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光线一下子刺花了赵光的眼睛,他急忙用手去挡,却听见那人凌厉地喝道:你果然是赵光!赵光!

赵光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到楼板上,喃喃地说:你回来了……回来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

空****的楼里久久回**着他们的回音……

怎么会是你?根据我的预感我的推断不该是你,不该是啊?哼,不该是我……你以为我愿意来吗?知道会见到你我不会来了!不会!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恨!我怕我会杀了你!

不!不!你不该恨我……你误会了,你被人利用了……我也同样被人利用了。人家利用的是我们赵、卜两家的世代冤仇。

两个人仍然那么面对面坐在黑暗之中,彼此听得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彼此感觉得到对方激动的心情。

赵光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不容对方插嘴地把当年在陕西黄土高原上的悲剧叙述了一遍。他说得非常急,急得时时自己窒息了自己,大口地倒气。他没办法不急,二十来年了,他多想向对方说这些话呀。

卜行健一动不动地听着,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当他听到他的妻子一那当然应该是他的妻子,因为她已为他怀了孕的悲惨命运时,他力身子才抖动起来。

当年赵光是在病好了之后悄悄到邻村去的。他从女同学柳燕那里知道了那个女子的名字,决心去找她,去帮助她。他是选择了一个夜晚去的,为的是掩人耳目。他在邻村的街上碰到一个老太婆,便悄悄问她那女子的住处。老太婆打量他许久,问:你是那北京娃么?他便说他是那北京娃的同学,替他来看那女子。老太婆便叹息道:晚哩,晚哩,那女子今晚出嫁呢。

赵光说到这儿停住喘气。他对面的卜行健沉默如一块顽石。赵光说你信不信我也要说,说了我就痛快了。

他说他当时极震惊。老太婆告诉他那女子生了对儿双胞胎女孩儿,她大认准了她败坏门风,一赌气把她卖给山那边的冯傻子了。这种女子出门没有光彩的花轿坐毛驴骑,只能深夜趁黑让人领了走。老太婆指给赵光那女子的住处,不断地念叨着作孽作孽地走了。赵光心急如焚,穿过一处处项院,爬过一层层窑洞,终于找到了女子的家。可他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来晚了,因为他听见一个声嘶力竭的哭泣正在远去。一个老汉正命令个婆姨把两个包裹着的孩子扔了:快点快点!留这孽种作甚,扔了省心!

几乎想也没想,他去追那扔孩子的婆姨。婆姨倒挺痛快的把孩子给了他,还给了他两件崭新的小棉衣,告诉他……

那女子呢?卜行健恶狠狠地问,声音阴沉得让人害怕。赵光叹了一口气。他能说什么?那天他跌跌撞撞地抱着两个女婴在山上跑,听到的却是人们的惊叫:不好啦!秀芝跳崖啦……

其实,还用问吗……卜行健喃喃自语,用双手捂住脸:是、是、是我害了她!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赵光觉得喉头堵住了。停了一会儿,他问卜行健:那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我?他们仨把我从崖上扔了下去,可我挂在了树枝上!

赵光打个冷战。

他们让我交出东西,可我没有。他们急了,也绝望了。可他们让你交什么呢?

交一一卜行健只吐出一个字,就闭口不言了。赵光叹口气:我知道,你不可能完全信任我。我当然不能信,因为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听的花言巧语还不够多吗?再说,给我栽点什么赃不是你赵家子孙应该做的吗?反右的时候你爸爸不是还去揭发过我爸爸吗?

行了,别总忘不了旧事!赵光叫起来,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看待咱们两家的恩怨的。再说,我一直抚养了你的……

别说这个!卜行健也叫起来,我是应该感谢你,可你说过我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可现在一一我抱回孩子时她们都发着高烧,我又不会弄孩子,我尽了最大努力了,结果……你可以去问……

问?问谁?问这个把咱俩撮合到一块儿的好人吗?卜行健冷笑。

谁?赵光立刻警觉起来。

我。角落里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一个矮矮的身影缓缓走过来,象一只笨拙的动物又象一个地狱里来的鬼怪。赵光惊问:你是谁?

那人发出嘿嘿的冷笑,笑着笑着突然变成狂野的大笑!是张老师?赵光看到了闪闪的眼镜片,真是极大的震惊!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那个老学究一改往常的书生气,浑身都散发着乖戻阴险和粗野。

他慢慢地走到两个人跟前,慢慢地说道:二位叙旧的时间也太久了,让我等得好不耐烦。好了,说正事吧。

赵光不解地问:什么正事?我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扭睑看看卜行健,卜行健也摇摇头:我可以告诉你是这人把我从国外叫回来的,理由当然很充足。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张老师突然狂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彻底地变了,变得尖细,变得柔软:卜行健,姓卜的,你该把东西交出来了吧?啊?

卜行健被雷击了似的猛地一晃,不由得倒退两步:你!你的声音!你是……马平!当年你就是这么说话!赵光大惊:什么?马平?可你的脸……那个老师呵呵笑着:没想到中国也有这么好的整容医生吧?别费话了,咱们言归正传吧。我知道你那个什么侄子是公安局的,他今天晚上也许是想故意露个空子给人玩玩,好,我就来个将计就计。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即使是陷阱我也得冒这个风险赌一把。二十来年呀,容易吗?把你们二位弄到一块儿就想听听东西在哪儿,这么多年我想了多少遍终于想通一条儿,那东西你姓卜的带不到国外,可你住处也没有。那么,只有一个地方……

赵、卜二人听得目瞪口呆。马平突然口气一转,指住赵光:这东西在你那儿,我刚才总算听明白了!什么东西?你作梦吧?

