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翌觉得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不仅仅是潇潇锁门带给他的感觉,还有什么事儿,还有什么差错,可他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天渐渐地暗下来,火烧云只剩下最后的一抹红晕,壮丽地做着最后的斗争。
大学生站在院子里,心想1993年的夏季又度过了一天,这个夏季真是不寻常的夏季。
赵光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几天了,似乎能够找的地方都找了,连盲流收容站小王和肖重都去了,可没有赵光的影子。在收容站小王曾看一个躺在角落的背影象赵光,上去一拍,那人回头冲他龇出两行又黄又长的大牙,却是一个疯子。小王扫兴扭头要走,那疯子却一把抓住他胳膊叫支书,说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支书你下命令吧,上甘岭的红旗我扛到底了。直到医生和民警赶到拉开他,小王才脱了险。出了门觉得胳賻隐隐作痛,一看竟被掐出两道血痕。气得破口大骂。
肖重却笑得前仰后合。小王先还绷着脸,绷着绷着忍不住也乐了,说这叫他妈什么事儿。肖重说就是这么回事儿。我看,咱不能就这么傻找赵光,他一定藏到一个特保险特隐蔽的地方去了。既然特保险特隐蔽,当然也会特安全。只要安全,早一天晚一天找到他也没什么。再说,找人也不缺咱俩,咱俩干点儿别的。“咱俩”这个称呼让小王心里一下热起来,立即响应说:好,我听你的,咱俩干点儿什么?把“咱俩”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肖重说我看咱不妨换个人找找,咱去找卜行健怎么样?再者,274中学咱也不能放过,如果能找到个当时赵光的同学呢?这两条线走通了,谜底也会揭开。咱们没准儿还赶在别人前面了呢。
小王茅塞顿开:对呀!我怎么把这个茬儿忘了呢。肖重说:我有个同学在市局外管处,专负责饭店安全那科。咱们找他去,査各大饭店宾馆客人名单,也许就找到姓卜的了。小王心想也许这姓卜的不住饭店了呢?可看肖重兴致很高,他没说。
肖重在外管处那个同学是个很清秀的小伙子,大概常与外国人打交道的缘故,他穿着很讲究,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光可鉴人,满身还洋溢着伯龙香水的味道。他见了肖重很喜出望外,可见肖重身后还跟着个人便冷淡了许多。听了肖重的叙述和请求,他摇头,很矜持地剔着手指甲说:不好办呀,得处里领导批准。肖重咚地给他一拳:扯什么淡,计箅机一调就出来了。耗子,你不管以后别后悔。耗子闹个大红脸:跟你开个玩笑,您的事儿我上赶着还来不及呢。说着便去开机了。小王暗笑,心说肖重这丫头真行,这年头漂亮女孩本身就是通行证。
可计算机却给了他们一个失望的结果。全市所有饭店宾馆均无卜行健这样一个客人。肖重说:这只有一个解释,他役住豪华饭店,大概找个小旅馆住了。小王说:他会不会用了个假名呢?耗子有几分敌意地瞥他一眼:那除非他所持护照是假的。
两个人从外管处出来已是中午,整个城市在强烈的阳光下已成了一个耀眼的火球,令人望而生畏。两个人钻进一家有空调的小饭馆,刚落了汗肖重的BP机就响了。她看了一眼说:哈一峰呼的,让我下午回队里开会。小王羡慕地把那汉字显示BP机拿过来玩着,问:这家伙得两千多块钱吧?肖重淡淡回答:人送的。小王鼓了鼓勇气,装做开玩笑地问:嗬,送BP机,真大方,大款吧?肖重沉了一阵才回答:不,是我妈妈,为了找我方便。
你妈妈?小王把机子还给肖重,你妈妈不在老家么?肖重说:不,现在她在北京,随她丈夫调来的。
小王听了觉得奇怪,见肖重睑色不对也没敢问。两个人闷头喝了一阵饮料,小王忍不住好奇心,还是问了:你妈妈调北京来可不容易,现在进京手续可严了。肖重冷笑:她怕什么?她丈夫有本事,是个大官。见小王疑惑地看着她,又说:我亲父亲早死了,“文革”那会儿的事儿。她现在的丈夫和我毫无关系……不,也应该说和我有关系,他整死了我爸爸。当年整我爸的一半原因是为了得到我妈,他当年也是一个风云人物,妈以为屈服了能够救我爸,可怜我爸还是没有逃出恶运。现在她认命了,可我呢,今生今世也忘不掉!我一辈子都不会原凉他。
泪水无声地顺着肖重的脸颊滑了下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向面前这么个表面笨头笨脑的小伙子吐露了自己的伤心事。吧台上录音机悠悠地播放着那首《哭砂》,歌声如泣如诉象一阵飘浮的雾气在空间里弥漫: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樺/为何你从不放弃飘泊/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你总是带因满口袋的砂给我/难得来看我/却又离开我/让那手里泻落的砂象泪水流……肖重默默地喝着饮料,可伤心的闸门却打开了缺口,泪水不断地落在杯子里,此刻的肖重真是一种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样子。小王看得心酸酸的,他递给肖重一张餐巾纸,肖重用含泪的目光感激地看着小王,伸手来接餐巾纸,可小王却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姑娘的手,肖重颤栗了一下,并没有把手抽回去,由着小伙子用他那粗糙温暖的大手握着它。小王用另一只手替肖重擦去眼泪。许多许多的话语在手指间交流。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沉默把时间与空间都凝固在两双眼睛里,他们此刻早已忘记了赵光和卜行健,忘记了昨天和明天的工作与任务。他们不再是肩负重任的人民警察,而是一对普普禪通的青年男女。
