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尽然。他可能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难言之隐?马平已经暴露赵、卜两家也尽释前嫌,下一步就差让潇潇认亲爹爹了,他赵光还有什么不能说?

几个人都沉默。此刻他们忽然几乎同时生出一个想法:太年轻了,体会不了那一代人的复杂心态。也许,这是我们无法理解钳工赵光的原因?

金翌叹一口气,乞求似地说:各位,我替潇潇求你们一件事儿行吗?我知道我的话不该说,因为这有给你们施加压力比你们徇私枉法的嫌疑。可我还得说,能尽力给赵光一点生路吗?或者换句话说能在处理赵光时多为潇潇想想吗?他不是潇潇的亲父亲,可他是怎么当上这个父亲又是怎么当好这个父亲的你们都看见了。他不比亲父亲亲吗?潇潇能离开他吗?

大家都不说话,火锅在他们中间沸腾。半晌,倒是那个一贯冷峻的肖重安慰了金翌一句:你想开点儿吧,但愿他真没问题。不过,照他的日常表现,他应该不会杀人。

可那个死人是真的。大哈闷闷地说,还被砸烂了脸。

就在四个年轻人把第一片羊肉放进火锅的时候,一个要饭的蹒跚着走进耳垂胡同135号院。

这是个脏兮兮的驼背。看不出年龄有多大,满脸的大络腮胡了一乱糟糟的,几乎和头发连成了一片。他穿一身看不清颜色而且千疮百孔的单衣,腰里扎着草绳子,脚上则是…只布鞋一只拖鞋。他拄着一根棍子,就那么拱着背,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径直往西屋走。

刘大爷的孙女刘小丽正在葡萄架下洗头,听见脚步声抹抹脸上的香皂泡沫,扭脸一看吓了一跳:哟!干什么的你是?找谁呀?要饭的哑着嗓子说:厕所,撒尿。

讨厌!刘小丽叫:找厕所怎么上院里来了?去去去,胡同里有厕所!

要饭的不走,两只眼睛瞎寻摸。瞅见西屋马平家的窗台上扔着个破茶缸子,便挪过去要拿:这个,给我,要饭用!

刘小丽想拦又嫌脏,便扎撒着手叫:哎哎,你怎么乱拿东西?怎么这么讨人嫌呀!

那只黑手就要抓住那茶缸了,屋里跳出个小伙子来:滚!干什么的你?

要饭的吓一跳,缩回手往外走,边走边嘀咕;不让拿就不拿,凶什么?

那小伙子是在这儿蹲守的刑警,正在马平那又炱又脏的小屋里憋得发昏闲得发慌,所以忍不住露了这一面。见要饭的走了,冲刘小丽笑笑,又回马平屋里继续他的蹲守任务。刘小丽继续洗她的头。

驼背的要饭人走出院门,站在那儿发了一阵呆,摇摇晃晃地往胡同口走。他的棍子和他的臭脚不时地碰到乘凉的人们,招来一阵阵斥责和谩骂:哪儿来的要饭的?瞎了?嘿嘿!瞧着孩子!滚滚滚!要饭怎么要到这儿来了?新鲜!

要饭的无动于衷地从人们中间走过,好象很熟悉地形似的在胡同里左拐右拐,最后拐上了胡同口外的大街。这时已是11点左右,夏季的北京大街却依然热热闹闹的。远远近近的饭馆商店门口瀑布灯都还亮着。三个警察和一个大学生就在这样灿烂的背景下向耳垂胡同走来。涮羊肉和啤酒使他们似乎都挺兴奋,说说笑笑的声音好远便吸引了要饭人的注意。

他站住了,随即调转方向向另一边走去。转身的时候他直了一下身,而这时他的背影正好映入大学生金翌的眼帘。

金翌一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形。可仅仅是一瞬,再看,又是一个驼背,匆匆忙忙地向远处走去。金翌几乎来不及多想,追上两步叫了一声:哎哎,那要饭的!要饭人站住了,回头,冷漠的眼睛看着金翌:给点钱吧。金翌看着那脏而乱的大胡子一愣,再看,那要饭的又回过头去了。金翌掏出一角钱:给你钱。要饭的回头接钱食指顺便在鼻梁上摸了一下,说声谢谢便扭头走了。脚步一拐一拐却不知为什么有些慌乱。

三个民赘在一边开玩笑:金翌你真是大善人。积德行善,你将来一定发财。不,一定生个大胖小子,让金家香火旺旺的。金翌似乎没听见三个人的七嘴八舌,愣愣地想什么,还自己摸一下自己的鼻梁子。小王推他一下:干嘛哪!犯什么愣,让要饭的把魂——一金翌一下子跳起来:快!他不是要饭的!他化妆了,他是马平!就是他!

大哈眉梢一跳:你说什么?你看准了?金翌说:哎呀,没错!你没看见他一摸鼻梁吗?他那是习惯动作,推眼镜呢!什么都可以装假,可这个动作没变!

不是没想变,可能是一紧张露馅了!大哈说着人已经纵身窜了出去。肖重和小王紧紧跟上。金翌也跑了两步,可震得胳膊伤口生疼,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了。他看见平日懒散笨拙的大哈此时敏捷得如同猎豹,在人行道上不时地闪过行人直追上去。他也看见就在距离已经很接近的时候那要饭人突然直起了腰,扔掉棍子飞跑起来!