作梦?不,这不是梦。这是现实,当然,你姓赵的自己并不知道。对,你姓卜的也不知道,可你想想也许会想起来的。嗯?想想看?哈哈,当局者迷哟,再说你们二位谁有我这样的智商呢?

他又仰面大笑起来,笑得狂妄笑得舒畅,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人为尊了。

可是突然亮起的灯光卡断了他的笑,楼梯口出现了穿警服的人,为首的是大哈。

把手举起来!不许动!

马平脸色一变,突然一把抓住卜行健的胳膊,同时敞开衣襟,露出腰间捆好的六管炸药!

警察!你果然是筲察!好,告诉你,你也知道这姓卜的是外国人了,炸死一个外国人对警方面子上可不好看吧?放我走,咱们一切……

大哈嘿嘿一笑:你以为我这个侄子是白当的?有本事你点火吧。

马平一愣,气急败坏地把两个线头一碰一一没响。大哈说:昨天你买菜的那功夫我给你调包啦,你绑一裤腰的沙子也没觉得沉?

马平大叫一声,突然推开卜行健,纵身从窗口一跃而下……不好!大家同时惊呼一声!

大哈沮丧地连连说:怨我怨我,想着这破楼房就这么两个楼梯口,他除此之外没处跑的,可这家伙居然这么狡猾,早就在窗外的脚手架上绑好了绳子,而且腿脚还那么伶俐。

刚刚赶到的肖重瞪他一眼:整天打雁今儿让雁啄了眼了。小王也跟上一句: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小河沟里可翻了船。是是是,大哈诚恳地承认错误,我让雁啄了眼,我翻了船……可光检讨有什么用?咱下一步……

那边,卜行健突然叫起来:我想起来啦,那东西只可能在孩子棉衣里!我当年把东西留给了秀芝,她一定是……赵光也叫起来:那糟了,马平此刻一定去找潇潇了!一行人立即飞速下楼。边走大哈边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画!一幅画……卜行健急急地回答。

警车呼啸着直奔耳垂胡同,远远地就看见135号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微微吐露的曙光里弥漫着紧张肃杀的气氛。赵光脱口而出:佛祖保佑,我的潇潇!卜行健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极严峻。

135号果然出事了。

脸色苍白的金翌坐在葡萄架下,徐大妈和马沛沛正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胳膊上的伤口。他挣扎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快去救庸潇!萧潇!

赵光分开人群扑到金翌面前:潇潇怎么了?潇潇怎么了?说呀!她受伤了,头上,很重。

赵光和卜行健同时扑向房门。他们几乎和端着盆血水出来的刘小丽撞个满怀。看见那鲜红的血水,赵光一晃,栽倒在门边了。卜行健白着脸,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进去!潇潇!

赵光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也跟进去。两个男人一起扑到床边。**,脸白如纸的潇潇依在后院侯奶奶怀里,头上的血仍然在从纱布里不断地渗出来。潇潇!为了一张画你不值呀!卜行健痛心地说。赵光暴怒地冲他喊:还提你的画!我要的是女儿!金翌的爸爸拉住两个人。他到底是搞人事保卫的,冷静得多。他说:你们别担心,孩子只是外伤,问题不大。我叫了救护车了,马上就到。果然,救护车那尖利的笛声已经可以隐约听到了。

大哈命令一个刑警立即回队报告,请求马上行动设卡堵截凶犯;又让另一个刑警马上向金翌了解情况,做个笔录。布置完毕,他走进赵家,见肖重正认真地在大木箱里翻检着。

斧子劈的,喏。她把木箱上的斧痕指给大哈看。大哈点点头,瞥一眼潇潇,低声问:那她的伤?肖重说:也是斧子,但好象偏了,手也软了一下,才没把她砍死。大哈冷笑一下:那人也会手软?斧子呢?肖重说:没找到,看来凶手带走了。

医护人员在小王带领下进来了。他们先对潇潇做了急救,然后把她放上担架抬走了。

赵光等人都跟出去,屋里只剩下刑警们。隔着窗子,他们看见吊着胳膊的金翌扑到了担架上,人们在拉他……

他真的爱潇潇。肖重说,看起来他是个挺善良的人。大哈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也俯身到木箱里翻动。突然,他一下子拽出一件小孩儿棉衣:嘿!那小子并没得逞,棉衣还在!肖重瞪他一眼:瞎高兴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棉衣有两件。

大哈仔细看看,发现了棉衣上绣的“湘”字。再找,怎么也找不到另一件。给金翌做笔录的刑警进来说:金翌说了,那一件被抢走了。凶手只抢了这一件棉衣。

大哈把棉衣团成一团,轻轻地揉着。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手也停住了。肖重问:怎么?有东西?他点点头,叫道;快给我拿把剪子!小王急忙翻抽屉找来剪刀。棉衣被剪开了,已经发黄的棉花被拨开了,贴着后背的部分,有一幅四四方方的……

大哈小心翼翼地把它掀开:是画!一幅油画!一幅人物油画!一个古装的、清秀恬静的女人,正襟危坐,正冲着九年代的北京刑警们微笑……

金翌介绍的情况是这样的:

张老师离开院子之后,金翌是准备悄悄跟上去的。可他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潇潇在叫他。

潇潇站在自己家门口,神情急切而忧郁。金翌哥,我爸爸又出去了,说是有人邀他谈谈。你说,会不会出事呢?

