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知道赵小雪去了A城,而又没有与我告别,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我是为自己而难受,是因为自己被忽略、被误解、被抛弃而难受。

人和人之间的友谊难道就是这样弱不禁风?我是冲她而来的,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饿死A城,也不会投奔到她所在的这座城市里来。她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我需要她给我一个合乎情理的答复,我需要她给我一个天经地义的解释。

自从我从李东那里知道赵小雪已经不告而别时,我不断地打电话给她,她的手机似乎一直都“昏迷不醒”。

我不知道是因为手机没有电了,还是真的就是为了将我屏蔽在千里之外。

我的心里复杂极了——完全是因为赵小雪。她不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闺蜜,却是我精神的伊甸园;她不是我的圭臬,却是我信奉的没有动过手脚的出土文物。在她身上有着太多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段女孩的优秀品质与瑰丽,那绝非是流淌于外表的骄矜与妩媚,而是滋生于心底的一种倔强与馨香。

可是她的突然离去,真的刺痛了我,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她究竟有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如实说出来?她究竟有什么疑问不能在我面前尽情地吐露?

人生的痛苦,不是因为你失去了你爱的人,而是因为你爱得太深。而我对她的爱,还有信任与信赖,完全超越了男女之爱的局促,简化也浓缩了人生的情感。

生命每天都在腐朽,我与赵小雪之间的友谊同样也是生命的组成部分,而腐朽会不会也终将是一种必然?

这些天来,我联系不上她,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信息。我只能不时地告慰自己——努力让往事如烟。

我在不断地感叹着,也许我是老马耕闲地。其实,人世间的事情,只有繁华易萎。

生命里所有的相遇与离别,也许都只是梦里江湖,不管它曾经怎样繁花似锦,也只是曾经的欢乐。

我早就坚信,一个内心不舒展的女人,她外在的表现一定是异样的,从她的面部表情中便可以透视出内心的崎岖与不平。而她面孔的糟糕程度表明了多少顶级化妆品和最前沿的美容术都无法排解的无奈。

赵小雪肯定不是这样一个人,我相信我阅人的眼力。如果赵小雪就是那样一个人,我早就远离她了。即使是需要拯救她的生命,拯救过后,我也一定不会与她再有任何一次回首。

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在她看来确实是无法容忍的事情?

我不想再回忆什么,痛苦的回忆只能把我带入精神的悲秋。精神的折磨对我几乎像是一种病菌,会迅速地感染我全部的情绪。

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想她,不断想她,却又无法传递我内心的不解与牵挂。

就在我继续徜徉在那无边愁苦的回忆里时,李东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在我工作的海天琴行里。

那天下午午饭刚过,李东便走进了海天琴行,在别的人指点下,他走进了我的练琴房,我当时正在给两个学生做示范。他的到来让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我胡乱地向两个孩子做了些交代,让他们各自先练习着。我与李东匆匆地来到了走廊上,站在一个窗台前聊了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我怎么就不能找到这里来?”李东几乎是不假思索,“赵小雪……”

我吃惊地打断了他的话:“赵小雪回来了?”

“没有。”他似乎有些不安,“我这么急着来找你,是因为赵小雪有了麻烦。”

“有什么麻烦?她怎么了?”我震惊极了,我的心脏毫无节制地撞击着我的肋骨,我不希望她有什么麻烦,我真的不希望她有什么麻烦。我对她的不解,完全是缘于她的不辞而别,因为她突然剥去了仿佛包裹在我生活上的糖衣,没有了那淡淡的甜,剩下的只有我自己继续品尝的苦涩。

“赵小雪遇到了车祸。”李东断然说道。这仿佛像是一阵惊雷,顿时便炸响在我心灵的旷野,淹没了我心底所有的疼痛。我发疯似的问道:“她现在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李东的内心同样是焦急的,“是当地的警察将电话打给了我,我才知道的。”

又是一个警察打来的电话,这与舒洋遭遇不幸时差不多。

接下来,我们的情绪总算是慢慢地平静了许多。

原来,赵小雪遭遇车祸之后,当时就已经不省人事。交警在处理完现场后,根据现场发现的赵小雪身上携带的相关证件,找到了她在A城工作单位的联系方式,最终找到了她的一个女同事。正是那个女同事又将电话打到了公司在B城的总部。

李东是时近中午才知道这一消息的。

李东知道这件事情后,首先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试图与赵小雪的老公取得联系,可是根本就没有联系上他,这才想到来找我。他之所以没有打电话给我,是因为考虑到问题比较复杂,至少需要与我见个面。

如果李东当时能够与赵小雪的老公取得联系,他可能不会将这件事这么快告诉我,他在几经努力之后,才知道赵小雪的老公根本早就不在B城了,而是临时随着一家石油公司去非洲出劳务了。

“你给赵小雪打过电话吗?”我急着问,“你知道她住进了哪家医院吗?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发出了一连串的问号。

李东愣愣地看着我,却什么也回答不了我。我开始在走廊上踱起步来,步履匆忙,我用这种无谓的消耗平复着自己内心的不安,我下意识地试图在这种无谓的消耗中,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我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走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停止我的脚步。

“如果……”就在我走到李东跟前的刹那,李东突然说道,可是他只是吐出了两个字,又戛然而止,我立刻停了下来,站在他的面前,“如果什么?”

