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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继成一路尾随隋猛等人南下,中途小站跟着他们下了几次车,又换了几次车,都是隋猛玩的反跟踪小把戏,对于继成来说,均属小事一桩,自己带出来的兵,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几个粪蛋。

一直跟到了明州市,于继成知道到地方了,隋猛的老家就在这儿,他东跑西跑的还是离不开家乡。自己可成了名副其实的背井离乡,赶紧给老连长罗士强打电话,不说原因,只求帮着找份临时工作。当时把罗士强弄得一愣,于公子即使转业了,不在部队上混,也犯不上跟个要饭花子似的跑出千里以外找工作啊,纯属脑袋瓜子让门框子挤了,没病找病。案子太多,工作太忙,只好将于继成请到家中吃顿便饭,算是接风,再给找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让他先混着。

于继成混了几天,没有白混,居然摸到了隋猛他们训练的营地。偷窥几次后,终于相信了,这隋猛早不是当年那个一身憨态只听自己话的好兵喽,杀人越狱都是真实的,这些人就是一伙不折不扣的极其危险的恐怖分子。于是他马上打电话报告罗士强。

罗士强听了也很惊奇,刑警队费尽周折都查不出头绪的事,一个外地人居然几天就弄这么清楚。马上表示感谢,又万般叮嘱:“继成,你报告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会高度重视。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异常危险,以后再不要参与,在明州玩个几天,就回家陪老爷子去吧……”

于继成当然不能听罗士强的,他可不是来瞎玩儿的,他干什么事从来有始有终,一干到底。只是这次必须得回去陪老爷子,王阿姨打来电话,说父亲病危,住进了北京301医院。

母亲和两个哥哥辞世多年,久居海外的大姐尚在归国途中,不知还赶不赶趟,父亲身边没人肯定不成,于继成心如刀割,疾奔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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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扎进消毒水、药品、空调混合气息的医院走廊,于继成迅速感受到重病患者般的沉重,两条腿也沉重得迈不动步了。去往高干病房的途中,居然连续遇到三个躺于软榻之上、脸蒙白布的尸体。一丝不祥涌上心头,于继成警惕地扫视着三具遗体周围或哭、或号、或掩面而泣、或默默无语的死者亲属、朋友们,生怕遇上熟悉的人,哪怕只有一个。

还好,没有一个认识,概率上证明父亲还在坚持,还在等着他。于继成没怎么细听医护组关于父亲病情的介绍,只知道是肺癌晚期,肯定是不行了,就急匆匆地闯进套间。

天啊,这还是父亲吗?氧气瓶跟航弹似的戳在床头,似乎随时都可能将整间病房连同父亲一同炸个粉碎;床边挂着的输液器像一颗悬浮已久的吊雷,微微触碰即可坠地爆炸;父亲头上的信号灯忽隐忽现,读秒似的闪烁着从生命到死亡的倒记时;插满全身的胶皮管子,连于继成也看不明白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那些蛇状的东西,会把父亲束缚得一动也不能动。

父亲全身上下,只有那双视力仅为0.1、0.6的眼睛闪亮地瞪着,正直对向天花板,实际是想瞪着呆立床前的自己。父亲的右手探出被子,只有两个手指能够弯曲,向回钩着,似乎要把儿子钩到身边。

于继成小心地挪过去,轻轻坐在床边,屁股仅仅搭住一点点床沿,生怕惊动那些“蛇”。两只大手一把抓住父亲的右臂,紧盯着那只曾经神奇的右手。

这还是那只传递给自己英雄气概的大手吗?干瘪精瘦,黑色的斑迹布满其上,突起的筋管,夸张地占据了手背的大部分空间,萎缩得干巴枣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当年那只拔枪天起、举枪日落的神奇大手相提并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那只手,曾经带给自己多少英雄的梦想。

于继成突然觉得英雄一世的父亲很可怜,心底一阵酸楚,极力控制住泪水,他不能哭出来,否则父亲会生气。

父亲的病看似突然,才六十出头,正值当打之年。军区司令员的任职命令即将下达,可谓大喜。可福无双至,另一个致命的消息,他的一个主力师被解散,彻底将那一喜化成大悲,未待乐极,即生大悲,大悲又转化成病痛来折磨他,神奇的将军被折磨得失去了神奇。

都说父子之间有心灵感应,至少现在还没有起作用。于继成还是没有走进父亲的世界,他还在低层次地慨叹着命运的不公。而父亲早已忘记了疼痛,从儿子进屋之前他就感应到了,随之忍住剧痛,奋力做出从容,他要微笑,他要像当年把英雄的气质传递一样,最后把从容传达给儿子。他自觉命运对他没有半点不公,一个十二岁的要饭孩子,成长为一名名震四方的共和国将军,还有什么可不公的呢?如果有不公的话,应该是另外一些人,比如冯春风,比如吴天明……

于继成突然感到父亲在动,似乎挣扎着要开口说话,可氧气罩无情地阻止了他的努力,最后只能靠那勉强勾起的两个手指,轻轻地抠摸着于继成的掌心。心灵感应这会儿起作用了,轻轻的手指轻揉,仿佛当年那双温暖的大手,电流一般地通过于继成的掌心,传送到全身每一处经络,每一处神经末梢,让他热血奔腾。

弯曲的手指用尽了全力,顺着于继成掌心向上摩擦,心灵感应告诉他,那是指引方向。于继成顺着父亲指引的方向,抬头看到床头柜上钢枪伫立般的一把军号。

生命般闪亮的铜色,热血般鲜红的号穗,无论被刺刀、枪弹留下多少划痕、弹洞,经历多少炮火硝烟,军号永不生锈……

于继成毫不犹豫地起身,抓起那把军号,他知道父亲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想交代给自己而来不及交代的事情,都在这把军号上。他不顾医院需要肃静不许喧哗的规定,不管其他安心养病的病号们会不会继续安心,不怕承受任何以道德名义的责骂、谩骂……箭步蹿到窗口,一把拉开铝合金窗户,挺胸抬头、侧身叉腰,冲着天空,挺起永不生锈的军号,一声万马奔腾般的长鸣喷射而出:

“滴滴答答滴滴”……

号声**涤着乌云,吹散了阴霾,污浊的空气被撕裂成万千碎末,酣睡的原野在震**中发出浪涛般的狂啸,迷茫的城市、沉醉的人们在那震撼的瞬间同黎明一同清醒,一轮红彤彤的太阳闪耀出万丈光芒……

余音未消,于克功挣扎着摆脱浑身的束缚,奋力拔去紧捂嘴上的氧气罩,含混不清地随着冲锋号声喊叫着。声音微弱,苍老沙哑,费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于继成俯近父亲,侧耳倾听,是久违而又熟悉的,中国军人在战场上独有的“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