就是马平!就是张老师!就是那个变态、阴险、凶残的家伙!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金翌听见大哈亮如洪钟般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下。大哈唬人呢,他和肖重都没带枪。

马平此刻如一只猎人枪口下的野狗,拚命地奔突逃命。别看他也四十多岁了却如一个青年般的健壮灵敏,平日装出来的那付学究样已没有了一星半点。紧追着的大哈突然想起这小子拿走了砍伤潇潇和金翌的斧子,不由得便加了小心,索性保持一段距离,打箅等这小子跑累了再说。就这样几个人前前后后地追逐到了北京城东北角的东直门,这里如今是北京城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虽然已近半夜可立交桥上下仍车水马龙。马平跑上立交桥,忽然折转方向穿过车队窜向另一侧桥栏!

大哈一愣,正想这小子想干嘛?肖重却先醒悟过来,叫一声不好!纵身也从车队间猛冲过去!一辆桑塔纳几乎顶着她来了个急刹车,尖利的刹车声剌痛了每个人的耳膜!司机探头大骂:找死呢你们?可刚骂一句便惊讶地闭不上嘴了。因为他看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翻过护栏跃下立交桥!前者是个男人,后者便是他几乎撞倒的姑娘!

原来马平瞄住了一辆集装箱货车正从立交桥下驶过,故而铤而走险跳了立交桥。当他落在货车箱顶上时心里很得意,可还未直起身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囬头一看横眉立目的女刑警正在两米左右的地方瞪着他……

小王追上立交桥正遥遥看到货车已停靠路边,肖重正在车顶上将那个家伙一拳击倒。小王忍不住赞叹:真棒真棒!了不起。大哈匆匆往桥下走,接一句:那当然,人家是刑警学院的高材生嘛。

两个人转下桥时正碰上最后赶到的伤员金翌。抓住啦!小王高兴地告诉朋友:肖重抓住的,她从桥上跳下去了。金翌似乎有些不信:从……立交桥上?小王骄傲地翘起大姆指:当然。金翌心里一喜,便顺口开了句玩笑:你们家女管教真能干,看来将来你是哪儿也别想跑了。

其实两个好伙伴说这话时那边的战斗还并没有结束。肖重把马平打倒以后从裤腰带上解下手铐准备把人铐上,可那家伙趁她走近时冷不防伸腿猛踢她的踝骨,踢得还挺准。肖重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禁膝盖一软蹲了下来。那家伙见机翻身就要往车下跳。肖重哪肯放他,抡起手铐就往对方头上着乎。这时货车已经停稳,司机正从驾驶室里跳出来想看看是什么砸了他的车。

肖重的一手铐砸偏了些,擦着马平的耳朵砸在他肩上。马平疼得一咧嘴,不管不顾往下便跳,劈头盖脸地正砸在司机身上。

司机被砸倒在绿化带里,大叫:什么东西嗨,这是一一他的话没说完,东西已变成了人,马平爬起来就要往北跑!

大哈和肖重几乎是同时一个从后边一个从上边扑过来的,他们两个人的重量一起骤然加到了马平身上。这个家伙一下子向前扑倒在柏油路上,他身上的刑警们都听到了他那好象从五脏内被挤压出来一声惨叫:哎哟!

咔!手铐铐住了他的手腕。

他被从地上拽起来,大哈伸手就把他睑上的胡子扯下一条:你小子演电影去吧,妆还化得挺好。马平冲他翻翻眼睛,不说话。

司机拐着腿走过来了:怎么茬儿这是?噢抓坏蛋哪。小王和金翌也赶到了。大哈拍拍金翌的肩:伙计,你行。够咱们刑警材料,眼睛毒,反应也快。

那个被俘的人立刻向大学生投过憎恨的目光。金翌迎住这目光说:你看什么?我就是要抓你。就冲你对潇潇这么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儿下毒手,我就要想办法抓住你,为潇潇报仇。

大哈一推马平:得了金翌,甭跟他废话!他横,让他上审讯室横去。

这时小王招手叫了一辆面的,一行人钻进车去。被俘的人仿佛冷静下来了,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态挤坐在肖重和小王中间。肖重俯身揉揉踝骨,狠狠地说:你这小子,下手还挺狠。小王便隔着马平关心地问:怎么了?他弄伤你了?肖重说:踢了我一脚。小王一眼瞥见马平嘴角正露出一丝笑纹,顿时火了,伸手就按他的头:你笑什么笑!反了你了,敢拒捕!

大哈从司机身边回过头来警告道:小王,注意啊,纪律。小王理屈,不说话了,脚底下却使劲跺了马平一脚。

面的司机好奇地回头往后瞧,大哈喝道:看着路!找死呢你?只有金翌不说话,他侧坐在座位上,正好观察马平的脸。这张脸在一盏一盏闪过的路灯下显得闪烁不定,神情难以捉摸。被大哈扯去一条的假胡子使这张脸变得更窄了,变得象狐狸一样狡诈。没戴眼镜,鼓胀的鱼眼显得笨拙而凶狠。这是那个总捧着厚书攻读的学究吗?这是那个被人尊为老师的知识分子吗?这真象一场梦,象一场变露了底的戏法儿,让人觉得那么别扭。