可BP机却非常地不识时务,嘟嘟地又叫起来。肖重一看,又是大哈,274中学有新发现,请速来。肖重眉稍一纵,马上又变成干练泼辣的女刑警了。她叫道:咱得马上去,大哈那小子,又抢在咱俩前头了。小王还沉浸在一片温情里,极不情愿地起身付帐,手心里还仿佛感觉着姑娘小手的纤细和娇嫩。两个人走出小饭馆,肖重回头低声说:谢谢你。小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谢我什么?肖重却不再说,戴上墨镜,把所有的话都藏起来了。
刑警哈一峰虽然外表邋遢,但人其实很心细。钱琛的事碰了壁,寻找赵光也无着落,他便和肖重一样,想到卜行健和274中学了。不过他是先到中学来的。一来便和传达室的老头儿聊得投机。最后,老头儿便把教过赵光的那位老教师的地址告诉他了。他又去找那老教师,老太太已经偏瘫,含混不清地问他为什么前不久有个女警察来问现在他又问,大哈便说这事儿特别重要,而我是负责此案的科长,那女警察不过是小兵卒子而且工作很不认真,等等。这么一说那老太太便真认真了,说插队以后的事儿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去找柳燕,她是和他们一起插队的。大哈问柳燕在哪儿,老太太说就住274中学院里。说这女孩命不好,回城后父母双亡自己也离了婚,学校见她可怜便吸收她当了炊事员。她没住房,所以住学校后院的小平房里。大哈心想这可真是兜圈子,汗流浃背又返回学校,趁吃中午饭这功夫找到了柳燕。
肖重、小王赶到274中学后院,见大哈和个矮胖的女人正坐在大杨树下聊得热乎。大哈介绍说这就是柳燕同志。肖重差点儿笑了出来,心想这哪里是柳燕儿分明是个胖大嫂。四个人坐定,大哈便请柳燕说说插队那会儿的事儿。胖柳燕用条大毛巾擦着汗,向三位警察说出一串惊心动魄的故事来。
她说插队那年他们都是十七八岁,造反有理的热情还在心头澎湃着。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卜行健。他那个右派爸爸自杀了,从电灯口上接了两条线缠在手指上,被人发现时两只手已烧成黑炭。他妈妈万念俱灰,扔下他到国外去了。生活在这样阴霜中的卜行健当然和别人有了一段距离,处处遭受着冷遇和羞辱。当时只有一个人对他不错。
是谁呢?肖重急不可待地问,是赵光。他俩在一个胡同住,从小可能关系就不错吧。这回答出乎三个民警的意料之外,他们互相看一眼表达了惊奇和不解。柳燕却不管他们想什么继续往下说她的故事。
生产队把卜行健派去放羊,这样他便跟着老羊倌住到羊栏去了,和同学们不再来往,甚至在山上偶尔碰上也躲开来不说话。只有赵光,隔三差五地到羊栏去,逗逗羊,和卜行健说说话。不过他也是偷着去。他是我们的头儿,要让人说他不站稳立场也不好。可是有一次下雨的时候我去上厕所,看见他从羊栏那儿过来。当然,我没说过,没告诉任何人。
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地熬。久了,大伙儿的心冷了,什么派性啊,什么造反啊,都变得跟梦一样了。也就不再欺负卜行健。可他自己却老沉着脸,不爱理人。后来就出事了。
老羊倌死了,暴病。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就挺炕上厂,尸首都凉了。把卜行健吓得够呛,白着脸跑到队上报告。老羊倌光棍一人,村里也没谁当回大事,人埋了就箅了。卜行健那会已是个熟练的羊倌,队长说那就你一个人放那群羊吧,他也就答应了。
柳燕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脸上变幻着各种复杂的神情,仿佛她又回到当年的陕西农村了。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变得沉重:
那是七三年吧,我记得林彪都摔死了。老羊倌死了半个月,突然村里传开说他是让卜行健害死的。说卜行健始终仇视“**”,仇视贫下中农老羊倌对他的教育,终于忍不住给老羊倌下了毒。当时正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卜行健就被关起来了。
再后来又说卜行健和邻村一个当地女子有不正当关系,那女子肚子都大了。这下更不得了,他又被加上一条强奸贫下中农子女的罪名。当时真把他揍得够呛,用鞭子抽,用棍子打,用绳子吊起来,还拿火筷子烫他。
那个乡里的女子也是个烈性女子,在打他的时候,她拚了命似的抱住他对别人喊:别打他!别打他!那是俺愿意的,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打把我和他一块打死!当时我们女生看了都偷偷地掉泪,真不知那时候人心是什么长的……
肖重不禁打个寒战。暑热仿佛在昨天的残酷面前退却了,暴行和鲜血使人从心底感到寒冷。这是一种恐惧的寒冷,绝望的寒冷。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仿佛整个人都僵住了。
小王低声嘀咕一句:这,这不和国民党的渣滓洞一样吗。大哈叹口气,问:参加折磨他的人有谁?有你的同学吗?梅有光、马平、还有个吴什么,参与了吗?
