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庆云活到八十多岁还没死,除了数次打电话,半年前还跑了趟北京,为了保住270师的番号,厚着老脸去找在职的老部下、老战友说情,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外边的风很大,曾庆云没有按照惯例出屋晒太阳,而是静静地待在干休所一处小楼里,微闭双眼,坐在轮椅上听秘书念报纸。

“首长,A军区副司令员于克功电话。”秘书小心地扶起老态龙钟的曾庆云。

“唉,小鬼来索命了,告诉他,我死了。”

“首长,于副司令说有重要的话要在您老走之前说。”秘书也不知怎么了,可能是待在一个老头身边时间太长了,腻歪了,也可能是曾庆云离休多年,用不着怕他了,居然把这么大的一实话说了出来。

“喂,是小鬼吗?我是曾庆云。”声音苍老得像是已埋在土里一大截。

“嗯,我是于克功,当年于阎王让我带给你的话,我吞了前半句,现在吐给你。”

“嗯,你说吧。”

“他说:‘曾庆云,我日你祖宗。’”

“哈哈哈,这回不是小鬼索命,是阎王爷亲自驾到,哈哈哈……”曾庆云狂笑数声,一口鲜血喷出丈远,竟坐在轮椅上瞪着眼死了。

曾庆云早立下遗嘱,丧事从简,骨灰撒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这下可愁坏了治丧办的工作人员。曾老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太多了,多也不是问题,关键还有两个地方是外国啊。

还是前来悼念的于克功给他们出了主意:“妈的,真笨,谁让你们全撒了?不会留两瓶,等着有机会,过去偷着撒呗。”

几个工作人员哭笑不得,这叫啥主意啊,那东西有偷着撒的吗?

也许人只有到死的时候才足以显示声名显赫,曾老的悼念仪式来的人很多,亲属家眷,生前友好,在职的、离休的达官要人,还有不少群众自发前来,要不是死了一位开国中将,这些人到死也很难聚在一起。于克功只和这些人简单打个招呼,和曾老遗孀、子女说了不到五句话即匆匆离开,下午还要去参加一个更重要的仪式,他要最后检阅那支即将取消番号的部队,那是他大半辈子战斗、生活,一生为其冲杀的英雄部队。

2

于克功没有摆任何排场,轿车一辆,直奔809团大操场。还是晚到一步,809团早已将星云集,从团里出去的老首长、老同志和在职的军、师、团首长、机关同志们老早就在主席台上端坐,要不是参加这支英雄部队的撤编仪式,这些快要开自己追悼会的老同志,死也聚不到一起。

数个绿色的方队从东方滚滚而来。黄沙漫天,尘土飞扬。军人的脚步踏醒了沉睡的大地,军人的呐喊穿透了疲倦的云层。

从809团第一个方队步兵一连排头越过第二名标兵,接近主席台时,于克功等老首长都站了起来,主席台上的其他人也像被按了电门,紧随着起身,都把目光调整到整齐的队列上。

副司令做出的动作总是与众不同,他居然将椅子搬开,身子向后撤了三四大步,把后面的人挤得三四个贴在一起。谁都不知道于克功想干什么,最会察言观色的机关参谋、干事也搞不清副司令到底怎么了。一时难以领会首长意图,只能被迫地向后退,向前看。真是咄咄怪事,难道副司令怕了?被809团的士气所震慑?还是觉得没能保住这支能征善战的老部队,心里过意不去?

“唉,廉颇老矣。”众人只能如此解释,否则就是出鬼了。谁都知道副司令是全军有名的“孤胆英雄”,被成百上千如狼似虎的美国鬼子团团围住都全无惧色,还会怕自己的部队自己的战士?

