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家开过古玩铺,会不会是一件什么古玩?金翌灵机一动,说。肖重摇头反对:你这也太象电影演的了,那帮编剧导演们就爱在什么珍宝啊文物啊什么的上面下功夫。

金翌脸一红:那也未必。我看没准就是这个原因。电影也不是凭空编的呀。

大哈支持金翌:这还真不是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而且,金翌脱口而出:这个C我也有点儿推断,大概一他突然停住不说了。

大概什么?你找着什么线索了么?是谁?三个警察被吸引住,七嘴八舌地盯问。金翌却死闭住嘴不往下说,只说是瞎猜,闹着玩的不准确。肖重气得说:你就是没个痛快劲儿!金翌却只是不吭声。聊了一会儿,大哈忙着回队里汇报,拉肖重一起去,说是两个人互相补充好说话。等两位刑警走了,小王低声问金翌;你是不是有点怀疑一个人?

金翌点头说是。小王便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个字:他?金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只是感觉,可惜没任何证据,所以我不敢说。小王说:我理解。唉,过去总看人家刑警眼热,没想到办个案子这么难。难才有意思不是?金翌说,我是不怕难的。可是我怕伤害好人。看见潇潇难过我就……

潇潇是好姑娘。小王认再地教育金翌:别犹豫了,再犹豫你就真伤害她了。而且你千万别嫌人家眼睛不好,一个善良的人是不应该嫌弃残疾人的。再说……

得啦得啦!金翌叫起来:我没请你给我上感情课。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他严肃起来:真的,我自己明白,都明白……

旧北京的茶馆有好几种。清末民初有大茶馆和二荤铺。大茶馆局面广阔,一般有三五间门脸儿,六七间房屋。柜灶之间有把显眼的“大搬壶”,壶高五六尺,直径三尺,以红铜制成,两旁有壶嘴儿。这壶高悬在屋梁之下,常年热水沸腾,可说是大茶馆的标志,没它的就够不上大茶馆,只能箅二荤铺。当年的大茶馆与二荤铺都备有菜饭,尤其以烂肉面著名,并不单单供应茶水。

到了三四十年代,大茶馆已经衰落,取而代之的是中小型的清茶馆、书茶馆、棋茶馆和简陋的茶棚。赵家老爷子赵承远张罗的小茶馆,就是间棋茶馆。

这小茶馆简单极了。用砖砺成的垛子,搭上长条木板,木板上画上几个象棋盘,这就齐了。来喝茶的多是卖苦力的主儿,花上仨瓜俩枣的,喝两碗高末儿,聚精会神地下上几盘棋,也箅是个乐子。这样的茶馆收入并不好,自然是因为客人不多茶资也不高,只是维持而已。赵承远一来为招徕顾客,二来也是念旧,在屋里墙上挂了几只风筝箅做装饰。这几只风筝很有名堂,都是俗称的所谓“锅底”,即将规范的沙燕图案反画,把原该上色的地方留成空白,把原来的空白涂上颜色。用黑颜色的叫“黑锅底”,用红颜色的叫“红锅底”。为什么挂这么几只风筝?谁问,老爷子也是笑而不答。

日本鬼子来了,赵森禄借口有病辞了差,回家帮父亲操持茶馆。可这年月谁还喝茶下棋?亡国奴的烙印让每个北京人的心都时不时地隐痛。茶馆开着和关门一样,可关门日本人又不批准。好在茶馆这买卖开门也就是烧两壶水,没什么别的开销,可父子俩脸上都没有笑容。

有一天赵爷子哆哆嗦嗦扎了一只铜钱大的小风筝。赵森禄看着,说:爸,您弄它干什么呀?老爷子说:祖辈儿传下来的手艺呀,搁着就生了。赵森禄说:要不您教教我吧,我老自个儿瞎琢磨,诀窍一点儿没有。我也该学学了,不然手艺该……老爷子叹着气看儿子:还学吗?有用吗?冲卜家,你爷爷告诉我,不准再卖一只风筝……唉!

卜家,又是卜家。可卜家现在也不走运。绸缎庄也半死不活地撑着,姓周的老板也就是卜超一的岳父脑溢血死了,小老板卜超一也只能整天坐在柜台里发呆。粮食都没了,人们吃的是混合面,谁还买布?

可就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仇恨仍然是仇恨。那一天茶馆进来两个日本人,一官一卒。那当官的细高挑,白净脸,戴一付金丝眼镜,若不穿那身军装绝无丝毫军人气派。那当兵的是个半大孩子,脸色苍白,眉宇间和那军官有几分相似。阅人多矣的赵老爷子一搭眼就认定他们是亲戚。可这对儿鬼子亲戚上这儿干嘛,他心里可没谱。

老爷子看着这两人坐下,看着他们很有兴趣地四下打量这间茶馆。那半大小子一会儿摇摇木板,一会儿又摔摔棋子,叽里咕噜地大说日本话。老爷子心里觉得别扭,可又不好说什么,北京人从没有把主顾往外轰的传统,即使是日本主顾。他扭过头去,打箅为这两人倒茶,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惊喜的叫声。话听不懂,可语气却明白,活象拣了个元宝似的激动。回头去看,那日本军官正彬彬有礼地向他招手呢:你的这风筝,是买的还是做的?买的话,哪里能买到?中国话居然说的蛮标准。

老爷子从没有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历,何况是占了北京城的为人人痛恨的日本人。他有些怕又有些犯休,心里极不舒坦。他没想到人家问话,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一句:是我做的,怎么啦?