没有我们学生参加的份儿。柳燕说,我们都是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啊。人家都是当地的民兵什么的。他们大概对卜行健勾引当地女子特别愤恨,因为那女子在当地是个出众的女孩儿,许多当地后生们都红着眼睛盯着她,让卜行健得手了,所以气都撒在卜行健身上了。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那后来呢?小王问。
后来?后来着了一把火,把关押卜行健的窑洞给烧丁。其实土窑洞有什么可烧的,所以这把火有点让人觉得奇怪。火扑灭了,可卜行健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今天,我也没再见过这个人。
这个人还活着,而且成了海外侨胞。肖重想这样告诉柳燕,可没说出口。告诉她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没派人找卜行健吗?或者发个通缉什么的?大哈问。找了,怎么能不找?当时已经把他的事报县公安局了,准备逮捕呢。可是事后村里连着出事,把搜捕卜行健的事给冲乱了。出了什么事?
接连着了好几把火,麦场、苗圃、柴禾垛什么的。烧了麦秸垛那回吧,还把马乎给烧伤了。正好有一阵风,把着火的麦秸吹他脸上了。
这人不是听说死了吗?
就是因为这回把脸烧伤了,觉得活着没劲,医院里留了封遗书,跳了崖了。找着尸体了?
崖那么深,哪儿找去?但遗书绝对是他写的,崖边上还放着他的衣服,就是医院那种病员服,叠得好好的。
还有个叫吴启什么,对,吴启林的,他后来怎么样了?大哈问。吴启林?那是个蔫土匪,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人,还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柳燕说。
唉,柳燕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个年头儿,真象一场恶梦。这些事之后,同学们中间有什么反映吗?议论纷纷呗。赵光却突然病了一场,病得可厉害了,连人都不认识了。在县上抢救多少回才缓过来。后来没多久他就办了病退了。是我们那帮人里走得比较早的。
说来说去,柳燕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她向三个警察解释说男生女生那会儿是有隔阂的,彼此很少过话儿,所以男生的事儿她只知道表面上那么一点儿,更深的,得去找男同学问。
三个民警告辞。临出校门,肖重又问了一句:那个为卜行健怀了孩子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不清楚。柳燕沉重地说,那种女人的命运会好吗?
在年轻人们的眼里,放羊是一件非常浪漫非常惬意的劳作,诗情画意得就象电影《少林寺》里的牧羊女,轻轻摇着小鞭子,嘴里唱着婉转动听的歌曲,和羊儿一起走过挑红柳绿的山沟。这种美化了的放羊倒是和欧洲宗教里的牧羊故事异曲同工,只是离现实太远。柳燕告诉年轻人生产队之所以让卜行健去放羊就是因为放羊是个苦活儿。
每天早早地就得起来,把羊们轰上山去,然后这一天便是跟着羊走,晌午便是啃几口冷馍喝几掬小河沟的水。天黑了才把羊赶回来,那时羊已吃饱而人却是饥肠辘辘,回到羊栏躺在冲痒的羊臊气中连动也懒得动。
可卜行健挺过来了,真不易。
这个沉闷无言的小伙子确实始终也未能和老羊信儿打成一片,这也是生产队贫下中农们认为他改造不彻底的原因,更是后来风传他害了老羊倌儿而大伙儿都信了的根据。老羊倌儿打了一辈子光棍,性格古怪,睥气暴虐,村里人都躲他远远的,于是便苦了卜行健。
早晨,代替上工钟声的往往是老头儿喝斥谩骂卜行健的声音。
有时骂不过瘾还用羊铲撮起块石头子去打。这本是羊倌儿放羊的技巧,老羊倌自然运用自如。平日他用这办法指挥羊群时特有大将风度,那石头子说打头羊左犄角绝打不到右犄角。这办法用在卜行健身上,就常让小伙子鼻青脸肿或是头上多个大包。
终于有一天卜行健急了,抡着放羊的棍子要和老羊倌拼命。老头儿腿脚倒利索,三下两下夺下了木棍打翻了卜行健。可奇怪的是没向生产队报告,所以卜行健反而避开了一场灾难。从此两人相安无事,但彼此存着戒心。
柳燕说这是她从赵光那儿知道的,赵光是到羊栏看卜行健时亲眼目睹。
那时他们走的挺近。柳燕说。
放羊也有放羊的好处。远离人群,远离世俗,终日与蓝天白云青草小河为伴,黄土高原的厚重和辽阔净化了人的心,同时也给人一种自由。
据说就是在这种自由之中,卜行健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天天上山是拾柴挖野菜的。
老羊倌儿心理阴暗狼琐,平日没事儿就喜欢逗着公羊母羊配对儿,见个女的更是一嘴的脏话,甚至情不自禁地弄出些下流动作来。也难怪,贫穷、闭塞、孤独,他这一辈子只剩下这么点儿可怜的欲望与乐趣了。每到这时卜行健总是叹一口气,扭脸走开去干自己的事情。也许,正是他这种规矩正经,吸引了情窦初开的少女。
高原女子是泼辣野性的,她们爱也强烈恨也强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放羊的山坡上悄悄绽开了爱情之花。
三个民警从柳燕那儿出来之后一直沉浸在陕北高原的故事里。他们之中只有大哈赶上插队了。是在京郊顺义县的一个村子里。大哈告诉同伴前些日子他们几个老插战友回村看了看,好家伙,都不认识了,现在完全是机械化作业,收麦子的时候满地里见不到几个人,全跟过去的外国电影似的跑着收割机和大卡车。早先我们那会儿“三夏”大忙啊,累得脑子都不会动,干活儿跟机器人似的。我们一同学,太累了,打场脱粒时把胳膊伸脱粒机里了,现在……
往事不堪回首啊,大哈感慨。
我倒觉得,肖重说,这位柳燕没和咱讲实话,最起码是没完全讲实话。
小王惊问:真的?