“如果你想去A城的话,总是可以找到她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样想?”其实,我已经渐渐拿定了主意,我需要前往A城,我只是没有说出我内心的最后决定,而是特意反问李东。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不然我即使是找不到她老公,也不会来找你呀!”李东态度真诚。

我不断地点着头,“是的。没错,我必须去A城,必须马上就走。”我又接着说道,“不过她老公去国外出劳务了,我可没听她说过呀?如果他在就好了,我可以和他一起去。”

“如果他在的话,你就不一定非去不可了。眼下她是什么人都依靠不上,我也不知道她公公婆婆的联系方式。”

“联系上又能怎样?她的公公婆婆年龄都多大了,再说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出没出过远门呢!”我侧过脸去,不想再追问什么,“就这样定了,我准备一下,马上就走,乘坐长途客车去A城。”

李东将写在纸上的一个电话号码交给了我,那是A城一个交通警察的手机号码。

送走李东,我直接去了琴行陈经理的办公室,陈经理正好坐在办公室里。我真的不大好意思在他面前启齿,因为我明明知道陈经理如果允诺我请假的诉求,会给他的琴行带来什么后果,而且我根本无法明确我的归期。如果赵小雪生命垂危,我怎么可能马上弃她而去呢?尽管她离开B城前,可能对我产生了一些误会,可是我相信她此刻对我的依赖,肯定也会像当初我住院时,对她的依赖那般如出一辙。

我不可能让她有丝毫的失望。

我还是艰难地开口将事情的经过如实地告诉了陈经理。我的离去是不容置疑的,我特意留给了他这样的感觉。陈经理还是很开明的,他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他说他从当初赵小雪为我苦口婆心的央求中,就感觉到了我们之间情谊笃深。当赵小雪需要帮助时,我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这就是他答应我请假的缘由。他表示他会安排好琴行接下来的工作,他当然希望我能够回来继续这里的工作。

下午五点多钟,我便坐上了前往A城的长途汽车。

A城是我熟悉的地方,那是走出家乡之后,我走进的第一个城市。我熟悉那里的街巷阡陌,熟悉那里的嘈杂与宁静,也熟悉那里的沧桑与现代。

A城也是距离我家乡最近的一座大城市,算起来距离我的家乡也有六百多公里。我第一次走进城市时,就感觉到了它的博大开放与雍容。

它曾经留给了我无限的美好与向往,也留给了我无限的哀叹与沉重——我渐渐地明白了,它的博大并不一定能为我留下一个伸展的空间。或许我原本就没有资格走进它的怀抱。

离开A城时,不仅仅是因为我失去了工作,还因为我已经意识到即使我再找到另外一份什么工作,高昂的生活成本也让我无法继续生活在那里。仅仅是每个月远高于B城的房租这一项,就足以让我望而却步。

李东留给我的那个电话,犹如GPS系统,我顺利地与那个警察取得了联系。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具体情况,我很快找到了赵小雪所住的康复医院。

康复医院坐落在道弯区中心的位置,离市中心仅仅有一公里之遥。那原本是一家教会医院,是一百多年前一位外国传教士开办的医院,规模不断地扩大,也不断地改变着内部结构,眼下已经是一家具有相当规模的三甲医院。我对这家医院的记忆和了解,还是缘于这家医院附近开办的一家夜总会,缘于在那家夜总会门前的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当我看到眼前那处夜总会建筑,看到眼前依然门庭惹眼的情景时,我还是不免想起了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的经历应该算是对我性意识的茫然强化,应该算是我对自己另外一种人生价值的明确。

那是我在A城工作了一年之后,一次偶然的假日里发生的故事。

那天,公司所在的区域因为有高压线路需要施工,公司被迫放假两天。也就是在第一天放假的傍晚,我与几个打工的同伴一起走上了街头,一边寻找吃饭的地方,一边顺便逛逛街景。这样的机会对我们这样的打工族来说实在是不多,我自然高兴地加入了这样的行列。

也就是这次出行,让我有了一次与众不同的经历。

那天傍晚,夜色已经将城市轻轻地覆盖,温柔的灯光点亮了夜的浪漫。我们边走边说笑,全都是女孩,全都是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那一刻,凡是看到我们的行人,只要留意,只要多看上我们一眼,就一定会不费气力地悟出我们的真实身份,或者是会悟出我们是何方神仙。

就在我们快要走到一家夜总会门前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笑声吸引了路人。一个从我对面走来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突然停下了行进的脚步,她认真地打量着我,反复地打量着。那一刻,我并没有认出她来,我下意识地以为是因为我的与众不同吸引了她。因为我知道我在我们那一堆出行的同伴中,显然是与众不同的。不仅仅是因我的个子高于她们,更因为我形象的出众,还因为我轻描淡写的梳妆。

一种淡淡的感觉,这是我那一阶段生活的标志性装扮。

我本以为是因为这些吸引了眼前的那个女孩。没有想到那个女孩很快就把一只手伸向了我,“你是舒畅?”她根本就没有等到我回答什么,便接着说道,“没错,你就是舒畅。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是一个高中的同学啊!我只是比你大一届。”

我愣愣地看着她,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她是何方人也,我还是礼貌地将手慢慢地伸向了她,我是在用缓慢淡化着自己的尴尬,用迟疑给自己留下一个回首的空间。就在我的手完全与她的手握到一起的那一刻,我依然没有想起她究竟是谁,可是我确实是感觉到我们似曾相识。

我们一定认识,我瞬间便在心底锁定了她的热情。

她的两只手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她不时地说着什么,我几乎都没听清楚,我只记得她突然提醒我:“我叫李小娅,你不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学校在操场上开篝火晚会,我们还在一起出过一个节目呢?”

