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特意早早地走出了家门,准备早一点儿赶到海天琴行,与经理打个招呼后直接去拘留所接乔教授。那天我去拘留所时就已经决定等到他期满之日,一定亲自去拘留所接他。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有些事情却往往总是让你不能如愿。走到公共汽车站时,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停在站台上,我顺利地坐上了公共汽车。上车之后,我直接朝车的后边走去。汽车正常地行驶着,一站又一站地停下后再启动,启动后又停下,就在公共汽车再一次发动起来不久,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原来是一个少妇突然挡在了公共汽车行驶的正前方,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大的孩子。司机发现她时来了一个急刹车,正是那突如其来的刹车,站在前边的乘客险些栽倒,引来了一片喧哗。

我也险些被晃倒,我站稳之后顺着大家的目光向前望去,这才发现司机已经将前边的车门打开,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妇,一脚踏在了车上,一脚还站在车下,大声哭喊着,边哭喊边述说着什么。我朝前挤了挤,从那喧嚣的哭喊与对话中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原来,少妇怀中的孩子才十几个月大,因为在家里不小心吞食时,嗓子被卡住,孩子已经近乎窒息。她在路边堵了几辆车都没有车肯停下来,当她看到朝她驶来的公共汽车时,便奋不顾身地冲到了公共汽车的前边。

她需要尽快地将孩子送到医院去抢救,孩子已经是危在旦夕。

一切来得是这样突然,我听不清楚公共汽车司机与站在前边的乘客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发现那个少妇已经抱着孩子站到了车上,有人将座位让给了她。公共汽车疾驶着朝医院里奔去。不知道是车上的哪位乘客拨打了医院的电话,当公共汽车驶到市立医院大门口时,已经有医护人员在那里等待着这个小患者。

不少乘客已经在医院门口下了车,各图方便去了。我看了看表,已经意识到不管怎样去琴行上班,都将会迟到很长时间。我无奈地坐在车上,等待着公共汽车重新驶入它应有的旅途。

当我到了琴行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半。我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陈经理的办公室,我发现陈经理根本就没有到。我直接与琴行的会计薜英楠打了个招呼,这才走出了琴行的大门。

近两个小时后,我才赶到拘留所。我依如上次前来拘留所时一样走进了那个我已经熟悉的大门,还没等说什么,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没有费气力便想起了那个人是谁,他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接待过我的那个男人。他正从我的跟前路过,下意识地认出了我。我轻轻而友善地向他点了点头,他惊讶地看着我:“是你!你怎么又来了?”

我特意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是来接乔教授的。他今天拘留期满,应该出去了。”

中年男人站了下来,站到了我的面前,仿佛还轻轻地冲我点着头,我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以为他对我的到来似乎是有些不解:“真难为你了,你提前和他打过招呼?”

“没有啊,他今天拘留期满,是那天你告诉我的呀!我特意赶过来的。”我断然答道。

“那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么快就走了?”

“是啊,都快中午了,这地方谁愿意多待呀!我们一上班就办完了手续,他很快就离开了。”他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好像是有一个年轻女子来接的他。”

“哦,”我自然地应了一声,“那好,那我就回去了。”我道了一声“谢谢”,转过身来朝门外走去。

拘留所离最近的一处公共汽车站也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我沿着步行道向前慢慢地走去,已经没有了赶往这里时的焦急。我边走边寻思着,我想给乔教授打一个电话。我猜想他的手机一定是可以开机了。可是我却一直没有这样做。此刻,我想到一个年轻女子来接的他,这自然让我多出了一份遐想,我是不是纯属多余,我为什么要来接他呢?我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是知恩图报,我也已经做过了,我已经来过这里,来看望过他,这已经足够了。

此刻,也许我最需要的是沉寂。我不能放任性情恣肆在热闹的氛围里,有时那热闹终归并不属于你。

人——有时候是真怪,你常常会毫无理由地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信任,那需要的甚至就是一种莫名的理由。也许只有没有利益攸关的牵连,人才更能够坦诚相见。

坐进车里,注视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风景,不知道为什么,我慢慢地回忆起了与乔教授认识之后的这段经历。此刻,我依然对他充满了感激。我不知道上午前来接她的年轻女子是不是就是乔教授那天晚上奋力呵护过的那个女孩。我突然想到,她才最有前去迎接乔教授的理由。想到这里,我最终下定决心不再主动打扰他。

