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克功检阅完部队,和老首长、老同志们凝重地握手话别,没有参加会餐,也没有回军区大院,而是偷偷去了王琼家。
满院子都是王琼喜欢的丁香花,一团一团的香气扑鼻,熏得于克功咳嗽不止。
“老于啊,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唉,让你检查也不检查……”
于克功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出声,把王琼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家里多出了第三者。
“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本钱怎么革命?”于克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说。
“对啊,懂得道理,为什么还不去医院?”王琼更糊涂了。
于克功凝视着一脸狐疑的王琼,似乎很陌生。唉,恐怕永远也不会产生默契了。
“哼,你看哪个在职的去医院?谁有住院的本钱?政治生命取决于身体状态,记住,是状态,是表现出来的状态,不是真的有没有病。”
王琼略微听懂了,小声问道:“任职命令下了?”
“不谈这个,功名利禄皆粪土,我是来告诉你老吴的事儿。”
“老吴?”王琼越来越觉得这“于疯子”怪得可怕,几十年也摸不透他的脾气。好像不是来谈事,更像是安排后事。
王琼比吴天明小十岁,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吴天明年方二十八,在于克功营当教导员,王琼高中才毕业,在一所医院当护士,并不太显得老夫少妻。可比吴天明大一岁的于克功,早一口一个自称老夫了,孩子生得比耗子下崽还勤,三男一女快半个班了。
王琼和那个年代的女学生一样,对军人无比崇拜,听于克功作了两场英雄事迹报告,就爱得发疯,跟现在追星的粉丝一样,追星似的追到军营。后来才知道,于克功已成“老夫”,被另一位气质高雅美丽端庄的女大学生搞到手快五六年了。
不过王琼并没白忙乎,军营门口等签名,终于等来了更年轻,更帅气,更有书卷气的战斗英雄吴天明。
结了婚王琼才知道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她甚至后悔自己的幼稚,战斗英雄只在战场上英雄,对付柴米油盐还不如普通人,好像不识人间烟火,不懂得浪漫柔情。尽管吴天明苦孩子出身,还当过勤务兵,可是能干活的人没工夫照顾家里,啥活不干更可气。娇小姐王琼没等蜜月过完,就再没感觉到什么甜蜜,和天底下所有夫妻一样,浪漫不再,剩下的只有家长里短了。
吴天明和于克功刚从朝鲜回来,官职不大,正营职,按照当时的配给制,下部队可以骑马,吃烙饼,每月二十斤小米。这二十斤小米就代表他们的身份、官职、待遇。于克功一家老小,二十斤小米连他一个人都吃不饱,根本不够养家糊口,还得吃吴天明家的。后来吴天明也有了革命的后代,小米也不够吃。好在于克功、吴天明官升一级,当上了团长、政委,下部队不用骑马,有吉普车坐,小米也多了几斤。
等到二人当到师长、政委的时候,两家的女人都觉得终于盼到了好日子。生活可以没有浪漫,但总得能填饱肚子。没承想,老公官当得越大,饭越不够吃,“三年自然灾害”紧跟着“大丰收”屁股来了。当时好像说是苏联修正主义卡我们的脖子,王琼没觉得脖子被卡,只觉得肚子咕咕叫得难受。
王琼和吴天明的第一次争吵就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眼看孩子饿得眼睛发蓝,家里不够吃,可吴天明还要每月把十斤小米送到于克功家,那家的四个孩子饿得只剩下几把小骨头了。
刚调到部队大院担任“八一小学”校长的王琼,看到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没办法只好领着孩子们停课出去找食物。
校门口高达十几米的老榆树是她的首选目标,落在地上的榆树钱(榆树的果实)早被饥肠辘辘的人们吃光,树皮都快扒没了,只剩最高处的树梢上那些白花花的榆树钱没人敢动。王琼一声令下,于克功的大儿子于继军等几个身材较高动作灵活的男生,猴子似的爬到树上,掰下带着榆树钱的树枝往下扔,女生在下面掀起裙子兜着接。王琼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怕出危险,也多长了个心眼,让女孩子们在下面围成一圈,还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小瘦胳膊小瘦腿,薄薄的裙子哪能兜住十几米高掉下来的活人啊?一旦掉下人,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
吴天明的车正好路过,看着几个孩子在十几米高的树上,吓得目瞪口呆。大声喊王琼过来,又让警卫员和司机一个个把孩子们接抱下来。
“王琼,你疯了?孩子都饿成这样,你还让他们上那么高的树,摔下来,你能接住?责任你能负得起?”
“不这么干怎么办?你们打下的江山,还要解放全人类。全人类的事咱管不着,咱们的孩子快饿死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王琼实在憋不住了,大声质问着老公。
“你给我小声点,不要命了?”吴天明一把将王琼拽到车后面,“你这是反动言论,知道不知道?”
王琼像当年发疯地追求军人一样,疯劲又上身了,使劲挣脱吴天明。
“人都快饿死了,还管什么反动?”