军威浩**,场面壮观。恐怕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也达不到这种队列水平,更没有如此雄浑豪迈的气势。正步踢不死敌人,却会让有幸观看过的敌人胆战心惊,未战便会惧三分。一看到那排山倒海的队伍,一听到那翻毛皮鞋接触地面,发出的如成百上千只铜鼓敲击的脚步声,立刻就会浑身哆嗦,恐怕心里只会想着一件事─如何撒丫子逃命。

3

“……首长和同志们,现在通过主席台的是步兵一连的方队,他们在革命战争年代被野司授予‘开路先锋’荣誉称号,参加过平型关大战、秀水河子歼灭战、塔山阻击战,抗美援朝战争中创造过步兵连半小时歼灭美军一个加强排的光辉战例……全连共涌现出全军英雄模范三十多人……他们攻如猛虎,他们守如泰山……”

随着团播音员充满**和自豪的解说,随着步兵一连战士整齐地由齐步换正步,托枪转劈枪,一百多双坚定的眼睛齐刷刷地甩头“向右看”,主席台上的人们终于明白副司令后撤三四步的真实意图。

主席台还像往常一样搭建得小山一般,很高很气派,可再高也高不过战士们冲天的士气。站在高处的人们,不敢再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去俯视这群高大的战士。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军衔,他们都曾是809团一个兵,他们只能对这支团队肃然起敬,被这支英雄的部队感染、感动,为之感叹。人们紧随着副司令和几位老首长的动作向后退,拉大距离,调整视角,尽最大可能地平视。坐惯机关的“官老爷们”在那一个平视的瞬间,总算明白了一支军队的根基在哪儿,知道何谓军魂。根就是这些基层普通的官兵啊,是他们挺起了英雄部队的脊梁;魂就是这些官兵的精神啊,是他们的战斗精神撑起了一个民族的脊梁。而今天,他们完成了使命,为了国家的精兵政策,再次作出巨大的牺牲,他们的功勋与日月同辉,永不磨灭。

步兵一连、二连、三连……步兵五连的方队,相继通过主席台接受老首长的检阅。每个连队都是一段辉煌的历史,每个连队都创造过辉煌的荣誉,每个连队都闪耀着不朽的传奇。播音员毫不吝啬地把几乎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全部送给这些血水里滚打出来的战斗连队,而于克功挥到帽檐的右手始终就没放下过,他用军人的方式向自己亲手带出来的铁军团队敬礼致敬。

“……首长和同志们,步兵六连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我们走来了,他们从硝烟中走来,他们从抗日的烽火中走来,他们从锦州城头走来,他们从飞虎山走来……他们是‘挖敌心脏的尖刀’,他们是‘胜利保障’,他们攻无不克,他们战无不胜,他们所向披靡,他们无役不从,他们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功六连’……”

播音员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撕力竭地狂吼,有点像足球场上那种常见的**解说,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也难怪,这小子曾经是步兵六连的一名新兵,待的时间虽不长,只三个月就受不了六连的苦,找人托关系“逃离”连队奔向机关。可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调入团宣传股不到半年,就成了一名不可或缺的宣传“大拿”“顶梁柱”。就是这样被六连淘汰的战士,走到哪儿都一拍胸脯:“哼,哥们儿是六连出来的人。”

“向─右─看!”

高远的口令拉出一道长长的声音轨迹,把六连全体官兵带到战场冲锋状态。

“一……二!”六连集体发出滚雷似的吼声,像突破敌前沿前集束手榴弹的爆炸。时间可以精确到0.001秒,一百四十四支步枪在吼声停止的刹那,突然从一百四十四个军人肩头“刷”地滑落,“啪”地砸在左手掌上竖直,“哗”的一声,寒光一片,像泰山压顶,齐刷刷的枪刺劈了下去,又齐刷刷地悬空静止在前排邻兵的右肩处,精确在毫厘之间,惊险如千钧一发。齐步换正步,枪刺劈到位的同时,战士们刀刻斧削般的面颊向右侧半转四十五度,刚毅的表情,坚强的眼神,犹如锋利的紫电青霜,与耀眼的太阳交相辉映,剑锋所指,万马齐喑,大地震颤,高山仰止。钢铁的连队,英雄的兵,闪亮的军徽,勇敢的心。“大功六连”以军人独有的礼节向老首长们致敬,一百多双乌黑明澈的眼睛像枪口一般的专注,坚定地迎上首长们深远的目光。