那日本军官听了由衷地称赞:好,好,漂亮大大的。这真是工艺品啊!说着说着话题一转:你的,能不能卖给我一个?就一个?老爷子愣了。卖?他发过誓不再卖一只风筝;不卖,日本人干么?要是拔出刀来给我一下子怎么办?看着这俩日本人诚恳的目光,他犹豫了半天,吸口长气镇定一下自己,说:这是我做了给自个儿解闷的,不卖。

日本军官眼里的火苗熄灭了。那小日本兵看出点盾目来,摆出了一脸哭相。愣了一会儿,军官站起身走到老爷子跟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躬,把老爷子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见过日本人给中国人鞠躬的?正手足、无措,那日本人说出一篇活来。原来那小日本兵是1他唯一的侄子,当兵到了中国没打仗就突然病倒了,白血病,可能否挽救他那年轻的生命还是很难说的事情。这侄子从小喜欢画画,战争中断了他学画的学业现在疾病又要夺去他的生命了。他刚肴见这几只风筝喜欢得不得了。看在病人的份上就求您卖给我一只吧。那日本军官大概从来没有低下过他那高傲的头,可为了侄子他只能低三下四求一个中国老人。他为什么不强行抢走风筝?他完全可以给老人一个嘴巴然后拿起风筝就走的啊。不是已有无数日本人这样做过或正在这样做吗?赵老爷子大概正是被这少有的礼貌和文雅所感动,他稀里糊涂地就做出了一个很出乎他自己意料的决定:卖是不卖的,你爷俩喜欢,就挑一只吧,箅我送你的。

这是那场残酷战争中人性的一次小小的闪光,除了赵家自己几乎没人再记得这个故事。可这件事使赵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为这条街上不仅有赵家还有卜家。

那一对儿日本人连连道着谢举着风筝出了茶馆的门。赵家老爷子一时觉得自己办了件善事而心胸舒畅许多。他忘了对方是曰本人,殷勤地把他们送出门来。正当日本人再次向他躬身时他感到了一双冰冷目光的注视。他回头,于是他看见绸缎庄小老板卜超一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下伫立。他一下子僵在那儿了。

这天晚上他们没再窝在潇潇家的小屋里密谈。金翌建议到护城河边小公园去谈因为那里凉快。赵光不愿去,小王便直截了当把他们研究的方案告诉了赵光,说您索性就露面吧不然我们费劲那个背后下家伙的主儿也费劲。赵光听了无语,然后长叹一声说:我早说过一切听天由命。好吧,我就当一回鱼铒,也就是鱼钩上那蚯卿,让你们钓回鱼吧。

潇潇听了又是哀哀地叫一声:爸……金翌悄悄抓住姑娘的手,姑娘抖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于是几个人到了护城河边的草地上。白天下过一场雨,草地上一片蒸腾的热气。

星空点点,波光粼粼,追蜻蜓的孩子带过一阵汗味的风,练太极拳的老者则给人一种冥冥之中的安宁。就在这样一种氛围里,年轻民警和大学生听到了赵家和日本军官那近乎传奇的故事。

后来呢?当赵光久久的停顿之后,金龙轻轻地问了一句。他真的被那翻开的历史所吸引。从中感到老北京的一种苍凉。

后来……赵光苫笑着,后来那卜超一走近我的曾祖父,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他真的说的很轻,可老爷子听了不亚于一声雷……他说什么?说什么?

他说,赵家原来巴结上日本人了,准备当汉奸了……三个年轻人都哆嗦了一下。这话今天听起来仍然让他们震撼。中国人是自尊的,北京人是自尊的。中国人北京人当中当然也出汉奸,可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弯下自己的脊梁的,否则也不会有八年抗战的胜利。对于一向豪横耿直的赵家老爷于来说,一顶汉奸帽子该是何等的耻辱!

当时,老爷子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脑门上。他一把抓住小老板的胸口,气愤使他的舌头也变得僵直:你、你、你血口喷人!你胡说什么!

我是胡说吗?卜超一不挣扎,只轻轻巧巧地笑,笑里含着深深的阴毒:送日本人风筝,哼哼,你还要卖国吧?

赵老爷子怒吼了:卜超一I咱们两家有仇不假,可犯不上这么陷害人!你不怕损阴德吗?

阴德!卜超一也喊起来,你在背后给我爸爸下了黑手就不损阴德吗?我爸爸不过开了几句玩笑啊!

周围渐渐围了许多人,拉洋车的,倒水的,卖盆糕的,打鼓的……大都是熟人,大都是邻居。可没人上前劝架。谁也知道这两家的恩怨出过人命,谁愿蹚这浑水呢?

卜超一见人多更来了劲,盯着赵老爷子揶揄道:怎么着,老少爷们可都在这儿哪,要不要我把那点儿事说说。

赵承远老爷子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他松开卜超一,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人群里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卜超一则发出一阵胜利者的大笑。可他的笑声刚响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赵老爷子手提一把茶壶又走出了茶馆。仿佛是有预感,人们沉寂下来。赵老爷子直走到卜超一面前,沉着声音说道:告诉你姓卜的,我赵家没什么大本事,但也不靠舔屁股沟子活着!当汉奸,休想!话音未落,那把大茶壶已抡圆了砸向自己的脑袋!