我没有想到,这天下午,就在我将要走出琴行的那一刻,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竟然是乔教授打来的,我迅速接通了手机,乔教授的声音仿佛变了,变得比以往更加深沉。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表达着对我的谢意,没有过分的热情,没有激动的话语。他只是告诉我他知道我曾经去拘留所探视过他,东西都已经收到。他希望我晚上去参加几个朋友为他举办的接风宴席,叮嘱我一定前往。我并不知道都有什么人参加,我却感觉到已经不容分说,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乔教授仿佛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他根本就不担心我会拒绝邀请。我自然接受了他的盛情。

那家叫“渔港旧屋”的饭店,算是一家普通的饭店,位于一条不算太繁华的黄河路商业街上。当我赶到那里时,所有的客人都已经到了那里。

一张偌大的圆桌摆放在包间内,大家并没入席。乔教授正站在一组沙发的边上,与几个人交谈着。除了他以外,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认识。那些人看上去大都十分年轻,甚至年龄都比我小。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年龄与乔教授相仿。

我矜持地向乔教授的方向看着,下意识地等待着他的发现,等待着他会如何将我介绍给大家。他主动向我走来,伸出右手拉着我向大家靠拢,眼睛盯着大家,“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也是我的一位小朋友,名叫舒畅。她的年龄比在座的你们稍微大一点儿。”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移向大家,“她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强,她知道我出事之后,还特意去拘留所看望过我。你们哪个也没做到,算是白师生了一场。”

乔教授笑着,像是此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快,我更感觉不到他在电话中与我通电话时的抑郁。他小张小王地一一向我介绍着他的学生们,我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有十多位,我根本就记不住谁跟谁。男女比例差不多对等。中年男人姓张,是乔教授的朋友,晚宴就是他做东。乔教授告诉我说这是他的朋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眼下正与别人一起经营着一家不算太大的公司。

就在乔教授把他的这位张姓朋友介绍给我的那一刻,人们的目光一下移向了门口,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孩走了进来,她高高的个子,面庞清秀,表情矜持,她矜持地朝乔教授的方向走了过来。就在她走到乔教授跟前的那一刻,她突然一下子扑到了乔教授的身上,两手搂住了乔教授的脖子,顿时便哭了起来,“乔教授,对不起,对不起。”她边哭边述说着,“是我给你添了麻烦,让你受罪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的心酸酸的,我已经猜出乔教授一定就是因她而与那个老外挥拳相向。我原本猜想着一定是她去拘留所接走了乔教授。看来是我错了,去拘留所的年轻女子,显然不会是她,不然眼前的拥抱与痛哭一定不会发生在此刻,至少会大大地提前,提前发生在拘留所的门前。

乔教授把她介绍给了我,我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乔教授是怎样向她介绍的我,我轻轻地向她点了点头,看着她脸上依然残存的泪水,不知道应该与她说点儿什么。

我们很快坐到了圆桌前,我坐在了乔教授的身边。就在还没有上菜之前,就在大家都在交流时,乔教授这才不时地与我单独谈起了我所关心的话题。

不管我怎么追问,乔教授都没有告诉我他是怎样度过拘留所里那段时光的,他只是说他并没有为自己当初的行为后悔。他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在拘留所里收到我送去的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当他知道那些东西是我送的时候,他非常激动。他说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够得到那样的帮助,会让人刻骨铭心。

我坦诚地解释着,我一再表示我只是在知道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内感觉到应该去看看他,并没有想让他感动的故意。

他笑了,他真诚地笑着,是因为我不经修饰的坦言。他同样坦言:并不刻意的关心,才是真正的关心。

我不经意间抬起头来,深情地注视着他。我仿佛看到了那天晚上,他向那个老外挥舞着拳头时的情景,我仿佛看到了他为此而肩负起的那毅然决然的担当。

宴席在不断的觥筹交错的响声中,步入了相聚的黄昏。仿佛每一个人对这一刻的感觉都如同白驹过隙。乔教授主动提出应该结束了,可是他的朋友大张却意犹未尽。乔教授一再坚持收场,而大张却一味坚持再玩一会儿。无奈之余,乔教授最终答应了大张的建议,大家一起去附近的一家紫罗兰歌厅K歌一把。大张不希望轻易地错过与这些身具艺术气质男孩女孩一聚的机会。

我跟着大家一起走出饭店,所有人都跟着大张与乔教授一起向前走去。紫罗兰歌厅距离我们用餐的酒店实在是不远,步行几分钟就可以到达。走出饭店后,我犹豫着,看着乔教授等人向前走去的背影,我并没有跟进,我站在饭店门口一直犹豫着。已经走出去十多米远,乔教授才发现我已经不在人群里了。他回头向饭店的门口望去,发现我还站在原处犹豫着,便快步回头走到我跟前:“想什么呢?”