多少年前篝火晚会上,那个婀娜独舞的女孩,顿时便浮现在我的眼前。当年我和其他女孩确实与她同台演过一个节目,当时人们记住的只有她,只有她的窈窕身影和婀娜的舞姿。我应该记住她,是因为她曾经是那堆篝火旁的灿烂,她原本没有理由记住我,却在一这刻认出了我。

我清醒的回忆,增加着心底的热情。我热情地将另一只手也伸向了她。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到你?”她惊讶极了。

“我在这里打工,给人家打工,平时很少出门。”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处境。

“是活动的靶子不好打吧?”

“什么呀?我天天都被封闭在车间里,几乎从不出门。”

“凭什么?凭你还能在一家公司里打工?”她吃惊地看着我,“我才不相信呢?凭你的条件,做点儿什么不比去打工生活得好啊?凭什么去打工啊?”

“凭什么不打工啊?”我傻傻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身时髦的装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不打工我吃什么,喝什么呀?”

站在旁边的一堆人已经不能再等待着我们继续漫无边际地聊下去,有人提议不等我了。我有些难为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李小娅看出了我在犹豫,“你还是让她们自己先走吧!我们俩单独聊一聊。”她拉起我就走,我回过头去看着同行的伙伴,满脸的不好意思,大家不停地回头与我摆手,示意我留下来。我这才决定与李小娅继续单独待一会儿。

她带着我直接走进了眼前的那家夜总会。

走进夜总会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感觉到怎样陌生,是因为我早就从现代的影视作品中,看到过那里的林林总总,早就通过那一个个的镜头,想象到了那里的戏剧人生。

我跟在李小娅的后边穿过一个通透的大厅,向走廊的一头走去。她娴熟地穿行,给了我一丝安宁。我的心情慢慢地松弛下来。我跟着她走进了一个大大的房间,房间内豪华而昏暗,我看不出这里与练歌厅有什么大的区别,不一样的只是摆放在酒柜里的各种各样的名酒惹人注目。

我并没有多想,我更不知道这是李小娅经常出没的场所。我们两个人坐了下来,坐到了一个精致的茶几前,她十分得体地问道:“想喝点儿什么?”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这里喝什么都很贵吧?”

“当然,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也不用你埋单。”李小娅漫不经心地向远处看去,这让我感觉到了她对我的轻蔑。

“我们换个地方坐坐吧!”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紧张什么呀?”李小娅这才认真地看着我,“你得换换脑筋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没见面了,我没有想到见面之后,你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此刻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接受我的建议。我索性听任她的安排,她对走进来的一个女服务员交代几句什么,服务员走了出去,很快又走了回来,给我们送来了一些吃的喝的东西,还有两个大大的高脚杯。

“倒上。”李小娅命令女服务员,随着女服务员娴熟的动作,我看到了两只高脚杯底注入了一小点红,浅浅的,那是一种什么牌子的红酒,我并不了解,也没有任何兴趣,我最关注的是接下来李小娅将会和我说些什么。

我模仿李小娅的样子端起了高脚杯,却并没有像她那样将高脚杯送到唇边,而是一直端在手中,看着她又将高脚杯放回原处,听着她开始和我述说我希望知道的东西。

她的动作不仅仅是娴熟,还有几分优雅,我顿时便感觉出她与我的不同。她慢慢地和我述说了她这些年的人生经历。

高中毕业后,她顺利地考进了省内的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她曾经去了一家民办艺术学校做了一年多的老师,而一年下来的全部收入除了用于租房和基本生活费用之外,基本没有什么节余。

最初,她还算是习惯这种生活,当有一天自己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比她年龄还小,却背着名包,戴着几十万元才能买到的翡翠手镯,在自己的面前不断地晃来晃去时,她的心理防线终于慢慢地崩溃了。

李小娅动情地述说着,我认真地听着。可是没过多久她却突然中止了述说,我看得出她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我特意慢慢地端起了高脚杯,品尝着杯中的个中滋味,我用这样的方式,稀释着对方的些许尴尬。可我却等来了她的反问,“你怎么样?你就这样认可了你现在的生活?”

我犹豫了片刻:“这么说你对你现在的生活是很满意的?”

“醉生梦死,”她停顿了一下,“起码物质上不必捉襟见肘。”

“可是人生不能仅仅满足于物质上的需求呀!”我知道我自己根本没有这样强调的理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嘿嘿嘿——”李小娅冷笑了几声,“装什么呀?我刚才看到你和那群人走在一起,我就知道你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她端着高脚杯,细细品了一口红酒,又慢慢地放下,“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出身不好,这年头像我们这个年龄的男男女女,都在拼爹,我们拼谁?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拼的。不拼身体还能活下去呀?”她低下了头,看着茶几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没有在意什么,“你比我的自然条件好多了,干吗不换个活法?”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李小娅之所以潇洒的缘由。

“你的意思是我也应该像你这样生活?”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不可以吗?就像你我这样的人,就像你这样按部就班,你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啊?”

我沉默着,我不知道应该再和她说些什么。

也许李小娅以为我可能已经有所醒悟:“你比我的条件优越得多了,你纯粹是一个翡雕玉琢般的女人。”

“翡雕玉琢又怎么样?翡雕玉琢就应该和你一样?”我仿佛不解风情。

“舒畅,你还不知道吧?我一个堂堂正正从正规院校出来的本科毕业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竟然活得是那样寒酸。”她郑重地看着我,“你知道吗?就我办公室那几块料,哪一个能赶上我?她们出身同样寒酸,也同样没办法拼爹,却都在拼情人拼大款。我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好,我现在早就想开了,我现在是香车宝马,美人牙扇,也同样什么都有了。”

“你这叫作旧愁弹上新弦。”

“别说那些。愿意,就不算是一种苦难。”李小娅断然答道,“我倒觉得我这是一笑万古春。”

“别说得这么好听,好不好?你这叫作一啼万古愁。”

我相信深藏在李小娅心底的是万般无奈,然而我却看不出她脸上的些许悲哀。

我不明白李小娅究竟是因为什么最终变成了这个样子。论起来,她比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至少她并没有像我这样的不幸,她总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在心底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四五个男人突然推开房门径直走进了房间。来人的年龄看上去都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我没听清楚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见他们径直朝李小娅跟前走去,我惊慌地站了起来,李小娅却根本没有起身,仿佛也没有任何反感。我顿时便明白了这些人与李小娅之间肯定是早就熟悉。就在我还没有做出进一步反应时,我便听到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粗鲁地说道:“小娅,今天居然给我们带来了一位这么漂亮的小姐呀!”