瓷片和热茶四处飞溅,卷起围观人们的一片惊呼!卜超一的脸刷地白了,禁不住倒退三步。而赵老爷子却没有倒下,他直立着,听凭血和茶一起从头上流下来。

爸一一早有人给赵家报了信儿,赵森禄、赵世明父子飞跑而来正看到那悲惨的一幕。他们大喊着冲进人群,扑向他们的亲人他们的长辈……

护城河边的夜变得沉重起来,赵光的叙述随着河水流淌着眼泪。

仇就这么一代一代结下来了。赵光感慨道:我常想,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小王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盒烟,笨拙地点上一支。金翌闷声问:你不是要戒烟了?小王说:听了这事儿,心里累。

给我一支。赵光说。他平日也不抽烟,这时点上火便咳嗽起来。潇潇摸到爸爸的背为他捶着。赵光拍拍女儿,苦笑着说:到我们潇潇这一辈儿,该结束了吧?卜家那位老兄也不知在哪儿,他也该原谅我了吧?

但愿他会……小王突然说,可是您……有些事也得说清楚啊。说清楚什么?

当年,“**”时候的事儿。还有,还有梅有明……梅有明的事儿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杀的。我让人抢了……

可偏偏抢您的人是梅有光的弟弟?这太巧了吧?

梅有光……赵光仿佛没想到对方已掌握了许多事情,他不开口了,似乎在考虑。

金翌看看潇潇,谨慎地选择着词句:赵叔,我们查了许多人,知道了许多事。我们知道您去找过梅有光,还知道您第二回出去大概是去我吴启林或马平。你们曾经是号称“四大金刚”的好朋友……不过我想人不会是您想要杀的,大概是他要杀您而您正当防卫。赵叔,为了潇潇,您说实话吧,别再让她为您担心了。

赵光不作声。他看着潇潇,看着看着眼角渗出了泪水。他把泪抹去,摇摇头,平静地说道:

你们不相信吗?那好,请你们解释下面这个问题:如果我杀了梅有明,岂不管怎么杀,那么我把衣服、身份证都留下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让人们以为是我死了而我应该藏起来。可是你们知道我没有藏起来,我大大方方地回来了,这不是矛盾了吗?如果这样我的衣服啊身份证啊花招不就白耍了吗?这不正说明我没杀人吗?你们说,这是不是呢?

金翌和小王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这一段时间他们分析推理调查折腾了一溜够,而现在最原始的情节上却出了一个大漏洞!一个大差错!

真的,这该怎么解释?

如果是赵光杀人他为什么做出前后矛盾的举动?如果不是他杀人他的衣服、身份证又怎么会在死人身上?

第二天早晨刘大爷照例早起去遛鸟,哼着京剧走出屋门就看见葡萄架下有个男人正洗睑呢。听见门响那人抬起头来,笑吟吟地打招呼:刘大爷,早啊?一下子把老爷子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儿晚上,快半夜了。赵光说,遛鸟去您?

刘大爷也不知怎么的有点慌,啊啊了两声儿忙走了,边走边嘀帖:邪门儿,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什么事儿啊。

徐大妈是隔着厨房的窗户看见赵光的,她举着牙刷就出来了一怎么碴儿啊老卜?这一程子你上哪儿了?心里烦,出去走走。赵光说。

哎哟喂,你出去走走,潇潇受得了吗?你倒是言语一声儿啊,曰崩一下子,好,颠儿啦!

金翌也从屋里出来热情亲切地和卜叔握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问身体好不好,自己觉得自己演得挺象的。

张老师也出来了,扶着眼镜瞅了半天,说:老卜,改革开放还真彻底,尊家成了流动人口了。赵光忙笑道:哪里哪里,您又拿我开涮。

金翌自自然然地往赵家走,大声问:潇潇,买油条么?我给你们捎来?潇潇的脸出现在门口,金翌一眼就看出那脸上的忧郁与担忧。他忙扭过脸装没事人一样。他知道潇潇的心一直在痛苦中煎熬,这个盲姑娘一定在现实面前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这两天她极少说话,心的沉重使她的嘴唇也变得干涩而笨拙。而金翌又能说什么呢?他也许根本就无法为潇潇找出一个不变的父亲!

他转身往外走,发现赵叔一直在盯着他看。见他回头,赵叔忙说了句:那什么,翌子给带俩油条吧。

金翌无精打采地往院门走。潇潇的情绪影响着他,使他也高兴不起来。那种不知自己对错的困惑又来搅扰了。他刚迈上台阶,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马沛沛,心里就更烦了。

西餐厅服务员今儿打扮得特别俏丽也特别利索,短衣短裙把凡可以暴露的身体部份都暴露无遗,一根细小的金项链随着她弹性的脚步晃来摇去。走到金翌面前,她的话和刺鼻的香味儿一起喷过来:金翌哥,瞧我的项链好看么?昨儿刚买的。金翌随便瞥了一眼:还成。马沛沛不依不饶:什么还成?你根本没好好看嘛。金翌说:好好看?再好好看连你里面的都看见了。马沛沛气得伸拳捶他:讨厌!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坏。金翌一闪,正和一个进院来的大汉撞个满怀。那大汉一身农民装束,扶住金翌问道:哎劳驾师傅,卜家住哪儿?

金翌扬声叫道:卜叔,有人找您。院里的人一齐回头,那熊似的汉子抢先一步叫道:叔!叔!您不认识啦?我是您侄儿呀,平谷来的!