大哈嘴角挂着笑纹瞥一眼肖重:小肖你也这么想?英雄所见略同啊。
小王说:可我觉得她挺真挚啊,好多地方都说掉了泪,怎么正是因为掉泪她才露了点马脚。你记得她说过吧,男生女生很少过话儿,男生的事儿她只知道个表面儿,可她一说到动感情之处,说出的故事可不仅仅是表面儿的。
对。就说卜行健和老羊倌儿动手的事吧,赵光居然告诉了她。按说这可该是很保密的事儿吧?不表面儿吧?
嗯……有道理有道理。小王拍拍自己的脑门,由衷地赞道:真不愧是刑警,果然才思敏捷啊!
肖重自得地一笑:她呀,知道的事儿一定不少。大哈跟上一句:可她不跟咱们说。
小王感慨:我越当民警就越有一个感触,说假话的人真多!跟咱民筲说假话的人更多!
说假话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需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肖重说。
小王依然感慨:就说咱这案子吧,梅副市长不跟咱说实话,赵光也不跟咱说实话,他们都要说了实话多好,省得咱乱跑了。
大哈很认真地说:哎小王,有一点你得分清,有的人说假话不一定是恶意,有时反而是善意的。比如说一个人得了癌,晚期了,没救了,家里人和医生都瞒着他,说没事儿,你精精神神地活着吧。这就不是恶意。我看这柳燕,说了假话也不会是犯什么坏,而是为了保护什么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保护什么呢?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她要保护的,是这个故事里的谁吗?三个民蝥站在北京夏季火热的街头,苦苦地思索。大哈慢悠悠地说:我插队那会儿,也“左”着呢,生产队规定知青不许谈恋爱,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接受再教育。可我们有一对同学还是谈上了,谈得如火如荼,谈得女方怀了孕。我们那哥们儿送他女朋友去作人流手术那天晚上,我们全体知青发誓,谁把这事儿说出去,谁将来生孩子没屁眼儿。
肖重撇嘴:得了得了,你这往事并不光荣。大哈说:怎么不光荣?我们保护了一份真诚的爱情。我们那哥们儿现在是海南的一个经理,固定资金上千万,他们俩七岁的儿子最近得了个全国书法比赛一等奖。
金翌听到上述故事时是当天的傍晚。他和小王躺在护城河堤的草坡上,不时啪啪地拍着蚊子。天又要下雨,阴沉闷热。无数的蜻蜓狂乱地飞舞,伴随着柳枝间蝉的聒噪。听完故事,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小王也不说话。两个人看天,看河,看远远的风景,心情都很沉重。
这里似乎没有赵光什么事儿。许久,小王开口说。也没其他那几个人的事儿,梅有光啊,吴启林啊,马平啊。可事实上明明该有他们的事儿的。金翌说。
是啊,可最知道内幕的还应该是赵光这一伙人。当然,还有卜行健。我和肖重试图找到他,可没办到。
别提肖重。金翌气呶呶地说,她一点儿都不尊重人。她这人―小王没等金翌讲完便插进话来:别说她不好,她很苦的。外表粗暴可内心很软弱,甚至可以说有伤痕。
金翌翻身坐起来:哟哟,怎么这么护着她?是不是有戏了?小王忸怩地说:什么有戏……我们也是感情自然靠近罢了。金翌大笑起来:好,好,恭喜啦!这回你该娶个管教干部进家了,有人管了,你这箅什么呢?无期徒刑吧?小王咚地给他一拳:胡说,她很温柔呢。金翌更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疼了。小王翻身按住他乱揍,两个人从堤上滚下来,差点儿掉进河里。
金翌求饶道:饶命饶命,你要把我扔河里变成钱琛啊,告诉你我不会游泳,下去我就是秤砣。小王这才放了他。
重新坐好,金翌说:说到钱琛,我倒想问你,这小子那条线儿查出点儿什么?老没听你说起来了。
小王摇摇头:没进展。只听说这小子喜欢历史课,应该和你们院那张老师有联系。可奇怪的,既没发现他们联系也没见钱琛家里有什么历史书。他上学期功课只有历史过了90分,你说怪不怪?金翌没吭声,揪一根小草在手里摆弄。小王继续说:咱说到这儿了,我告诉你我觉得那张老师有点意思,说钱深扒女厕所的是他,借潇潇那本《老北京的生活》的是他,好象他在这两档子事儿里都时隐时现的。
金翌摇头:借书的事儿他和我说了,他说他没撕过书,他很讨厌撕书这种行为。他……金翌好象还有什么要说,却没往下说。
小王没注意伙伴的神情,他仰躺着,望着黑锅底似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真怪,这赵光也不知道藏哪儿了,就跟让飞碟劫持了似的,一下子就没了。
金翌笑笑:伙计,你没发现这事儿里突然消失的已经有很多人了吗?卜行健当年也在一场火里面突然消失了,可今天他又回来了。马平也是突然消失的,天知道他会不会也突然哪天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个赵光先生最神出鬼没,他已两次不辞而别而现在是第三次。我们面前象是有一团一团滚过来滚过去的雾,所有的人都在这雾里时隐时现。潇潇打昨天起有些反常,她不再让我进她的小屋,而她自己每天白天也长时间地在门外坐着。神情慌张,象个惊弓之鸟。晚上总把门窗关得死死的,仿佛那小屋已经不足以保护她自己了。我问她怎么了,她避而不答,东拉西扯跟我打岔。给我的感觉她也突然掉进雾里了,我担心哪天她也会突然消失……