吴天明二话不说,一双大手捂得王琼几乎窒息。眼泪哗哗地从王琼的手指缝中渗出,一双小手狠狠地掐着他受过重伤的胸膛。
“别闹了,影响多不好,我会想办法的。”
“晚上用你的车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我等你的办法,让孩子回家吃一顿饱饭吧。”
“王琼,这是公车,不能干私事,你也是党员……下午我还有会,你自己去接孩子……”
王琼眼看着一溜烟没影的吉普车,远望着车里瘦骨嶙峋的吴天明。他还是那个一把冲锋号退敌的战斗英雄吗?人一被卡住脖子,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2
开了两天会,吴天明带着一脑袋问题,更带着一肚子肌饿赶回家。开会并不能解决实质性的问题,不过,他已经习惯于开会,最大的好处就是边听边往小本子上记,还不时地讲几句,台下的众人都要拿出小本子认真地记,他喜欢这种一呼百应的效果,但无法压制一肚子咕噜。
“王琼,孩子呢?”
“死了。”
“死了?开什么玩笑?”
王琼一脸平静,深陷下去的眼窝,灰青的脸庞,无半点血色,看不出哭过。据说,最大的悲痛是不会哭出来的,而是将眼泪流到心里。还有句话叫“化悲痛为力量”。
一个大嘴巴结实地扇在战斗英雄吴天明的右颊,饿极了的人,比饿极的老虎还凶狠,更有力量,是悲痛化成的力量,五个手指印让久已灰青的土脸终于现出了红润。
“为什么不通知我?”吴天明发出饿狼般的狂嗥。
“政委同志,您正在主持重大会议,我是党员,不能影响您的工作……咱们离婚吧。”
“哇”的一声,竟是从吴天明负过重伤的胸膛发出,带着红手指印的嘴巴哆嗦着张不开。他像一大摊鼻涕,突然瘫在床边。
“你们两口子,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没了还可以生嘛……”闻讯赶来的于克功夫妇一边掐昏迷的吴天明的人中,一边劝着王琼。
王琼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于克功两口子在屋里忙乎,鼻子轻哼出一句:“哼,一丘之貉。”
孩子不是饿死,是撑死的。在幼儿园连饿了六天,回家猛吃一顿榆树钱熬的汤和玉米面大饼子,终于没成饿死鬼,可以打着饱嗝上路了。这事真怨不着吴天明,王琼的责任似乎更大。婚自然没离成,那个年月全国饿死成千上万的人,没听说因为孩子饿死离婚的。一个个早成了患难夫妻,感情弥足珍贵,哪有闲工夫麻烦组织,闹什么离婚。
好不容易把“自然灾害”扛过去,不挨饿了,王琼两口子积攒了一段时间体力,准备再生一个,不求跟于克功一样生出半个班,怎么也得弄出棵“独苗”。这边“独苗”刚刚怀上,那边运动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有“重大历史问题”的吴天明最怕运动,躲过了前边好几劫,这把轰轰烈烈的“**”,他是再也躲不过去了。
未及吴天明采取任何应对措施,红卫兵小将们早把师家属院围得水泄不通,口口声声要把混入革命队伍的“国民党特务”吴天明揪出来绳之以法。要不是于克功断然出手,加强警卫力量,避免小将们的冲击,吴天明早就被揪出去打倒了。
形势愈演愈烈,连老上级曾庆云都被戴了高帽四处游街,别人的日子岂能舒服?吴天明想到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走为上”。
“老吴,你想当逃兵?”王琼看着惊魂未定翻箱倒柜的吴天明,越发觉得自己嫁错了人。
“屁话,这怎么是当逃兵?北京有个会,正好出去避避风头,顺便找老首长们汇报汇报思想,我在历史上确实有过污点,可首长们最了解我,他们相信我对革命是忠诚的……还嘚啵什么?快收拾东西啊,你难道不怕被剃了阴阳头?”
王琼抓住吴天明正穿在身上还未系扣的中山装袖子,一把将整个衣服扯了下来,鄙视道:“开会换什么便装?”
“废话,穿着军装出去,目标太大,你也快换……”
“老吴,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嫁你吗?因为你身上穿的是军装,你是军人,是英雄……”
“快点吧,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两个人竟抢在一起,中山装的扣子抖搂一地。
“唉!”吴天明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看着一屋狼藉,场面似曾相识。
当年坚守388.4高地(盘龙山)主峰,面对蜂拥而上的解放军官兵,十六岁的勤务兵吴天明拿出自己的士兵服,跑到山洞改建的隐蔽部正指挥作战的中将师长潘中义身边。
“长官,外面情势危急,匪军疯狂扑来,请您换上这个。”
当时国民党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职级高低,只要是将官,一打起仗来均换下笔挺的将官服,穿得跟小兵一个模样,美其名曰身先士卒。后来无论战死还是被俘,均为士兵打扮,有的甚至自称火夫,还真有不少将校混在乱兵中鱼目混珠,侥幸逃脱。
“扯淡,我潘中义是中将师长,你给我穿这身行头干屁?给老子降多少级?”师长一把将士兵服撕碎,铜扣落了一地,“去,搬几箱子弹过来,老子要玩重机枪……”
3
外面人声鼎沸,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甭说中山装,即便吴天明换上隐身衣,也逃不过红卫兵小将雪亮的眼睛。
王琼似乎什么也听不见,神色自若,把吴天明收拾好的箱包打开,一样一样清点里面的东西。
“天明,这个是你用过的吧?”