平谷?赵光愣愣地看着来人:我怎么不认识你?来人跺脚说:哎呀叔,也怪我和我爹,有十几年没来了吧?上回见您时我才这么……赵光恍然想起来了:哦,你是卜、卜……那人说:卜大山嘛。赵光便向邻居们介绍说:一个远房侄儿,平谷金海湖那边儿的。

张老师笑道:老卜啊,还真巧,你一回来亲戚也上门了。别说,还真没见过你家来过亲戚。

是啊,赵光感叹,我这人懒,亲戚都疏远了。又回头朝屋里叫:潇潇,来客人了,你出来一下。

金翌一听这话便扭头走了,他不愿看见潇潇愁苦的脸。西餐厅服务员忙追上来,大大方方地伸手来挎金翌的胳膊。金翌一挣说:干嘛?认错人了吧?马沛沛扫兴地撅着嘴,赌气不走了。金翌走出院门,懒懒地往胡同口的早点铺走。走着走着,他身后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回头一看,是小王。

小王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警服夏装,显得挺精神。他四下看看,小声问道:院里干嘛呢?金翌闷闷地问答:认亲呢。跟电影演的似的,孩子,我就是你的亲爹啊!小王哈哈大笑,笑过看看金翌却绷着脸:你好象很不高兴?金翌说因为我发现我在伤害潇潇。

小王沉默了一阵,说:也许,等一切都结束了,大家也就没烦恼了,包括潇潇。

不见得吧?金翌低声说。

也可能的。小王同意。

那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嘛要这么干?吃饱了撑的?哪能这么说?你难道只为一个潇潇活着?你得把眼界打开一点儿嘛。我们千这行的为的是整个社会安宁,不能只想一个人。对不?

理论上对,可现实呢?

现实……现实是我们必须把一切都搞清楚,现实是我们必须把那个C挖出来。对不对?

金翌不吭声。小王也就不再说。两个人默默地走。走着走着,金翌问:哎,你那女管效队长呢?小王啪地给他一掌:不许你胡说啊!她去查钱琛了,有点戏。也是巧了。昨天她逛商场,抓了个掏钱包的小子,一审原来是钱琛的表哥,两人平日还挺亲,知道不少事儿大概。她抓紧突那小子去了。她倒真是能干。金翌说。当然。小王骄傲地承认,比我强多啦。金翌见小王兴致勃勃一付陶醉于爱情之中的样子,想自己和潇潇还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不禁有些嫉妒,话便懒得再说。两个人默默走到早点铺门口,刚要拉门,刘小丽正咬着根油条出来,见是他们俩,这野丫头叫起来:正好,我有情况跟民瞀反映。小王也不当回事儿,笑道:你也会反映情况?刘小丽说:怎么了?这可是重要情况。金翌哥上回我要和你说你就不听,真没劲。说得金翌无可奈何:得得,这回你说吧。

他们真没想到,这小姑娘真说出一件让这扑朔迷离的案子一下子柳暗花明的事来……

肖重是在西单华威大厦抓住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偷的,当时她是去为母亲挑件生日礼物。尽管母女关系挺冷淡的,可母亲毕竟是母亲。

于是她便发现那小子贼溜溜的眼睛老往人的身上瞅,于是她立即判断出这是个掏钱包的小偷,因为正常顾客的眼睛应该是看商品的。她跟着这小子转了两圏儿,当他把手伸进一个女孩儿挎包时卡住了他的手腕。

本来她把这小偷交给当地派出所就可以了,可当她问这小子住哪儿而小子回答盾毛胡同时她动了一下心。

她问他认识钱琛吗,那小子吐出一个钱字便闭了嘴。而肖重立即判定他认识钱琛,于是告诉派出所同志说这小子我带回分局了,你们帮忙派辆车。那小子一听上分局腿就软了,说阿姨我承认我认识钱琛而旦他是我表弟,您千万别让我进看守所。肖重说既然你承认认识钱琛我更得带你走了,我求之不得地找你这么块料儿呢。

其实公安机关办案常有这种情况,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就在金翌和小王在早点铺排队买油条同时兴奋不已地议论刘小丽提供的线索时,肖重攥着个面包再次提审了那个沮丧的小偷。继续说说钱琛吧。她单刀直入地说。

是。小偷偷偷地看她一眼,心说这个漂亮的女警察干嘛揪住钱琛不放?对,那小子那天说去找老师问功课,后来就再没回来,这准是让我提供线索呢。得,将功补过,有什么我就都说了吧。

于是他说了那天他和钱琛路遇的经过。他说他的母亲是钱琛的姑,眉毛胡同这个院子是钱家的私房产业,钱琛的父亲也是再婚之后才搬走的,留下间小屋给钱琛。他说他和钱琛年龄相仿,过去又一个学校,故而挺亲热。只是后来他上了重点高中而钱琛没考上,才分开了。他还说上次警察去院里了解情况时他想揭发来着,可他妈不让。

你还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啊?肖重忍不住皱眉道:够光荣的!

小偷立刻摆出一脸哭相:阿姨我这是头一回,您给我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

机会得你自己创造。肖重说,你昨天说钱琛搞过同性恋,是真的吗?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我向……保证。这小子当然觉得此时此刻拿那个伟大神圣的名字起誓不亚于亵渎,所以舌头打了个转儿含混过去了。

是让一个什么人拉下水的?

是。钱琛自己说的。去年夏天的事儿吧?他跟我哭来着。哭的时候怎么说?

就说他遇见坏人了,把他毁了,他觉得自己特恶心,没脸见人。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看他慢慢也就没事儿了,学得还挺爱打扮,头发梳得倍儿亮,还喷香水呢。当然,不在一学校,大伙儿也都忙,我了解的也不多。

你见过他……收集妇女内衣什么的吗?没有。他看过**录像。是,我经不住他拉拢腐蚀,也跟着看了,我有罪……那片子也有同性恋的内容,他看到那儿就笑,特坏的那种笑。

你常上他那小屋去吗?过去常去,后来不了。他老锁着门。见过谁找他吗?

