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我突然接到了李东的电话,他说他出门办事正好路过海天琴行,他已经不准备回公司了,所以打电话约我出去一起吃顿饭。我拒绝了,这是没有理由的拒绝。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并没有把握在我们两个漫无目的地进餐时,还会不会有另外的什么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不想让我自己本来不复杂的生活,没有理由地复杂起来。此前那天晚上夜总会的聚会已经让我感觉到了些许麻烦,我真的不想节外生枝,不想遭遇那不必要的尴尬,哪怕是一丝丝的尴尬。

我确实是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他也同样没有邀请我一起再去吃饭的理由。因为他不曾向我透露一丝邀请我出去吃饭的用意。如果他道出一点点真实的用意,都可能撼动我的拒绝,改变我的初衷。可现在我真的不能答应他,不管他怎样郑重地邀请我,我最终还是断然挂断了手机。

也许正是因为我的拒绝,才让他做出了另外的决定。

晚上,我在出租屋的厨房里为自己准备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端进房间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了起来。半个多小时后,我将筷子与碗一起推向了一侧,慵懒地靠到**,两眼注视着电视屏幕。

出租屋的房门突然响了起来,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地辨听着。我不相信会有人不打招呼来这里找我。房门又一次响了几下,我迅速下床向门口走去,透过门镜我隐约地看到了幽暗的走廊照明灯下一张男人的面孔。我已经相信了敲门声,可我又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怎么会是他?他凭什么要来家里找我?

我顿时便意识到他顺利地来这里找到我,其实并不奇怪,他原本就知道我住在这里,交流中还知道我住在几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见到我,原本我已经拒绝了呀!

我显然有些紧张。

我是狼狈的,是那样狼狈。简陋的房间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每天只要我走进出租屋的那一刻,我便仿佛洗去了铅华,淡化了尊严,还原成了一个真实的自然的我。我浑身上下只穿了一套睡衣,头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房间内更是乱作了一团。

我做出了第一反应,迅速向卫生间跑去,正当我走到卫生间门口的那一刻,房门又一次被敲响。我停下脚步,顿时想到如果不马上开门,他自然会以为我不在家,从而可能马上离去。我立刻重新走到住宅门前,振作了一下精神,轻声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了李东的声音:“是我,李东。”

“李东?”我故作疑惑,“你来干什么?”

“别紧张,就我一个人。我就是想来见见你。”李东显然是压低了声音,意在降低我可能产生的紧张。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没话找话。

“还用得找吗?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住在这儿嘛,开门吧!”他显然是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担心什么?我就是进来坐坐,放心吧!要不我也还会找你的。”

我立刻改变了态度,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他很可能真是有事需要面见我,我马上说:“那你等一等。”

我没有等到他做出反应,迅速转身直奔卫生间里的镜子而去。我对着那斑驳的镜子,用手在头发上左拍右拍,又不时地在头发上喷了点儿什么,瞪大两眼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才走出卫生间,又走进了卧室。我将散落的被子慌乱地整理了一下,已经来不及收拾堆在桌子上的碗筷,又迅速重新走到门前,将房门打开。

李东一脚迈进了门槛。我回避着他的目光,嘴里却再说:“怎么非要见我呀?还找上门来了?不怕我不开门呀?”

“这么久了,还能把我当成妖魔鬼怪,不至于吧?”李东仿佛漫不经心,边说边四处打量着,跟着我朝卧室里走去,“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啊?这么糟糕。”

“糟糕什么?这不挺好吗?”我特意抬头看了一下天棚和四周,看到了那斑驳的墙壁,那有些发黄甚至发黑的家具,因此而放大了心底的悲哀,我的内心生发出了阵阵酸楚。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突然发现就在两个单人床的上方正横着一根细细的铁丝,那上边还挂着已经晾干,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收拾的我的衣服,这其中就包括我的内衣**。

我的脸突然热热的,仿佛自己的那点儿秘密都暴露在了一个依然陌生的男人面前。我迅速将目光移开,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低头看着两床之间的那张桌子,暗暗地希望他的目光也随着我的目光向这里悄然转移。

他的目光真的和我一样移向了桌子上。

我知道我在他的想象当中,原本并不应该属于这里的配置,并不是应该由这样的物质条件相伴我的左右。我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酸楚,用平时惯常的矜持,面对着自己心理的挑战。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俨然如同一张京剧脸谱。