不会不会。金翌把肓姑娘扶回屋里,想了想,便把所有的安排计划告诉姑娘了。

那么是不是说,今晚也许就会真象大白了?潇潇问。也许吧。金翌说。他看见潇潇的脸色更沉重起来,知道她又在为父亲担心了,忙劝道:你放心,我会照顾赵叔叔的。潇潇苦笑一下一如果他真杀了人你又怎么照顾呢?法律就是法律,我懂。她停了一下,又低低地说一句:可他还是我爸爸……两个人无言。

金翌告诉刑警们,他就这样陪着潇潇,一直到那变得凶神恶煞般的张老师闯进门来。

其实他还隐瞒了许多情节。在陪着潇潇度过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那些话开始是淡淡的,后来逐渐变得热烈变得浓郁。金翌说:潇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潇潇仰着脸问:不会忘记什么?金翌鼓足了勇气回答:你给我的那、那一个吻。因为没开灯看不出潇潇是不是脸红了,可姑娘慢慢地用手捂住了脸却是真的。金翌结结巴巴地说了自己是怎样怎样喜欢潇潇,说了自己将来一定如何如何。潇潇放下手时已是泪流满面,她说:金翌哥你想得太多太多了,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要知道你有这个心我今生无憾了,但其他是绝对不可能的。金翌说为什么不可能?潇潇便只哭不再说话。

那时金翌冲动地抓住了姑娘的手。潇潇想挣脱,可没办到。金翌用他热情、真挚的心感动了她,她感到了安逸和满足。潇潇打开了感情的闸门,她情不自禁地依偎在大学生的怀中。他们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金翌把姑娘紧紧地拥在怀中。幸福的光环把他们笼罩,此刻对于他们来讲时间是静止的,一切的不快和烦恼都抛向九霄云外。

这些金翌当然不会告诉刑警们。

他告诉刑警张老师是突然踹开房门闯进来的,他浑身是土手里提着一把斧子。大概他早进了院先在外面找斧子来着,可沉浸于某种情绪的年轻人忽略了院子里的动静。他冲进来就把斧子搁到了金翌的脖子上,使毫无防备的大学生根本无从反抗。潇潇惊叫:谁?金翌哥,谁进来了?那位老师便恶狠狠地喝道:闭嘴!不然我杀了你们!

金翌也发现这个人的声音完全变了,往日那流利而又有点怪腔怪调的京片子不见了,现在的声音粗暴而冷酷。他四下扫视一下便扑向那只大木箱,三两下便将锁头劈开,掀起箱盖乱翻起来。金翌心想他在找什么?是找那风筝图谱呢还是找那小镖陀子?那几件东西可都在我那儿呀,这小子找不到东西会不会下毒手?想到这他一拉潇潇,附耳低声说潇潇你快走,快走!潇潇说那你呢?咱们一起跑吧,金翌顾不得多说,推着潇潇一步一步往外挪。可潇潇毕竟眼睛不好使,刚走两步便踢到了地上的脸盆。当地一声,正从木箱中拽出一件小棉衣的张老师闻声回头,凶巴巴地追了过来!好啊,你们敢跑!

金翌猛地把潇潇一推:快跑!自己不顾一切地迎向凶犯。斧影闪过,他虽然尽力躲避仍然没能让过斧锋,胳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迸飞。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却为了保护潇潇仍然咬牙抗着。潇潇听见他的叫声急,喊道:金翌哥你怎么……一边返身摸索着往回走,正正地撞到凶犯怀里!金翌连疼带急,大叫:潇潇你快走啊!边叫边抓住凶犯的胳賻用力一拖。这一下还真救了潇潇,因为那丧心病狂的老师正挥着斧子向潇潇劈去!金翌的一拖使他一歪,斧子斜着砍中了潇潇的头顶,掀开一条口子。潇潇发出一声惨叫,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金翌红了眼,大吼:我跟你拚了!张老师被他那因愤怒扭曲的脸吓了一跳,又因东西已到手无心恋战,躲过金翌,窜出房门跑了。邻居们已经被厮打声惊动,一家一家的灯正陆续亮起来。金翌追出房门喊道:抓坏人啊!坏人跑啦!头一晕栽倒在葡萄架下。最先跑出来的徐大妈一见半身是血的儿子,干张着嘴吓得说不出话,直到里院的马沛沛瞥见金翌发出一声惊叫,老太太才腿一软倒下了。

这家伙居然这么凶。听完金翌的诉说,肖重感叹道。她的话让金翌又回想起那抡着斧子的形象,也不禁深感后怕。他的胳膊缝了十八针,还输了血,可他不愿在医院躺着,安顿了潇潇就又跑回来了。他惦记着案子,他要亲手为潇潇报仇。

不仅凶,这家伙还有更让人恶心的一面呢。大哈说,昨天我进了他的屋,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你们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一行人进了那个老师的家,阴沉沉的屋子里有一股霉臭的味道。到处都是尘土,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废弃物,看来这个光棍从来不收拾屋子。大哈一把掀开他的被褥,大家惊讶地看到满床都是女人的乳罩、裤衩、睡衣……

真是变态。小王皱起眉头说。

这就对上号了。肖重点粒头,我从钱琛的表哥那儿了解到,钱琛向他吐露过有个老师拉他下水教唆他搞同性恋,说那个老师有收集女人内衣的毛病。他只是没说过那个老师的名字,但和那个老师搅到一块儿感到很痛苦。他死那天对他表哥说过去找老师的。钱琛是个牺牲品啊。大哈沉重吔说,这个马平大概有这种变态心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王说,看来你分析的对,那次这院闹贼确实是马平为了搅混水让钱琛干的。