那个男人边说边站到了我跟前,仔细地打量起我来,仿佛是打量着某种商品。我刚想说点儿什么,那人便拉着我一只手:“坐呀,干吗要这么客气呀!都是出来玩儿的,认识了,就是朋友了。”

李小娅连忙解释道:“碰上了,这是我的高中同学。”

我趁机将自己的那只手抽了出来。

“高中同学,那就更好了,那就更了解了。”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男人说道,“来来来,坐,坐吧!”

所有来人都已经坐了下来,只有我依然站在那里,尴尬地站着。我的目光移向了李小娅:“李小娅,我该走了。”

“走什么呀!”李小娅抓住了我的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本来我们是约好了的,说是出来坐坐,一会儿还有别的女孩过来,玩一会儿,我陪着你一起走。再说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他们喝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

我还是一直表示要走,李小娅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在场的男人们几乎都真诚地希望我留下来。我的心里是紧张的,表面上却是平静的,我担心我执意离去,如果李小娅根本就做不了那些男人的主的话,我完全可能会激怒了眼前这帮人。我又胡乱地说了些什么,最终还是坐到了李小娅的身边。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堆啤酒和红酒,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仿佛都十分兴奋。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到来,还是他们原本就是这样,我只能是十分小心地应对着。

李小娅起身去了走廊上的卫生间,她说的另外几个女孩始终没有出现。那一刻,我却真的希望有别的什么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样就可以分散那一双双色眯眯的眼睛的注意力了。可是奇迹始终没有发生,房间内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如狼似虎的几个另类。又是一杯酒下肚之后,最先与我说话的那个男人干脆开诚布公:“说吧,小姐,一会儿我们选个地方,你跟我们一起去,开个价吧!”

我紧张极了,当他们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原本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当我感觉到我已经无法一下子脱身时,我就预感到会有什么麻烦,我就在心底暗暗地做了一些应急的思想准备。我却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之快,他们竟然是这样**裸。我并没有表现出极度的愤怒,我明白只要我有一点点不慎,都可能会有大的麻烦。

房间内热得让人受不了,可是我的心里顿时便恰似天凉好个秋。

正在我考虑着应该怎样应对时,李小娅走了进来。

我立刻站了起来:“小娅,卫生间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离大门不远处。”李小娅边说边坐了下来。

我径直向外走去,那个年龄长一些的男人竟然一下子拉住了我:“别走啊!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妥呢!”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我顿时便感觉到了浑身灼热。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挣扎着,另外几个男人几乎是同时向我瞪起了眼睛,我明白他们试图用他们的威猛将我留下来。李小娅仿佛看出了什么,她一脸的严肃:“放开她,人家去卫生间还不让吗?”

我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做出了这样的表述,是希望解救我,还是真的以为我要去卫生间。我的手却依然还在那个男人的手中无法摆脱,李小娅伸出手去,重重地在那个男人的手上拍了一下:“放开手!你们以为天下什么样的女孩都可以成为你们的盘中餐啊?”

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手还是松开了。我听不清楚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却迅速地向房间外走去。我紧张极了,此前的所有矜持早就不翼而飞,走出房间,我撒腿就跑,当我跑到走廊的一头时,才发现我竟然跑错了方向。我又折回头来向另一头跑去,当我跑到卫生门口,正准备向大厅的方向跑去时,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我竟然发现三个男人已经走出了房门,我明白他们显然是冲我来的。我紧张到了极点,我的身体几乎是抖动的。就在这时,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了几个男人,年龄也都在四十岁上下,有一位看上去更老一些。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快步走近他们,我伸出右手迅速跨在了那个年龄最大的高个子男人的左肘上,大大方方地大声说道:“老公,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瞬间,我感觉到了那人是醉着的,已经是酩酊大醉。他简直是醉到了极点,仿佛如同东北人冬天里渍透的酸菜,除了酸,再也感觉不到异样的味道;还如同被白酒浸泡了旷日持久的中药,除了酒精的味道,再也嗅不出一点儿别样的感觉,哪怕仅仅是原始的苦涩。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醉,正是因为他形如烂泥般的醉,才意外地拯救了我,才夕阳残照般地成全了我晚来的安宁。

我根本就没有正视那个男人一眼,那男人仿佛又非常配合,我边走边回头看着尾随在我身后的另外几个男人。我紧靠在那个陌生男人的身边,迈着醉步向外走去,而那个男人似乎根本没有分辩的机会,似乎也没有分辩的需求。尾随在他身后的几个男人显然意识到了我面临的麻烦,似乎是刻意什么也不说,都悄然地跟在我和那个男人的后边向大门外悄然地移动。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李小娅认识的那帮男人最终并没有跟出大门,我头也不抬地道了一声“谢谢”,撒腿向远处跑去。不知道跑了多远,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当我坐进车里的那一刻,我的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李小娅。可是那次短短的相遇却在我的心底掀起了惊天波澜,卷走了我懦弱的童真。