金翌不愿再看,把目光移向窗外。绿化带飞速地向后逝去,绿树红花在夜色中显得朦朦胧胧。他又想到还躺在医院里的潇潇了,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儿在绷带的包裹下显得多么的小而可怜。大学生几乎要淌下泪来了,酸涩的眼睛渐渐看不清窗外的景物。

一切就此都该结束了,那近百年的恩怨,那“文革”时期的阴谋,还有这个夏季里突如其来的许多故事。

那天,当刘小丽绘声绘色地讲着她的发现时,金翌和小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又惊又喜,惊的是知道了一个肮脏的秘密,喜的是在他们的推理中多了一个有力的证据。

当时,金翌就说:看着吧,我的判断百分之九十八要印证了。这一切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小王还沉着气问刘小丽:你真看清了?刘小丽点头:当然。我还奇怪他干嘛这么早倒垃圾,别人一般都傍晚倒的。于是我往垃圾桶里看了一眼,就看见了。塑料袋装着,乳罩,没错。小王听了扭脸对金翌说:真的胜利在望了。现在,这一时刻已经到来。但是奇怪的是,金翌却没有太多地感到喜悦。仅仅是因为潇潇负伤住院吗?当然这是个主要原因,但不全是。这一个夏季,这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夏季,年轻的大学生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几乎就象一个什么速成的培训班,把一部北京史生吞活剥地灌输进他的大脑。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社会变迁,沧海桑田,北京从一个古老而温情脉脉的都城变成今天这样的现代化城市。高楼大厦代替了四合院,汽车的轰鸣代替了悠悠的驼铃;可口可乐和茉莉花茶争夺着市场,镭射影碟和京剧国粹又该说出谁优谁劣呢?人情是否依旧?社会是否依旧?太深的文化也许就是腐朽?过度的文明难道也必然带着弊病?

难道真如一位诗人所说,中国是一只蛐蛐罐,盖了五千年了,掀开盖一看里边还掐呢……

怎么能不让大学生心情沉重。

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他觉得自己变老了,他过去是一门心思热爱他的故乡,现在他仍然热爱,但这热爱却已变得冷静和理智。他希望他的故乡变得更美,不仅城市美,而旦人情也美……可不要再有马平这样的人物!

马平一走进分局刑警队的问活室便笑嘻嘻地说:你们甭费事儿,我都交代。我这个人很聪明是吧?我喜欢别人欣赏我的聪明,所以我高兴讲自己的故事。这么多年不能讲,真憋死我了。

坐在预审台后面的哈、肖、王三个人真的想不到这个人会这么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接不上话茬儿。躲在灯影暗处的金翌却差点儿笑出声来。

马平在小木凳上挺自在地坐下了。翘起二郎腿,从上衣兜里掏出眼镜,用衣襟擦擦,戴好,摆出个舒舒服服的姿式,天真无邪般地看着他年轻的对手们。

他的内心是和他的外表一样镇静吗?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集装箱货车顶上,冰凉的手铐在手腕上咔地一扣,他那一贯自诩为高级计算机的大脑便轰然一声炸开,过去的一切刷地一下被拉到了眼前。从坐车到分局,进刑警队拘留室,到现在坐到刑警面前,罪恶的过去象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地从脑子里闪过……

那天我们的本意是要杀死卜行健吗?不,不是。引诱着我的是那幅画,听卜行健的口气那是幅无价之宝的画啊!闹“**”我们得到了什么?只是被流放,被扔到这穷乡僻壤来受罪!一切都是假的,看来只有财富是真的。我需要那幅画,我当然不会在达到目的之前杀了卜行健。我们那会儿毕竟太年轻,我们陷害了姓卜的可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那帮乡下佬要把他送到县公安局去。我们只好把姓卜的弄到山上,逼他交出那幅画。

那是个有风的晚上,风把塬上的黄土刮得漫天翻卷,倒是正好掩盖了我们的行动。卜行健是遍体鳞伤的,我们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真累得够呛……到了崖边,我们都瘫了一半天,卜行健说: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不然我真没命了。

他居然以为我们在救他,可笑。不过,如果他乖乖交出那幅画,我们救他一次又何妨呢?

我说:没错,我们救你了,可不能白救,你得感谢我们才对。他苦笑:我只剩这身衣裳了,拿什么谢你们。我看看梅、吴二人,一字一顿地对卜行健说:你、有、一、幅、画!他的脸白了吗?仿佛是白了,可天太黑看不出来。他沉默了,浑身好象怕冷似的发颤……

交代你的问题!对面的问话声打断了马平的回忆。他眨眨眼睛,仍然端着架子:问题?那叫问题吗?那是我的聪明才智我的精心策划。

得,大哈很哭笑不得地说:大聪明,我们失礼啦,从现在开始我们洗耳恭听,成吧?

那你们听吧,你们准会佩服我的。当然,一开始我也失误过,可我很快进入角色了,我是游刃有余了,我在卜行健面前有一种猫儿戏弄老鼠的感觉了……

当时,他说:我没有什么画。你们说什么?我不懂。装傻么?我说:你和那个乡下妞卿卿我我的时候说什么了?嗯?他愤怒了:你们干嘛盯着我?不是我们盯着你,是……你甭问了,反正我们知道。这话是梅有光说。这小子是个滑头,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把责任推给赵光这个主意最早就是他出的。细想想这个主意不错,反正赵、卜两家有仇,将来一旦有什么事让他们自己打架去吧。有句俗话叫渔翁得利是吧?