一把亮闪闪的军号带着清脆的铜音,“当”的一声震醒了发呆的吴天明。号穗如红彤彤的火苗,点亮了他忧郁的双眼,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天明,从我认识你,除了部队大院的起床号和熄灯号,还从未听你吹响过冲锋号,今天我想听……” 王琼的大眼睛扑闪着女性的柔情,更闪烁着坚定的期盼。
吴天明捧起军号,小心地擦拭着号身上的油绩,挺胸,抬头,山一样的身躯,红色的号穗映红了他的脸颊,英雄号兵剪影似的定格在王琼的眸子里。
“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吴天明放下军号,发沉的屁股坠着整个身体堆坐在**。山一样的身躯立刻变成了行尸走肉,没有半点生命迹象。他知道,妻子心中的吴天明快要死掉了。
“吴天明,算我王琼瞎了眼……你走吧!”
“王琼,冲锋号是冲向敌人时吹的,这个场合不合适,外面都是革命群众,他们不是敌人……”
“别跟我解释,既然是革命群众,你怕个屁?用得着跑?哈哈哈……”凄厉的狂笑声中,王琼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4
月光洒满丁香花的院子,和煦的微风吹拂着自然界所有的狂燥。王琼和于克功平静得像两个局外人,彼此讲述着那些深埋已久的心中往事。
“老于,你跟我说句实话,老吴死没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当年有没有‘一把冲锋号退敌’的故事?还有,他在‘文革’中有没有出卖过你和老指导员?”
“王琼,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一把冲锋号退敌’不是故事,那是中国军人吴天明一生的辉煌,是‘大功六连’的历史荣誉,是永不磨灭的功勋,谁也抹杀不了。我就是死,也要把这段真实的经历向有关部门反映,至于后面发生的事,那不是老吴一个人的错,英雄也食人间烟火,况且那是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唉!”
于克功和吴天明等十几个被专政对象,同时关在一个散发着臭烘烘牛粪味的牛棚里。背靠背,面对面,天天揭发检举他人和自己“反党反人民”的滔天罪行。当时被造反派们称之为“刺刀见红”,就是当面揭发的意思。最先端起“刺刀”在战友身上见红的并不是吴天明,而是于克功。
于克功进了牛棚被揪斗几次,和造反派们反抗了几回。被打得老伤再犯,新伤又添,反正一身是伤。他痛定思痛,觉得应该讲究点策略,这帮专政人员比法西斯残暴多了,尤其是对内部矛盾那是心黑手辣。传说中的渣滓洞、白公馆也不过如此。一个个近二十年没打仗,岁数还都不小,身居高位的将领们突然成了“阶下囚”,一时难以适应。火暴脾气对付不了严刑拷打,曾经的英雄如今被一群浑蛋折磨成了“狗熊”。是非颠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地方说理,只能自己想撤。
于克功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就是主动交代问题。你们不是说老子是土匪头子吗?那老子就是土匪头子,还是大土匪头子。
经验证明,此举收效甚快。老实交代问题,最能得到专政者的欢迎。挨批挨斗的时间和次数明显减少,天天写交代材料,和专政人员谈话,省了不少的皮肉之苦,甚至连劳动改造都免了。在他的带动下,一帮被打倒的老干部们,个个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牛鬼蛇神”,把自己说得那叫一个坏,黄世仁他妈也没自己坏,好像生下来就坏透了腔,个个都是娘胎里带来的胎里坏。反正就像跟自己有仇似的,成摞成摞的稿纸,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后来,造反派们明白了,这帮老东西,滑头大大的,这是避重就轻啊。有的还明里交代问题,暗中为自己歌功颂德,这他妈还了得?对无产阶级专政持嘲笑态度哪成?于是再出重拳,把于克功等人再次打得皮开肉绽。
于克功想出的第二个办法是绝食,他真不想活了。十二岁参加革命,虽然走过半年弯路,当了半年土匪,可那也不是是自己自愿的,是饿昏了被土匪救了,而且那伙土匪很快就被八路军招安,最后几百人均战死在抗日战场,还是为了掩护曾庆云率领的八路军主力而死,他们是民族真正的功臣。
于克功想死,没等造反派们发现他自决于人民的行动,就有人提前发现了。挨饿时期就省下小米接济于克功一家的吴天明,又把自己的大饼子硬塞进于克功的嘴里,还没命地往他嘴里灌凉水。
于克功实在气得不行,大声骂道:“你个国民党狗特务,跟老子有仇怎么的?妈的,想死都不行?”
但吴天明说句话差点没把于克功气死。“老于啊,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居然是于克功劝吴天明的话,让他用在这儿了。于克功一世英名,现在已经活得够赖了,再赖下去,哪还有个头,就玩笑似的说了句,“你再给老子喂食,老子就把你当初那些破事抖搂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上有人向专政组汇报,说于克功掌握重大情况隐瞒不报。造反派们如获至宝,马上连夜提审于克功。这回于克功决心已下,宁死也不说。可以揭发自己,坚决不出卖战友,况且他的战友吴天明也没什么好出卖的。
5
于树仁在“文革”初期的日子混得不错,和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取得了联系,当上了造反派头子,他要亲自给老部下、老战友于克功过堂。
“老于,问题交代清楚了吗?”于树仁和颜悦色。
“稿纸写了两大摞,奶奶的,老子长这么大,头一回写这么多字。”于克功愤愤不平。
“思想觉悟提高得很快啊。”于树仁进一步表示政治上的关心。
“那是啊,老子十二岁参加革命,如今混到师长,觉悟他奶奶的越混越低,还得让那帮小兔崽子来帮助。”于克功摸着脸上的伤疤,又摸摸身上的老伤,话里带刺。
“老于,你也是老同志了,思想问题事小,路线错误事大啊……”于树仁话里有话步步紧逼。
于克功顿时觉得脑袋里像塞了膨化物,大得像个倭瓜。路线错误?哪次路线斗争不死人啊?他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老于,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不要跟着党内那些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越跑越远,快回到毛主席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吧。”
这话于克功听着似曾相识,听着备感亲切。当年曾庆云跟于阎王的谈话就在耳边回响。
“毛泽东盖世豪杰……”哪怕像于阎王这路土包子,一听说毛泽东的名字,都震得如雷贯耳。能在盖世豪杰麾下战斗,唯其马首是瞻,那是祖坟冒青烟无上光荣的事。连没有文化的于克功,都觉得中国传统文化极具魅力,跟着真龙天子,跟着正宗的革命领袖,跟着毛主席打天下,肯定没有错,“良臣择主而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于克功没读过一天马列的书,可以愤恨造反派的残酷无情,但绝不会怀疑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指引的革命方向。从他跟着于阎王,跟着曾庆云参加八路军,参加革命的那天起,就抱定了跟着毛主席,跟着革命路线走到底的决心,每次听到毛主席的名字,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毛主席万岁!”于克功突然大吼一声,把于树仁吓了一跳。
“想通了?”