于克功再次出人意料地向后撤了大半步,他一生中后撤的次数不超过五回,今天在自己的老部队面前就撤了两次。像无声的口令,逼迫主席台前排的人墙生生与之平移后撤,导致后面的人们无地自容,快要被挤到台下。于克功似乎在六连队列中寻觅着什么,可能是在找寻年轻时的自己,或许是在找寻自己的年轻。此刻他的目光收敛,杀气皆无,像个慈祥的父亲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而他自己又像是个丢了宝贝东西的孩子。

“一支好部队啊,有种,当年的精、气、神还在,勇往直前的气势仍存……”

于克功从六连方队指挥员开始,一列一列,一个单兵一个单兵地扫视,不留任何死角。除了几名军官,他不认识现在这支六连的大部分士兵。和鬼子拼过刺刀的他,知道现在的士兵早已不练拼刺技术,但那些血肉搏杀的场面,早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于克功顿时感到一阵阵的血流上涌,瞬间迸发出亲切熟悉的战场**。一样的白刃闪闪,一样的英武豪迈,一样的青春年少。他在那一往无前的队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于克功还没有枪高的时候,他只能走在六连的最后面,像个小虎崽似的紧跟在一群猛虎的后面;后来他长得铁骨铮铮,成为猛虎队列前排的基准兵;再后来他像虎王一样走在方队指挥员的位置,就是那个叫高远的连长占据的位置,后面紧跟着一群下山的猛虎;再后来他当了师长、军长、副司令……

由《军歌》改编而成的《分列式进行曲》一遍遍传送着英雄的旋律,每分钟一百一十至一百一十六步的正步频率,轰轰地踩踏着英雄的节奏。于克功的眼圈悄悄地红了,再能控制的人也经受不了这心灵的**涤和震撼。他仿佛看到了“大功六连”的战士们,高举着军旗从血火中走来,从尸山血河的历史中走来,而他正是六连历史的见证人。

雄壮的脚步化成悲壮,每一下都重重地敲打着副司令的心脏。他对这铿锵的脚步太熟悉了,步兵六连的队列里,最少的时候只剩下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个人,可六连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进的脚步,那雄浑的铿锵一刻也没有停息。步兵六连的战斗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从松花江畔到琼州海峡,从平型关到海南岛,从八年浴血抗战,到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直至挥师北上,跨过鸭绿江挑战世界头号军事强国,战斗的历程几乎和解放军的历史一样长,青山处处埋忠骨,六连队列中有几千人倒在冲锋的路线上,长眠在祖国的山山水水,长眠在异国他乡,有的甚至连尸首都找不着,连马革裹尸都办不到,可他们在于克功的眼里早已化成一座座高山,一道道峻岭,化成一座座永远的丰碑。他们永远是步兵六连方队中的战士,魂去来兮,招来这些牺牲的烈士,又能编成数十个“大功六连”的钢铁方阵。

主席台上的军官们没人能看到,也没人敢去看于副司令的面目表情。他们只觉得今天的于副司令太过激动,太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高远走在步兵六连最前面方队队长的位置,只有他和基准列的战士不能向右看,他们是全连的基准兵,只能目视前方,全连战士都要向他们标齐。他们不知道副司令的眼睛像盯着心爱宝贝似的一眨不眨,更发现不了威严的副司令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远处盘龙山上最后一棵将军松下,一位西装老人默默地守望着山下,他本来应该站在主席台上同老同志们一同检阅,可他不想过去,怕引起原子弹爆炸一般的场面。突然间,老人不能自制,蹲在地上老泪纵横,呜呜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