美——原本是没有目的的浑然,是具足的圆满,是安然无恙的存在。可是我的美,在那一刻却成了猎食者口中的腐肉,成了衣冠禽兽的饵料。

此刻,我实在不愿意回想起那段触目惊心的经历,这毕竟是我的一生所曾经有过的一次自以为是而又狼狈不堪的曾经。我迅速地从那家夜总会门前走过,如同走过昨天,走过昨天那段铭心刻骨的耻辱。

当我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我远远地认出了躺在病房最里侧靠近窗户那张**的赵小雪,她双眼紧闭。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还在昏迷中。我快步走了过去,走到她的身边,她的身边并无他人。房间里一共是六张床位,每张床位都有一个病人执守。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两个人并没有着患者服,我看不出哪张**的哪个女生会与赵小雪有关。

我长久地站在赵小雪跟前,看着她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样子和脸上挂着的氧气面罩,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一副完全不同于以往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一种难言的感觉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在那一刻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流而下。我慢慢地伏下身去,趴到了她的胸前,试图听到她的心跳,试图感觉到她的呼吸,试图证明她已经感觉到我的到来。

这一刻,当她离开B城时,因为没有与我打招呼,而在我心里产生的不悦和抱怨,早已经淹没在了我看到她和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体温时的兴奋里。

血缘,并不一定是爱的唯一动力。我发现我对赵小雪的爱,已经早已超越了血缘关系的神圣。

看着眼前的她,我依然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摆脱了死神的纠缠,这是让我最为担心的牵挂。我仿佛顿时成熟了许多,仿佛一下子懂得了太多的道理,我的脸上依然挂着泪水,傻傻地站直了身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个人不管是抑扬还是顿挫,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当死亡真正地来临的那一刻,都是纯理性的归宿,而他们生前所有的快乐与不快,还有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只是人世间最世俗的柔软。

此刻,我在心底下意识地默默地为她祈祷,祈祷每一个人都无法抗拒的纯理性的归宿,不应该属于赵小雪,至少眼下不应该属于她。

我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泪水,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了我的床前,我猜出了她应该与赵小雪有关。

“你是来看赵小雪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来人向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没错,我是来看赵小雪的。”我看着对方,“你是……”

“哦,我是她的护工。我姓赵,叫赵妹。”

我客气地点了点头:“她现在怎么样啊?是昏迷,还是睡着了?”

“醒来过,但还像是昏迷着。”赵妹看着我,“你是她什么人?”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我是她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正在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医生走了进来,他显然是特意为赵小雪而来。他径直走到赵小雪的病床前,看了一眼赵小雪,又面对着赵妹问道:“怎么样,再醒来过没有?”

“没有。就醒来过那一次,也只是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赵妹答道。

“注意观察,有情况随时找我。”男医生边说边向外移动脚步。这时,他像是突然断定站在旁边的我肯定与赵小雪有关系,便笑着问道,“你是来看赵小雪的?”

“是啊,”我客气极了,我正准备在见过赵小雪之后,再去找主治医生,他却送上门来,“医生,赵小雪的病情到底怎么样啊?”

“你是她什么人?”男医生答非所问。

“朋友,最好的朋友。”我特意强调着我与赵小雪之间关系的亲密,“我是特意从外地赶来的。”

男医生显然是受到了我后一句话的影响,他郑重地看了我一眼:“走吧,去我办公室聊聊。”

我迅速跟在男医生的后边走出了病房。

男医生的办公室里正坐着四五位医生,这是几个人共同使用的一间办公室。每位医生面前都摆放着一台电脑,电脑前大都坐着人。走进来与自己无关的人,显然都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他们甚至是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男医生坐了下来,我坐到了他旁边的一个小木凳上。

男医生严肃而又认真的态度,好像我就是赵小雪的家属。因为在我到来之前,还没有一个她的家属或者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出现在医院里。就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人都与赵小雪风马牛不相及——原来签字的人竟然是交通队的一位警察,因为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那是不容犹豫和迟疑的决断。

正因为我是目前与赵小雪关系最近的人,也就更激发起了医生和我交代赵小雪病情的热情。他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又不时地看看我,上下嘴唇不时地开张,我简直是屏住了呼吸,在男医生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述说中,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赵小雪的幸运。我最希望男医生告诉我,赵小雪肯定没有生命危险。

我慢慢地听明白了。

赵小雪遭遇的原本并不是一场纯粹的车祸,而是因为一场车祸所引发的意外。

最初,那只是一场原本与赵小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车祸。

那天,赵小雪正坐在分公司的一辆办公轿车里,就在轿车刚刚从郊区驶入市区后不久,她和正在为她开车的轿车司机远远地发现了前边一辆满载货物的中型卡车,那辆中型卡车为了躲避一个突然横穿马路的小学生,已经来不及停下,竟然侧翻在马路的中央,而那个小学生最终还是被压在了几根原木之下,痛苦地呻吟着。货车原本拉着一车原木,原木并不算粗,每根只有十多公分粗细。

这一切,从最初货车司机躲避小学生开始,到小学生最终被压在原木之下,都被赵小雪和他的司机亲眼看见了。

就在这一刻,赵小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让司机停下车来,当司机将轿车停在事故现场的那一刻,周围只有从侧翻的事故车上挣扎出来的货车司机一个人和压在原木底下的那个小学生。

司机似乎还惊魂未定,但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大碍,他四处寻找着自己的手机。

赵小雪在第一时间冲下了轿车,直奔小学生而去,她的司机与她一起撬动着原木。压在小学生身上的最关键的一根原木被货车司机吃力地抬了起来,原木下形成了一个空间,赵小雪趁机一下子将小学生拖出了原木的重围。