李东坐了下来,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我也坐到了他对面的床边,他并没有接我的话题,而是看着我床边桌子上的剩菜:“自己回来做的呀?”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碗盘,又看着李东:“是啊,没错。这要比在外边吃安全得多。”

“还省钱吧?”李东似乎是不假思索。

我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因为这句话对我来说显然过于刺激,我还尽力保持着理智:“没错,这有什么不好吗?你以为我们自己是谁呀?”我特意把他也带了出来,意在提醒他的真实身份与我相差无几。尽管我知道他对我并无恶意。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看着我,“我是想说晚上约你出去,你既然没什么事,就一起在外边吃点儿什么不就完了嘛,何必呢?”

我心里依然不快:“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能请我吃一顿饭,还能请我吃一辈子呀?再说没事吃什么饭呀,你又不欠我的。”

李东显然看出了我情绪的变化,他是理智的,似乎是那样理智:“我是不欠你的,可是我找你确实是有事。”

“什么事?”我根本没有看他,生硬地扔出了一句,“又让我陪你回家过年?”我特意调侃着,脸上却是严肃的,异常严肃,“现在离过年还早着呢!”

李东显然比我成熟得多,他恰到好处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而不被我左右,他的脸上堆起了笑容,“提前与你预约一下不行啊?”他特意抬起头来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脸上的尴尬,“你这样抢手,到了过年再和你预约,那还来得及呀?”

我终于笑了,因为他的轻松,因为他的坦然,因为他的淡定。

“赵小雪来过你这里吗?”李东问道。

“你指什么时候?”我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临走之前。”他断然地回答我。

我愣极了,我愣愣地看着他:“临走之前?她去哪儿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一副无奈的表情,难掩我内心世界的不解,“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去别的城市工作了,应该已经去上任了。怎么,她竟然没来和你打个招呼?”李东显然不相信这是真的。

李东终于如实地告诉了我事情的全部。

赵小雪已经去了A城,已经调到那里去工作了。

A城曾经是我和赵小雪一同工作过的地方。我来B城之前,一直都生活在那座城市里。如果不是因为赵小雪,如果不是因为赵小雪提前来到了B城,不论怎样艰难,我可能依然会留在原来那座城市里。

如今我来了,她却走了,甚至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下。不管我怎样矜持,不管我内心世界怎样坚强与强大,我都不可能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无动于衷。瞬间,我便对她产生了反感,“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这里,她都不应该这样无声无息呀!”

我不得不承认,眼下赵小雪不仅仅如同我的闺蜜,她还是我情感的硅谷。除了她,我又能依靠谁呢?全部的心事更与谁人说?

我感叹着,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溢出那片湿漉漉的洼地。

赵小雪所在公司业务开展得红红火火,为了拓展业务,公司准备在A城建立一家新的分公司,赵小雪被调到那里开展前期的准备工作。她急着去那里走马上任,显然走得有些急。

我当然明白,不管怎样急都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才导致她没有与我告别,甚至是连个招呼都不肯打。这不能说对我没有影响,她是我相当长时间以来精神的寄托,是我情感的温床。可是她却时不时都会让我紧张,不管我怎样小心翼翼地与她相处,她的小女人的本性,常常会让我感觉到心理疲劳——这与她本质的善良全然冲突。

我比她目前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

我猜想着,一定还是那天晚上夜总会的相聚,让她的心底依然残存着一丝不快或者疑惑,尽管我已经反复和她表明了那天晚上我出现在那个场合的原因,尽管我已经不再为那件事心存一丝的纠结。然而眼下发生的这一切,自然还是引起了我不尽的猜测。

我猜测着,那是她悄然离去的唯一理由。

李东感觉出了我内心世界的不快,他千方百计地转移着话题,又一次将话题转移到了我的出租屋上,这是我极不愿意涉足的领域。

“你就没有想过换一个条件好一点儿的地方租下来?”李东似乎漫不经心,虽然我相信他肯定没有任何恶意,但却瞬间点燃了我的愤怒,我全无道理地把不满发泄到了他的身上,“你是刚下船的啊?你像是什么都不懂似的。我凭什么换一个地方啊?你以为我是官二代啊?你以为我是富二代啊?还是你去换吧,我什么都不是。我甚至连温饱问题都会常常入梦,”我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他正愣愣地看着我,仿佛是在看一只愤怒的动物,我并没理睬他的感觉,“就这样的房子每个月差不多就需要消耗掉我一半的工资收入。”我又一次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继续愤怒下去的理由。李东一脸的无辜,像是闯下了什么大祸的孩子,我瞬间又似乎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便主动调整了投向他目光的温度。

