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留在了A城。这是赵小雪最为担心的事情,也是赵小雪最不希望的存在,可是这一切却都真实地出现了。
留下来,并不是我的自愿选择,那一刻,我仿佛瞬间失去了选择的可能。主要是缘于我的心理压力,缘于外界给予我的心理压力,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当宝马轿车将我乘坐的长途汽车拦下来的那一刻,当车门被打开的瞬间,我就听到车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在大声呼唤我下车。我坐在靠近后边的座位上欠起身来向车窗外望去,也正是这下意识地一望,让车上无数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移向了我。我顿时仿佛成了聚光灯下的骄傲,我仿佛成了霓虹灯下走台的模特,我的行为却没有模特那般自然与优雅。那一束束的目光仿佛正在向我的肌肤浸润,灼烤着我,深入骨髓,蔓延至心灵。
我的脸已经绯红,我下意识地感觉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马路上长长的车队,仿佛都在向我怒吼,我每一分钟的滞留都会让身后长长的滞留车辆继续伸展而又蜿蜒……
我坐在车上,早已不知所措。
秦一行走上车来,站在门口大声说道:“舒畅,快下车呀!你还等什么呀?”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又一次大声地喊道:“还等什么呀?”我的心开始驿动,身体却稳如泰山。我根本就没有下车的理由,除了他施加给我的心理压力,我凭什么要下车?
秦一行并没有向我靠近,他给我施加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弱化,他居然像煞有介事地说道:“犹豫什么呀?赵小雪还正在医院里抢救呢!你怎么能扔下她走了?”
“赵小雪正在抢救?”我下意识地问道。我不得不承认,秦一行的这句话,在我原本已经开始驿动的心底,瞬间便增加了新的沉重。
“是啊,快下车吧,下车再说。”秦一行开始渐渐地向我靠近。
我紧张极了,是因为秦一行的逼近,也是身后排起的长长的车队,仿佛正在辗轧着我,辗轧着我那颗柔弱的心。
时间已经不可能允许我再有长时间的犹豫,我终于欠起身来,向外走去。
走下车时,我的内心更加复杂,我百感交集,我说不清楚究竟是缘于交通拥堵的压力,是缘于我的软弱,是缘于秦一行等人的协迫,还是缘于秦一行的真诚,到底是什么让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真的不得而知。
我最终屈服于压力,也屈服于秦一行的不懈努力。
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还是瞬间产生了一丝遐想:在这异地他乡,秦一行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能量,竟然将一辆长途客车毫无顾忌地拦了下来,居然不怕引起那么大的连锁反应?
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会有这般势力?
眼前的一切,无形之中又增加了一分神秘感,也增加了我对秦一行的猜疑。从我与他意外相识的那天起,他给我留下了斯文的印象,他不事张扬,不显山不露水,而对身边的人又体贴有加。他融入权贵,也体恤平民,这在我看来是那样难能可贵,最好的佐证便是他与李东的交往。从我与李东的言谈与接触中,便看得出他对李东的亲近。
可是,眼下他仿佛走出了自我,至少走出了此前留在我心底的那份斯文。
能够这样毫无顾忌地将正常行驶的长途客车像打劫般拦下,不是权贵,就是流氓。只有这样两个群体在毫无端倪和理由的情况下,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这是我最天真的猜测。
我不知道秦一行的此举,属于哪个范畴。
我努力让自己跳出三界外,远离五行中。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也没有能力阅尽人间春色,去猜测权贵与流氓俯仰的理由。
我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好坐进宝马车里,坐在秦一行的身边,两个交通警察坐在后排座上。秦一行边开车边与我聊了起来,两个交通警察简直就成了我们交流时的看客,他们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轿车内仿佛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我不满意秦一行如此造次,可是赵小雪的健康,确实又是我在这一刻的最大牵挂。秦一行再一次告诉我赵小雪正在医院里抢救,这让我心里更加不安。怎么会是这样?我离开医院也仅仅是几个小时,她的病情怎么可能会突然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不管我怎样怀疑眼前发生的一切,秦一行都坚持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让我更加不安和焦急。我着急到了极点,决定马上去医院一探究竟。
秦一行答应我马上送我去医院。
轿车确实是沿着前往医院的马路上前行,这是我此刻的真实感觉。当宝马轿车行驶到一个交通岗楼前时,突然停了下来,而且就停在了马路中间,后边行驶的车辆只好停了下来,宝马轿车显得那样骄横。两个交通警察一左一右不紧不慢地下了车,又分别与秦一行客气地打了招呼,才慢慢地朝眼前的十字路口走去。
宝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我马上顿悟道:“这两位交通警察不是你的朋友?”
“是我朋友的朋友。”秦一行断然答道。
“你的朋友好大的势力啊!”我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秦董在这里也有这么有能力的朋友?”
“打高尔夫认识的。”
“你真的是来这里打球?找他们打球?”
“还有几个朋友。”
“秦董活得是真潇洒呀!为了打一场球,竟然可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开车来的?”
“这有什么,过两天还准备坐飞机去深圳呢?”
“也是打高尔夫?”
秦一行边开车边转过脸笑着看了我一眼:“很吃惊是吧?没错,是去打高尔夫,每年总是要去玩儿几次。”
我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是我所不能企及的,不是就物质而言,仅仅是指思维。我没有再说什么。
宝马轿车继续向前行驶着,几分钟后,我竟然发现轿车渐渐地远离了医院的方向,而是向通往A城开发区的方向驶去,轿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前往哪里已经根本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了。
我顿时便有了一种隐隐的被绑架了的感觉:“秦董,你这是要去哪儿呀?赵小雪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医院里抢救?”