后来他就送了命,被灭口了。大哈往外走,嘀咕了一句:一个苦命的孩子……

走出房门,大家都觉得外面的空气很新鲜。

潇潇的外伤很快便脱离了危险,可之度的惊吓使她的神智受了些刺激,眼了镇静剂,她昏沉沉地睡在医院的病房里。

在她的窗外,小花园里草木繁茂,两个做父亲的面对面而坐,一时无言。

真是没什么可说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知从哪件事儿哪个年代说起。赵光默默地把那只历经沧桑的小铜镖陀子递给卜行健。卜行健浑身抖了一下,黄铜柔和的光泽映出了他眼里的泪。他也不说活,接过那小玩意儿,久久地抚摸着,仿佛在拂去历史的尘埃。

我们家这“玉赏斋”,就剩下这小东西了……许久,他感叹着,拭去眼角的泪水:快九十年的恩怨了,近一个世纪呀,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你是怎么去国外的?你怎么不去看看……潇潇的妈?赵光问,声音涩涩的。

我怎么敢?又怎么来得及?卜行健说:我被扔下崖去,挂在树杈上,一动都不敢动,熬到没了声音,才一点一点地,抠着草根抓住树棵挪到崖底下。我浑身是伤,有被人打的,有树枝刮的石头蹭的。伤倒也罢了,心里更是疼得滴血呀!因为我到这时才知道我是被自己的同学、伙伴给坑了害了。本来我一直以为是当地人整我,他们朴实倔强,容不了他们的女儿和姐妹爱上我这外来户。当马平他们仨把我拉出村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救我呢……我当时绝望得真想一撒手把自己摔死箅了……可大概求生是人的本能吧,我终于没死,活下来继续咬牙受罪。我不敢去找秀芝,她爱我爱得太深,我不能再给她添麻烦。我要过饭,给人放过羊,被公安局当盲流收容过……我一步一步地由黄土高原往海边挪,然后想办法偷渡出境,去找我母亲……

他说的很累,可语气很平淡,仿佛过去的一切仍沉重地压在心头,压得他有些麻木了。停住诉说,他颤抖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着。

你真吃了不少苦。赵光说。那年头儿都一样。卜行健说。

两个男人又沉默了。其实沉默有时是最有益有效的某种催化剂,此刻赵卜两家的陈年积怨就正在沉默中象冰一样渐渐地在阳光下消融。有什么意思哟……近一个世纪的角斗,几代人的生命与鲜血呀!他们想起了被一棒子敲死的卜大少爷,想起了一口气憋死在心头的赵大鹂,也想起了自己砸碎自己头颅的赵老爷子赵承远和被打成右派自杀而死的卜林……人的生命难道不是最可宝贵的吗?人与人之间的友情难道不是最该珍惜的吗?

我抱回了那对儿孩子……赵光沉重地说:可,高烧夺走了一个孩子的命,把潇潇的眼睛也……当时的医疗条件你知道,我对不起你。

另外,别这么说。卜行健说,你已经尽了太多的力了。没有你,连潇潇也会没命的。在国外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有了,就是想秀芝和孩子。我母亲更想。你知道吗?两个孩子一个叫潇一个叫湘,是为了纪念我母亲呀,她老人家是湖南人。所以收到那个姓张的来信,说孩子找到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高兴得几乎疯了!我能不来么?

可马平骗你回来是为了那张画,赵光狠狠地说,这个坏蛋。

是的,他和我见面,拐弯抹角地问过插队的事,问过我的家庭情况,问我有没有老婆,有垛有孩子。我感到他似乎别有用心,可没想到……

他真是一箭数雕啊。把你找回来,又用你来惊我,惊我的目的当然也为画,可又是为了再去惊动梅、吴二人。他大概分析那幅画我们三个人都有可能到手,因为我和秀芝接触过,而梅与吴肯定也一直在找这幅画,他们也可能会去找秀芝的。这个马平,顶着一张精心修改的假睑,躲在暗处看着我们跑来跑去,你猜疑我我猜疑你……

悲剧呀。卜行健说,一幅小画,勾起了多少恩怨,引出了多少罪恶……可我一直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有这幅画的:我爸爸临咽气才把画给了我,说这是乾隆&妃像,是祖上传下唯一没被毁的东西了。它值多少钱且不说,它是卜家祖宗唯一的纪念啊。我一直把它藏在身边,直到我知道厄运来临才把它拿给秀芝。

我也不明白,我甚至到现在才知道他们干的一切都是为了画。赵光说,这个马平,从小就鬼鬼祟祟的。

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也不知警方能不能抓到他?他跑不了的。何况,画他并没抢走,他肯定还会回来。仿佛一团阴影悄然笼罩了两个人的心,他们都不说话了。时至正亇,小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单调的蝉鸣宣布着夏季的暑热。几株美人蕉高傲地挑着鲜艳和灿烂,给困倦的气氛增添几分亮色。窗于里没有声音,潇潇还在睡着,在酣梦中一只恶狼在窥视着今天的安宁,这使每个当事人都深感不安。但愿早点儿抓到他。是啊,这是个太危险的人啊。

相对各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彼此用眼睛交流了一个共同的想法:为了潇潇,万一再有什么事咱们就豁出去吧!