小王专注地听着,在金翌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很关心潇潇。
我当然关心她。她是个残疾人,又那么善……,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她就象我的亲妹妹嘛。
小王想开两句玩笑的,见金翌很认真的样子,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两个人便依然沉默,依然不时地拍蚊子听蝉不疲倦的鸣叫。天已黑透,人们盼望的风和雨都没到来,今夜又是一个高温的不眠之夜。
小王突然打破沉默问道:你说潇潇不让你进屋?对。
你说潇潇天天坐在她屋门口?对。
你说她还神色慌张?对呀,怎么了?
你想没想到她这是在保守什么秘密?在保护什么人?更明白点儿说你想没想到她屋里可能藏着一个人?
金翌的嘴巴一下子张得大大的。他愣愣地望着小王,脑子里飞快地整理着记忆和思想。他知道自己其实闪过类似的念头的,可对潇潇的关注使他忽略了考虑,使他没去捕捉自己大脑中一瞬即逝的思维。小王的话象一把重锤砸在他头上,轰隆隆地进出一片金星。他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痛感觉。他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是说是她……爸爸?你是说是、是赵光?
深夜三点,两个年轻人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回到耳垂胡同135号。院子里已经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两个此起彼伏的鼾声。金翌指指这面:刘大爷。又指那面:我爸爸。小王吃吃地暗笑:都跟火车汽笛似的。金翌说:嘿,你别这么说,我妈她老人家还听上瘾了呢。我爸出差她说弄盘录音带听,不听睡不着。说着,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小王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埋怨道:看着点儿嘿,别误了正事儿。金翌低骂一句:也不知谁扔的菜叶子。
他们溜着墙边,一点一点挪向潇潇的小屋。小屋沉寂着,窗帘低垂。潇潇睡了吧?金翌心想,这么两间小屋,会藏下一个大活人吗?这是平房大杂院,可不是单元楼房啊,在这样的院子里谁家也不可能有什么秘密。可话又说回来,潇潇的慌张是为了什么?再者赵光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处的话他的家不是挺理想么?这种解释是合理的。金翌这样分析着,神经高度紧张地捕捉着各种微小声音。他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终于靠近了潇潇家的窗户。金翌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没有声音。屋里没有任何声音。他们谨慎地把耳朵贴到玻璃上,仍然听不见什么。金翌回头,向小王做个手势,意思是没有。小王想了想,贴近金翌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说:没声音倒说明有问题。你想,人要是睡熟了总该让咱听见呼吸声。现在只能说明潇潇醒着,而且特紧张,连气都不敢喘。
大学生只能承认小王说的有理,可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很别扭。假如赵光在家,那么真就当着潇潇的面把他揪出来吗?那对潇潇该是何等的伤害。金翌仿佛看到了潇潇那没有光泽的泪眼,仿佛听到了潇潇那哀怨的哭泣。我在干什么?我这样做对吗?大学生痛苦地问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正在这时,屋里的一声呼叫把两个人都震惊了〗那呼叫声音很低,却非常清晰,沙哑、沉重地叫道:潇潇!
是赵光!就是赵光!两个人僵在当地,一动都不敢动。屋里潇潇轻轻应了一声。接着,是走动的声音,轻轻挪动家具的声音……又听见赵光说:孩子,我接着讲,好吗?潇潇又应了一声,声音依然很低,象蚊子叫似的。
唉……赵光幽幽的一声长叹,又把屋里屋外的人带回那遥远的时代了。
卜少爷死了,赵承远下了大狱,赵家风筝断了线的事儿传遍了北京。没人来买风筝了,赵家的手艺玩完了,赵、卜两家的仇也就结下了。
卜绍光的父亲发誓卖光了“玉赏斋”,也得把赵承远置于死地。赵家关了作坊,**卖家产,发誓把儿子救出来。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都在几年间由殷实之家变成了穷光蛋。赵承远出狱回家那天,卜家老太爷抱着卜绍光的遗腹子来到赵家,把一只小铜镖陀子摔在桌上,恶狠狠地说:撂着你的记着我的,只要这东西不烂没了,这个仇卜家一定要报!赵大鹏看着,血一下子涌上头顶,晃了两晃就倒下了。在监狱里磨光了锐气的赵承远抱住老爹,什么也不说,只冷冷地看着卜老头子,直把老头子看得发毛,呐呐地退出门去。
一年后赵承远得子,他把儿子举到父亲遗像前发誓:手艺一定传下去,但赵家从此绝不再卖一只风筝!