秦一行突然笑了,淡淡地一笑:“抢救什么呀?我就是这么一说呗!我就是想把你留下来。不这么说你能跟我走吗?”
“跟你走?你让我跟你上哪儿去?”我严肃起来,心里的不快完全暴露在脸上。
“既然碰上了,干吗要这样轻易地擦肩而过呀?留下来玩儿玩儿嘛!”秦一行仿佛漫不经心。
“玩儿玩儿?”我侧过脸去,脸上依然严肃,“秦董,我很尊重你。你是怎样的活法我不管,我也不想知道。可是你想把我留下来,总得经过我的同意呀?”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你会不同意呀!”秦一行依然漫不经心。
“你……你凭什么?”我一时语塞,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大声说道,“停车,让我下去!”
宝马轿车继续向前行驶着,秦一行目视前方,颇有修养地掌控着眼下的局面。他并没有将头转向我,我却感觉到了他脸上露出的笑容。
我看着他的笑,体会着他的傲慢,我又一次加大了愤怒的分贝:“停车,让我下去!”
秦一行终于慢慢边开车边转过头来:“非要下去不可吗?”
“当然,快停车。”
轿车迅速靠近了路边,一个急刹车便停了下来。这里已经离市区很远了,马路上的车辆并不是太多。我毫不犹豫地下了车,不分南北西东,径直向轿车行进的方向走去。轿车继续缓慢地前行着,一直尾随在我身后的不远处,我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着,我却感觉到坐在车里的秦一行一定是在注视着我。
不知道走了多远,轿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的我身边,右侧的车门被从里边推开,秦一行大声地说道:“耍什么脾气呀?你自己一个人去哪里呀?上车吧!”
我依然向前走着,秦一行下车径直朝我走来,快步走到我的身边,挡住了我的去路,“上车吧!如果非要走,我送你去车站。”他边说边动手拉着我的胳膊,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他趁机拉着我向宝马轿车靠近。我半推半就地重新坐进了车里。
轿车重新发动起来,继续向前开去,速度却十分缓慢,只是在路边缓慢地前行。秦一行侧过脸来问我:“去哪儿,你说了算。”
我断然答道:“去车站,去长途汽车站。”
秦一行加快了行车的速度,在一个可以转弯的地方快速调过头来。我内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车内一片沉寂,一路上我们几乎再也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轿车停了下来。秦一行轻声地说道:“下车吧,到了。”
我向车窗外望去,发现轿车俨然停在了A城火车站,我不知道是不是秦一行故意难为我。就在我下意识地将车门打开,一只脚踏在车里一只脚踏在车外的那一刻,我突然哭了起来,我竟然哭出声来。我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悲伤,是因为我的身份足可以成为我滞留在这里的最郑重的理由。我担心无法顺利地通过火车站对我身份的验证。
秦一行发现了我的不正常,他依然坐在驾驶座上,伸出手去拉了我一把:“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却依然哭着。一只脚依然还在车下。
“你到底是怎么了?”他平静地问道。
我却毫无克制地愤怒着:“我怎么了,你还不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真的不知道啊?”秦一行一脸的无辜。
“你让我怎么走啊?我凭借着一张假身份证,怎样坐高铁啊?”我愤怒着,泪水在我的脸上流淌。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秦一行才又一次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回去?和我这些朋友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秦一行的态度十分和蔼,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透出的脉脉温情,“再说这对你眼下的处境也有好处啊!”
我自以为我一直是理智的,可是正是在这大悲大喜、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之间,我仿佛迷茫在了一片模糊的世界里。
秦一行温情的叙述和我对走进火车站的担忧,加上我脸上泪水的浸润,终于辱没了我那一刻的尊严,我另外那只已挪动到车下的脚,终于又回归到车里。
我终于留在了宝马车上,也留在了A城。
我不得不承认秦一行最后那句话对我是有影响的,我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我眼下的处境是对什么而言。他的漫不经心,却是我最为关心也最为在意的需求。我并没有把这种感觉写在脸上,而这种感觉却在我的心底再度晶莹。
“可是你总不能这样对待我呀?皇帝有尊严,乞丐也同样有尊严,况且我还没有感觉到我是乞丐。”我不冷不热,已经不再哭泣。
中午,我们在一家饭店里用过午餐,秦一行一直担心我吃得不好。我已经是受宠若惊,我根本不习惯他对我这样不寻常的热情。而依据我的情况,我知道我的与众不同,我更知道不同之处应该在何处滋生与蔓延。因而我对饮食的要求,仅仅只是为了解决身体所需要的能量问题,而别无他求。
我们的第一顿午餐,在他看来实在是简单,对于我来说自然已经是十分满意。
下午,他带着我去了开发区的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位于开发区铭湖边上,严格说起来开发区本身就是依铭湖而建,应该说高尔夫球场是位于开发区的边缘才对。我生活在A城时,早就知道在开发区有这样一处高尔夫球场,而且具有相当高的档次。据说当时在修建高尔夫球场时,上边已经有了一些关于新建高尔夫球场的硬性规定,好像是有关于如何限制违规占地方面的硬性要求,当时正在建设当中的高尔夫球场曾经被叫停过。可是后来还是建成了,竣工时市里的领导曾经去参加过剪彩仪式。
我还是第一次走进高尔夫球场。
当我走进那处绿地时,简直让我震惊了。
球场背依青山,面临湖泊,山地丘陵与水景完美地结合着。球场与壮丽的自然风光相映在同一片蓝天下,天空中不时地飘来几朵白云,正贴着蓝天的胸膛,心安理得地飞。
球场周围的别墅式建筑,极尽田园风光,又不失贵族般生活的悠然与华贵。
那起伏的山峦,那整齐如毯的绿地,让我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女孩一下子感觉到了在老家都从来没有感觉到的自然与广阔。
偌大的一片土地呀!怎么全都是草?这要是放在我老家那缺水少地的穷山村,会派生出多大的用场啊!