是谁?是谁?卜行健挣扎着站起来,连连追问。你和谁有仇啊?梅有光问。

我?我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忍气吞声地受罪我敢和谁结仇?咳,你怎么不明白。我说,你家和谁家是世代的仇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卜行健如泥塑般地呆住了。他神情快速地变化着:怀疑,愤怒,悲痛……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他在想,拚命地想。他的脑子这会儿就象一只飞速旋转的车轮。真的是他吗?许久,他喃哺自语。

我猜测着他的心思。他肯定早就怀疑过赵光了,他不可能不怀疑,那毕竞是根深蒂固的恩仇啊,何况我们也暗示过他。我们当初在听赵光聊到那一段段历史时几乎不相信,我们那会儿还都太幼稚。今天,我们早已学会了人与人的仇视和倾轧,我们早已学会一切都不在乎了。

我们刚刚和赵光碰过头,他居然反对我们整治卜行健这小子。他为什么竟这么幼稚?可笑。

甭管是谁了,我们要画!要画!只要你给了我们,我们就放你走。我不耐烦了,大声地对卜行健说。

做梦!他的声音居然比我还大,而且居然还放声大笑起来:你们杀我好了!杀了我好去向别人交差!画反正没有!揍他!我也只有这么办了,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办法?他挣扎,他反抗,他大声地骂我们,他的大嗓门在空旷的黄土高原上回响,令我们感到心惊胆战。我急了,真急了,几乎是什么也没想,就伸手使劲一推!

他踉跄两步,然后一脚踩空一一你们说我是蓄意杀人吗?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我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反正事实就是如我今天所说的这样,我不会加任何掩饰。

梅、吴二人吓坏了,特别是吴启林,几乎吓尿了裤子。就在这一刻我就想到,该设法甩开这两个人,他们只会坏事。

画的事不能再提了,当时只想一件事,就是掩盖害死卜行健的行为。梅有光镇定下来提议放火,我想那有什么用?火一扑灭见不到卜行健的尸首不照样是麻烦?可我没说,让他们出主意吧,让他们陷得更深吧,这两个笨蛋。

于是放火烧了那窑洞,其实没什么烧的。于是第二天我们想办法溜到崖下找卜行健的尸首,可没找着。这可吓出了我们一身冷汗……

犯人和刑警仍然对峙着。其实谈不到对峙,因为犯人始终侃侃而谈,倒象是给年轻的刑警们上课呢。肖重低声说:我真受不了他那高傲劲儿。小王捅她一下:只要他交代,随他吧。那你是怎么发现卜行健的画的?大哈问。这个……犯人犹豫了一下,挺自若地回答:偶然而已。肖重冷冷地说:肯定是在偷听人家谈恋爱时发现的吧?从你那些收藏品来看,你是那种听墙根儿扒窗户的人。

马平不动声色,可脸却渐渐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他盯着肖重,看样子恨不得吃了女刑警。半晌,他恢复了常态,冷笑一声:你很聪明。是的,我发现卜行健在和当地一个妞谈恋爱幽会,就去听了听,找个乐儿。于是听说了那幅非常值钱的画。他的坦然倒叫审问者无话可说了。

于是他继续讲叙他的故事。他说:吴启林当时就吓傻了,他哭着说怎么办怎么办?卜行健要还活着早晚有一天会揭发了咱们。梅有光当时不说话,可脸也吓白了。我发现他们俩实在靠不住,于是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主意。说到这儿,马平的嘴角禁不住浮出得意的笑纹。

大哈打断他的诉说:不就是到处放火,故意把自己烧了,然后留封遗书说活着没意思就溜之乎也吗?

犯人被他说的一愣,仿佛因为被打断而挺不高兴:你们知道的倒也不少。我是想利用这一招甩开那两个傻瓜,事情既然已经做了,我决心一个人把事做到底。

我去找那个叫秀芝的女人,可她跳崖了。我打听到她和卜行健的孩子让赵光抱走了,可就是没想到他还拿走了棉衣。

你也有箅不到的地方?肖重讽剌地说。马平挺挺腰,高傲地不接这个话茬儿。他仰脸望着高处的窗户,月光正从那带铁栏的窗户泄进来,根根铁栏都象镀了一层银似的漂亮灿烂。此时此刻,他大概想到了他是怎样去做整容手术的,想到了他又是如何大海捞针般地四处打听卜行健的消息的,还想到了他是如何设法和赵光做了邻居的……这一切成了他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成了他活下去的精神动力。他可以为此连自己的名字都消灭掉,为此可以把父母都扔到一边,为此连婚也不结而一日一日地堕落成为一个性变态者。这一切耗费了他二十来年的时光!这一切使他的头脑变成一个病态的狂热的火球!

当他自认为一切一切都已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他开始行动了……

他平静地依次看看预审台后面年轻的对手,平静地问道:我很想知道,是你们谁先开始怀疑我的?又是从哪个环节上开始怀疑我的?我自以为我的计划天衣无缝……

大哈笑了一声:哈!天衣无缝!既然让人怀疑了而且让人抓住了尾巴了又谈什么天衣无缝?告诉你吧,明确地把你提为嫌疑人的是他!往灯影暗处一指。犯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于是看到非常熟悉的1学生正从阴影里走出来。你?我。

两个人对视着,眼睛里说了许多的话。记得那天你找我胡扯吗?我当时就想你为什么给了我一种解释什么的感觉?而你在解释什么呢?后来我当然明白你在解释不是你撕的《老北京的生活》那本书,可偏偏在这时候你露了马脚。马脚?