没有……我说明一下,他那屋在外院,我们家在里院,要有人晚上找他我们也不知道。实话?

句句是实话,有一句假的您多判我几年!甭跟我来这一套。说,到底是第几次作案了?真的,真是第一次!您看您老不信……我跟您说我也是没辙了,怨我自己不争气,这么大个子偏迷上游戏机了,整天泡游戏厅,钱实在是……我后悔呀,我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呀,爹妈都盼着我成材报效祖国呢……

他泣不成声了,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把挺英俊的一张脸弄得象个花瓜。

肖重忍住心里的腻歪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便再次让他把钱琛说去找老师那回叙述一遍。她虽是个刚出道儿的小刑警,可从老同志那儿早学会了这一招儿,反复盯问前后印证以戳穿谎言找出漏洞。这当然需要审问者的耐心和细心,而肖重办起案来是不缺乏这些的。

于是那小子便又说了第三遍。他说那天头疼,便请假没去假期奥林匹克数学班上课。上午九点多,他上街给自己买了两盘新出的磁带。回家的路上,在眉毛胡同口碰上了表弟钱琛。

他提着个普通塑料袋,就是大商场赠送的那种带广告的购物袋,挺轻挺空的,好象没装多少东西。我问他干嘛去,他说找老师问功课。我说你丫还真进步了,放假还找老师去。他说其实我也不想去可老师叫去。我又问他考试怎么样,问他最近和他追的那小妞有进展没有。他挺不爱说话,好象不大高兴。我们就分手了,聊了也就十分钟。

肖重不动声色地听,眼睛在上次的审问记录上核对着内容,不时拿笔在她认为重要的,如“九点多”、“不高兴”、“老师”之类的词句下划条横杠。在“购物袋”三个字的旁边,她还划出一个箭头,写了三个男孩般粗壮的大字:

游泳裤?

没发现有人跟踪吧?见赵光和大哈进门,小王问。

没有,一切顺利。大哈说。赵光在椅子上坐下,四下打量一下,然后说:我向你们声明在先,我是来说明情况帮你们破案的,可不是来让你们审问的。我没有罪。尽管有呰事我可能说不清楚或者你们不信。

大哈看看小王,小王看看金翌,三个人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好吧,大哈说,您随便讲,就当是给我们讲故事,行吧?赵光不说什么,和尚打坐般地静默着。三个人也不催促,他们只有等待。电风扇吹出热呼呼的风,使这种等待变得令人难耐。

好半天,赵光开始讲了,他讲的是“**”中那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是事后才知道他们三个联名告发卜行健杀害老羊倌的,是梅有光告诉的我。我当时急了。问他们有什么根据这么说。梅有光不吭声,只笑笑。我追问急了,他说:我们造反时干了那么多事整了那么多人,你都问根据了吗?把咱们校长打残废那回,你问根据了吗?我,我被他问住了……

那本来就是个没有根据也用不着根据的年代啊。赵光应该说是在插队之后才渐渐悟出那狂热举动的荒谬之处的,也从那时起才渐渐对卜行健对卜家有了一种宽容一种理解。应该说他开始成熟了,开始象正常人那样思考问题了。他不仅时常问自己老校长有什么罪?自己和自己的战友们为什么打折他的腿?问自己那个教英文的女老师为什么会上吊自杀?问自己为什么革命会革到许多自己过去爱戴尊敬的人头上?还问自己赵、卜两家的怨和仇有必要永远结下去吗?

如果说他刚听父亲讲了往事之后对卜家有过强烈的憎恨,可这憎恨在和卜行健长期的接触中已经消磨了许多,而到了陕西农村这憎恨已变成同情变成宽容变成内疚了。

因此,他反对梅、吴、马三人对卜行健的陷害。反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立刻意识到他以前在闲聊天时说过的赵、卜世仇对促成这件事会有影响的,也就是说他算间接参与了这卑鄙的陷害,起码假如卜行健知道了真象会这样想。那天晚上他把梅!吴、马三位叫到塬上强烈要求他们别再这么干。梅不吭声,他是个有城府的人不轻易说话。吴也不吭声,他从来扮演跟屁虫儿的角色自个儿没主意。只有马平笑着说:为什么不呢?首先说你敢保证那小子真不恨谁吗?再者说就算咱哥儿仨冤枉他了我们也是为你嘛,你的仇就是我们的仇呀。

赵光最怕听这个,他说:我们两家的仇是老人的仇,与我们俩没关系!再说就是有仇也不能陷害人家。

梅有光说:也不全是陷害呀,他和邻村那女的睡觉是真的,那女的大肚子了嘛,整他小子完全应该。

在这三个人之中,马平是最有心计也最能出坏主意的一个,赵光估计这次的损招也是他想出来的。此时,马平阴阴地笑着说:司令,说老实话吧,你不同意也没办法了。姓卜的已被抓起来,这你知道。而这会儿他心里最恨的是你。我们没告诉他什么。当然,有些暗示,说明这是你让我们干的。由于你们两家有仇,他不会不信。所以你想和他重归于好也没有用了。

赵光一下子泄了气,望着面前的三个卑鄙小人,他几乎连指责他们都没力气了。塬上刮过一阵一阵的风,把黄土翻卷起来,时时地把他们淹没。许久,赵光才有气无力地问:你们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三个人望着他,面无表情。最后是吴启林先说话了,他问他的两个同伙:告诉他吧?梅有光立即摇头。马平也说:是的,还是不告诉的好。赵光跳起来:怎么,你们耍我?马平说:不是,是没办法。你太同情那小子了,你总想着和那小子和好把你们两家那点儿仇化解了。告诉你,你会说出去。

赵光真切地感到了绝望。人原来是这样的,可以背信弃义,可以落井下石,可以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真正的痛楚,他痛心疾首地质问这三个昨天的战友:我们可是好朋友啊,我们一起成立的红卫兵组织一起干这个干那个,现在又一起插队,可你们!