李东依然傻傻地看着我,我加大了调整的力度,说:“对不起,你没做错什么。”

“没错。我能理解。”李东的脸上终于不再难色弥漫,“女人都这样,至少每个月一次。”

我希望他不再紧张,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我明白他似乎是在调侃,是为了调整一下彼此的心境,可是我还是不希望在一个如此这般关系的男人面前接受这样的交流。但我已不希望再生事端,轻轻地瞥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丝他很难能看得出的笑:“都是你没事找事。以后没事不要再来烦我。我没有兴趣。”

“谁没事来烦你呀?你没有兴趣,你以为我有兴趣啊?”他似乎受到了些许污辱,态度是严肃的,“自我感觉良好。”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漫不经心地移向了远处。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这般,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我确实是生活艰难,举步维艰,可是还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这样直言不讳地激怒我。也许是因为我自身释放出的信息,一直在左右着与我接触过的人们的心理态度。可是我却分明感觉到了李东对我的无视,我已经愤怒过了,也应该允许人家有适当的释放,我不能再说什么。

房间内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李东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手提纸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到了眼前的桌子上,我看着他慢慢地将包装打开,里面露出了一部智能手机,显然是苹果品牌,这是我不久前曾经在电子商场看到过的一种款式。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固有的矜持,一直默默地看着李东不断地拆解包装和翻看着手机说明书。

“这是送给你的手机,只要充一下电,再把你的手机卡换上就可以用了。这是秦一行送给你的。”李东不紧不慢地将手机推到了我跟前。

“什么,秦一行送给我的?”我看着李东,我的脸上满是疑惑,“他为什么要送手机给我?”

我从李东的平静述说中,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就在我与赵小雪还有李东在夜总会相聚之前,秦一行确实是不止一次打电话找过我,因为找不到我,他才打电话找到了李东,希望李东安排一次与我见面的机会,可是又没能完全如愿。后来,李东就把关于我手机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秦一行,这便引出了秦一行送给我手机的故事。李东告诉我本来秦一行准备亲自送手机给我,因为出差去了外地,才委托他将手机转交给我。李东之所以非要当天见到我,是因为手机已经转移到他手里好多天了。他自己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没有找我,又不想在电话中与我交谈这件事情,因而才最终在晚上闯进了我的住宅。

“对不起了,让你受惊了。”李东更加斯文。

我反倒觉得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早说找我有事,我不就放心了吗?”

“还不放心我呀?”李东似乎有些委屈,他认真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突然想到了腊月里我们一起在一个土炕上度过的那几个夜晚,看上去他的内心似乎比我还平静。他面对着我,仿佛像是面对一堆刚刚宰杀完成的动物的鲜肉,而他却是一个纯粹的食草动物。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我是在笑自己竖起了脸,留给了人家一次重重一击的机会:“这年头假话比真话还多,我哪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呀?”

我分明是在狡辩,因而特意回避着他的目光。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却将手机推到了靠近他的一侧:“这手机我是不可能收的,我的手机已经买了,你没告诉他吗?”

“我当然告诉他了,正是因为我告诉他你买了一部二手机,他才有了送给你一部手机的想法。”李东认真地解释着。

我相信了李东的表述:“那我也不能无功受禄呀!还给他吧!替我谢谢他。”

“他说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是别人送给他的,一直没有使用,放在那里放着也是白放,送给你还能派上用场,好事一桩。”李东边说边站了起来,我迅速将手机重新装进包装盒里,又装进了纸制手提袋里,递到了他的手里。他与我推托着,“他也是好意,这种事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我看你就收下吧!”他又一次把手提袋塞到了我的手里,径直向门口走去。我追上去又一次将手提袋塞给他,他终于特别认真地表示,“如果非要还给他,还是你亲自去还吧!你想想你对他还是有所期待的,你今后总还得与他打交道啊!他是好意送给你这个礼物,你如果就是不接受的话,他会怎么想啊?”他打开房门快步朝门外走去。