“想通了,谁反对毛主席,我就打倒谁,老子跟他战斗到底!”
“这就对了嘛,现在曾庆云反党,跟‘彭、罗、陆、杨反党集团’贴得太近,你可要向他们反戈一击。”
“曾庆云?当年他不执行毛主席的正确路线,把我们独立大队深陷敌后,抛弃革命同志,这个算不算反党?”
“当然算了,老于,你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继续揭发,必须和他们划清界线。还有吗?吴天明呢?他可是给国民党师长当过勤务兵。”
于克功的觉悟确实不高,境界也没高到哪儿去。一介武夫用不着懂什么马列主义原理,知道“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折不断”的道理即可,会摆弄枪就行。如今受人摆弄,他也没觉得什么民族的灾难和悲剧,顶多主席身边出坏人罢了,哪知道这么复杂。一帮穷秀才的伎俩他也领教了,煽动一帮半大孩子起来造反,能成什么气候?也就是闹腾闹腾,闹完了该干啥干啥去。等主席身边的坏人一旦清除,社会秩序即可恢复。现在看来,情况远非那么简单,连横刀立马,率领他们跨过鸭绿江的彭老总也成了反党集团头子,国家主席,一大批将帅都成了坏人,这可真让人糊涂。领着他走上革命道路的曾庆云,居然成了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得力干将,这他妈还有好人吗?
于克功颠来倒去地想不明白,揭发曾庆云不过是他情绪激动时,顺口说出的一件事实。当初独立大队在于阎王率领下与日寇血战,掩护主力撤退,大家都是土匪出身,谁的觉悟也不高,就知道杀鬼子。对曾庆云的怨气大得惊人,唾沫星子聚在一起,能把曾庆云浮起来,可怨气再大也得服从命令,最后只能把一腔怨气带到坟墓里去(日军钦佩这支抗日武装的忠勇,虽为敌方,仍按军人礼节予以集体厚葬)。
见于克功面有难色,于树仁并没有趁热打铁。反正这老家伙已经心理松动,给他一个缓冲空间,也是以退为进的好办法。
“老于,回去好好想一想,你和他们不一样,拉一拉就能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还是革命的好同志,国家一旦有事,还得靠你领兵出马,不要再有什么顾虑,有党,有‘文革’领导小组给你撑腰……想起什么,随时找我……”
于克功踉踉跄跄地挪回牛棚,脑袋里翻江倒海。这吴天明一天神经兮兮确实有疑点,可与自己共事多年,说他是国民党没问题,共产党员入过国民党的多了,而且吴天明充其量就是个勤务兵,压根不是什么国民党员。说吴天明有变节行为,杀了自己也不会相信。唯一能算阶级立场问题的只有拼死和他的师长一起拒不投降。而那师长早成了民主进步人士,主子都没事,做部下的就有事了?思来想去,于克功狠狠地啃了两口吴天明留给他的大饼子,终于想起吴天明代表资产阶级立场的一件事。
6
“妈的,这老小子不光给我吃过小米、大饼子,给俘虏的美国鬼子也吃过大饼子啊。美国鬼子,美帝国主义,一向跟我们势不两立啊。”于克功一激动,只想到大饼子和阶级立场,早把咱们的俘虏政策忘到了脑后。恐怕“文革”时的人们,不论职位高低,都这路想法,头脑热得快把脑浆子沸腾冒泡,都学会了透过现象看本质。
1947年10月,盘龙山一战后,被俘的吴天明被编入于克功班,作战还算英勇,就是不大爱吱声。当时部队逃跑现象严重,有时成连成排地开小差,甚至携带武器。为了避免开小差,各连队都组织排长、班长等战斗骨干和老同志、老党员负责有逃跑嫌疑的“落后同志”的思想工作,这部分人被称作“思想骨干”,而嫌疑人则被称作“重点人”。说白了就是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盯着,像看贼似的看着那伙“重点人”。刚解放过来的战士差不多都成了“重点人”,吴天明岁数小,还给国民党师长当过勤务兵,那是“重点人”中的“重点人”,由班长于克功亲自负责。
于克功的办法很绝,在当时也很实用,就是晚上睡觉,把“重点人”的棉裤统一收起来。后来觉得这办法虽好,但容易伤人自尊,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全班的棉裤统一收到班长处,大家都一样光腚睡觉,不分亲疏里外。可除了夏天不适用以外,收棉裤影响作战,夜间一旦有了情况,领棉裤就得耽误一会儿,极易贻误战机。后来于克功又跟其他老班长学习了先进经验,每到宿营,以关心下属为名,催促本班战士洗脚。我军当年最厉害的战术就是运动战,“铁脚板”可是运动战的法宝,每到宿营地,洗脚是头等大事。弟兄们前脚洗完“法宝”,于克功后脚就来收鞋,统一保管在他身边,也不管那脚汗味多么熏人,人不跑就成。像吴天明这样的“重中之重”,光收鞋都不行,上茅房也得由于克功亲自陪着去,要是赶上他拉肚子,一晚上拉稀十来次,于克功也得跟着起十几次夜,这觉甭睡了。