尽管我早就在电视屏幕和电脑上看到过高尔夫球场的模样,我还是在心底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秦一行手戴一副柔软的皮手套,身着V领毛线背心,里衬短袖T恤,一条合身的便裤,潇洒。他们一行四人一组,分别着不同色彩的装束,不停地在绿地上逶迤……
在高尔夫球场的几个小时内,我的心情算是放松的。我只是悠闲地跟在秦一行等人的后边,看着他们不断地把球击打出去,又迈动着轻盈的脚步走向下一个目标。掠过沙坑、水塘、小溪,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却并有更多的心理负担,是因为在我与秦一行的几个朋友见面的那一刻,他已经把我介绍给了他们,而在他的几位朋友身边也不乏靓丽女孩。这样一来我也就自然地被淡化在他们对高尔夫热情的氛围里。
晚上,我们是在一起用的晚宴,却并没有选择在球场周围的别墅或者酒店里。
晚宴极尽豪华,地点设在一家五星级大酒店的包间里。一个偌大包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大的圆桌,秦一行的所有朋友都坐了下来,每一个人的身边似乎都有美女陪伴。我根本就分辨不清那些靓丽的女孩都分别归属于何方诸侯。可是我却明白了我的身份,我更明白了我的作用。我似乎明白了秦一行在想留住我的那一刻,为什么会失去往日的潇洒与风度——因为他需要一个靓丽女孩的陪伴。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反倒放松了许多。我与秦一行是因为李东而相识的,而我与李东的相识,是因为我将自己近乎租赁给了他。此刻,秦一行不也是将我租赁来为他做一次嫁衣吗?
我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思维方式,熨帖着自己那颗不堪重负的心。
酒桌上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天上地下,海上陆地,阴数阳间,男人女人,**床下,无所不能企及,热闹之处,自然会传出开心的笑声。
而每每笑声达到极点,势必都与男女有关。在座的每个女孩都仿佛久经沙场,而我却矜持有加。不是我故弄风雅,更不是我假装高贵,而是因为我确实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第一次走进这样上流社会的人群。我却没有想到这上流社会的人们,竟然也会这般世俗。
我对秦一行的感觉还好,每每开怀大笑之时,他总还是有所收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也许是我自作多情,或许人家骨子里原本就真的如同我最初与他相遇时那般斯文。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总算是挨过了这对我来说十分难耐的时刻。
每一个人都是在女孩的搀扶下走出了包间。每一对男男女女都彰显了各自的荣耀与尊贵,只有我还没有完全适应以贴身女孩的身份站在秦一行左右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而我跟着秦一行走出包间时,他的那些朋友已经不在我的视线里。
落霞不在,飞鸟投林。
此时此刻,我一个女孩子又能去哪里呢?
结论只有一个,我只能无条件地接受秦一行的安排。
我原本松弛下来的心情,再一次紧绷了起来。他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呢?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的内心世界复杂极了,一个又一个问号不断地萦绕在我的心底。不知道是我原本就摆脱不了秦一行的阴影,还是我的骨子里原本就有一种柔弱的东西,对他早就有了一丝依存或者寄托?
我茫然着,仿佛在日落后的夜色里。
我和秦一行一起站在酒店大门外,送走了他的那些朋友,我没有想到秦一行又带着我回到了酒店里。
他竟然带着我去了酒店内的一间咖啡厅。
咖啡厅设在酒店二楼的一个僻静处。整个咖啡厅是一个通透的开间,开间内摆设着一张张的桌椅,随意自然而又不拘一格。秦一行选择了咖啡厅的一角坐了下来。我理所当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两把软式圈椅,仿佛疲软的肉体,舒适温暖。在大厅另外的地方,坐着几对男女,正在边喝咖啡边聊着什么。我根本就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两杯黑豆咖啡端到了我们面前,那是秦一行精心点的,可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咖啡有多么名贵。
我们两个人很快聊了起来。
开始时,我仿佛是在答记者问,秦一行问什么,我便回答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精神才放松下来。
“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了,你的户口问题总还是有机会解决的呀!怎么会弄得这么糟糕呢?”秦一行主动提到了这个问题,我明白是因为我在火车站遭遇的尴尬,已经印在了他的记忆里,甚至是影响到了他那一刻的心情,才让他有了眼下与我涉及这个话题的冲动。
我却并没有说什么,我又能从哪里说起呢?
“我记得有一次人口普查时,国家是有政策的,只要有出生证,不管是不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都是可以注册的,而且都可以解决户口问题。”秦一行不紧不慢地述说着。
“没错,可是我却从来就没有出生证啊!”我小声说道。
此刻,我已经顾及不了孤寂荒凉,爱恨荣辱。
秦一行疑惑地看着我,我明白他希望知道我的身世。可是我却并没有如实表达的强烈意愿,我又不能什么都不说,我只好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是我爸爸从马路边捡回来的弃婴,我记得我曾经说过。”
“弃婴?”秦一行有几分不动声色的吃惊。
我突然意识到我此前说过的话,看来他根本就没有听。我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道:“我说过,我是弃婴。”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回答让他感觉到了意外,我不多的话语中,似乎有一丝大小姐的余威。
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是不解是漠然是惊讶?