我站在门里看着他的离去,手提袋依然留在了我的手里。

送走李东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仿佛成了刀光剑影舞动的纷繁乱世,我已经迷失在了这嘈杂的尘世里。

我感觉到了秦一行的热情,心底也渐渐生发出了对他的一丝好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的这部手机,还是因为原本他就留在我记忆里的斯文和优雅。

我已经无法拒绝他的热情,我的心里却不无紧张。

几天之后,我终于有了一次与秦一行见面的机会。

那是在一次演出会上,演出在B城的艺术中心进行,艺术中心刚刚落成不久。很多人都期望着前去那里一睹中心内外的尊容。那是阿根廷的一支踢踏舞艺术团的演出,艺术团是受一家公司的邀请前来B城演出的,是为了参与那家公司答谢客户的答谢仪式。

李东打电话说是要送一张演出票给我,当时并没有告诉我票的来由,更没有说还会有谁前去观看演出。我从来就没有郑重地走进过类似的场合,更何况这是许多人都希望前往的去处。这对我来说自然是有**力的。

晚上,当我走到那个飞碟一样的建筑大门前时,很快见到了李东,我们提前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计划在这里将门票交给我。他说他也会一起前来观看演出,我猜想着我们的座位很可能是紧挨在一起的。这是我早就考虑过的问题,我没有想得太多,既然答应来了,那自然已经不算什么问题。剧场位于这个艺术中心的三楼。打过招呼之后,我直奔三楼自己的座位而去。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仔细地看着从门口领到手的演出节目单上的内容,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人正朝我坐的位置走来。当那个人直接走到了我的身边,又是紧挨着我坐到了我的右侧时,我才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来人——秦一行,原来是他。

他竟然非常从容地坐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惊讶,看到我时,却是那样彬彬有礼:“你来了?吃过晚饭没有?”

我惊讶着,莫非这张演出票会与他有关?我顿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怎么会是你啊?秦董,你对这样的演出也会感兴趣?”

“当然。不感兴趣我也不会来凑这个热闹啊!”他坐在我的身边,侧过脸来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注意到了他蓝白相间的衬衣,头发梳理得井然有序,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浸润在我的周围。这是我不曾经历的来自一个男人身上的香水味。这在我看来,本应该弥漫在有地位或者有钱男人身上的香水味,却慢慢地弥漫在了我的周围,我努力让自己适应着这种感觉。

“怎么,是你一个人来的?”我不假思索地问道,我的目光盯着他,等待着他做出回答。他却犹豫起来,像是有些难为情,我看出了问题,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大应该这样唐突。他傻傻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好像特意在化解着我的尴尬:“不一个人来和谁来呀?我早就是一个人单身了。”

我惊讶地向后缩了一下脖子:“不好意思。我多言了。”

“没事,说哪儿去了?”秦一行立刻变得大方起来,仿佛依然是为了我,为了解除我的不自在,他淡淡地笑着,“不知不为过嘛!”

我微微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心底有些释然。我没话找话地说道:“没想到正好会在这里碰到你。怎么会这么巧啊?”

“李东没到吗?”秦一行答非所问,我却完全明白了,秦一行显然是知道李东也来这里看演出。我机敏地问道:“你这票不会也是李东送的吧?”

秦一行冷笑了一下,“李东送的?”他笑着看了看我,“李东的票是我送的。”

“这么说我这张票也是你送的?是你让李东送给我的?”我刨根问底。

“你真聪明,没错,是我送的。我想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对你来说就更不容易了,所以我送他票时,就想到了你,也就多送了一张让他给你。”秦一行漫不经心地表达着,目光已经离开了我,这更让我感觉他这样做完全是漫无目的。

他的漫不经心,自然淡化了我对他为什么会坐在我身边的不解。

我立刻想到了手机的事,自然转移了话题:“秦董,李东将手机交给我了,你怎么能这样做呢?”还没有等到我要再往下说什么,他便伸出两只手做出了一个暂停的动作,又用一只手指了指舞台,他用这种方式制止了我说下去。我看到舞台大幕已经拉开,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能再说什么,剧场内暗了下来。此刻,我看到李东正从我座位的右侧向我们的方向靠拢,直接走到秦一行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侧过脸去看着他,他也看了看我,算是彼此打了招呼。