老赵,卜行建郑重地把那只小铜镖陀子交给赵光:这个还由你保存吧,做个纪念。

赵光想了一下,从衣兜里取出一只小火柴盒:那么,这个给你做纪念吧。

卜行健推开火柴盒,看见一只小小的红色的风筝。

面对着精美的微型风筝,面对着赵光,往事象电影一样在卜行健脑子里闪过……

父亲年轻时在北大是文科的高材生。后来在北大留校任教,再后来调到教育局工作,是个聪明、活跃、好动的人,有什么事情单位都爱请他牵个头,露个面的。他对工作是倒是一丝不苟。经常是忙到晚上天黑才回家。父亲性格外向,待人接物直言快语,对看木惯的事情总爱发表一些看法,不管对方是谁,提完意见转脸就忘个一干二净,不管对方怎么想,把人得罪了还不知道呢,这当然是卜行健长大以后,慢慢给父亲总结出来的。但父亲若在九泉之下有知,也许会听听成年儿子对他的忠告的。

母亲是个文弱、清秀的南方女子,出身一个书香门弟,有着良好的修养和娇好的容貌,性格柔顺、善良。如果不是在大学被大她十岁的卜林教师穷追不舍,她的命运也许会是别一番情景。卜行健从小对母亲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那是一种神圣的、敬仰的感情。因此母亲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母亲在美院任教,对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模仿力很强,她的静物写生、素描画像象真的一样,但母亲对自己有一个定论:说自己只能是一很好的画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画家。那是由于她的性格决定的。

卜行健从小深受母亲的影响,性格文静、内向,不善言谈。但学习很好,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

母亲仿佛不大喜欢父亲的为人处事,每当父亲在家里对单位和社会上的一些事情看不惯大发议论时,母亲总是很婉转地劝他少说为佳,祸从口出。当然这些话在后来得到了验证。可除了在小事上有分歧之外,平时父亲对母亲是百依百顺,体貼入微的,甚至总是象大哥哥对小妹妹一样的关怀,母亲不爱大声说话,而父亲总是讲许多笑话和幽默的事情,经常把母亲和卜行健笑得肚子痛。一家三口倒也是其乐融融,由于孩子少,家里生活宽裕,气氛和谐。但恶运过早地光临了这个幸福、温暖的小家。卜行健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一九五七年的夏天。他放学后高高兴兴的背着书包跑回家。因为今天妈妈答应做他最爱吃的梅菜扣肉。

可是还没走到家门口,他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一些邻居在向他们家指指点点,神秘兮兮的样子。他赶紧跑进家门。他呆住了……屋里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妈妈坐在**哭得眼睛红肿,手里拿着爸爸昨天刚送她的一条精细的绣花手绢儿。那手绢儿已是湿淋淋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被妈妈的样子吓呆了。

卜行健当时虽然年龄很小,但他也感到家里出了意外的事情,他慢慢走到妈妈跟前:妈!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孩子!妈妈一下子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劈劈啪啪地掉下来。他吓坏了,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妈妈这样伤心。

妈妈,怎么了,您怎么哭了?他拿起那湿透了的手绢儿为妈妈擦泪。

孩子,你、你爸爸他、他出事了……妈妈哽咽着说。爸爸!爸爸他怎么了?你爸爸,他被打成右派了!什么是右派呀?……

那一夜父亲没回来,但这一夜之间,卜行健仿佛长大了许多,他静静地听着母亲讲着那些他似懂非懂的人生道理,最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流着泪对他不断重复地说:记住,不管以后别人怎么看你爸爸,他是个好人,他不是那种坏人。他永远都是你的爸爸。

父亲不在教育局工作了,被下放到郊区农村说是接受改造去了。而且,他坚持和母亲离了婚。从此,卜行健很少见到父亲。

在学校里,同学和老师们都对他改变了态度。好象他身上有瘟疫一样躲着他,疏远他。好在他本身性格内向,知道父亲的事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幼小的心灵上过早地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在学校里和邻居中他处处表现得格外小心谨慎。不多说不少道。课余时间读书是他的消遣,反倒让他增长了不少知识、,而且他比同龄的孩子过早地成熟了,在读懂了一些人生道理后,甚至在潜意识中他对那些表面正经、道貌岸然的人有一种极大的蔑视,觉得他们在生活中都戴着假面具,让他觉得荒唐、可笑。他变得更沉默寡曰了。

随着年代的流逝,母亲衰老了。但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仍然是温轚的、和谐的,父亲也常常来看他们,这是一种理解和默契。

但“**”又给这个家带来了更大的灾难,第二次冲击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父亲很快被打成反革命,虽然在他被定为右派后对一切都心灰意冷,少言寡语,不闻不问国事,但在运动初期还是首当其冲。又是一个夏天,1966年的夏天。

一群穿军装、带红袖章的革命小将气势磅礴地把父亲绑了起来,脖子上挂了一块又大又沉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广现行反革命卜林。父亲被围在家里不远的学校操场上批斗,还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卜行健一直跟在围观的人群中。

看着父亲浑身的伤痕,踉跄的脚步,脖子上被铁丝勒出的血痕,他的心在流血,他的眼睛里在喷火。当时十六岁的他,在心里呐喊:这是怎么了?人们怎么变得这么疯狂!这么残忍!父亲到底犯了什么罪,不就是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么,难道就应该受到如此的折磨?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在关他的地方自杀了。母亲绝望了,抱着他没有流泪,只是呆呆地坐了一夜。从此母亲在家里很少说话。只是把心思都放在卜行健身上。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但卜行健觉得妈妈对他象个陌生人。心理上和他没有沟通。

他永远忘不了1968年的春天,学校已经动员了好几天了,要同学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象卜行健这样一个有历史背景的人物是更应该响应这一号召的。

当他不得不把这个消息吿诉母亲的时候,他再次看到母亲悲痛欲绝的泪水。他永远忘不了他去农村前的那两天,母亲不吃不睡,用她那从未做过针线活的手,给他赶制了一身厚厚的棉衣棉裤。看着母亲的手被针扎得斑斑点点的血迹,那过早爬上两鬌的白发,他想起了童年时母亲的样子,邻居经常夸父亲娶了个漂亮贤慧的媳妇。在开家长会时也有的同学羡慕地对他说你妈妈真漂亮。那时他感到极大的幸福和满足。