我知道在他看来我是没有这样说话的权利的,更没有这样表达的资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经感觉到他对待我态度的变化,我也同时感觉到只是火车站前的那份尴尬,才真正地让他意识到我人生所面临的最大的难题,而此前他对我所有的关心与呵护,或许都只是一种口实,一种掩盖什么的需要。
面临着他异样的眼神,我没有了恐惧,甚至是连一点儿紧张的感觉都没有。因为我不需要再在意什么,因为他曾经明里暗里向我释放出的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信息,现在在我看来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所谓人到无求品自高,也许正是如此。
还是秦一行主动打破了僵局:“除此之外,二十多年来就没有努力过吗?”
我没有理由再僵持下去:“努力过,但什么效果都没有。”。
“你爸爸是小学教师?”秦一行好奇地问道。
“没错,后来还做了镇里一所小学的校长。”我不无自豪地瞪大了眼睛。
“你的老家在什么地方?”秦一行边搅动咖啡边问道,像是漫不经心。
“在江南县金沟镇。”
“那里产金子?”秦一行脱口而出,像是不假思索。
我惊讶极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你去过那里?”
“不不不,”他连忙解释,“没有没有,只是听说过。”
不大可能啊!我在脑海里断然否定着,金沟镇即使是产金子,也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啊!秦一行怎么会知道那里呢?“这么说有朋友或者是亲戚生活在那里?”
“没有没有。以前有朋友去过那里,闲聊时提起过。”秦一行随意答道。
我没有再说什么。
“这么说,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外边也不容易啊!“秦一行显然是特意转移了话题。
我响应着,积极地响应着,“对我来说最难的并不是一个人孤身在外边闯**,而是我没有……”我说不下去了,我的鼻子酸酸的,我用手在鼻子上按了按,“没有人能帮助我。”
“看来,我还真得把这当回事了。”秦一行是认真的,我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你能帮上我的忙?”
“我一直想帮你?”
“这分明是两个概念。”我竟然这般认真,我不想让他像拦劫长途汽车那样挥洒自如。因为懵懂之中,我确实曾经对他怀抱过一丝希望。
“其实,我一直在为此努力。”他依然没有正面回答我,可我还是抬起头来,把目光移向了他。他似乎松弛下来,“我一直坚持让你去法律援助中心上班,你也不听话。”
“你让我怎样听话?我有什么理由去那里,那是我去的地方吗?”
“我一直在积极地为你想办法,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你的热情。”他似乎是偷偷看了看我。我瞥了他一眼,他敏感地发现了我投向他的目光,马上将后半句话,调整得天衣无缝,“我以为在你看来,这件事无关紧要。”
“你……”他对我的刻意而为,奠定了我态度严肃的基础。
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无理,态度依然是那样和蔼,“今天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件事对你来说非同小可。”他喝了一口咖啡,“这样吧,我答应你,这件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但你得容我一点儿时间,我需要找找人,找朋友们帮帮忙。你别着急,这也不是着急的事。”他温情地看了我一眼,一副从未有过的温情,“你看这样行吗?”
我不得不承认女人竟然是这般变化多端,又是这般容易满足,我不希望自己那样肤浅,我的脸上还是露出一丝笑容,我没有再说什么。
透过酒店的窗户,我看到窗外下起了大雨,还不时地有雷声传来,不断地传来,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又看了看窗外,却并没有接听手机。我注视着他,一直注视着他,感觉着他的异样。他又重新低下头去犹豫着,最终又把电话打了回去:“那边下雨了吗?”
我隐隐地感觉到那边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听不很清楚,但却能够感觉得到对方仿佛做了否定回答。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这边正忙,就不多说了。”
我下意识地注视着他,他似乎有些不够自然,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窗外,像是特意在回避着我的注视,几秒钟后才又转向了我,有些漫不经心,“好大的雷阵雨呀!”
我自然联想到了刚才那个电话:“秦董在A城也有亲戚?”
“哦,不是不是,”他显然有些紧张,“刚才那个电话是打给我老婆的,我看到这里下着这么大的雷阵雨,就对她有些担心,担心她那里也会下雨。”
“哦,那有什么担心的?下雨不是很正常吗?”
“那要看对谁了。”
“她怕下雨?”我断然问道。
“她害怕下雷阵雨。”他断然回答。
我更加不解,却没有再问下去。他竟然不厌其烦地向我道了其中的秘密。
他告诉我他夫人最害怕下雷阵雨,一下雷阵雨时,她就害怕。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已经根本就没有办法改变。他说他们结婚最初的那些年里,他常常需要看着天气预报上班,如果天气预报有雷阵雨,他就会设法留在家里陪着她,除非是她也去单位上班。如果晚上会下雷阵雨,他总会放下手中没有做完的工作或者是应酬,早早地赶回家。
“现在还是这样吗?”我惊讶地问道。
“现在还是这样。”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毫不怀疑这是真实的,简直让我震惊了,我瞬间便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梦想,嫁人当嫁秦一行。
这是怎样的温存、温馨与温情啊!这是怎样的天作之爱。这是多少女人都会梦想走进的爱恋与婚姻!
如果是我,我会一辈子都满足于生活在这样的围城里。
这一刻,我真的这般**地畅想着。
我还是尽力抑制着我的激动:“秦董真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能看得出秦一行脸上的兴奋,正应验了谁都爱听好听的话那句至理名言,他顺杆爬上了一个新的高度:“男人嘛,总应该有所担当。”
“你的爱人真有福啊!眼下多少人都把金钱当成了爱情的母乳,可是你爱人有了你这样一个男人,什么都不需要了,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我发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叹。
他笑了,只是笑了笑,并不激动,也不张扬,举止是那样地得体。我不知道我原本的感觉完全是真实的,还是因为他的那个举动一直在左右着我的理智。
他越发让我另眼相看。我自然地联想到了他大胆地阻拦我的行程,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全部的反感都慢慢地淡化在了我们尽情交流的氛围里。明天晚上他才会离开A城,飞往深圳,而第二天我再陪着他在A城玩儿上一天,已经不再是需要我重新考虑的问题。
这样一个对生活负责任的男人,我还需要对他有什么过分的担心呢?