我们的目光全部移向了舞台。

舞台上的热闹景象和有节奏的踢踏舞的舞步声,吸引了我们的全部注意力。我们每一个人似乎都沉浸在了演出给我们带来的兴奋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演出渐渐地进入了**,场上场下慢慢互动起来。不同的语言,相同的情绪,相同的情感,将相互的需要交织在一起。台上台下沸腾着,我的心也跟着沸腾起来。我不时地随着有节奏的鼓掌声而同样舞动着自己的手掌,我还不时地随着人们的呐喊声站起来向台上挥手致意。我无意间感觉到了距离我不远处的李东也像我一样心潮起伏,情绪躁动。秦一行却并没有像我们这样兴奋异常,我不时地看看他,心里还不时地猜想着或许是因为年龄上的差距,或许是因为他更矜持的缘故,他更像是一个斯文的学者,甚至是更像是一位老者,稳重而又优雅。他鼓掌的节奏俨然不同于我们,也不同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他的节奏是缓慢的,仿佛胸有成竹,不会受任何一个人情绪的影响,也不会受某种氛围的干扰。

演出开始后直到最终行将结束时,秦一行再也没有侧过脸来看过我一眼,甚至是仿佛都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可是我却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好像并不是来看演出,而是来看我的。

不知道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可我却在心底真实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这种感觉就像是世界上许多奇妙的东西那样让这个世界不解,有些东西的存在是可以证明的,有些东西的存在却无法证明,而无法证明的东西的存在却也可能是真实的存在。

不管我的感觉正确与否,他还是让我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他的深沉和与众不同。

走出艺术中心时,已经是星满夜空,虽然那种夜的璀璨远不及我家乡夜空的明亮与宁静,可是没有了白天的嘈杂与污浊的空气笼罩的夜,看上去还是那样舒心与畅然。艺术中心周围已经渐渐散去的人流,让原本空旷的广场变得更加空旷与宁静。那一缕缕灯光像是撒在地上的白霜,让人感觉到夜的宁静之外,还感觉着一丝丝的凄冷。这自然催生着我迅速离开之意。

走在艺术中心外的广场前,我的心已经远离了踢踏舞给我带来的节奏的起伏。我需要让自己恢复到原本的平静,这是我对自己的警示,我站在路边暗淡的灯光下说道:“秦董,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谢谢你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我主动伸出手去,想表达我的谢意。秦一行却并没有伸出手来响应我的主动,李东被动地看着我们,却一言不发。

我缩回手去,准备拦下正在向我们驶来的为数不多的一辆出租车,正在我伸出手去的那一刻,秦一行说道:“我们一起出去吃点儿夜宵吧!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儿,吃完之后我送你们回去。”他虽然强调着我们,目光却只定格在我的脸上。我明白接下来不管怎样抉择,都只是需要我来指点江山。我看了李东一眼,李东并没有任何表示,我马上说道:“明天我还需要上班呢!我就不去了吧!”

秦一行像是早有准备那般:“还去那家琴行上班啊?那就不用考虑了,反正你也干不长了,何必还考虑那么多呢?”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表示过海天琴行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可是我却从来就没在任何一个人面前给出我离开的时间表。秦一行这番话却让我无从解释。我踟蹰起来,就在我踟蹰的瞬间,李东终于开口说道:“舒畅,我看要不我们就一起出去坐坐吧!吃完夜宵后让秦董送我们回去。”

出租车只是在我们面前放缓了速度,出租车司机显然是感觉出了我们的犹豫,便在行将停到我们面前的刹那间,加大油门向远处驶去。

“走吧!”秦一行不无诚恳,“一起去吧!早一点儿晚一点儿,都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秦一行笑了,笑得十分自然。他迈动了前往停车场的脚步,我与李东跟在他的后边,朝停车场走去。

我们坐进了秦一行的车里,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便停了下来,停在了“西域王府”门前。