那时他真不知道等待他和母亲的命运是什么,想想母亲今后孤零零地生活,他很害怕。但命运是由不得他们掌握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更忘不了的是,当他提上母亲为他准备好的行装走出家门时,母亲跟着他走出很远很远,那难舍难离、流连忘返的目光令他心碎,当他再回头时,母亲在邻居的搀扶下跌倒在路边。

泪水无声地顺着卜行健的脸颊滑落下来,苦咸苦咸的……

卜行健坐到了潇潇的床边。经过了惊吓和伤痛的折磨,潇潇安静地睡着了。看着她均匀的呼吸,逐渐恢复血色的小脸,高高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卜行健第一次有机会细细地打量这个流着自己血液的姑娘。她很清秀,皮肤白晳,五官匀称。如果就这么闭着眼睛,看不出她是个盲人,谁都会觉得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唉!如果她的眼睛不瞎那该多好啊。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平,她是个无辜的纯洁的女孩儿,为什么要让这种痛苦和不幸降临在她的头上。难道这也是上天的安排。不让她看见人间太多的苦难和不幸。一种息息相关、骨肉相联的亲情笼罩在父女之间。她真像她的妈妈秀芝,秀芝!卜行健的目光模糊了……在陕西农村的那些枯燥、乏味、清苦、孤单的日子里,是秀芝给了他安慰和温情。使他感到充实和幸福。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老羊倌在远远的一个向阳的地方睡着了。卜行健懒懒地拥在一个破棉猴里,这是他的一件最暖和最实惠的棉衣,伴他度过了无数个寒冷的曰子。

他拿着一本书,《战争与和平》。这是他偷偷从家里找出来带来的。他喜欢读这本书,以消磨他那无奈无尽的时光。

这时他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是哪只淘气的羊又来蹭他来了,没在意,后来他听见背后有人喘息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那个老上山来捡柴禾、挖野菜的姑娘。他有些苏怕:你、你有什么事吗?他的口齿有些不利落,他从来没有单独和姑娘说过话。在学校时他从来都不拿正眼看那些班里嘁嘁喳喳的女生们。此时他表现出极大的尴尬,脸憋得通红。

姑娘却被他的窘态逗得哈哈大笑,那笑声是纯洁无邪、爽朗豪放的。象一弯山上的溪水流进了卜行健的心田。

他被感染了,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得很淡、又很憨。姑娘说话了:那书上有什么呀,勾了你的魂了?说着她抢过去那本厚厚的书。可是拿到手后,她愣了半天:盯着封面看了看又随手翻了几下便还给卜行健。卜行健说:你认识字吗?

姑娘的脸暗淡了:和平,我只汄得和平这两个字。我喜欢读书,可只上过一年学校。七岁那年娘得病过世了,留下三个弟妹,爹说让我替娘在家照看弟妹,就不让我上学了。我想弟妹们怪可怜的,不能让他们受委屈,就不去学校了,现在他们都是中学毕业,我弟弟还考上了县高中,我也没白受苦,我也对得起娘了。她的眼睛望向远方,显得那么圣洁却又包含着淡淡的失落。

卜行健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是这么不同的一个女孩儿,在这偏远落后的西北深山里还有这么有头脑有思想的女孩儿,他被感动了,他忘了自己的烦恼和不幸。

从此以后,他和姑娘的交往越来越多了。虽然他们在两个不同的生活环境中长大,伹他们各自经历的坎坷和苦难把他们的心联结了起来。一个纯朴无瑕,一个孤苦寂寞;一个热情,一个深沉。他们不知不觉地相依相恋了。在卜行健的苦行僧一样的生活里,秀芝给他带来了阳光和温暖。用她那无遮无拦的爱情融化了卜行健。

她是一个当地有名的漂亮姑娘。由于父亲让她担负起母亲的联责,所以她平时只呆在家里操持家务,等弟妹们长大以后,她也出落成一个白嫩、水灵、秀气的大姑娘了。不知道馋坏了多少远近的后生们,但他们只能望梅解渴。

多少上门说亲的人磨破丁嘴皮,姑娘总是不吐口。由十她在家把家务事料理的井井有条,是父亲得力的帮手,所以父亲倒也不急着她出嫁。急得那呰媒人说:你要等秀芝老了嫁不出去呀。父亲总是抽着烟闷声说:让女子自己拿主意嘛。

婚事一拖再拖。许多急性人也就断了念头。纷纷娶的娶,嫁的嫁。

卜行健曾经问过秀芝: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不嫁个好人家?她笑笑说:多好的女人做了人家的婆娘也是一样吃苦的,庄稼人有什么福享,横竖都是要种地、养猪、生娃。没什么稀罕的。

卜行健觉得秀芝真不应该生在农村。她的长相和气质如果在城市不会比哪个城里姑娘差。这就叫生不逢时吧。他从心底里怜惜这个姑娘。

他们的心靠拢了,他们如胶似漆,难分难离,姑娘在卜行健的生活里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温馨和快乐。

有一天,卜行健受了风寒,老羊倌让他在羊栏休息。秀芝在山上没看见卜行健,不放心来到了他的小屋。她麻利地收拾干净几平方米大的小屋,又生起了火,亲手给卜行健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汤。当她把汤端给卜行健时,卜行健感激得抓住了姑娘的手,流着泪说:你对我太好了,我来生一定会报答你的。