露水悄悄地下来了,气温低了一些,又一个黎明即将来临。两个年轻人渐渐被湿润的空气包围,被过去的惨烈感染。他们呆立着,仿佛在历史和现实的交织中锤炼着自己的心和大脑,在回忆的痛楚之中成熟起自己的思想和年龄。
赵家的这个独生儿子叫赵森禄,他是我的爷爷。赵光的声音:你们找到的那只小风筝就是他扎的。他是赵家最后一位会扎风筝的人。
为什么没再往下传呢?潇潇问。
没有机会了。军阀混战,生活贫困,后来又有日本鬼子……还有卜家。
卜家?卜家怎么了?
唉……赵光突然提高了声音:翌子,你们进来吧,别在外面听了。我反正也这样了,不会再躲躲藏藏了。
金翌和小王一惊,互相看了一眼,心想原来我们早就……门吱呀一声开了,潇潇的苗条身影在门口闪过。两个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进了小屋。赵光就迎着门在**坐着。没开灯,他们只能看到他的身影。
你们忘了潇潇有一双特别灵敏的耳朵了吧?你们瞒我可以,可你们瞒不过潇潇的。
对于金翌他们这代人来说,八年抗战只是卢沟桥抗日战争纪念馆里的图片和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双枪李向阳。可对于赵家来说则是噩梦的延续和切身的苦痛。
日本人进北京的时候赵森禄是个警察。那天寻晨起来他一出家门便看见一队日本兵咔咔地列队从门前走过,红奔药旗耀武扬威地从他眼前飘过去,使他突然地哆嗦了一下。那也是个夏季,也非常热,可筲察赵森禄却觉得冻彻骨髓的寒冷。
那天他没上班。对于一贯循规蹈矩的他来说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不能给日本人当差去。这是他唯一的念头。他回家脱了制服,又出来,溜着墙边往南走。南边,他的老父亲赵承远开了个小茶馆。在胡同口他碰到了卜家大少爷卜绍光的遗腹子卜超一。
这位现在是一家绸缎庄的大伙计。赵森禄常在铺子门外看见他在里边熟练地伺候顾客,也知道这位年龄和自己相仿的伙计在街面上有不错的名一。他聪明,勤快,有心计,学徒几年就独挡一面而且成了绸缎庄老板的女婿,卜家也就又慢慢从袞败中缓过劲来了。这使赵家父子很从心里面有些忌恨。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地相遇了,卜超一疒了赵森禄一眼,象看个陌生人似的毫无表情地过去了。赵森禄却在心里恨恨地骂:孙子,牛什么呀,日本人来了,谁都没个好。
赵光象讲别人家的故事似的向三个年轻人讲着过去的事情。晨曦渐渐透过窗棂,金翌已可以看清赵光的面容了。他很瘦,很黑,虽已换了干净衣服却仍然给人一种乞丐般的感觉,那主要是因为他那长长的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他藏在哪儿呢?总不会在屋里挖了地道吧?金翌偷偷四下看着,猜测着,心里仍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赵光停顿了一下,挪挪坐麻了的腿,说:天快亮了,你们走吧,不然让人看见不好。
小王沉吟了一下,问道:郝您怎么办?就打算这么藏下去,还是―他想说还是跟我们走,看了看潇潇,他把话咽了回去。
赵光苦笑了一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佛法讲究轮回,一切的劫难到今天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如果由于我的……他把这个词含混了一下,也看了一眼潇潇,又接着说:能使过去的恩怨都结束都了断的话,我不是应该很高兴吗?潇潇低低叫了一声:爸……
那您在躲谁呢?小王问。金翌拉他一下,意思不让他问。小王愣了愣。没说什么。
赵光也没吭声,半天,叹了口气:我在等……等结束的时刻到来。你们愿意的话,晚上再来,我把赵、卜两家的故事给你们讲完。至于你们想把我怎么样,我不在乎,可我希望先让我自己把该办的事办了。
爸爸!潇潇又叫,泪水盈盈的。金翌不忍看她,把头低下了。你们走吧,我要休息。赵光闭上眼睛,金翌仿佛看见他眼角也有亮的东西。
潇潇摸摸索索地陪他们走到院子里,她抓住金翌的手,急切地说:金翌哥,金翌哥,求求你们,别抓我爸!
金翌只觉得心里发堵,说不出话。小王叹口气说:可是潇潇,你愿意你爸就这么藏下去吗?而且这能藏多久呢?潇潇愣了一下,慢慢说:我不管,我只要爸爸,我相信他不是坏人。你们难道没听出来吗?他不再恨卜家的人,你们也知道他甚至已经姓了卜家的姓。这还不够吗?而且他还可能去为此干坏事吗?