对,马脚。你说到书里的内容,说到养鱼,说你喜欢金鱼,说原来还有蓝色的金鱼呢,有个专养蓝金鱼的人叫蓝鱼溥。你说的津津有味,可你偏偏疏忽了,说到蓝金鱼和蓝鱼溥的那两页正好是撕掉了的。我在图书馆查对过!假如那书到你手里就是撕了的话,那你便不可能把那一段讲给我听!

马平听着大学生说,脸上毫无表情,手却在微微颤抖。应该说,是你自己把疑点暴露给我了,于是便陆陆续续地勾起了我许多回忆。我想起院里闹贼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你在窗户后头偷看,想起你在卜行健住的燕京饭店附近出现过,想起卜行健在副食店避雨见到你时似乎是认得你的,想起你对潇潇家的事儿格外关心,想起你和那个钱琛明明应该密切可偏偏散布人家扒女厠所……我便开始在心里划了个问号,你,是不是我们一直怀疑并且找的那个C?后来,院里有人发现你偷偷扔过妇女内衣,我又在一个你知我知的地方捡到你的钮扣……你怎么不钉上钮扣呢?要不换件衣服,你看,还穿着这件少颗钮扣的衬衣。马平的脸白了,他久久地不说话。

你们还给我起了个英文名字?马平干笑两声,似乎是掩饰心里的沮丧和慌张:我承认,撕了那本书是我唯一的失策,是多余的举动,太冒险了。我当时只想拖延一点时间,让你们晚一点知道赵、卜两家之间的事情。其实这没必要……

你仅仅有这一点失策吗?大哈问,钱琛的事你就不失策?有什么必要让那孩子在135号院闹一场恐慌?以至于以后还不得不杀人灭口?

马平的腮帮抽搐一下,但很认真地反驳大哈:那个行动是必要的,我不想街坊四邻的目光都集中到赵家去,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办事?好,那就让你们去注意一个小贼吧。可我没想到的是钱琛这小子乘机犯了点儿坏,他自作主张偷了一个乳罩,而我只让他吓唬吓唬人。他是有意把人们的注意引向一个专偷女人内衣的家伙,他在故意坏我的事。我其实早发现他变心了,再留着他就不行了……他仿佛在讲着别人的故事般的平静。这种平静引起民警和大学生一阵阵的愤怒。世界上竟有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吗?或者说,他还算是人吗?

初审结束,马平将被押往分局看守所了,临出门,他突然转过身非常诚恳地说:我求你们一件事行吗?二十几年了,可我并没亲眼见过那幅价值连城的画!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啊?能不能?就一眼,我求求你们……

大哈实在忍不住厌恶了,挥手让武警快把这人拉走。铁门咣当一下关住了,可门外仍然传来持真诚特渴望的呼喊:我求求你们一一……

小心翼翼地,那胖胖的文物专家展开了那幅画。周围的人们:赵光和卜行健,三个人民警察和大学生金翌,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画面上那清秀恬静的古装女子,仍然那么端庄地笑着,那笑容竟会让人想到著名的“蒙娜丽莎”。谁都看得出来这幅画年代是久远的,可它倒底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大家都等着专家的鉴定。

现在,专家正聚精汇神地审视着这幅画,这幅已经引发许多悲剧的油画。

说是乾隆香妃像?专家轻轻地问。

是。卜行健很恭敬地回答:家父告诉我是曾祖父偶然从宫廷后人手里得到的,据说是世上仅存这么一幅,很珍贵。我家曾几代做古董买卖,后来家道衰败,东西都失落了,只有这幅画不曾出手。

专家看看卜行健,脸上闪过一金微笑:知道本世纪20年代故宫武英殿后浴德堂阿拉伯浴室展出过一幅香妃像的事儿吗?

略知一二。卜行健说:听说那像来自承德避暑山庄,是穿戴盔甲的戎装像,据说可信程度很低。

专家掏出放大镜,俯身在画面上仔细看着,边看边说:那次展出应该说是我国博物馆史上一个非常不严肃的例子,因为那根本不是香妃像。说明文字还说什么香妃是叛乱的问部王妃,被纳入宫后因为身体有奇异的香味而被称为香妃。后来她企图刺杀乾隆皇帝被太后赐死。其实,都是假的。假的?您这意思是说……

胖专家仰起脸,很肯定地点点头:对,您这幅画也是假的。或者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发现真正的所谓香妃画像。

不亚于一声霹雳,把个卜行健惊得目瞪口呆。他的身子晃了晃,仿佛要跌倒的样子,赵光伸手扶他,他拒绝了,勉强笑笑说:没事儿,大风大浪都经过的……只是有些失望啊。

胖专家说对不起,我给您带来的不是喜讯而是失望,真对不起。可没办法,文物工作者不能昧良心蒙人。

于是他踱着步,侃侃而谈地给大伙儿上了一堂历史知识和文物知识课。

他说香妃这个称号其实来自传说,实际上真正的封号是容妃。这是个维吾尔族女子,原名据说叫买木热!艾孜木。她的家族是维吾尔上层家庭,亲属中多有为清廷立过战功的主儿。她入宫后初封为贵人,乾隆二十六年封为容嫔,三十三年封为容妃,五七三年病逝,在宫中生活了28年,享年55岁……

这胖老头儿是部活历史。小王对金翌附耳说。金翌点头,由衷地赞道:这都是知识啊。

容妃是很让乾隆看重的,她几次陪同皇帝南巡、东巡。她是维族人,在宫里一直保留了自己的宗教信仰、饮食习惯和服装。根据史料记载,她甚至到封为妃子时还没有满族的朝冠朝服呢。

她住处悬挂的装饰画也都是老家阿克苏一带的伊斯兰建筑。可见,如果是她的画像,应该相貌上有维族特点,背景也该有维族色彩。可现在这幅画呢?