她却说什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她用双手从背后搂着小学生向后拖去的那一刻,高处的一根原木,突然竖着脱落了下来,原木的一头正好砸中了赵小雪。

小学生已经完全脱离了险境,赵小雪却渐渐地蹲了下去。她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

当她被送到医院里的那一刻,早已失去了知觉。

这一切本来是需要我去找交警了解的,没有想到男医生竟然如此细致地向我描述起了当时的情景。

我的眼睛已经潮湿。这确实是一场意外的劫难,是一场原本与赵小雪风马牛不相及的遭遇。这对赵小雪来说近乎是一场人为的不幸,可是我还是为赵小雪而感到骄傲,我还是为我拥有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自豪。

也许平凡并不一定是一个人活着时的最美,可它一定也是一种美。一个人哪怕是平凡得云淡风轻,哪怕是平淡得身无分文或者是处境窘迫,哪怕他始终是在负重跋涉,而他只要心存着一份美好,他内在的美就一定不会因为他的普通而平凡、平淡和平庸。

赵小雪的行为是让我感动的,她真的让我那样感动。我此前对她的所有猜想,都可能是对她的不公,都可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我根本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这般惊人之举,正可谓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以困厄而改节。

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有许许多多话想和她说,正所谓感动成歌,相思成语。

医生还在继续地述说着,我却已经从他的述说中,依稀感觉到了赵小雪那颗再普通不过的心,仿佛如水晶般晶莹。

赵小雪被送到医院的那一刻,医院对她进行了紧急的抢救。她的肝脏出现了大出血,而且血流不止。医生们果断地做出判断,是肝脏破裂。手术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展开,当赵小雪的腹部被打开的那一刻,医生们简直是惊呆了,情况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来她的肝脏上早就长了一个肿瘤,而肿瘤正是被原木撞击的部位,肿瘤有半个鸡蛋大小,已经完全破裂。

医生们一边做着止血处理,一边马上进行切片化验,当化验结果出来时,医生们又一次惊讶了。化验结果表明肿瘤是良性的,这让医生们兴奋异常,医生们马上对已经破碎的肿瘤进行了处理。手术是成功的,非常成功。

赵小雪之所以持续昏迷,是因为此前失血实在是太多,而医生又不主张过多地为她输血。

听到这里,我一直吊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慢慢放了下来。

走出医生办公室时,我与医生护士们增加了同样的期待,我与他们一样期待着赵小雪的再一次醒来。她的再一次醒来就意味着她离生的希望又近了一步。

我从医生的口中得知,如果赵小雪摆脱了死亡的纠缠,那应该算是因祸得福。因为如果她真的摆脱了死亡的纠缠,就等同于她也摆脱了一次来自肿瘤的死亡威胁。尽管那是没有被发现的良性肿瘤,可那毕竟是一个肿瘤,是一个重大的疾病隐患。即使是一个良性肿瘤,在某一个阶段,因为某一个诱因产生细胞变异时也会有癌变的可能。对赵小雪来说,虽然那是一个没有被发现的良性肿瘤,但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意外劫难,不知道那个隐患还会在她的身上隐藏多久,不知道它会在一个什么样的时刻什么样的情境下发生质的变化。

我替赵小雪庆幸着,是发自心底的庆幸。

善,似乎总是会得到善报的。我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普世哲学,可我完全相信,一定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那隐秘的暗处照应着赵小雪。正所谓善恶美丑,无缘不合。

我相信赵小雪一定会醒来,一定会重新拥有属于她的生命支点,一定会按照她原来的期许,在A城这个时空内踌躇满志,奋然前行。

赵小雪真的再一次醒来了,她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那一刻,我已经站在她的身边,是那位女护工首先发现她醒来的。她跑到走廊里激动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迅速地跑进病房,跑到了赵小雪跟前,我不无激动地大声叫道:“小雪,小雪,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赵小雪的氧气面罩已经被摘下,她轻轻地侧过脸来,愣愣地看着我,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我听不到她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但已经看到她脸上流出的泪水。

我向前凑了凑,伏下身去:“小雪,别哭,小雪,别哭。”

“我还活着?”我终于听到了赵小雪发出的声音。

我听到了,我完全听到了,“你活着,当然活着,你会活得很好的,你一定会活得很好的。”我用床头柜上的毛巾帮她擦了一下眼泪,又伸出一只大拇指,“好样的,好样的,赵小雪。”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将脸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贴着。

“你怎么来了?”当我平静下来的那一刻,赵小雪小声问我。

我坐到了病床边,紧紧地靠着她,慢慢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她还记得她下车去救那个小学生时的情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甚至不记得她第一次醒来时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情景,也许当时那完全都是下意识的行为。此刻,她才是真正醒来。

“那个小学生没事了吧?”我没有想到赵小雪竟然还在惦记着那个小学生的安危,她让我的眼睛潮湿了。我背过脸去将眼角的泪水擦干,又转过头来平静地回答她,“那个小学生并没有什么大碍,当天晚上就被他的家长接走了。”

女护理工马上插话道:“小学生的家长来看过你,可是你一直昏迷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赵小雪话语轻轻。

医生来看过赵小雪,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从他微笑的表情中已经感觉到了希望,我知道医生脸上的微笑,是让我心情平静下来的理由。

我当然知道,别离了夏花的灿烂,自然当是秋叶的静美。

又一天的晚上,我在赵小雪的床边待了很久,我们聊了很多东西,可就是没有涉及一点儿关于我的话题,没有涉及一点关于赵小雪不辞而别的话题。

我不问,她不说,这可能是距离。我问了,她不说,这也许就是隔阂。我问了,她说了,这一定是信任。她不说,我不问,我想这注定就是默契。

此刻,我的感觉是什么呢?我仿佛感觉到什么都没有来过,什么也没有离去,似乎是什么也都没有发生。她临行前的不告而别,仿佛原本就与我无关,原本就是天经地义。

我向她发出了疑问,内容却与我所疑惑的问题相去甚远:“当时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停车救人?不怕一旦救不了人反倒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没有回答我什么,我又接着发问,我似乎有些不够礼貌,谁叫她也那么无情地对待我呢?我这样自我安慰着自己:“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境遇,你还会这样做吗?”

