他们必须想个办法让那侍者也尝尝这滋味!片刻后侍者回来了,抓着瓶颈拿来一瓶廉价红酒,并用外套下摆半遮半掩着,好像那是什么不体面或不干净的东西。高登已经想到了一个为自己报仇的方法。当侍者拿出瓶子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摸摸瓶子,然后皱起眉头。
“红酒可不是这么上的。”他说。
侍者懵了一下。“先生?”他说。
“这冰凉凉的。把这瓶拿走,热一下。”
“很好,先生。”
但这并非真正的胜利。侍者看起来并不难堪。这酒值得热吗?他扬起的眉毛像是在说。他带着明显的轻蔑拿着瓶子走了,清清楚楚地向露丝玛丽和高登表明,哪怕后面没给他找这番麻烦,光是点单子上最便宜的酒就够糟糕的了。
牛肉和沙拉冷得像尸体,看起来根本不像食物,尝起来跟水似的。蛋卷也是,虽然不新鲜了,却也潮乎乎的,似乎芦苇丛生的泰晤士河水已经侵入了一切事物。所以酒打开后尝起来跟泥巴一样,也就不足为奇了。但酒精度数挺高,这是很棒的事。一旦它滑过你的食道,进入你的胃里,你就会大为惊讶地发现它竟这么刺激。一杯半酒下肚,高登觉得好多了。侍者耐心地站在门边,餐巾搭在胳膊上,面露讽刺,试图用自己的存在让高登和露丝玛丽如坐针毡。一开始他成功了,但高登背对着他,不理他,一会儿就几乎忘了他。渐渐地他们的勇气回来了。他们开始更加轻松地交谈,声音也更大了。
“看,”高登说,“那些天鹅一路跟我们到这儿来了。”
确实,那两只天鹅正若隐若现地徘徊在那边墨绿色的水面上。这一刻,太阳重新放出光芒,餐厅中阴沉的水族馆气氛充满了愉快的绿色光彩。高登和露丝玛丽突然感到温暖又快乐。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开了,简直像那个侍者不在那儿似的。高登拿起酒瓶,又倒了两杯酒。他们越过玻璃杯四目相对。她以一种屈服了的目光,讽刺地看着她。“我是你的情人。”她的眼睛说,“开什么玩笑!”他们的膝盖在小桌下相触,她用自己的双膝挤了挤他的膝盖。某种东西在他的体内翻涌,一阵温暖的情欲和柔情在他的体内升腾。他记起来了,她是他的姑娘,他的情人。待会儿等他们单独相处时,在某个隐秘的空间里,在温暖无风的空气中,他终于要把她**的躯体据为己有。诚然,整个上午他都知道会这样,但不知怎么,这种“知道”是不真实的。直到现在他才捕捉到这感觉。没有语言,只有一种身体上的笃定,他知道不出一个小时她就会赤身**地投入他的怀抱。他们坐在那儿,在温暖的阳光下,膝盖相抵,四目相对,感到仿佛一切都完满了。他们之间有着深刻的亲密。他们可以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只是看着彼此,谈论着只对他们有意义、别人都不明所以的鸡毛蒜皮。他们确实在那儿坐了二十分钟或者更久。高登已经忘了那个侍者——甚至已经暂时忘记了这顿糟糕的午餐会刮走他身上的每一分一厘,让他陷入巨大的灾难。但不一会儿,太阳隐没了,房间重新变得昏黑,于是他们意识到该走了。
“结账。”高登半转过身说。
侍者努力最后膈应他们一把。
“结账吗,先生?但您不想要点咖啡吗,先生?”
“不,不要咖啡。结账。”
侍者退下了,然后用托盘拿着一张叠好的纸片回来。高登打开纸片。六先令三便士——而他的全部家当才刚刚七先令十一便士!当然他大概知道账单该有多少,然而事到临头他还是吃了一惊。他站起来,在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钱。那个面色灰黄的年轻侍者,一手托着托盘,眼睛盯着这一把钱币,显然他推知了这是高登全部的钱。露丝玛丽也站起来了,绕过桌子。她捏捏高登的手肘,这是个信号,说明她愿意付自己的那份。高登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付了六先令三便士,然后,他转身离开时,又往托盘里丢了一先令。侍者把它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翻了个个儿,然后收进自己的马甲口袋里,那神色像在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
当他们走过走廊时,高登感到沮丧、无助——简直是眩晕。他所有的钱全都一下子花光了!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要是他们没到这该死的地方来就好了!这下整个一天都毁了——全都是因为几盘冷牛肉和一瓶泥浆般的红酒!过会儿还有下午茶要考虑,还有他只剩下六根烟了,还有回斯劳的车费,还有天知道什么别的事项,而他只有八便士来支付这一大堆!他们出酒店的时候,感觉像是被踹出来的,感到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片刻之前的所有温暖亲昵都烟消云散了。他们这一出来,似乎一切都变了样。他们的血液似乎在室外的空气中骤然冷却了。露丝玛丽走在他前面,十分紧张,一语不发。她现在有些被自己决心要做的那件事吓着了。他看着她强健而精细的四肢运动着。那就是他渴望了这么久的她的身体。
但如今这一刻到来了,它只让他害怕。他希望她是他的,他希望已经拥有了她,但他但愿这已经结束了,过去了。这是个挑战——是一件他必须得给自己鼓劲才能完成的事情。真是奇怪,酒店账单这破事居然能彻底毁了他的心情。早上那种轻松无忧的情绪粉碎了,取而代之的是那讨厌、烦人、熟悉的东西——对钱的忧虑回来了。一分钟内,他就将不得不坦白自己只剩八便士了,他必须要向她借钱让他们回家,这卑鄙又可耻。只有肚里的酒给他壮胆。红酒的温暖,还有只剩八便士的讨厌感觉,在他身体里交锋,相持不下。
他们走得极慢,但很快就离开了河边,又到了高地上。两人都在急切地没话找话,却啥也想不出来。他和她并排走着,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握。这样他们感觉好了些。但他的心痛苦地跳动着,他的五脏六腑狠狠抽紧。他怀疑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周围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她终于说话了。
“这是周日下午。他们都吃过了烤牛肉和大白猪,在叶兰下面呼呼大睡呢。”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走了约有五十码。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勉强说道:
“今天格外温暖呢。要是我们能找着地方的话,可以稍微坐坐。”
“是的,好吧。如果你喜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