吴启林低了一下头,梅有光把目光转向别处,马平说:箅了,什么也别说了,箅我求你,只要你对这件事不作声,咱们永远是朋友,成吗?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置卜行健于死地?赵光愤怒地问。

为了一吴启林大概忍不住了,张口刚说了这两个字却被马平捂住了嘴。我们走吧。梅有光说,看了赵光最后一眼。三个人默默地往塬下走,黄土又一次把他们吞没了。

就在这天晚上,就在几个小时之后,窑洞失火,卜行健失踪!火是他们放的,我看见了……我当时太伤心了,就蹲在塬上没回去。当我看见火光往回赶时,正碰上他们仨慌慌张张地往沟里小路上跑……至今说起这事儿,赵光仍痛苦万分。他的两腮在微微抖动,手抽搐般地抓紧了水杯。

那么,后来的几把火也是他们放的了?为的是扰乱寻找卜行健的行动,也为的是制造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大哈说。

你们知道的还挺多……赵光叹息着,我不知道,我病了,说胡话,发高烧,人几乎垮了。不过我估计是象你说的这样。我还分析马平的受伤失踪也是他自己干的,那个人,做得出这种事。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小王说,这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不说。……

那为什么一知道卜行健回来了你立刻想到去找梅有光?你这又是审问吗?赵光抬起头,两眼又闪过戒备的光。不是,赵叔,金翌赶快插进来打圆场:这只是想把事儿弄清楚。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想劝梅有光和卜行健和好。我想把梅、吴、马都找到一起去见卜行健。事情毕竟过去20年了,也应该化干戈为玉帛了吧?马平可能找不到,吴启林在哪儿大概梅有光知道。可是,我真的被人抢劫了,我只好跑回来。

这话不可信,谁都知道。可他们暂时没办法拆穿他。

卜家的那个侄子挺有意思,他寸步不离赵光的身边,叔长叔短叫得挺亲。没话说的时候就蹲在屋门口抽烟。吃饭时才显出农村大肚汉的水平,捧着大碗稀里咕噜一阵响,一碗芝麻酱面就进去了。

张老师似乎对这个小伙子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老瞪着他那凸出的大近视眼看他,时时说两句不酸不甜的话。小伙子挺憨厚,装傻,只笑不说话。还手脚勤快地为张老师把屋门口的石台阶给垫了垫,说是瞅它活动了别回头不小心崴了脚。张老师挺不信任地看他,他却自自然然的,便也没说什么。

马沛沛钻到金翌的小屋里,问金翌认识不认识这个农村小伙子,说她看他面熟,好象有一次曾经和金翌一起走过。金翌说你看花眼了吧?我一辈子没去过平谷哪会认识平谷人。西餐厅服务员眨巴眨巴眼睛一会儿也就把这茬儿忘了,缠着金翌买冰淇淋吃。

卜家侄子就这么住下了,他说他打箅住几天,逛逛北海故宫什么的,说咱乡下人现在有俩糟钱儿了可以小挥霍一下了。可也没见他出门,倒见他常替刘大爷浇花喂鸟,还象个大孩子似的陪刘小丽打扑克弹脑锛儿。

潇潇变得沉默寡言,连屋门都很少出。就这么过了两天。

民警小王来这院巡视,说防火啊防盗啊,一本正经地挨门挨户检查防盗锁,又说前几天胡同西口一家不按防盗锁让人撬了。丢失录像机金戒指现金等等。主人回家见了后悔不迭,连夜砸人商店门买了防盗锁装上。卜家侄子搏在屋门口接了句下茬儿说:这叫贼走了关门。小王便问他是哪儿的,进城干什么,报没报临时户口等等。张老师没在家。小王走上他门口的台阶,一边扒门玻璃往里看,一边有意无意地在台阶上跺了两下。金翌从他家出来,小王看着他,两人相对一笑。

张老师没在家呀?小王高声问。金翌说:好象买菜去了吧?这就回来。小王说:哎想起来了,张老师的那个挙生,就那个偷乳罩裤杈的小子,那案子有眉目了。他那个表哥交代说那天他碰上钱琛了,钱琛说去个老师家。就是那小子死的那天。还有,他表哥说他平时根本没那騷毛病,倒是爱看武侠小说模仿个行侠仗义什么的……哟,我得走了,今儿上午得走完咱们这条胡同呢!金翌把小王送出院门,回头正看见卜家侄子缚在那儿笑,禁不住自己也笑了一下。刘大爷从屋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茬儿翌子,说那偷我们小丽那玩意儿的小子不是贼?金翌点头,便绘声绘色地把小王说的重复了一遍。正说着,张老师提一捆小白菜进院来了,脸色明显的不那么太好。

买菜啊您?卜家侄子看不出好歹脸儿,照旧热情地打招呼,张老师却一声没出往屋里走。金翌在他背后突然地喊了一句:哎张老师您上衣钮扣掉了一个,那老学究停了一下脚。回了一下头,眨巴眨巴眼,进屋了。

这老学究脾气怪着呢,甭介意。金翌看不落忍,低声给卜家侄子解释。那小伙子大咧卩列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不计较这个。又回头冲屋里大着嗓门喊道:叔啊,今晚上我不跟家吃饭,有几个在城里打工的哥们儿,看看去。

赵光从屋里出来说:那你几点回来?路熟吗?没事儿。侄子说:喝多了没准儿我就不回来了,跟他们那忍一宿。

赵光没说话,看看金翌,点了点头。金翌看见潇潇的脸在玻璃上闪了一下,又不见了。金翌心里顿时涌起许许多多的情绪,有许多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潇潇,你知道吗?我们设下了一个陷阱,我们拉开了一张网,我们准备让那个躲在幕后的家伙跳出来。他应该是会跳出来的,因为我们知道他已经忍耐得太久了。一个人为一个目标而忍耐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在他终于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之后他肯定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会跳出来的,他一定会跳出来的。潇潇,你再等待一段时间吧!