“咒我是吧?”

“谁咒你呀?我是认真的。”

“看来我这人这辈子都不会长脑子了。这次实际上帮人等于帮了我自己。如果再让我遇到一次这种事,说不定会让我除掉了身上另外一个隐藏的肿瘤。”她笑着,轻松地笑着,只是因为无法动身而行为呆板。

我立刻凑上前去,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别瞎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几乎命令着她,“赶快吐,赶快给我吐出来。快,快点儿,免得不吉利。”

我松开了手,她侧了一下脸,试图配合我的意图,可是根本没有力气,也不敢过分地造次,唯恐手术刀口有什么反应。我这才反应了过来,立刻伸出手去从床头柜上抓起毛巾,在她的嘴上擦了起来,边擦边命令道:“舌头伸出来,快,伸出来。”赵小雪真的伸出了舌头,我在她的舌头上用力地擦了几下,简直就像是用锉刀在什么东西上来回锉着,似乎像是担心会有什么东西被遗漏在舌头上。放下毛巾,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是那样隆重。赵小雪轻声但兴奋地说道:“我这是舌头,你以为我这是什么?我这舌头是肉长的。”

“没发现啊!还是肉长的?”我同样调侃着,“我说嘛,怎么擦起来还挺柔软的。”

我们又一次笑了起来,牵衣拱手,滑稽,寂寞。

我又重新提起了刚才那个话题:“说真的,当初你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弄不好会给你添什么麻烦?”

“哪有时间去想那么多啊?”她郑重地面对着我,“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不动脑子,身体一般不受脑子支配。”

“好可怕呀!”我笑了,干脆又一次开起了玩笑,“脑子长时间不用,怕会脑瘫。”

“不信我平时不动脑子,是吧?不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了?”她小声说道。

我终于想了起来,想起了我们曾经住在一起时共同经历的一件事情。

那年,她的爸爸过六十岁生日,她又是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她下决心在爸爸生日的时候回趟老家,当时我们还都住在A城,那段时间我们还都住在同一间租来的民宅里。

她曾经费了好大的劲,为他爸爸买了一件衣服,算是送给她爸爸的生日礼物。我亲眼看到她仅仅就是为了这件衣服,曾经出去过几次反复寻找,反复比较才买了下来。可是当她回到老家时,才发现那件衣服依然留在我们租来的民宅里。后来还是我给她通过物流将衣服发回了老家。

我是了解她这一点的,我真的希望她与我的不辞而别,也是她的脑子在那一刻断电的缘故。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仅仅是能够坐起来,还不能自己站起来独立行走。她已经摆脱了死神的纠缠,我也开始考虑返程的时间了。我心里的那个结并没有解开,可是在赵小雪看来,却真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淡然,渐渐地淡化了我心中的纠结,时间已经将我们的曾经,一次次地笑成了我们的过往。我不想也不可能再在她面前再提那件事情。

赵小雪已经接到了她老公的电话,她老公在赵小雪受伤后不久,就由他所在的公司与他取得了联系,他已经动身返回国内。眼下他已经回到了国内,正在赶往A城的途中。当我知道这一切时,就更觉得到了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一天中午,我正扶着赵小雪在走廊一条长椅上与她小声地交谈着,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毫不介意地接通了手机,电话那边竟然传来了秦一行的声音,“舒畅,你还在A城吧?”

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我慌乱极了,几乎是不假思索,“秦董,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在A城?”

“我当然知道你在A城啊!”秦一行断然答道。

我依然觉得这是个谜:“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了,是李东告诉我的。”秦一行毫无掩饰,我这才反应了过来。原来赵小雪受伤的事也是李东告诉我的,他当然有可能当着秦一行的面提起我来A城的事。

“哦,是这样。秦董,找我有事吗?”我刻意淡化着自己的惊讶。

“我现在也在A城,离你肯定不远。”

“你也在A城?”我更加惊讶,我的惊讶全都写在了我的脸上。

“是啊,我正在A城,是和朋友来这里打高尔夫球的,准备住两天。”他几乎没由我分辩,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你还每天都守在医院里吗?我想过去看看你,怎么样?”

“不不不,”我既紧张又有些受宠若惊,“我马上就准备回B城了,我打算这一两天就走。”

秦一行似乎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哦,那更好啊!那就过来一起玩儿一玩儿,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了。着什么急回去呀?”

“我回去还有事呢!就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执意坚持着。

“哦,那好,再说吧!我这里正好有一个电话。”秦一行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赵小雪身边有些尴尬,因为我感觉到赵小雪始终都在那样专心致志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周身如同浩瀚的海洋,而她突然在那片海洋中发现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小岛,而岛上一片茫然。

“小雪,你老公很快就到了,你恢复得也很好,我准备回去了。”我为了打破这一刻的尴尬,特意主动提起了此事。

“是为了他?你是去见他?”赵小雪紧紧地盯着我,一双眼睛如同烈焰般灼人。

“哪个他?”我已经猜出个大概,可还是这样问道。

“明知故问。”赵小雪将头扭向了一侧,又扭了回来,“我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我有些恼,“我不明白,我什么都没做,你就看出来了,你究竟看出了什么?”