一直到部队渡过长江,国民党大势已去,全国解放近在眼前,“思想骨干”们的工作量才算减轻,“重点人”也不再重点,胜利之师没人再对革命悲观失望。可于克功对吴天明的“照顾”却从未减弱,他一向看不上这个不爱吱声的“闷葫芦”。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A军成为首批入朝参战的志愿军部队。那时,二十岁的于克功已当上了步兵六连二排排长,擅长乐器的吴天明也当上了连队司号员。
二次战役打响后,步兵六连在团的编成内,奉命向三所里方向实施大纵深穿插。一夜强行军一百六十里,体力不支的吴天明被于克功用背包绳拴在腰上,连拉带拽,总算没有掉队。
步兵六连刚刚进入阵地,还未来得及构筑工事掩体,隆隆的马达声就将大地震**得跟闹了地震一般,长长的联合国军行军纵队掀起巨大的烟尘,沿着公路绵延而来。
于克功怀抱汤姆逊冲锋枪,心脏和地面一同颤动,这他妈可是第一次与蓝眼睛大鼻子的美国鬼子开干啊。
“准备战斗!”连长大喊一声,指导员还没来得及做战前动员,敌人的坦克便开上了山坡。
“大鼻子”们真急了,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原来听一位牛人,他们的最高指挥官麦克阿瑟说,“打到鸭绿江回家过圣诞”。没承想江那边一位更牛的牛人不乐意了,居然说他们美国人是纸老虎。直到深山里钻出来成千上万反穿棉袄头戴狗皮帽子的中国人,大喊着美军官兵听不懂,这辈子也不想听懂的“咒语”,直奔着他们冲杀过来,骄横成性的美国人才知道撞见了鬼。没等反应过来,便被全线突破,部队大乱,在刺耳的催命般的喇叭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中,成片地倒下。圣诞是过不成了,不变成鸡蛋就不错了。指挥官还算清醒,中国人不好惹,“打背包,快撤”。
一路狂奔未遇截击,仗着机械化优势,终于逃到清川江以南,以为中国人只会这三板斧,没想到共军在江南等着呢,退路被截断,公路两侧的几个制高点均被中国军队控制。
美军第一波攻击,连火力准备都没有,火炮尚挂在车上,没工夫占领阵地,坦克打了头阵。
“轰轰”几声巨响,“大鼻子”们领教了土地雷的厉害,几辆坦克当时就被炸断了履带,成了停在原地的活靶子铁棺材。成群的手榴弹铺天盖地地飞过来,比他们的榴弹发射器还准确,步机枪子弹像刮风,更像割麦子,“大鼻子”们自然成了被割的麦子,成捆成片地倒下。
当头挨一闷棍,美军方才清醒,“常胜军”也非浪得虚名,官兵刚打过二次大战,富有实战经验。关键时刻,垂死挣扎,还是有两下子的。尤其是他们的指挥官,很快从望远镜里发现了问题,志愿军虽然占领了有利地形,卡口制路的战术很奏效,可仅比己方早到了一步,没时间构筑工事,阵地防护力奇差,而且长途奔袭到位的建制部队不多,几乎没有火炮等重武器,火力差距极为悬殊。
以己之长,克敌之短。鬼子战场指挥官没学过中国兵法,可没吃过猪肉却看过猪跑,兵法的精髓全世界军队都通用。马上令四个155毫米榴弹炮营组成压制炮群,又紧急呼唤空中火力支援。
美军的空地协同很紧密,一架“黑寡妇”没用十分钟便从云层中钻出,一只苍蝇般地嗡嗡盘旋。809团指挥员知道这是敌人的侦察机,大规模空袭随后即到,迅速命令占领阵地的部队隐蔽防空。未及二十分钟,八架“油挑子”轰炸机飞至三所里附近诸高地上空。敌人的空军欺人太甚,知道我们没有空军掩护,穿插部队甚至连一门高炮都没有。他们肆无忌惮地俯冲扫射,有的居然贴着树稍飞行,几十枚凝固汽油弹瞬间投下,志愿军阵地上顿时火光四起。敌人的炮兵连续齐射,顷刻间把数百吨的钢铁倾泻到志愿军头上。阵地成了一片火海,火海里除了燃烧的噼噼啪啪声,再无其他声音。
急于逃命的敌人,连火力侦察都免了,跟在坦克屁股后头蜂拥而上。在这种强度和密度的火力打击下,阵地上不可能再有活人,就是钢铁练成的,也早该熔化了。可刚一接近那块神奇的土地,就像被烫了脚似的,站都站不稳,趴下也不成,那火海里总能射出成片的子弹,飞出一捆一捆的手榴弹,还大喊着他们下辈子都不想再听的咒骂。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与错误的敌人,在错误的时间地点,进行的错误的战争。这是玩命,以前也玩过,只是对手玩不过自己,这回知道火海里的人比他们这些“大鼻子”更能玩命。