大家不约而同地朝那幅画望去。果然,这分明是一个汉族的少妇一个中原女子。

可她的衣服袖口这儿,卜行健仍不死心似的指点着:是龙的花纹啊,就说她不是香妃,不是容妃,也该是皇宫里的哪个妃吧?家父曾说,这画作者是郎世宁。

不不不,胖专家摇着他的大头,变戏法儿似的从皮包里抽出一个纸卷,展开让大家看:你们看这个,这是这幅画的原本照片,你们手里这幅画是临摹改绘的,这是一目了然的呀。

真的,两幅画几乎是一样的,只是衣服颜色改成红的,而镶边改成蓝,袖口花纹改成了龙纹……胖专家从容不迫一一道来,指出起码有三点说明此画不是香妃画像:一、衣服的龙纹主要用于朝服、吉服的袍褂,而且胸前、后背、两肩都是配套对称的,这种袖口龙纹的便装是根本违反清朝制度的;二、画中女子的发髻样式、服装样式都不是宫中女子的打扮,而是光绪年间中国南方汉族女子的装束;三、女子手里拿的香串是由香木、珍珠、翡翠等穿成的,这叫多宝串,这种串乾隆年间还未时兴并流传,倒是慈禧时代常见老佛爷手里拿着……所以,这画是假的。是临學时有意改的,可漏洞百出。

那么原画是谁呢?应该是光绪年间南方一位汉族富家奶奶。是谁把她沩造成香妃像的?又是为什么而伪造?那可就是千古之谜了。

沉默了一会儿,卜行健笑笑,轻轻地把那幅画卷了起来;不管她是谁吧,对于卜家来说它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而且又是失而复得的。也许,这就是与卜家有缘吧?

赵光暗暗摇了摇头。他想说,为了这幅画争争斗斗血雨腥风,不吉利呀。可他没说。

大家走出博物馆的大门时太阳正在西山的边际处烧成一团炽热的火球。博物馆门外的广场反射着一片金灿灿的光芒,把大家刺得都眯起了眼睛。火烫的空气包裹着每一个人,逼出大家毛孔里的汗水,使他们仿佛一下子又从遥远的时代回到现实。

赵光站住,转过身严肃地面对民瞀们:你们现在是不是在想,整个事件只剩下一个谜底没有揭开了,那就是梅有明的被杀。而这个谜底就在我手里?

年轻人们互视一眼,什么也没说。

赵光仰面向天,叹息着:这件事已经伤害太多人了。我为什么有些事不愿说,我是不愿意再有人陷进去啊。没有意义,没有必要,过去的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卜行健无言地拍拍他的肩。

赵光继续说:就在判明这画是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明白了。不值得,为了一个假的虚的玩意儿这么拖下去不值得。我自己无所谓V可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去干坏事……应该了结了,结束了。

我确实没有杀梅有明。我找到了梅有光,他非常害怕,邀我晚上再谈。我去了郊外的约会地点,可来赴邀的是他弟弟梅有明。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怎么得罪他哥了,他哥让他来要我的命!连太阳也似乎颤抖了一下,年轻人们都被吸引住了。作孽。卜行健叹息一声。

据赵光讲,他当时非常气愤,一五一十向梅有明讲了当年的故事。梅有明听完,愣了半天说,你走吧,我这人流氓归流氓,可不乱杀人。他让赵光快点离开本市,别再来找梅有光了。赵光答应下来,第二天清晨便结账离开旅馆准备返京。就是在旅馆外面的小巷里,他让人用带麻醉药的毛巾捂住了嘴……

赵光还说,他第二次离家是去原来插队的地方寻找吴启林的,他想这个人应该是好说活的。可这个没有返京的老知青早音信皆无了,村里人还记得吴启林这三个字,可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追问了很久,有个老农才回忆说记得小吴那娃往山里走了。他便往山里追,一个村一个村地打听,最后得到的消息却是吴启林死了,被人杀了。

赵光说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知道厄运早早晚晚还会找上我。我不能回家,不能给潇潇带来不幸。可又不能远离潇潇,因为我要保护我的女儿……

当晚,刑警分队长哈一峰率刑警肖重、户籍瞀王达明和大学生金翌一一在大哈向领导汇报时隐瞒了他的存在,登上南下的火车,直奔那沃江边的小城。

义回家乡了。肖重感慨地说,可却是去办这么一起挺让人别扭的案子。要是那胖警察听说我是回家乡传唤他敬爱的梅副市长,该笑呢还是该哭?