“你们俩早就黏糊上了。”

“你是说谁?秦一行?”

“还明知故问。你的心里早就有他了,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不都追到这里来了,还说你们什么都没做?你还想做什么?你还想和他上床啊?”

我恼火极了,我顿时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没有等我说什么,我发现赵小雪也同样缓慢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时她似乎才意识到周边不断地往来的行人正在注视着我们。此刻,我当然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一点。

正是因为如此,我保持了一分矜持。

赵小雪仿佛也有所节制,“走吧,什么时候走?明天?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不过我不希望你去见他。”

“为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

“不为什么,就是不希望你去见他。”

我突然醒悟了,我一下子意识到,赵小雪离开B城时的不辞而别,一定是与我在B城那家夜总会时里让她产生的误会有关,她心里一定还有更多的疑云。我终于抓住了时机,“这么说,你当初离开B城时,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也是因为他?”我尽力将声音压低,压得极低,“是吧?”

“没错。我恨你,我瞧不起你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纠缠在一起。我曾经提醒过你,可你根本就不再把我当朋友。女人到了这个份儿上,真是一点儿理智都没有了。”

“我到了哪个份儿上啊?我说赵小雪,你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和他之间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再一次试图说服她。

“没有就好,如果你非要认这样一个朋友,就别再来见我。”赵小雪是严肃的。

第二天,我真的离开了赵小雪,决定返回B城。

此次的A城之行,释解了我的前尘疑惑,又平添了我新的幽怨。赵小雪误解了我,几乎是深深的误解。

离开赵小雪的那一刻,我依然存有一丝离人的忧愁——忧愁在我的心中沉寂,仿佛黄昏沉寂在日落后的花丛里。

其实,我与秦一行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什么都有没发生。

就在我决定离开A城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赵小雪的老公快要赶到A城,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马上离开A城,离开赵小雪。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几次接到过海天琴行陈经理打来的电话,他希望我早一点儿返回B城,因为我的离去,已经明显地影响到了他的生意,而且我的归期已经超出了当时的大概约定。他对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仅从这一点而言,我对他是应该充满感激的。原本是说好了的,他根本不计较我去A城,问题是他并没有想到我会去这么久。我明白,他还担心我一直不回B城,担心这只是我离开海天琴行的一个借口。如果这样,他希望我早点儿做出决断,以便可以让他从长计议。尽管他并没有明说,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几次打电话给我的想法。

我不得不承认海天琴行的那份工作并不是我最终的归宿。但眼下它却是我生存下去的根基,我没有条件没有理由让自己的生活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我已经坐上了返回B城的长途汽车,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将到达B城。

我是接近中午才离开B城的,就在长途汽车驶出车站十多分钟后,我在长途汽车上突然又一次接到了秦一行打来的电话,我们经过简短的对话之后,他就明白了我已经坐在了返程的长途汽车上。

我能够感觉出他态度的变化,他听说我已经踏上了返程之路,似乎有些懊恼。我一方面不理解他做出的反应,另一方面又感觉着他对我是否能够留在A城与他相聚表现出了异常的热度。他明确表示让我马上下车,不管在什么地方下车都行,让我下车等着他来接我,接下来的事情都由他负责。

我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我也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任由他这样命令我?又凭什么和他在这样的地方突然相聚?

所有的为什么都促使着我断然地拒绝了他的要求。我自以为这是我在这一刻最为明智的选择。可是他越是热情,我却越是紧张,我惶恐狼狈,神色忧伤。

我们之间的正常交流和我的断然拒绝,有意无意地把我行车的所有信息都透露给了他,他终于渐渐地接受了我的拒绝。我总算是慢慢地平静下来,身心与行进的长途汽车同样稳稳地向前行进。

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工夫,正在我乘坐的长途汽车就要进入高速公路入口时,汽车突然停了下来。所有旅客都吃惊地注视着车窗外,谁都不知道车外发生了什么。我的目光也移向了车窗外,原来一辆宝马轿车已经横在了我们所坐汽车的正前方。如果司机没有来一个急刹车,一定会有麻烦发生。

我远远看到我所乘坐的汽车的司机跳下车去,直冲宝马轿车而去。宝马轿车上也迅速下来一个人,我突然发现那是一个我熟悉的面孔。他不是别人,正是秦一行。

他凭什么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拦下这辆汽车?

这是在我头脑中最先画出的巨大问号。就在我还没有得出答案时,我发现两个交通警察从容地从宝马车走下来。两个人的年龄都有四十多岁,我从他们的神态中,悟出了他们与秦一行之间的某种联系,某种我猜不出的联系。

我看到就在长途汽车司机正准备向秦一行发作时,两个交通警察已经走到他跟前,我远远地看到他原本凝固在额头上的皱纹,瞬间已经滋润并舒展开来。跳下车后那原始般的无奈,竟然一下子化作了金子般的灿烂。

眼前发生的一切,无疑让我感觉到了无比震撼。我震撼于秦一行的李代桃僵,百无禁忌;我震撼于两个交通警察的惊蛇入草,惺惺作态。

我明白,一个微笑,可以击败一个人的一辈子,一滴眼泪,也可以还清一个人的宿债。可是我却第一次亲眼看见了一辆宝马轿车的能量……

我坐在车上无奈回头望去,发现行驶在我们车后的机动车辆,正宛如一条长龙,徐徐地向远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