连续冲击十余次,出动飞机也达数百架次,四个155毫米榴弹炮营,几十分钟即发射炮弹数千发,创造了战争史上火炮射速的奇迹,坚守在公路两侧山头上的志愿军和他们共同创造了抗火力打击的奇迹。
北路不通,数万大军成了瓮中之鳖,南线的敌人不惜一切代价,美国陆军的骄傲─美军骑一师出马了,一阵钢铁倾泻后,骑一师从侧后发起攻击。
“开国功勋师”“人头马师”“先驱师”“常胜师”西方毫不吝啬地将这些名头统统冠给了伟大的美军骑一师。这支部队可不一般,尽管他们的国家才二百来年的历史,可骑一师却有一百六十年的历史,跟他们的国史差不多一边长,要不怎么叫开国师呢。打了这么些年仗,装备的战马早被世界上最新型的坦克、火炮和各种轻重武器取代,但一直沿用骑一师的番号,可见番号即代表荣誉,更代表战斗意志,可见中外军队对番号的崇拜都差不多。
首战云山惨败后,骑一师被志愿军三十九军破了金刚不败之身,恐惧之余并不太服气,把失败归咎于志愿军冲锋时采用吹小铜喇叭之类的巫术,还有突然袭击的“不宣而战”。当然他们的各级指挥官却迅速从骄横中冷却下来,觉得跟中国军队在地面较量,实在是一件傻瓜透顶的事。
上尉史密斯率领着他的连队,躬着高大的身子,像一个个大鸵鸟,深一脚浅一脚,逼近六连阵地,那儿的位置最突出,是防御一方的前沿。
史密斯单手持着M3卡宾枪,另一只手不停地向后猛挥,意思是告诉后面的士兵,“快上,共军阵地上没人。”可几乎在他挥手之间,成串的爆炸声突然响起,残缺的胳膊、大腿、脑袋杂技般地抛向半空。史密斯一个跟头抢倒在地面,一截不知从哪个倒霉蛋肚里飞出的大肠直挂在他的脸上。手榴弹过后,雨点般的子弹扫来,五分钟没到,他的连队即伤亡半数以上。
又是凶猛的犁地般的炮击,高地几乎被掀翻,连石头都是热的,找不到一棵完整的树,脚下的土地被打成松软的细沙,人在上面行走像沙漠里的扁舟。低矮的小高地,被炮弹硬削去近一米,却像一道铜墙铁壁,屏障一般挡住去路,联合国军官兵每次冲上去都会碰得头破血流。从南向北增援的美骑一师、英二十九旅均被阻住,眼着友军被围,相距一公里近在咫尺,就是无法相通。
史密斯出身军人世家,身上流淌着军人高贵的血液,本人也是西点军校的优秀学员,战争狂人麦克阿瑟既是他的学长、校长,更是他的偶像。眼看着骑一师伟大的荣誉就要毁在这个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小土包下,偶像的英明指挥成了粪土垃圾。史密斯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是军人,他不怕死,他要带领部队和神勇无敌的志愿军较量,以挽回军人的荣誉,更是为困在北方的友军杀出一条血路。
几个波次强攻过后,志愿军阵地上枪声零碎,听不见集束手榴弹、爆破筒和炸药包的爆炸。志愿军快没弹药了,人也不会剩几个。美军却是后援充足,越聚越多。史密斯疯了一般地哇哇大叫,冲在头里,带领他的连队,成功突破了六连临时用刺刀抠出的简易堑壕。
“杀啊!”一阵汉语大喊的杀声再次从火海里传出,二十几个“火人”像饿极了的老虎,瞪着喷火的眼睛,猛扑过来。史密斯不懂汉语,却认识刺刀。这哪是人啊?犹疑当中,“噗噗”的枪刺扎进身体,刺中骨骼,刺中内脏的声音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身边数人被刺倒在地,余下的边打边撤,像滚地豆子似的连滚带爬滚到山下。
步兵六连实施完最后一次搏命式的反冲击后,无力再战。连长、指导员在敌人第一波次攻击时就牺牲了,接着副连长、副指导员也相继牺牲。战斗打响不到两个小时,于克功就代理连长指挥,打了一白天,他也快成了光杆连长,手下只剩吴天明一个兵,用不着加官晋爵,指导员非吴天明莫属。两个人只剩十几发子弹,不够几个点射的。
“妈的,‘反动派’你小子还真有种,伤着没?”于克功一直叫吴天明‘反动派’,从编入他班那天就这么叫,已经叫习惯改不了口了。
“‘于胡子’,俺没伤着,没子弹啦,求你点事……”
于克功从土里拽出根爆破筒,鼻子轻轻一哼:“求我?甭说了,老子会成全你的,和‘反动派’一起上路,不亦乐乎。”
两个人耳朵早就被震聋了,说话全靠喊,还得从对方满是沙土的嘴形,从对方黑糊糊的表情上揣摩意思。其实并不太费力,一个锅里吃饭并肩战斗了好几年,即使蒙上眼睛,从一身的臭汗臭鞋味道就能感知对方。
“妈的,一根筋,怎么跟我过去的长官一样?”