姑娘倒在卜行健的怀里,对他说:我这辈子不打箅嫁人了。为什么?卜行健感到非常吃惊!我觉得……认识你以后就再也不想嫁人的事了。我要不是右派的儿子,我娶你!我会娶你!谁娶了你都是他的福气。卜行健认真地说,象要把心掏出来给秀芝看。

秀芝看着他那样子,突然哭了,她说:你不用娶我,有你这句活,我就是死了也心安了。

卜打健急了:好好的说什么死呀活的,我可是当真的,只怕你看不上我这个右派的儿子,穷得分文没有,政治上又有问题,那会让你一辈子吃苦的。

秀芝紧紧地搂着卜行健的脖?:我不在乎这些,我是觉得配不上你,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相信以后你会有好日子过的,你娘在国外洋房汽车都有,她萝晚会找你这个儿子带你走的。我是没那个福气的,我只要现在和你在一起就行了。

姑娘的那芳香、清纯、质朴的气息使他感到惶惑,沉醉他不知不觉地吻了她……

他们融合了,体验到了那人生的甜蜜和痴迷,……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秀芝始终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就愿这样,我就愿这样;我今生是你的人,来生还是你的人……潇潇在梦中轻轻叨咕了一句:爸爸……卜行健的回忆被打断了,看着潇潇,仿佛秀芝就在他的而前。

潇潇醒了。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卜行健马上离开她的床边,站到墙角处。赵光俯身到女儿枕边,轻轻地问:潇潇,你想要什么?饿吗?渴吗?

潇潇不说话,摸索着抓住父亲的胳膊。她的神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脸向两边转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赵光叫道:潇潇!潇潇!别怕,爸爸在这儿呢。潇潇急切地说:还有谁在这儿?爸!还有一个人是谁?我很熟的人吗?

赵光回头看一眼卜行健,意思是说你看,她太敏感了,什么也瞒不了她。卜行健点点头,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走过来也抓住潇潇的手:孩子,是我。

潇潇先抖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轻轻地笑了:果然是你。

是我。卜行健在床边坐下。

你是第一囡在白天看我吧?潇潇问。是的。卜行健点头。可惜我不好肴,潇潇说,受了伤,躺了这么久,一定象个丑丫头。不不,卜行健忙说,你很好看,就是因为流血睑色白了点儿。可是女孩儿家白点儿不更好看么?北京有句俗话,叫一白遮百丑呢。他说着,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忙偷偷地擦。

赵光不忍看他,把脸扭向窗外。

潇潇仰着脸说:我猜,现在你可以把为什么偷偷夜里来看我的原因告诉我了吧?也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金翌哥他们猜你可能叫卜行健?是吗?

卜行健一愣随即说:不不,我不叫卜行健,我……赵光回头,目光里是惊异和疑问。卜行健摇摇头,对潇潇说:我是你爸爸的一个老相识,过去,我们有点误会,所以,我不愿让他看见我……就这样。

潇潇不语。她显然并不相信卜行健的话,起码不完全相信。沉默片刻,她低声问道:那,现在这误会还存在吗?卜行健忙说:不,不存在了……现在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看,我这不是和他一起来看你了吗?

你真的不叫卜行健?潇潇盯问。真的。卜行健苦涩地笑着,我只是偶然用了一下这个名字。不对!潇潇叫起来:金翌哥说这卜行健中学时和我爸就是同学,而且赵、卜两家一卜行健急忙说:是呀是呀,我就是借用了一下老同学的名字嘛。

赵光拉拉他的衣服,他坚决地挣开了,看也不看赵光一眼。

那么说,金翌哥,还有肖重、小王他们,推测的一切一切,都不对吗?

不。卜行健说,他们推测的是对的,大部分是对的。只是关于我的这部分不对。我偶然使用了卜行健的名字,至于为什么,是另外的原因。可这一来他们以为赵、卜两家的怨恨又继续了。其实一一他看一眼赵光,赵、卜两家的事早结束了。今天的事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潇潇不再说话,她静静地躺着,仿佛在思索。慢慢地,她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我原来以为,我可能会从这件事里弄清我的身世的。我一直以为属于我的这个生命有许多谜……爸!她转向赵光叫道:您别生我的气,我不是不相信您,我只是……赵光哑着嗓子说:潇潇好孩子,我怎么会……他的眼泪也忍不住了。

你的身世……卜行健沉吟了一下,坚定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潇潇猛地往起一坐,头一晕,又向后栽倒。赵光急忙扶住她:老……你这是干什么啊!卜行健看看他:你忍心让孩子永远蒙在鼓里吗?

赵光无语,叹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就必须,全部告诉她。他把“全部”两个字咬得很重。卜行健摇摇头:该告诉潇潇的我一定都告诉她。赵光急道:什么叫该一他的话却被潇潇打断了:叔叔!你说你知道我的身世?那么你认识我妈妈?她是谁?我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只是抓住卜行健的手颤抖得厉害。

卜行健此刻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苦辣酸甜上上下下地翻滚。他竭力镇定自己,轻轻地在潇潇手背上拍了拍。

你的爸爸,他看一眼赵光:是个好爸爸,他一个人把你从小带大,真正是含辛茹苦……你妈妈,是我们插队那地方的一个乡下女子,叫秀芝。

潇潇象怕冷似的缩成一团,喃哺地重复着那个名字:秀芝……对,秀芝。在卜行健的眼睛里,秀芝和潇潇的形象又叠印在一起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山坡,闻到了青草与羊粪的味道,听见了秀芝放肆而响亮的笑声。他心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整个人顿时沉浸在痛苦的往事之中。