我知道你心疼父亲。说心里话,尽管他有许多说不清楚的地方可我凭第六感觉相信他不是坏人。潇潇给我一点时间吧,只要一点,我就能证明他是你的好爸爸!

潇潇,你不甩多讲话,我全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保证,我将不仅仅是你的邻居你的朋友你的哥哥,我将永远伴着你的善良和纯洁,我会做到的,请相信我!

请相信我!金翌在心里充满**地呼喊。他相信潇潇听见了。潇潇不是有一双特灵敏的耳朵吗?卜家侄子看着他,似笑非笑。

这个夜晚对于北京耳垂胡同135号大院来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这种气氛悄悄在院子里屋子里弥漫,飘浮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旯旮,飘浮过每一株月季花和每一粒刚刚饱满起来的葡萄。刘小丽兴致勃勃地搬出一台卡拉机,打箅唱一阵子,然而却无人响应!大学生金翌只是袖着手看了几眼便走开了。刘小丽唱了几句“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招来她爷爷一阵训骂:狼嚎似的,唱的什么玩意儿,这歌也是你丫头家唱的?把十五岁的小丫头说得无精打采。树梢上吹来一阵夏季少有的轻风,给人们汗湿的脊背上带来几分凉意,可不知为什么并不清爽。人们陆陆续续回家了,院子里明显冷落,夜便更显得深沉起来。

金翌回到自己的小屋就躺到了**,把徐主任吓了一跳,以为儿子病了。进屋来嘘寒问暖,金翌倒烦了:哎呀,妈您出去,人这儿琢磨功课呢。把老太太说的有点儿不高兴了:得得,我贱骨头。扭脸到自己屋里去了。金翌隐约听见父亲说了一句:中学生嘛,总得学点儿知识分子的毛病。

金翌想笑,可没笑出来。他太紧张了。直挺挺地躺在**,眼望着天花板发愣,心却象打摆子似的颤动个不停。刚刚竭力稳定下来,枕头下面突然传出扑扑的吹气声。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先把门关紧,才从枕头下摸出对讲机:我听着呢。

对讲机里传来的是大哈的声音:赵收到一个条子,塞窗户里了,叫他凌晨一点到河边建筑工地去。必须一个人去,不然就有人要送命。

金翌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是他吗?

不知道。如果你没估计错,如果我和刘小丽那丫头也没看错,就是他吧。

你在哪儿?

哪儿?喝酒呢。大哈笑了一声,盯紧点儿,哥们儿。金翌知道刑警之间包括肖重在内就爱这么称呼,现在大哈这么称呼自己说明他把自己看做不见外的自己人了。金翌心里一热,还想说佧么,老太太又在外面喊上了:跟谁说话呢,翌子?没跟谁,我背书呢!金翌忙把对讲机塞回枕头下面。

啊!今天终于要见分晓了!那个C终于要跳出来了!他是谁呢?是我推测的那个人吗?如果是的话,那,说明我也该是一名合格的侦探!

时间过得真馒啊……金翌不错眼珠地盯着桌上的闹钟。10点,刚刚10点!还有三个小时呢!

三个小时,对于宇宙来说,对于历史来说,对于人生来说,都只是短短的一瞬。可对于此刻的大学生来说,却象一生一样地漫长。他的思绪象脱缰的野马般地驰骋,象欢快的兔子般地跳跃。他试图控制自己,把1993年的这一个夏季所发生的故事头绪理一理,可办不到。他忽而想到梅有明那被砸得稀烂的脸;忽而想到那本《老北京的生活》;忽而为潇潇的悲痛而忧郁;忽而又为防空洞里的紧张而紧张。他觉得这个夏季是他有生以来最最有意义的夏季,因为这个夏季使他对人的本性人的劣根人的情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和认识。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觉得自己可以面对人生面对社会,觉得自己懂得了爱与恨的价值了。

断断续续地,他想起了许多人。想起了勤恳一生的父母,想起了憨厚正直的大哈和冷峻干练的肖重,想起了小王,想起了刘大爷,也想起了娇嗔的马沛沛和野姑娘刘小丽。当然,更多地想到的是潇潇,是那个善良纯洁柔弱的盲姑娘。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啊,他感叹着,并为自己的感叹而感动。一个人如果不懂得去爱别人,那这个人不是白活了?爱人,并被人爱,是多幸福的事儿啊……金翌沉浸在这种宁静的幸福之中。

时间也就在这种宁静中悄悄地逝去。那种紧张的气氛似乎稍稍地松懈了,一切好象都没有发生。

是赵光家小屋的门响,把这一切都打破了,把紧张重新点燃。金翌怔愣一下,立刻从**一跃而起。当他撩开窗帘一角的时候,他看见赵光的背影在院门口一闪。看表,11点45分。

为什么他这么早就去赴约?这里离那个停工的建筑工地只需要20分钟的路。他还要办什么别的事吗?还是仅仅因为紧张焦虑?金翌抄起对讲机,呼呼地吹了两下。机器里立刻传来大哈的声音:请讲。

赵走了,出门时是11点45分。大哈沉默了一下,说:真早啊。是,我也觉得早。可能他着急?我知道了。再联系。

金翌无法再回到**去了。他不可能再躺得住。汗水正在从他的额头、脖子、后背不住地往下流。一刹那间他真想跳起来追出去,跟着赵光去建筑工地。可是不行。那种猜想是他提出来的,那个可疑人是他提出来的,他得盯着他不放!