吴天明的话让于克功为之一震,求生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大脑。说到那死不投降的国民党师长一根筋,难道两个人面对南北夹击成群的“大鼻子”还能生出“两根筋”?
“‘于胡子’,我他妈求你,以后别我到哪儿你到哪儿,别跟着老子屁股后头去茅房,有你在,老子拉不出屎。”
“呵呵,原来求老子这事啊,谁让你当初不投八路?给他妈蒋介石卖命?”
“一会儿敌人上来,先别急着同归于尽,估摸咱们的援军快到了,别死得太冤。”
“‘反动派’啊,别想美事了好不好?咱们就是孙猴子转世,恐怕今天也飞不出去了,你还‘两根筋’,说说那根筋怎么转?让‘大鼻子’抓住,你还能拉出屎来?”
两个人使出所剩最大的力气,用能把任何一扇玻璃窗震得呼呼作响的声音,狂聊了一会儿天,应该算耳语范畴,聊得很私人。摸到阵地前的史密斯等“大鼻子”听得仔细,动作不敢怠慢,估计是中国人急眼了,正呼唤炮火或者援兵,否则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轰”的一声,不是炮弹,那东西志愿军一个团也没几发,喊破嗓子也呼唤不来。是于克功把手里的爆破筒扔了出去,他似乎相信了吴天明的话,要玩“两根筋”,同时也意味着不留后路。史密斯还没从爆炸的惊悚中醒来,令联合国军官兵们做噩梦的铜喇叭吹响了,那被称作魔鬼悲音的催命魔咒,把史密斯等人的神经像掰粉条似的彻底粉碎。
“杀啊!”伴随着“滴滴答答滴滴”于克功像一只插翅的猛虎,跃出堑壕,扑向敌群……
于克功省事多了,吴天明果真有“两根筋”,未等弹匣里的十几发子弹射光,地上除了一片死尸,再看不到一个活人。
“妈的,真是纸老虎,听风就是雨……”于克功边搜集着弹药,边感叹着冲锋号的神奇。
“‘于胡子’,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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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明话音未落,于克功已感到一股疾风袭来,本能地侧身闪躲。扑过来的是史密斯,距离太近了,来不及使枪,两个人摔跤似的抱在一起,又一起滚倒在地,来回翻滚。史密斯像个长臂猿,把于克功包粽子似的包在身体里,站在旁边的吴天明无从下手,想帮都帮不上忙,只能任凭他们在地上翻滚。
毛茸茸的大手,软乎乎的绒毛,摸起来手感很好。可于克功却觉得极不舒服,一只毛手已经摸上了自己的眼睛,就要把他眼珠子硬从眼眶里抠出来。于克功大吼一声:“操你妈!脸向旁边用力扭,毛茸茸的大手正好滑落嘴里,于克功的牙锋利得像刀子,一口住史密斯两根手指,史密斯疼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也顾不上疼,使尽全力,差点把于克功的门牙掰掉。于克功发现咬功效果好,尝到了甜头,马上移嘴凑向史密斯的右侧耳朵,没等史密斯反应过来,还以为于克功变态想玩亲密的,大半个耳朵生生进了于克功嘴里。
于克功站起身子,恶心地吐出血淋淋的半只耳朵,抄起枪对着昏倒在地的史密斯就要扳动扳机。
“别开枪,咱们抓活的。”吴天明飞身将于克功推到旁边,又用身体将史密斯护住。一脸认真,在那种场合应该是天真。
于克功差点没当场气死,“你疯了?留他干吗?”
“我们的政策是优待俘虏……”
两人还在说话,史密斯捂着耳朵挣扎着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吴天明赶紧过去,“Yeah,Yeah,No,No,Don’t afread……”一阵叽里哇啦的生硬外语传来,是吴天明连比画带耸肩跟史密斯交流。
“操你妈!”于克功正对着史密斯的大鼻子狠狠地骂了一句,冲锋枪再次顶在黄毛下的额头上。
吴天明赶紧用身体护住浑身颤抖、一手捂耳、一手举起、以示投降的史密斯。同时用英语解释着什么,应该不是直接翻译那句“操你妈”。
“对了,你怎么会这鸟语?反动派都会这个?”