可他们没想到,等着他们的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由于没事先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所以也就没人到车站接他们。好在他们已经来过一次,叫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办公楼,寻着胖警察的名字就闯进去了。

胖筲察正在挂着“副队长办公室”牌子的小屋里鼾声如雷地睡觉,被值班员推醒时缓了半天劲儿才认出面前的客人是谁。认清了,那股子嘻嘻哈哈掩盖下的精明劲儿就又流露出来了。他打着哈欠说,昨晚弄个流氓案子,一小流氓拿镪水泼人家女的,瞧谁衣服高档就泼一下子……怎么着几位,还是那起经济纠纷吧?大哈一愣,说:不对,我们是……话没说完就让胖驚察抢过去:走走走,我请你们吃饭,回头带彳尔们要钱去。这年头儿,欠钱不还的主儿比债主还厉害呢。说着冲肖重挤了挤眼睛。

肖重知道这老家伙心眼多,便暗示伙伴们不要再问。一行人跟着胖警察走,出了刑瞀队穿大街走小巷,曲曲弯弯地走了许多路。几次在街巷的缝隙处见到长江的水在阳光下闪烁,令人恍惚觉得他们是在城市里兜圈子呢。大哈几次想说话,都让肖重和小王给挡回去了,气得鼓鼓的可也没辙。直到大家都觉出腿有些酸了,胖警察才把他们领进一家小店。爬上木楼梯,在圆桌边坐定,老板沏上茶来,胖赘察换了一脸严肃,问:还记得这儿吗?肖重一点头:当然,梅副市长在这儿给我们设宴接过风。胖警察说:梅副市长死了。

一句话如一盆凉水,把众人浇了个冰凉,连大哈也一下子傻眼了。好半天肖重缓过劲儿来问:死了?怎么死的?自杀。胖警察说,从衣兜里掏了一张纸:别怪我神秘兮兮的,这事儿在我们这儿可是机密。死个副市长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你们自己看吧。我复印了一份留着,就知道你们要来。这是一封遗书:

市委、市政府各位领导:

当你们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丧身于长江之中了。就算这样,我也无法洗刷我给你们带来的耻辱。

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不配接受我目前所有的地位、称号、荣誉。我死之后,请求将一切一切全部撤消,就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梅有光这样一个人。

20年前,我与马平、吴启林在我们插队的陕西乡下制造了一起冤案,造成了我们的同学卜行健家破人亡的惨剧。关于这幕惨剧的详情你们可以与北京市公安机关联系,我相信他们迟早会了解全部内情的。我为当年的事情而自责,一种内疚感20年来一直在折磨着我。可这些都不必再提了,下面我要坦白的是我新近犯下的罪行。

前不久,我的同学赵光突然从北京来找我,带给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年的受害人卜行健已从国外回来,而且大有复仇之势。赵光是了解当年内情的人,他劝我去向卜行健遒歉求得谅解。可我却认为这种谅解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反而会揭开昨天的伤疤,把我这样一个人的过去暴露在光天化曰之下。我反悔过去的所做所为,可后悔已经晚了。

赵光激烈地指责我的自私和罪恶,我知道他一有机会就会揭发事实真相,于是我起了灭口之心……

没想到我的弟弟没有下手,反而回来指责我的自私我的冷酷我的虚伪,连我平时不给他钱挥霍也拿出来做为攻击我的武器。我急了,我绝望了,我分明陷入了背水一战的绝境。争执中,我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后来我又袭击了赵光,抢了他的衣物给我弟弟换了装,目的是把目标引向赵光,因为我知道公安机关迟早会认出那尸首不是赵光,那么,衣物就会成为一条线索。

我又想到赵光还会去找吴启林。尽管我知遒吴启林小心谨慎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竟然为了当年的事连返城都放弃了,躲在一个小村子里。唯一有联系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可我还是怕赵光找到他。我知道吴启林的内疚更甚于我,他甚至几回想去自首。他和我联系的唯一目的就是没完没了的倾诉烦恼……

我赶去找他,告诉他卜行健回来的事,他顿时疯了,哭着喊着要去县里自首。我只好把他也杀了。

我在他身边留下了金健牌香烟头,也是为了把线索引向北京引向赵光。

一切我都做的天衣无缝吗?似乎可以这样说。但是凡犯罪者最致命的弱点是在自己心里,是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谴责。最后的失败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亲手毁掉自己的悲哀啊!

曰子一夭一天过去,我便在这种自我折磨中一天天地走向疯狂走向毁灭。到今天我终于无法忍受了,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吃没喝没睡,反反复复地想、想、想……我下定了决心:既然那么多人都走了,也该轮到我了……

梅有光绝笔、大家看完这封字迹潦草的遗书,久久地没人说话。长江的波涛声此时听得非常清晰,就象人的呜咽。是他的笔迹吗?肖重轻轻地打破了寂静。胖警察沉重地点点头:鉴定过了。大哈也问:尸体……胖警察看他一眼:长江太宽了也太长了,它会包容一切。

他的话象个诗人,却沉重得如一块巨石。

自从有了太阳与地球之后已过去了无数个夏季。公元1993年的这个夏季和过去的每一个夏季并没有什么不同,既不比过去热也不比过去凉爽。它实在是一个普通的夏季。但这个夏季对于中国北京耳垂巧同135号的全体居民来说却具有某种历史感和恐惧感。它注定要成为这个院落永远的活题。这话题使每一个人都仿佛懂得了许多东西,连野丫头刘小丽都仿佛长大了许多,她说:咱北京人就是北京人,有情、有义、有爱……