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真的难以形容。他突然动摇了:我的推理有一定道理可,未免太大胆,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捕风捉影。会是这样的吗?会是这么回事儿吗?会是那个从来不引人注目的人操纵着一切吗?

金翌觉得头疼,疼得要炸开一样!时间,依然过得那么慢!

他在屋里来回来去地转磨,他的心也在动摇与不动摇之间转磨,他究竟只是一个学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突然在心里否定了自己,他开始谴责自己的狂妄!

可是,突然地,他的枕头下发出了嘟嘟的声音!台阶下的报警器在工作!

他一下子站住,又一下子扑到窗前!

看清了!真看清了!象幽灵一样的张老师,正迈下他门前的台阶,悄悄地向外游动……

没有在深夜到过停工的建筑工地的人不会想象得出这里的恐怖。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千奇百怪的幢幢黑影和风吹过时的沖种怪响。黑影是每每会使人产生联想的。没有门窗的楼体象一一只硕大的骷髅,窗洞就是它干瘪的眼窝;高耸的塔吊在微风里摆动,极象一只大十字架;钢丝绳索垂挂着,象等待着的绞索……声音则更令人胆寒了。破包装纸的沙沙声,脚手架的咔巴声,风吹过管道口的呜呜声,象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气,有人在呓语。突然会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猛地发出爆炸般的一声巨响,回音久久飘**,象外国恐怖片里的鬼魂音乐。

幸亏是夏季,闷热的气候还勉强会给人一丝安全感和温暖感。赵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工地。不到12点,他就在家里呆不住了,那张在窗台上发现的小纸条对他来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他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他甚至有些渴望这个时刻的到来,好尽快寻找到一种解脱。当然,能否解脱还是未可知的事情,可现在毕竟有了解脱的可能。背了几十年的重负该卸去了,内心对自己的折磨该结束了。43岁的钳工赵光激动地在护城河边走来走去,消磨了这一个多小时之后准时来到建筑工地。

这是一栋办公楼,因建筑单位资金周转问题暂时停工。说是暂时,破烂衰败的景象表明开工仍是遥遥无期。

他在工地上乍着胆子转了一圈儿,两次被横七竖八的钢筋绊了筋头。他后悔没带把手电来。他是匆匆从家里出来的,临出门才告诉潇潇去看个朋友。潇潇紧张地缩成一团,说爸你不会象上两次那样一去不回头吧?赵光安慰女儿,说这次只到护城河边来,连北京城都不出,天亮准回去。潇潇就担心地问您去找谁呢?为什么偏偏在那谁不在的时候去呢?赵光想说正是因为那乔装的警察“侄子”不在人家才找我,而“侄子”也正是为了引蛇出洞而不在的。可他没说,:白潇潇担心,因为这话说起来太象一部替匪片的对话了。转广一圈儿之后他开始试探着往那栋没门没窗的楼里走。这时的接是只真正的千疮百孔的水泥匣子。预制板的楼梯没有栏杆,随时可能失足踩空跌落下去。微弱的星光使他勉强可以看见横在半空中的脚手架避免磕个头破血流,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边倾听着周围的声音,极力捕捉任何微小的可疑动静。一层,二层,三层,当他的脚刚刚迈上第四层的楼板时,他眼睛的余光突然扫描到一个人影!

他一下子将身体靠住墙壁,掩住整个身形。慢慢地,他扭过头,搜寻着那个人。他发现那人站在一个窗洞前面,正一动不动地向外望着。在蓝色天幕下衬托的黑影显得魁梧高大。这是谁?赵光迅速在脑子里把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却没有找到一个对得上号的……

他们都不动,僵持着,对峙着。

赵光想这人既然站在窗口一定早就看见自岂走进工地了,那么此人是早选好了地形而有恃无恐。现在该怎么办?主动打招呼?还是藏着不动以逸待劳?

警察们又在哪里?他们不是已摆下阵势设下陷阱了吗?正乱想着,那人先开口了,声调冷冷地:干什么?来了还不,出来?

是个陌生人的声音。不,不,似乎声音有些耳熟,可很久没听过了,莫非……是谁呢?

你把我找来,却在这儿装神弄鬼!那人又说。

赵光咬一咬牙,闪身出来。那人也慢慢转过脸来。怎么?你不是……你是谁?

我不是?我不是谁?赵光急速地思考:他等的不是我?那么他等谁?邀我的不是他又是谁?难道在这人迹罕见的工地竟会同时有两起不可告人的约会?

你到底是谁?那人的语调急切起来,仿佛想到什么?赵光也突然间有了一种预感,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也一下子和他拉近了距离。他几乎要喊出对方的名字了,可他却仿佛被魇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天!那人低低惊呼一声,匆匆转身就走,似乎是逃跑。刚走两步被什么绊了一下,扑通摔倒。赵光一震,腿倒迈得动了,抢上两步去扶那人。那人急忙象避瘟疫似的躲开,同时突然打亮了手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