他不紧不慢的语速,似乎让我进一步感觉到了他的内涵,真是越有故事的人,越是沉静简单。越是肤浅单薄的人,越浮躁不安。
他的沉静简单,正是他本人最好的形象广告,而广告的受众只有我一个人。我感觉到了这广告的成功。
走出咖啡厅时,已经过了午夜。
走廊里已经鲜见客人的行踪,我们悄无声息地去了酒店的七楼。走到707房间门前,他站住了,又打开了旁边708房间的房门,客气地将房门卡交给了我,满脸笑容:“洗洗睡吧,不早了。”
正在这时,酒店外突然又响起了巨大的雷声,他突然回过身来,面对着我,“对了,打雷你不会害怕吧?”他是严肃的,没有一点儿暧昧的感觉,完全像是一个长辈对女儿父爱般的关心,我没有任何不快,同样微微一笑,“不怕,放心。”我推门走进了房间。
走廊上的一切,完全被我屏蔽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我却怎么也无法把他一下子屏蔽在我的思维之外。
我走进房间四处打量着。这是一个五星级的标准间,是我从来就不曾涉猎过的领地。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位于房间的中央,干净的床单平整洁白,两个大枕头并排排列在那里,仿佛特意为客人提供一个联想的媒介。衣橱、沙发,电脑、电视应有尽有。卫生间更是让人感觉到惬意与舒适。
走出卫生间,我一下子躺到**,上下不断地晃动着身子,感受着弹簧床的起伏。
重新走进卫生间,好半天我才弄明白了卫生间卫生洁具的使用方法,我躺进浴盆里,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感受着人性化的舒适沐浴。
客房内传来了电话座机的响声,隐隐地。我静静地听着,电话铃声继续不断地响着,我终于断然起身用浴巾在**的满是水珠的身上胡乱地擦了几下,**裸地走出卫生间。当我拿起电话的那一刻,电话铃声却终断了,我对着话筒喊了半天,电话那边什么反应也没有,这才将电话放下。
我重新回到卫生间,当我整理完自己也整理完卫生间的一切,重新走进房间时,电话竟然又一次响了起来。我接通了电话,电话中传来了秦一行的声音:“还没睡呀?”
我似乎没有任何准备:“没有啊!秦董,有事啊?”
“没有,没有。我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来点儿夜宵啊?”秦一行说道,我下意识地拿起了旁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显示,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我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用来表达关心我的方式。我断然表示:“不需要,不需要。谢谢秦董。”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心怦怦怦不停地跳着。一种热浪再一次涌上我的全身,仿佛因为父亲般的爱,仿佛因为久违了来自异性的真诚的关心。
说起来,有的时候人真的是有些奇怪,有些事情真是让你说不清道不明。人的每一段记忆,仿佛都有一个密码。只要时间、地点、人物组合一旦合适,无论那故事会尘封多久,那情那景都可能会在深海中浮起,仿佛法力无边,仿佛不可抗拒。其实荒芜的只是时间,无法淡化的是那不同的故事和背景,你依然逃不出想起时或微笑或悲伤或苦恼或思念的宿命。
秦一行打来的电话,仿佛就是那样一个密码。
我躺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爸爸,想到了爸爸多少年前留在我记忆里的温暖。
爸爸是我这一生亲情传递的媒介,他是我一生温暖的记忆。他虽然只是乡镇小学最普通不过的一名校长,却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他怆然肃立,他胸襟舒朗。
正是他给了我无限的关爱,正是他支撑着我在最艰难、最无助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他忍辱负重,含辛茹苦,耗尽了他生命的全部能量——为了家庭,为了家庭所有的亲人,也为了他钟爱的作为教育工作者的那份职业。
最让我温暖的记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让我潸然泪下。
那还是我在县城读高二时,放寒假的时候,正赶上过春节,我和两个家庭生活困难的女同学在媒体上看到离家乡几百公里之外的A城每到春节时都会缺少保姆,因为原本在城里工作的保姆总希望在春节时回家过年,而那个时候常常会闹保姆荒。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早就悄悄地找准了这个机会。我们决定放寒假时直接去A城寻找一份临时工作,设法赚一点儿钱,留作来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减轻一点儿家庭负担。
就在我们准备出发之前,我把我的决定通知了家里。我的妈妈并没有过多地表示什么,而爸爸想阻止我,已经无法说服我了。在爸爸的再三要求下,我答应到时候回家过年,因为我们准备出发时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是我答应爸爸回家过年的原因。
那次的A城之行,是我第一次远离家门,今天想来那才是真正地叫作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三个人居然真的都找到了工作。另外两个女同学是由同一家家政公司介绍去了临时清扫卫生的工作,她们不断地变换家庭,而我却被安排进了一个家庭条件较好的人家做了临时保姆,但条件是必须留下在他家过年,直到正月十五之后,家政公司开出的条件是三千元钱。我答应了,只有我一个人春节期间留在了A城。
临近春节的时候,我将留在城里过年的消息通知了家里。
除夕吃年夜饭的时候,爸爸突然消失了,不论家里人怎么寻找,都没有找到他。当午夜电视机里除夕的钟声将要敲响的时候,爸爸回到了家里,原来他是去了离家最近的公共汽车站等我。妈妈抱怨道:“她明明说好了不回来过年了,你还去傻等什么呀?”