这天晚上在宾馆卜行健的房间里,赵光和一个矮胖的女子在为准备冋美国去的卜行健送行。介绍那女子时,赵光说:还记得柳燕吗?咱们班的。当年我把孩子抱回来,就是柳燕偷偷陪我送她们去的县医院。后来,又是她趁探家把潇潇带冋北京交给她嫂子抚养,直到我调回城里。没有她,就没有潇潇啊!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连那几个小民警找她她都没说……

卜行健握住柳燕的手,久久说不出话。其实也无需再说什么话,过去的事情太多太多,是几句感谢的话所能表达的吗?他又抓住赵光的手,感叹道:让我说什么好啊。潇潇,潇潇……他热泪盈眶了。

潇潇的伤已经好了,明天你们……你们父女就相汄了吧?她终归是你的血脉。赵光说。卜行健惊异地看着他,见他正微笑着,可那笑容后面明明隐藏着痛苦和忧伤。是啊,他抚养了潇潇20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一个刚落生不久的孩子带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为了平复自己心头的内疼牺牲了多少东西啊。没有结婚,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几乎断绝了和亲朋好友的来往。潇潇是他唯一的慰籍啊,难道真让他晚年孤身一人地去陪伴暮鼓晨钟吗?还有潇潇,那么善良的姑娘,会抛下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吗?卜行健为难了,说不出话了。他20年来朝思暮想的女儿,他唯一的亲人……该怎么办呢?他望望赵光,赵光也在望着他,两双眼睛相互交流着内心的话语:认了吧,潇潇应该跟你走,她是你唯一的女儿啊。不,不,她也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能离开她吗?能的,我一个人能过,有什么事儿还有邻居,你知道胡同里的邻居有多么好。可是女儿究竟是女儿,我不能认她不能带走她……

老卜,赵光勉强笑笑:你不是嫌潇潇的眼睛……卜行健象被烫了一下似的叫起来:那样的话我还是个人吗?我是说我这个父亲虽然是亲生的,可我没为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做过一点儿什么。而你,而你给了孩子一切,现在夺走孩子,我不太残酷吗?

可潇潇已经有一点感觉了,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她的身世,这个秘密早晚得揭开。她已经知道你这个人。早晚知道你姓卜……不,揭开不揭开我都不能把她带走。我可以来肴她,可以带她和你出去玩,带她去国外治眼睛,但不能让她和你分开,不能让她和这块上地分开。你可以告诉她我不姓卜,我姓赵!再说,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她和那个大学生金翌……

赵光无语。他抓住卜行健的胳膊,用力地摇摇,仿佛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卜行健笑笑:你这一握一摇,把几辈人的仇都化解了,化成云,化成风,化成年轻人们当笑料说的陈年往事了。

赵光感叹道:真没想到啊,那么一段恩仇,竟然被人利用,引出那么一大篇故事来。人哪,真不可思议。

一直没说话的柳燕这时慢悠悠地插了一句:旮句话不是说,一切向前看。卜行健点头,向前看,对,向前看!什么也不用说了,明天太阳一出就又是一个新的日子了。这一辈子咱过了一半了,下半辈子好好过吧。赵光说:可我总觉得一话没说完就让卜行健给拦回去:说说咱们的同学吧,还有多少能联系上的?

这一夜三个老同学聊到很晚,说说笑笑哭哭,还喝了不少的酒。许许多多往事都在这一晚上鲜活起来……

第二天上午,两辆轿车开到饭店门前,大家来送卜行健去机场。前一辆车是王府饭店的绿色豪华出租,马沛沛的一个职业高中同学开着,赵光坐在旁边,沛沛和金翌扶着潇潇坐在后面。潇潇的伤好了,作手术时剪的头发却还没长起来,戴一顶护士帽,把小脸儿映得粉中透白。后一辆是刑瞀队的切诺基,开车的是大哈,坐车的当然是小王和肖重。

饭店前台服务员却给了他们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卜先生已经走了,他留了封信给大家。

赵光急切地打开老同学的信,却只有寥寥数行:我走了,因为我怕见到潇潇会动摇了自己的决心而与她相认。不过我还会回来的,再回来时一是要为女儿的眼睛尽点儿力;二是要为国家尽点儿力。替我向那些年轻人告别。再见。

赵光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连连叫道:这个老卜!这个老卜!车上約潇潇抖动了一下,低低地说了一句:他还是姓卜……我们追他!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告诉他……赵光的声音淹没在马达的轰鸣里了。车子掉头,这回是切诺基在前,汀亮了警灯,风驰电掣般向首都机场驶去。

车上,潇潇颤抖着声音问:爸爸,他、他真的姓卜?赵光看看女儿,说不出话。马沛沛早在一边擦着眼泪了。

潇潇靠到金翌肩上,喃喃地说:他姓卜,他为什么不承认他姓金翌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是机场路茂盛的绿化带,在阳光下抖擞着蓬蓬勃勃的朝气,但树梢处已零星地生出几片黄叶,仿佛预示着这个夏季即将结束。可这故事结束了吗?金翌想:也许还没有。那个梅有光是真的自杀了吗?他会不会又重复着这故事中已重复多次的情节呢?但不管怎样,只要潇潇过得安宁、幸福,我就心安了……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潇潇的发际,又把目光移向远方。

远远的,天际处有一只风筝在飞,红色的,血一样的红,在蓝天上仿佛是一枚耀眼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