潇潇,金翌摇摇姑娘那冰冷的小手:你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们不会伤害你爸爸。可是你要知道,可能有人要暗中伤害你爸爸呀!赵叔叔这么在家呆着很危险你知道么?
潇潇呆了一下,声音不禁高了起来:那怎么办?怎么办?看得出,这个盲姑娘是真的很为父亲担心。
金翌忙叮嘱她小声点儿,别惊醒了邻居。他告诉潇潇他一定帮她保护她父亲,他说他相信事情早晚一定水落石出,她父亲也会得到公平的结论。潇潇听着,眼泪不停地流着。她什么也没说,摸索着抓住金翌的双臂,仰起头在金翌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一个纯真少女的初吻。这是一片最真挚最善良的感情。
金翌呆住了。他的全身呼地一下热起来,象一股电流快速地通遍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潇潇走了,回到她父亲身边去了,回她的小巢去了。可大学生却似乎没有感觉,他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那是一种多奇妙的感觉呀。潇潇的嘴唇是那么柔软那么芳香,在他腮上接触的一刹那仿佛是天使的翅膀轻轻掠过。金翌还能说什么呢?还能怎么办呢?小王在一边看着他如醉如痴的样子叹息道:我不再说什么了。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徇私枉法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问赵光在躲谁?
金翌缓过神来:说:那问题还用问吗?他不是在躲,他是在等,等命运的裁决。我们应该跟他一起等。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大杂院还会有好戏呢!
赵光告诉两个年轻伙伴,赵、卜两家也真是有缘。当年赵承远老爷子从狱里出来之后曾经搬过一次家,就为的是躲开卜家。可赵森禄当了警察之后又分配到卜超一当伙计的绸锻庄这条街上来了。而且他当时还不知道,还帮老父亲盘下间门面房开了茶馆。结果,茶馆就在绸缎庄斜对面儿;结果,后来就发生了与日本人有关的惨烈故事。
那故事以后再讲吧,我累了,讲那些陈年往事也烦。赵光说。
于是便象说评书那样,给年轻人们留个“扣子”。
不过,他讲了赵、卜两家在日本鬼子占领北京之前的一些故事。
其实也构不成什么故事,只是些小的磨擦,之间埋藏着深深的仇恨。
赵警察收卫生费,张口就管绸缎庄多要几块,还专管卜超一要。明知道绸缎庄老板是知道卫生费数额的,所以卜伙计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不会去实报实销而只好自己掏腰包。
每到此时,卜伙计仇恨的目光便让赵瞀察心里很舒畅。赵警察哄要饭的,偏偏就让一群臭叫化子在绸缎庄门口集合训话。一训就大半天,谁还进绸缎庄买东西?
每到此时,卜伙计焦急的神态便让赵警察心里特得意。赵森隆感到扬眉吐气,他觉得自己真是为赵家出了气拔了扮儿。
可赵家也有让卜家给踩在脚底下的时候。有一回茶馆里来了一伙喝茶的,个个横眉立目酒气冲天。赵老爷子—见就加了小心,赔着笑脸儿招呼着。这伙人倒也不闹,喝着茶开始下棋,车马炮的满象那么回事儿。可正当老爷子警惕性渐渐放松的时候,一个小子一把掀翻了棋桌!
看样子是两个人为悔一步棋呛呛起来了,可揪揪扯扯之中摔茶碗的摔茶碗扔凳子的扔凳子,明明是冲茶馆来的。赵老爷子忙叫人跑去喊来儿子。赵森禄那身官衣儿当然管用,这伙人乖乖地跟着赵警察进了局子。可能审出什么呢?就是喝多了,就是下棋拌嘴,没别的。赔损失,赔吧,户俩小钱的事儿。
放出这群混混儿,赵警察在局子门边看见绸缎庄的伙计卜超一。清清爽爽I::]时新长衫,干干净净的一张俊脸儿,头发梳得倍儿亮,脚下布鞋也齐正,整个儿一个欢庆胜利的感觉。赵警察一下就明白了。
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可让两家人世世代代都别别扭扭。
金翌和小王对此真的感到不理解。赵光苦笑着说:你们不理解是好事儿,要是一辈儿一辈儿往下传着理解,就跟我们家似的,什么时候有个完?
他说幸亏他的爷爷赵森禄有那身官衣儿管着,不然真不定还闹出什么事儿,就在日本鬼子进北京之前的那几年,赵、卜两家还箅平稳,除了那些小磨擦没什么大冲突。也许正因为如此,两家才更较着劲儿吧?卜超一有一因在一家大酒缸喝酒。所谓大酒缸是旧北京独有的一种酒馆,它的突出特点是没有桌子,而用盛酒的大缸盖上朱红油漆的大缸盖做为酒桌。顾客就坐在酒缸旁的方凳上,一边尝菜品酒,一边和酒友海阔天空地闲聊。这儿的人们不管相识与否,大都一见如故,似乎是酒缸传染给人们一种豪爽。卜超一喝酒的这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大酒缸这儿竟只有他一个客人。不,也不是一个,因为一挑帘子,进来了巡警赵森禄。四目相对,气氛顿时变得比天气还冷。卜超一先垂下目光,自顾自喝酒。他也是刚进来,两条酥鲫鱼一碟拌豆腐刚端1:桌。他大概在想,姓赵的要知趣的话就该自己退去吧。
可赵森禄偏赌气坐下了,同样要了酥鲫鱼和拌豆腐。再爆三两羊肉多加葱!他大着嗓门说,仿佛从气势上要压倒卜超一。
两个人各占一个酒缸,闷头喝酒。山西掌柜似乎觉出气氛不对,也不象平日那么热情张罗,缩在柜台里抽烟。酒一口一口地喝着。门外雪一阵比一阵紧。
掌柜的,再来二两,卜超一说,脸红扑扑的:顺便添个炖鱼。掌柜的应声打酒。那边,脸刷白的赵森禄也叫起来:掌柜的,添二两,捎俩热火烧,我夹肉。
这也是竞争吗?这也是叫板吗?这天也真奇了,除了他们俩竟再没客人进来。偌大的屋子,就两个人对饮,较量着胆气和酒量。再添二两!再添二两!