爸爸竟然回答:“万一她说谎了呢?那不就能接到她了。”
多少天之后,当我见到爸爸又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我哭了。在那之后,为这件事我还无数次地哭过。这份至爱亲情,这份爸爸留给我的爱,一直温暖着我。
那是另外一段温暖的记忆,每当我想起那件事时,都会让我一直感觉到温暖,那温暖一直还在我的身上延续着。每当我感觉到委屈时,每当我感觉到孤独时,那一幕都会给我无尽的安慰。
那是我五六岁时,那是我还什么事都不懂的生命季节,不管爸爸怎么忙,也不管他什么时候下班回到家里,也不管他是怎样疲惫,我都会死缠硬磨地搂住爸爸的腿让他抱抱我,爸爸总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记得有一次正当爸爸抱起我的那一刻,妈妈因为有事情需要让爸爸做,因而突然发火了,她愤怒地斥责着我,也愤怒地指责着爸爸。爸爸却笑着说道:“能抱抱,就抱抱,女孩长大了,想抱也没有机会抱了。”
我永远都记住了这句话,我当时却并没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也是在若干年后,尤其是在爸爸离开人世之后,我才慢慢地体会出了这句话里所蕴含的深情。他是想到我长大嫁人的那一刻,就算是他依然有能力抱我,也已经没有那个可能了,那时抱我的那个人应该是另外一个男人。
现如今,每当我想到这些,眼睛里总还会不由自主地噙满泪水。
眼下,我依然没有嫁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我总会不自觉地希望爸爸能够再一次抱抱我。我当然知道早就没有那种可能了,可是我竟然梦到过这样的情景,梦到我小时候看到爸爸从远处走来,我撒欢儿地向他跑去的情景。可是不管我怎样跑,不管我怎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他跑去,却怎么也无法跑进他的怀抱。
此刻,我又一次想到了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真的是因为秦一行的某一句话,或者是他某束温暖的关注的眼神,让我想到了爸爸。我已经感觉到我的眼角湿润了,在泪水的陪伴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慢慢地睡着了。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我才感觉到那又是一场梦,一场关于爸爸的梦,这是我曾经无数次经历的梦,只是每一次进入我梦境中的内容都是那样不同。我早就意识到爸爸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因为他拯救了我的生命,还因为他拯救过我的灵魂。每每当我绝望时,我都会从他曾经给予我的精神力量中,汲取摄人魂魄的力量。我每一次与他的相遇,都是一次灵魂的沟通,仿佛都是他在刻意地指点着我,指点着我应该怎样悠然远行。
朝阳已经穿过了薄薄的窗帘,爬到了我的**,爬到了我的身边,我终于走下床来。
我们是在酒店一楼的餐厅里用的早餐,当我走进一楼大厅时,已经是我醒来的一个小时之后,我原本以为我们分别吃过早餐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程。可是当我走进一楼大厅时,我才发现我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
原来,秦一行早早地等在了大厅里,他已经在大厅里等我很多久了。他的语言却是平静的,是那样平静,仿佛他只是与我脚前脚后地来到大厅。他的平静与平和,让我有些尴尬,可他却没有给我施加一点儿的心理压力。这让我顿时便有所联想,联想到了我曾经打过工的公司里的那些女工,那些从婚姻中走过来的女人,联想到了她们的林林总总和那一次又一次的抱怨。那些和她们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有几个不曾是那些女人抱怨的对象?
他们每每与自己的女人上街购物或者闲逛,几乎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成为女人们满足悠闲愿望的仆人,即便是他们真心地爱她们,也都绝不会让她们留下那样的记忆。如果在她们的记忆中还残留着一些关于这样的记忆,也一定是在他们最初相遇的那段时间里。
我的联想无疑增加着我内心的温馨与浪漫,我从来就没有寄希望于什么,包括我将来会拥有婚姻的那一半和进入婚姻,我都不敢抱有这样的奢望。因为那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复杂又太奢侈。
可是不管怎样,秦一行却在此刻还是引发了我无限的联想。
他把已经从前台领到的我中午返回B城的长途汽车票递到了我的手里,车票是前一天晚上我们喝咖啡时打电话让前台预订的。直达B城的车票只剩下一张,秦一行当时便替我预订了下来。
感激和歉意,在这一刻,同时并存在我的思绪里。我频频点头与他一起走进了餐厅。
进出餐厅的人们一批接着一批,显然还没有进入用餐的高峰时间。他与我边谈边不时地关注着进出的人们,我猜想他是高兴的,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他的名片,我却把他当成了我的尊长,超乎寻常的尊长。
他让我温暖着,依旧温暖着。
早餐的食物令我眼花缭乱,我竟然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那般不知所措。他始终站在我的不远处,每每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时,总是他站到我的背后指点迷津。我哪里知道我选择的东西是不是我的最爱,我根本就顾及不了许多,只是顾及着让自己少一点儿尴尬,多一点儿淡然。
我们两个人坐到了一张小方桌前,面对面地坐着几乎是触手可及,远远比前一天晚上在咖啡厅里的距离还近。我无意间看到了他精心修饰过的脸上,在下额处还残留着一根不长的胡须。我想他自然也能感觉到我的脸也是经过些许修饰的。我是慌慌张张地走出客房的,好在我的这张脸远比他经久耐看,仅仅是因为年轻。
我几乎是不大抬头,主要是为了回避他的目光。两眼只是盯着餐盘总是不大好的,我总还得抬起头来看看什么地方,避免对方对我留下狼吞虎咽的记忆。
他早早地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我继续吃着,仿佛是一个长辈关爱地看着孩子吞食着她处在发育时期所需要的食物。越是这样,我越是心急,我终于也将筷子放了下来。
他起身离开,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杯牛奶:“喝一杯酸牛奶吧!这对皮肤很好。”
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我接过杯子,刚想道声谢谢,他竟然先开口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我立刻回答:“好,非常好。”我为了同样表达关心,连忙回敬他:“你睡得好吗?”