我回答他:“我不想去了,准备回家。”

乔教授仿佛很懂我此刻的心情,我不是一个愿意凑热闹的人,况且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样陌生的人群里。可是乔教授还是希望我一同前往,看得出他是诚恳的,我猜测着在今晚赴宴的所有人当中,他最在意的是我。我依然在心底猜测着,或许真的是因为我此前去拘留所看望他的举动,让他的心底产生了一丝波澜。

乔教授依然坚持己见,依然要让我一同去歌厅,我不得已答应了。

歌厅内一个大大的包间里,坐满了我们一大堆人,酒席仿佛由饭店搬到了这里。茶几上摆满了一大堆啤酒和一些好吃的干果。我坐在人群中不言不语,只是不时地用吃干果打发着时光。不得不承认在场的每一个人K歌都具有相当的水准。大家的兴致颇高,似乎早已经忘记了接风一事,仿佛是节日的K歌,仿佛是久别后的聚会。只有我是矜持的,我知道我因何而矜持,因为我依然没有走出乔教授平白无故落难般的纠结里。

每一首歌响起时,都会有人在包间中间翩翩起舞,包间是足够大的,大家的情绪也足够饱满。我在大张的邀请下,不得已也唱了一首歌,我唱了一首汪峰的《存在》,我声音低沉,心情凝重。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大家的目光都瞄向了我,我注意到了乔教授的目光更是在我的身上长久地驻扎。当我将麦克风放下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似乎依然没有从懵懂中苏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凑到乔教授跟前,小声说道:“乔教授,我想回去了。时间不早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呢!”我当然猜得出乔教授一眼便会识别出我的想法,因为这显然是我撤离的借口,可是他还是站了起来,丝毫没有再挽留我的意思。他走到大张身边,说了几句什么,便转身示意我可以走了。我起身与在场的人摆手告别,我跟着乔教授走出了歌厅。

就在乔教授向行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挥手的那一刻,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迅速接通了手机,出租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一下,随即便又扬长而去。我听到乔教授正在与电话中的什么人说着什么,详细地介绍着自己的所在位置和歌厅的名字。就在他挂断手机后的一两分钟内,一辆保时捷轿车戛然停在了我们面前。

我站在原地注视着这辆莫名停下的轿车,轿车右侧的前车窗打开了,车窗内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上车吧!”

我顺着声音低头望去,发现司机正是乔教授的妹妹——那个曾经在乔教授家里与她谋过一次面的乔梦梦。我明白了,乔教授刚才正是接到了她的电话,她才按图索骥找到了这里。

我与乔教授一起坐进了轿车的后排座上,我坐在乔梦梦的后边,只能听到她和乔教授的交谈,却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

乔梦梦按照乔教授的意思,开车送我回家。乔梦梦并没有一点儿不满的表示。这已经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与我见过面的缘故,还因为她已经从乔教授那里知道了最初去拘留所看望他的那个人正是我,尽管当时我并没能见到乔教授。

我从他们兄妹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所以然。乔梦梦因为晚上有节目需要出镜,因而没能来参加接风晚宴,当她赶到饭店时,发现我们已经不在了,便给乔教授打了刚才那个电话。

不知不觉中,轿车驶到了我所在小区的楼前,我与他们兄妹俩分别道别后下了车,我没有想到乔教授也跟着我下了车,他热情地站在轿车门前目送我向楼道里走去。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刻,我发现乔梦梦也站在轿车的车门前注视着。这一刻,我向他们挥了挥手,表达了我的真诚谢意。

我知道是因为我对乔教授的真诚,换来了他们兄妹二人的如此热情。我的心里暖暖的,仿佛有一股暖流正向我的周身蔓延——我知道我依然被乔教授感动着。

昨天,当我与他初相识时,因为我的弱势,我似乎成了他心中的一抹忧伤;今天,当我们再度对望时,因为我的真诚,我几乎成了慰藉他心灵的一剪蜡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