那,我妈妈现在在哪儿?在哪儿?潇潇急切地追问着,使劲儿摇着卜行健的尹。赵光抚摸着女儿的头顶,用苦涩的声音说:她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死的?潇潇问。因为……因为有人反对她和……你爸爸好,因为她的家逼她嫁给另外一个人。

您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潇潇歪倒在赵光怀里,嘤嘤地哭了。

卜行健下意识地伸了一下手,想揽过潇潇,可他停住了。女儿不是自己的呀!他告诫自己,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屋里的空气太闷,闷得他仿佛要爆炸似的难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站起身走出了病房。

不能认潇潇,不能让潇潇知道真象,几乎从和赵光和好开始起,他就有这个意识了。把潇潇从赵光身边夺走,那不太残酷吗?赵光是潇潇的救命恩人,更是她名符其实的父亲。

门在他背后一响,赵光也出来了。他抓住卜行健,急切地问道:你干什么呀这是?你干嘛否认自己姓卜?你难道不想认你这个女儿?唯一的女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卜行健不吭声,只定定地看着赵光。赵光也看着他,看着看着,放开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警方也根据案情判断马平很有可能还会潜回盗画。因为这个人已不能用正常人的心理规律去分析了,他具有非常典型的变态行为,多年的隐藏使他变得非常执着,他为了这幅已存放在公安机关保险箱里的香妃像一定会铤而走险。换一个正常人,他也许会知难而退,因为知道警方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呢;而马平不会。这从他害死钱琛之后又忍不住去偷妇女内衣的行为就可以断定。于是,在北京耳垂胡同135号院的里里外外,警方布下了网罗。

指挥者是刚刚被任命为分队长的刑警哈一峰。这天晚上,三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在一家路边小店的露天餐桌上,宰了大哈一道。吃涮羊肉。这是这两年北京刚时兴起来的一种时髦,就是要在最热的三伏天抱着铜锅子吃这东西,图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肖重开始反对这种吃法,说这是受罪。大哈极认真地解释说这是有根据的吃法,说四川的麻辣烫也是这么吃为的是以内热抵御外热,说不信你试试,肚子里面一着起火来身上反而不觉得热了,都随着汗走了。肖重说你这是废话,你们出汗可以脱个大光膀子,我呢?小王想说就你现在这身短打扮跟脱了也差不多,可没敢说。他现在觉得女刑警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服装太开放让人眼晕。大伙儿吵吵了―阵没拿准意见,还是小店老板给拍丫板说就吃涮羊肉吧,我这儿的肉好,都是早晨现宰的,嫩着呢。还有羊腰羊肚羊尾,样样新鲜。再说今晚上也不算热。这话倒是真的,白天下了点儿雨,今晚的热就有点儿强弩之末的感觉。

火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肉汤,香味热情地充填着大家的鼻孔。举起杯子,小王说:来来,祝咱们哈大哥官运亨通吉星高照。肖重跟一句:早点儿当局长,多发我们点奖金。大哈便放下杯子特认真地说:哎……工作好奖金才能高,这是一个效益问题。那什么一一肖重给他一拳:给你个杆儿你就往上爬!你以为你真是局长?

金翌没跟着大伙笑,他有点高兴不起来。伤口还在疼,更重要的是惦记潇潇。潇潇的身世他已经知道了,他立刻就想起父亲曾经、猜测说潇潇不是赵光的亲女儿,现在,父亲的话竟成了事实。这刘金翌不能不说是一种震动。他白天陪了一天潇潇,想和潇潇说话,可潇潇总昏沉沉的。他不想走,还想陪,让马沛沛给哄出来了。西餐厅服务员说:我请好假了,你个大小伙子夜里也不方便啊。说着还有几分怨恨地捶他一下:放心,潇潇丢不了。金翌迷迷茫茫地走出医院,正碰上大哈他们在找他,便被拉来了。

大哈他们也看出金翌的郁闷,知道他为潇潇的负伤而担心。喝过三巡酒,小王揽住金翌的胳膊,劝道:哥们儿,别担心,医生说了,潇潇的伤没问题的,而且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用不了多久,她还是个漂亮姑娘啊。大哈也说:对啊,吉人自有天相,她没事儿的。肖重今天对金翌也表现出一种少有的亲切:你还是放心吧,潇潇有我们大家这些朋友,就冲这一点她也会好的。说着,还男子汉似的在金翌肩上拍了一掌。

金翌为大家的诚挚热情感动,一颗心和眼前的火锅一样沸腾澎湃。可依次看看三个朋友突然醒悟道他们仨都是筲察,心便又一冷,脸上也带出来了。支吾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其实对潇潇的外伤倒不很担心,因为医生说的我都知道。我担心的是你们三个往赵光面前一站,说因杀人嫌疑你被拘留了。咔,手铐一戴。那么潇潇心上的伤就比她头上的伤厉害多了。你们说呢?

三个警察一时都无话可说。半天,大哈眼睛看着别处,慢吞吞地说:说老实话你说的这幅情景是可能的。也许,它早就该出现了。可我一直在犹豫,没下这个令一肖重瞪他一眼嘀咕道:还用你下令真以为你是领导?大哈装没听见,继续说:我一是也心疼潇潇这姑娘,二来也觉得这个问题上还有矛盾的地方。人家赵光问的对,我既然想金蝉脱壳我为什么还要回来?不回答这个问题等于弄不清他是否杀人。再有,他第二次外出去了哪儿?我们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没和我们说实话,可是他为什么不说实话?

不说实话就是掩盖罪行嘛。肖重说,这是一个简单不过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