“别忘了,我的老师长进黄埔前,是留英的洋学生……”
“妈的,‘反动派’就是‘反动派’,还他妈疯了。”于克功赞赏似的咒骂着,走到一边继续搜集弹药,不想理吴天明这个“疯子”。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宁死不降的国军师长是洋学生,是文化人,第一次听说文化人也有军人,还是不怕死的军人。
对史密斯来讲,被俘与战死同样光荣,受伤失去反抗能力,没什么大不了的,无损军人的荣誉,肚子饥肠辘辘,向对方要点吃的,也是天经地义,《日内瓦公约》明文规定,战俘不该饿着,于是大大方方地向吴天明索要食物。
“知道了吧?麻烦大了,咱们俩都他妈没吃的。”于克功明白意思后嘲讽着吴天明。
一个沾满吴天明体温的大饼子从怀里掏了出来,于克功瞪大了眼睛,也许这大饼子能救自己和吴天明的命,当初于阎王就是一个大饼子把自己救活。可吴天明居然递到了反动派的嘴边。史密斯的眼睛瞪得更大,他不相信浑身是力的中国军人居然以猪饲料为食,可又无法拒绝玉米面的勾引。肚子实在不争气,接过大饼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先咬一小口,随后就是狼吞虎咽,大肆咀嚼。把于克功看得那叫一个心疼,像咬了自己的心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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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这大饼子,不顾自己和战友的饥饿,用救命的大饼子去救反动派的命,这说明什么?还会说鸟语,种种迹象表明,阶级立场问题嘛。”于克功猛拍一下大腿,回忆中浴血搏杀并肩作战的场面退到其次,“一把冲锋号退敌”掩盖不了“大饼子事件”背后的路线和立场错误。他兴致勃勃地一溜小跑来到于树仁的房前,准备将“大饼子事件”汇报。检举揭发退其次,重要的是帮助挽救战友解决立场和路线问题,不能眼看着老吴成为真正的“反动派”,不能让他背离毛主席革命路线太远。
没等敲门进屋,屋里竟传出呜呜的哭泣声和低沉的谈话声。
“妈的,有人捷足先登了?”于克功悄悄伏于窗前,灯光下清楚地看到于树仁翘着二郎腿晃悠地坐在藤椅上。
背向自己的人正就着开水,咀嚼着大饼子,点头哈腰,看似吃得很香,说话也带着唾液与玉米面的搅拌声。
“妈的,是老吴,这个‘反动派’!”于克功差点骂出声,赶紧捂住嘴。看来大家都在极力往正确路线上靠。
“感谢组织,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让我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我一定站稳立场,同反动派划清界限,斗争到底……我要如实地交代问题……”
吴天明如实交代问题的第二天,六连老指导员,现任军政委冯春风即遭到造反派的揪斗,人被打得死去活来。造反派们还污辱似的用他曾过说过的经典折磨他:“‘宁死不降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今天你降不降?向不向革命群众低头?……”这帮浑蛋死抓住冯春风的头发,像按葫芦瓢似的把他脑袋往地上摁,胳膊反别,骨骼“咯咯”地作响,听着就让人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冯春风一边用力挣脱,一边发出瘆人的哈哈大笑,脸冲着地面,声音却仿佛被反射回来。批斗现场一片哗然,都被这如地狱传来的声音惊呆了。抓冯春风胳膊的造反派稍一迟疑,手上稍一松劲,冯春风的脸抬了起来,面向台下的革命群众,又是一阵战马长嘶般的大笑,大张的嘴里汩汩冒着鲜血。人们更震惊了,这哪是反动派啊,就义前的革命先烈也没这般刚强。
陪斗的于克功、吴天明等人羞愧地把头低下,恨不得埋在裤裆里,不忍再看。瞬间又一齐抬头,怒吼着分开众人,箭一般冲到主席台中央。几个围上来的民兵根本不是对手,棒子还没抡起来,就每人挨了一掌倒地不起,痛苦地呻吟。
“操你妈,于树仁……”于克功疯了一般,连喊带叫,他不再相信什么路线,这伙人根本不代表毛主席革命路线,他们就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倒在吴天明怀里的冯春风依然绽放出血色的微笑:“哈哈哈,宁死不降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
没等周围的民兵冲上来,冯春风已推开吴天明,像一尊天神伫立台上,春风般的笑容让民兵们无所适从,“哈哈哈,老子不会死在你们这群王八蛋手里,老子自己来!……”
春风扑面,冯春风在春风中扑向了主席台侧面贴满标语的红漆柱子。于克功和吴天明猛然出现了幻觉,那勇往直前的身影,太熟悉了,是坚毅果敢的指导员,后面竟然跟着杀声震天的“大功六连”官兵,像打鬼子、战美帝一样,紧随着他们的指导员猛扑敌人,势不可当。
“砰!”大南瓜从高空坠地的声响,更像是一颗永不回头的子弹出膛。可惜身为军人的冯春风,并没有最后一次击中敌人,也没有死在两军阵前。更可惜的是于克功、吴天明,竟然停止了幻觉,冯春风后面哪有六连一兵一卒啊,连台下的革命群众也止住了呼喊。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大家都是戏中人,又都像看戏似的亲眼目睹了一位真正军人亲手结果生命的悲怆。
第二天一早,吴天明不见了。撕掉领章、帽徽的军装、军帽整齐地叠放在牛棚里侧靠近简易马桶的位置,那是吴天明睡觉的地方。
“妈的,一定是逃跑了,这个叛徒、败类!”于树仁气极败坏地怒骂着,恶狠狠的眼睛直逼于克功。
“你他妈才是败类!”于克功怒目相向,气势和冯春风一样,六连出来的军人,没有一个孬种。他可不管什么他妈的路线,要不是几个卫兵拼死拦着,于树仁干瘦的脖子会被当场像拧鸭脖子似的拧断。
据参加搜山的战士们讲,吴天明肯定活不了,卧虎山百米高的悬崖下面是冰冷的龙虎河水。崖壁的树枝上散落着他写的揭发材料,还有冯春风当团作战参谋时留下的部分:“步兵第809团抗美援朝作战阵中日记”。
“唉,我真愚蠢,当初又是收棉裤收鞋,又是跟着老吴去解手,那是他不想跑啊,他要真动了跑的念头,谁也看不住……”于克功竭力控制着情绪,努力不让一滴眼泪落下来。
王琼紧紧地盯着于克功,像审视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喃喃地说:“老吴不怕死,他是舍不得丢下我们娘俩啊。”
于克功抬起头,擦了擦几无视力的左眼,突然紧紧抓住王琼的手:“王琼,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