他轻轻地晃动着脑袋:“不好。”
“为什么?”
“雷阵雨足足下了一夜。”
“你也害怕雷阵雨?”我居然不假思索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回答,他说道:“我是怕你害怕雷阵雨呀!”
“怎么可能呢?”
他犹豫了一下,淡淡地笑着,像是调侃:“我以为女人都害怕雷阵雨呢!”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走吧,”他站了起来,显得漫不经心,“也许是因为睡不着,我把隔壁的你当成了……”他没有将剩下的后半句话说出来,我瞬间便侧过脸去看了看他,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我却明白了他并没有完成的那句话的内涵。
半个小时后,我们又从客房走进大厅,他所有的装备原本都放在他的车里,他利落地结完了账。我们一起坐进了车里。
原计划他开车先送我去长途汽车站,再赶往机场。但此刻他已经改变了去深圳的计划,我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改变。他说他将坐中午的飞机,直接飞往柬埔寨首都金边,准备他们下一站的高尔夫之行。
轿车离开大酒店后,一直向远处开去。他驾驶着宝马轿车转来转去,很快就把我转晕了,我已经不知道何处是北。不知道转了多长时间,我才发现宝马轿车行进的方向根本就不是车站的方向。我立刻问道:“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呀?”
“送你回家。”他断然答道。
“送我回家?”我震惊极了。
“是啊,送你回家。”他又一次肯定地说道。
“为什么?”我吃惊地看着他,“你不去柬埔寨了?”
“不去了。”
“为什么呀?”我投去了一束天真的目光。
“不为什么,就是想送你回家呀!”
“那机票呢?那你那些朋友呢?他们怎么办啊?”
“机票算了,朋友们自己去也行。”
我已经意识到他似乎是因为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很是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啊?”
“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我以为我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了自己的耳朵:“你对女人都是这样?怕打雷吓着她们,怕她们一个人走路不安全?”
宝马轿车继续向前快速行驶着,他继续边开车边应付着我认真的提问,“那要看谁了。阿富汗的难民我关心不了,非洲的饿殍我也关心不了。”他并不像开玩笑,他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中国人我也不是都能关心。”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呢?”我侧过脸去盯着他,他一定能够感觉到我目光的灼热。
“不好吗?”他并没有看我,眼睛继续盯着前方。
我的脸红红的,我迟疑了一下,我知道我必须回答他,而且还需要得体:“没有这样的理由啊?”
“你不需要人关心吗?尤其是来自一个像我这样的老男人的关心?”
我笑了笑,完全是一种傻笑,我沉默了,我一直沉默着。我知道我如果做出一点儿否定的回答,他此前答应我的关于帮助我解决身份问题的承诺都将瞬间化为泡影。
这是我下意识地选择沉默的心理动因。
“怎么不回答我?”
“解决身份的问题,看来只有你能帮上我的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瞬间这样做答,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回答是得体的,我既表达了接受他帮助我的诚意,又明确了他可以帮助我的行为范围。
可以说这一刻,我还是有所警觉,我已经感觉到了秦一行对我的关爱,那是我没有理由接受的热情。我还算是理智的,可是我的心底还是有几分飘飘然,毕竟一个与你素眛平生的男人,在相识不久能够为你,或者说是希望为你做出放弃去柬埔寨那样的牺牲,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总不是一件坏事。
这种感觉在我的心底瞬间蔓延,只是它没有蔓延到我的脸上。
他没有再说什么,两眼继续注视着前方,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正放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挂挡器的旁边,他低下头去正要看手机来电显示,我突然发现宝马轿车行驶的不远处是一个十字路口,就在轿车行将到达十字路口处时,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大声说道:“秦董,前边怎么有那么多警察啊?”