一个脸更红,一个脸更白,两双眼睛偶然一碰,尽是森然的敌添酒!添酒!
掌柜的撑不住了:两位爷,打住吧,大雪天的,回头准栽在外头我也担待不起。算我求您二位了,成吗?
拄着桌子往起站,都觉着晕,觉着大酒缸在翻个儿,五脏六腑也在翻个儿。还互相盯着,一起往外迈步。到底是警察腿快一点儿,抢前出了门。伸手接一把飘飞的鹅毛大雪,忍不住放声大笑。随着笑,酒菜一直喷出来。
后出门的卜超一见状也哈哈笑起来,可他也只是笑了一声,便也吐了。
赵森禄指着卜超一:你走不动了……连门坎也……迈不出来!卜超一指着赵森禄:可……是你先吐的,你输了!谁输了?你不也……吐了?
酒把两个人烧糊涂了,可也似乎烧明白了,此时他们不象一对仇人,倒象一对酒友互相嘻嘻哈哈地逗闷子呢。也许醉了的人有时反比不醉的人清醒?
这故事让赵光讲的啼笑皆非,让年轻人听的也啼笑皆非。
三位警察和一个大学生凑到一起分析当前案情,结果发生了分歧。肖重主张把赵光带回局里,一面审查他杀害梅有明的嫌疑一面也是对他加以保护。不是说有对赵光杀人灭口的危险吗?最安全的地方当然还是公安局的看守所了。可金翌坚决反对这么做,建议就地对赵光进行监护。见肖重撇了一下嘴,他忙补充说:监护这词儿不见得准啊,我是从医院听来的。可我认为用这儿挺合适。当然我是外行。
小王心里同意金翌的意见,可不好意思反驳肖重,同时也觉得那大杂院不那么可靠,如果真有危险那可是一点防护都没有。大家争论了一阵,最后还是大哈发表了决定性意见。他说:我看还是不把赵光收起来合适。因为金翌说的对,他不仅仅是在躲着谁,还有点儿等着谁的意思,这对咱们可正合适,咱正盼着那个C跳出来呢。所以我建议不仅不收他,还要让他别再藏不藏的瞎闹了,索性大大方方在院里露面。肖重性急地插一句:那咱们怎么办?大哈一乐:咱给他派个保镖去不就完了?还记得我说过么?当年梅、吴、马这几个人为什么卷进了赵卜两家的恩仇咱还不清楚呢,我琢磨没准连赵光自己都不清楚一小王摇头:这不可能吧?大哈说:怎不可能?完全可能。不信今天你们再去问问他。我觉得他既然有那么强烈的后悔感内疚感,那么当年一定是让人利用了。反过来说那几个人为什么利用他?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他们很有可能瞒着赵光又嫁祸于赵光。那几块料,肯定不是好东西。
小王感叹道:可人家梅有光还当了副市长呢。肖重冷冷地说:在刑警眼里没有地位、官职和财产,只有犯罪动机。小王一个劲点头。
大哈的意见被采纳了,大伙儿又七嘴八舌地补充了一些细节。最后,大哈乐呵呵地一拍桌子:参谋长,这是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就这样决定了吧。肖重忙说:哎哎,可还得报队里让头儿们点头呢。大哈说:当然当然,做为专案组长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小王叫道:谁他妈给你封的官儿?大哈说:这是自然形成的嘛,舍我其谁也?
几个人笑了一阵,又把话题扯回到案子上。其实,除了案子,他们脑子里还真装不下太多的东西。职业带给他们的就是这种忘我,他们尽管年轻却已经习惯。他们谈的自然还是那个神秘的C,那个始终躲在幕后的阴险人物。关于这C他们目前掌握的只是些互相矛盾的信息和推理。例如说他们推断此人应该是当年在陕西插队时参与陷害卜行健的人,也就是说十有八九是“四大金刚”之一,可梅有光远在外地,吴启林和马平据说都死了。再者说,假如真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而且又隐藏在赵光身边,赵光又怎么可能不认识?
这真是个太狡猾太狡猾的家伙。肖重感叹说。不仅狡猾,而且城府极深。你们想,他居然能查到卜行健在国外的行踪,这要花费多大的功夫?大哈说,这也更说明他盯着卜行健不放绝不仅仅是因为赵卜两家那点世仇,一定还有更重要更现实的原因。
这原因会是什么呢?小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