大门前灯光依然是那样闪亮,看不出已经入夜后的淡漠,相反却在夜的衬托下更显明亮、耀眼与华贵,一辆辆我叫不出名字的轿车停在大门前。不时走进那里的人们满脸春光,不时走出的人们踉踉跄跄。男人们被靓丽的女孩们所簇拥所搀扶,女人们被外表帅气而高大年轻的男子所呵护所搂抱。

男人与女人的需要,是那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这夜色里。一种心理的掠夺,竟然是那样**裸。

我实在不希望秦一行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这毕竟不属于我这等人出没的地方,尽管这不需要我一分钱的支出。

我需要明确我自己的身份和明确与我的身份相匹配的生活。至少我需要在自己的心底有这样的明示。

我是清醒的,却跟着秦一行不由分说地走进了这里,好在还有李东陪在我的身边。我相信他的社会境遇并不比我优越多少。好在我眼中的秦一行,并不像眼前进出这里的人们那样让我一览无余,让我一下子就可以洞穿他心底世界的全部风景。尽管秦一行曾经在我面前喝得那样酩酊大醉,那并没有改变我对他的好感。

我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

我们去了一楼的一个房间,房间是半封闭的,并不同于一般饭店的那种包间。房间内优雅极了,所有的颜色都是传统的红色,所有的陈设都符合中国传统的文化审美,看上去宁静而又沉稳,就连服务员的着装都是那样传统而又优雅。

我明白了,这里原本是一家高档消费场所,当然有着相当多的固定消费群体,消费水平高得惊人。这是李东趁着秦一行去卫生间时告诉我的。

秦一行重新坐到了他的位置上,侧过脸来问我:“想吃点儿什么?”我笑了笑:“随便。”

“就是随便这里没有。”秦一行将一个装帧精美的本子递到我的面前,我马上推了回去。

秦一行的目光移向了李东,还没有等到李东做出反应,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李东一边冲着秦一行摆了摆手,一边接通了手机,他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一角,与电话那边的什么人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到像是有什么人有什么急事需要找他。他挂断手机,走到餐桌前并没有坐下:“秦董,看来这夜宵我不能吃了。”

“为什么?”秦一行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李东,“这么晚了,还有事啊?”

“没错,还真来事了。”他开始穿起刚刚脱下的外衣,“和我同居一室的同事将钥匙丢了,进不了屋了,我得马上回去给他开门。”

“那不是你自己的房子吗?怎么还有人与你同居一室?”秦一行问道。

“没错,房子是我自己的。这个同事临时有些麻烦,搬到我这里住些日子。”李东解释着。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急着问李东,我最希望他能够留下来,所以我积极地帮助他出着主意,“找个开锁公司,花两个钱不行吗?”

李东打断了我的话:“都什么时候了,你以为只要给钱,人家半夜也能为你服务?”

“那我们一起走吧!”我坚持着,我的意见最终还是被否定了。我看出我已经再也没有强调的意义,送走李东,我安心地留了下来,与秦一行共进夜宵。

秦一行点了一桌子好吃的东西,我几乎都叫不出名字。他不断地客气地劝我多吃一点儿,放松一点。他甚至是不断地将他认为好吃的东西夹起来,又送到我眼前的盘子里。

他酒杯中的酒下降的速度依然像我们此前一起用餐时那样快,这似乎有些不大像他的性格。几次见面他都让我感觉到了矜持,可是有限的几次用餐,喝起酒来他却又是那样豪爽。我对此仿佛有些不解,在我看来,像他这样矜持的男人,像他这样文质彬彬的形象,怎么也无法与眼前的情景联系起来。

此刻,我不无担心上一次他酩酊大醉时的情景会重演。

我不能多说什么,我却需要用真实去感悟他内在的张力,用感觉去刻画他人物的轮廓。其实,轮廓原本并没有内在那么重要,而我所看到的无外乎还只是他的轮廓。

当他再一次将酒杯放下的那一刻,我终于表达出了我的担心:“秦董,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

“说什么?”秦一行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羞涩地说道:“我不希望你喝那么多酒。”

他笑了:“是不是担心再让你送我?”

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对答了:“不全是。”

“那就是关心我喽?”他有些得意,得意地看着我,“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关心,那是多么幸福啊!”