他的目光迅速移向了前方,就在这一刻,轿车已经行驶到了警察面前。秦一行将车停了下来,迅速走下车去,其中的两个警察立刻将他围住,喝令他举起手来。秦一行显然是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他顺从地举起了双手,另外几个警察也围拢了上来。其中两个警察立刻在他的身上搜索起来。搜索得是那样仔细。我一个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人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那像是在搜索一个带枪逃跑的逃犯,而且逃犯逃跑时一定是驾驶着宝马轿车,不然在我们前边的轿车不会那样轻易地溜掉。
我同样被喝令走下车来,只是比秦一行稍微迟疑一步,一支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我紧张极了,甚至是又多出了几分恐惧。我也同样举起了双手,我顺从地听从着警察的命令,配合着他们的检查,好在那两个男警察对我所做的所有检查并没有让我尴尬。对我实施搜身的警察似乎对我有些手下留情,他似乎不大愿意碰触我,碰触我这方领土。也许是我的形象起了作用,也许是他不肯相信像我这样一个女性,身上会隐藏着什么伤害社会的秘密。他们很快解除了对我的警戒。我目睹着警察们对秦一行的搜身行动,警察也很快解除了对他的警戒。
就在我以为万事大吉时,一个警察让秦一行将轿车的后备厢打开,秦一行配合地走了过去。他将箱子里的所有打高尔夫的装备都慢慢地掏了出来,就在警察的精神慢慢地松弛下来的那一刻,后备箱里突然出现了一支手枪。所有的警察都惊呆了,我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秦一行突然被反卷双手控制起来。
那一刻,他是尴尬的,是那样尴尬,此前在我面前所有的斯文与风度都已经**然无存。我只听他拼命地叫着:“那是把仿真手枪,那是把仿真手枪。”
一个警察警觉地将手枪抓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摆弄起来。警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我读懂了他的表情,我已经感悟到玩具手枪的事实已经被接受。秦一行被反剪的双手获得了自由。
我的心也获得了自由。
“为什么要在车上放这样一个东西?”其中的一个警察盘问道。
“喜欢,就是喜欢,打小的时候就喜欢这种东西。”秦一行并不紧张,看上去像是并没有说谎。
警察将信将疑,最终还是决定将他留下来:“对不起,附近城市的一起持枪抢劫案的逃犯逃到了A城,希望你配合一下我们的调查。”他不得已接受了警方的要求。
我的目光移向了他,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手表。我也下意识地学着他的模样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他走到了我面前,我没有等他说什么,便抢了先机:“秦董,我还是自己坐车回B城吧,这种情况下,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我似乎是说到了他的心里,他马上点头示意,我明白他已经同意了我的提议。
我不相信偶然,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由上天安排的。上天不让他送我回B城,上天不让他放弃去柬埔寨的计划……
他站在路边为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坐进了车里,打开车窗向他挥手告别。出租车快速向前驶去,我从出租车的反光镜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一直在原地注视着出租车远去的方向。
离开这里的这一刻,我高兴极了,我仿佛就是那个警察正在追捕的逃犯。没有离开的那一刻,我实在是太紧张了,我甚至比秦一行还紧张。我担心如果警察仔细地盘问我,盘问我的身份,能够证明我的身份的只有那张假身份证。那一刻,在警察面前,它只能帮我的倒忙,它只能更加充分地证明我的存在是虚无与缥缈。
我能说清楚吗?我又能说清楚什么呢?
我所有的辩解都只能被当作鬼话,被当作我精心编织出来的天大的笑话。
当秦一行消失在出租车反光镜里的那一刻,我的心依然怦怦怦地跳着。
当我赶到长途汽车站时,距离开车的时间还早,我先走进了候车大厅,不久又走了出来,再一次走进车站广场。我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也许是想平复一下刚才曾经紧张到极点的心情,也许就是想消磨掉多余的时间。
我无意间想到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准备一点儿路上吃的东西,一路上需要十多个小时的时间。想到这里,我朝广场附近的一排小商店走去,就在我迈出脚步向那里走去的那一刻,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顿时便认出了他。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想到回避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几乎是同时看到了我,我们的目光已经邂逅在彼此都毫无准备的时空里。
他不是别人,正是赵小雪的老公余大利。
他惊讶地走到我跟前,我惊讶地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那一刻,所有的感觉仿佛都颠倒了过来,仿佛是我们很大,而世界很小,世界小的只能盛下我们俩。不然在偌大的世界里,在茫茫的人海中,我们怎么会那么机缘巧合,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间里,这么巧妙地相遇呢?
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几乎哑然了,我半天才开口吐出了几个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来看小雪的,这我知道。”余大利有些惊讶,“我听小雪说,你已经走了呀!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呀?我早晨还和小雪通过电话了,她还和我说起过你。”
“我……”我尴尬极了,我一时语塞,“我又住了一天。”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哦,小雪不知道吧?”他根本就没有等我回答,“你住在哪儿呀?”
“住在我的一个朋友那里。”我完全是在说谎,我下意识地回答着,根本顾及不了接下来能不能自圆其说。
“哦,是这样。”余大利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话。可是我却并没有平静,我主动转移了话题,把话题向他的身上转移,“你怎么会在这里呀?我知道你正在往这里赶呢!不是昨天就能赶过来吗?”
“天气原因,飞机降在了B城,我只好坐汽车赶了过来。好在我已经知道小雪已经没有危险了。”余大利心情平静,仿佛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在说谎。
可是我的那颗心依然没有平静下来。我下意识地急于离开,我急匆匆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又抬头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想去买点儿路上吃的东西,得走了。”我毅然决然地迈开了脚步,又回过头来勉强地笑了笑,“你也早一点儿去医院吧!小雪还不知道怎样盼着你去看她呢!”
余大利站在原地摆手示意:“那好,你去吧,电话联系。”
我迅速离开了余大利,向嘈杂的人群走去,我希望往来的人们迅速将我淹没,甚至是淹没在余大利的记忆里。
当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的心依然没有平静下来。我脸上的灼热告诉我,我的脸一定是红红的,我仿佛像是犯下了什么大错,仿佛像是偷吃了人家的什么东西。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一路上,我都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无法解脱,又无法入睡。我将怎样向赵小雪解释?我又能向她说些什么呢?
一路上,我最担心的是赵小雪会突然打电话给我,会严厉质问我。我不时地在心底编织着一个个可以摆脱她误解我的故事,可又没有一个故事能够让我感觉到圆满而又美丽。
我索性安慰起自己来,春来草自青,秋至叶飘零,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时间是那样漫长,我简直就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行驶,我终于回到了B城,我庆幸自己总算是没有接到赵小雪那让我担心的电话。
下车时,我顿生感慨,世界上有多少美人有过**的青春,也有过愧悔的晚年。我不得不承认我应该算是有几分姿色,我也有几分年轻。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却为什么会在不经意间拥有这样一份糟糕的心情?
女人的自恋和庸人的挽歌,几乎在这一刻同时折磨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上天啊,这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爱不爱都由你操作?
这一刻,仿佛一个早就熟悉的旋律,正在我的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