我的脸顿时热了起来:“秦董过奖了。”

“你没有感觉到你的漂亮?”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只好再一次说道,“其实,你确实是很有几分姿色。”

“秦董确实是过奖了。”我抬起头来,“其实,姿色是天然的赋予,它只能说明你出发时比别人多带了一身行头,而自立才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姿色。它可以青春永驻,可以不必担心自己的鲜艳会开放在荒野还是田地,可以不必忧虑是灿烂在路边还是绽放在花园里。”

秦一行惊讶地看着我,他的惊讶甚至让我也感觉到了惊讶。显然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会发出这样的人生感慨。

“很深刻呀!这无论如何也不大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能够说出的话呀!”他的惊讶,已经演变成了感慨。

“你不知道吗?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我仿佛因为对方的惊讶而多出了几分底气,我近乎有些调侃,“你以为我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一个纯粹的刚刚进城的农村来的打工仔?”

“我没有这样看你呀?一直就没有这样看你。”

“我都把自己租赁给了别人,租赁给了别人回家过年,还能让你怎么看我?”

“你希望让我怎么看你?”秦一行再也没有端起酒杯,双臂抱胸认真地看着我,像是坐在我面前的考官。

“我不知道今天你也会去看演出,所以手机没有给你带来。”

“你不希望接受我的手机?”

“我不喜欢被人怜悯。”我果断地说道。

“这么说你根本就不可能接受别人的帮助?”

“那要看什么样的帮助了。”

“比如?”

“也没有什么比如,比如手机,我就接受不了。”

“比如如果帮助你解决户口的问题,你是可以接受的?”

我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他,他是让我惊讶的。我顿时便意识到他对我有所用心,至少他是关心我的。尽管我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郑重地有求于他。尽管我在心底始终怀揣着梦想,梦想他真的是一尊菩萨,会普度我的需要,普度我一生始终存在的期望。

我掩饰着自己内心的起伏:“这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坎,也是我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的前提。我当然可以接受,问题是我并不知道能够帮助我的人究竟在哪里。”

秦一行平静地看着我,不知道是想洞穿我的内心,还是在考虑着如何面对我真实的心理诉求。

我不得不承认我正在虚伪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感觉,却增加着对他的期许。

他一定是真的有能力帮助我,否则他是不会主动重提这个话题的,我做出了这样自然的判断。

“其实,自从上次我知道了你没有户口时,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我也一直在为此努力。”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看一看我的反应。我不得不承认此刻我是激动的,我激动地看着他,“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谢谢,谢谢秦董,不管最终能不能办成,我首先需要向你表示感谢。”

秦一行接着说道:“我就不明白,我让你去法律援助中心上班,你为什么就不去呢?”

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我犹豫着,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慢慢地道出了自己内心世界的真实想法。而这种想法,此前我曾经在李东面前早就真实地表达过。我只是第一次在秦一行面前明确这样表达了出来而已。不管秦一行为我做出过怎样的努力,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来说,前去那里工作,肯定是我无法接受的邀请。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口头承诺,对我来说都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我已经老大不小,我比任何一个同龄人经历的痛苦和磨难都要多,我不可能轻易地相信什么。

“你如果什么都不能接受,包括我的真诚,也就算了。如果能够,也打算接受的话,我想你还是按照我说的去法律援助中心上班,接下来我再想办法。你看怎么样?我希望你别太着急,慢慢地等一等。”秦一行突然停了下来,似乎等待着我给出答案。

我始终没有表示什么,我等于给了秦一行一个不置可否的答案。

我心里明白,我当然可以等,我已经等了多少年了,早就忘记了悲伤,也忘记了漫长。我依然可以等下去。

我曾经无数次地绝望过,也曾经充满过希望。

人生漫长,阡陌纵横,我早就悟出了许多道理。人生,绝望即是天涯,希望则是在路上。其实,人总是在绝望与希望中交替,在真实与幻灭中重叠。究竟是绝望还是希望,全凭着自己用心灵去丈量,用智慧去拿捏。

接下来,不管需要我用心灵还是智慧去感觉,我都没有理由再一次淡定。秦一行毕竟又一次点燃了我的希望之火,我当然希望它在我的心里尽情地燎原。

我是高兴的,可是我还是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当然明白:冬天,是春的扉页,每一个扉页几乎都是相同的。而每一个春天,都有每一个春天的绚烂和瑰丽。

春天——总还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