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素看着眼前儒雅男子,脸上似乎浮现一丝疑惑,问道:“四柱?虚灵?”
“你独独没问始族,看来你对我等已有大致了解了。”虚灵手中出现一把折扇,轻轻摇动,说道:“如何?摄照外物化入元神心境,我也会。”
宫九素没有接下虚灵的话头,她正在想眼前这个存在到底对方真修行参透到了何种程度。
关函谷所传的元神心境,过去是罗霄宗尊长要秘传弟子道法时所用,需要尊长事先留下心印,所以境中传法不可能有第三者知晓,对一些高深秘传道法玄功的传授最是便利。至于宫九素能现身郭岱与关函谷的元神心境,乃是旁人无法学来的修行机缘。
毕竟不论何门何派,高深的秘法真诀往往不是经书典籍所能记载,非心传心授不可,这也是为何会有“心法”一说。罗霄宗的元神心境除了是为了保证心法秘传、不为人知,也是推演法术的极佳场合,可以在现实中具体施法之前,现在心境中进行演练试验。
郭岱本人修行境界未足,自然不知晓元神心境中许多变化,若元神大成,心境景象自然可以随心意化转,接合外界天地万物,即便在凝神入定的心境之中,亦可以施展法力,甚至渐渐让外界事物随心境化转而产生改变。至于改变程度与快慢,自然看各人修为法力。
然而此法再往上,元神心境还能产生现实所无法达到的变化,譬如宫九素之前凭空招现几案茶具、热水香茗,这可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如果郭岱方才喝茶,也能体会到与现实无别的五色五味与寒凉温热。
但这样的心境变化绝不是凭空而来,也不是凡夫俗子的粗劣想象,而是需要真切将化现之物在心境中具体凝炼而出,是需要对世间造化有深切领悟,对物**用掌握完全。否则宫九素给郭岱的可能不是一杯茶水,而就是一缕触摸不到的幻影。
而眼前这名自诩始族四柱之一的儒雅男子,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同样之事,说明其元神修为已属相当高深。
“那我想请问,除阁下外,始族四柱还有那些人?”宫九素问道。
“几乎都见过了。”儒雅男子合起折扇,一点左侧,混沌流变之中,有一片无尽沸腾之海,仿佛有不可名状之物潜伏其中,儒雅男子轻声言道:“为您介绍,四柱之一,冥煞。”
沸腾之海中,有许许多多触肢攀沿而出,明明是在元神心境中,却也能朝着宫九素缠束而来。然而触肢伸展,却好似怎样也无法靠近宫九素。
“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儒雅男子折扇一点右侧,混沌流变化作垂死太阳,冷肃灭绝横镇太空,“四柱之一,忌天。”
“明明是如此庞然伟岸的存在,却沦为彰显异行的鬼神之流,可惜了。”宫九素说了这么一句话。
儒雅男子轻轻摇头,似在感叹,然后折扇一指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座巍峨神峰、直贯霄汉。
“如何?这座山峰你可认识?”
宫九素并未从郭岱眼中见过这座山峰,却有无比熟悉之念浮现,不自觉地答道:“玉皇顶?”
“然也。”伴随儒雅男子话语,玉皇顶上似乎有一个巨大身影,看不清形貌面容,“四柱之一,运劫。”
宫九素沉默良久,儒雅男子似乎也很识趣地没有打扰,直到宫九素直接说道:“你们始族四柱似乎有不同的能力,但几乎无一例外,并没有实际的躯体。无论是冥煞、忌天还是你虚灵,都需要依赖其他生灵的躯壳而存在。忌天还好,能够依赖心念愿力有所感应,而你与冥煞则是两个极端。冥煞能够保存自我心智,但对躯壳侵蚀力量过强,几乎找不到寄宿肉身,而你却心智散乱,必须不断炼化生人神魂来维持存续……我应该没说错吧?”
“还有运劫呢?”
“我猜测他的本体其实是虫豸蜉蝣一类,四柱之中唯一形神俱足者。或者说……他代表了绝大多数始族的存在。”宫九素言道。
“仅仅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能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不愧是混元金身的守护者。”虚灵用折扇拍着掌心称赞道。
宫九素看着虚灵,言道:“在我眼前的这个你,恐怕仅是虚灵的一道分神化念吧?”
“哦?此言怎讲?”儒雅男子好奇问道。
“至少数百年的观察、布局、谋划,安插到方真道大大小小门派与势力的人手,遑论其忠诚与入门种种考验,更要避过如重玄老祖这样高人耳目,深入影响干涉门派中优秀弟子。”宫九素深吸一口气:“这需要多少的人手?每一个参与者又需要何等服从与配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可今天看见你,我的疑惑终于消除了。无论是幕后布局、还是在前面做事,所有人其实都是一个人,或者不能说是人,但他们都是你,一个炼化无数活人神魂以掩藏自身的存在。
从设计合炼妖身,到引诱正法七真围攻重玄老祖,到皇都上空出现异空黑漩,让始族降临世间,夏正曙谋图刺杀昶王、温养冥煞秘境,全都是你的谋划……我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间的?在异空黑漩引来始族之前,你是怎么降临的?”
“数百年?哈哈哈……”儒雅男子眼神好似历尽沧桑,笑道:“我苦历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了同族的回归,所积之功岂是你等下类贱种所能比拟?”
宫九素见状却未表现出任何神色,说道:“痴妄之语,但我也大概能猜出你的来历与动机了。”
“哦?”儒雅男子抚扇言道:“莫非你想告知关函谷?我要是没猜错,从见我至今,你便一直试图以传识通感之法联系关函谷,对不对?可惜,我既然敢在你面前现身,岂会无所作为?”
宫九素面无表情,儒雅男子从容言道:“你以为洞烛明灯的消息是无缘无故传到关函谷耳中的?他擅长推演,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千劫万岁之局,我倒要看看,重玄老祖还有什么样的后手。”
听见这话,宫九素忽然笑了,她说道:“主人不是重玄老祖,你的算计恐怕已经落空了。”
儒雅男子微笑道:“是吗?可惜我布置的人手,就连重玄老祖也不敢小觑……宇文九锡当年暗中收拢前朝遗民,在北境深处建立玄幽王庭,等的便是瓜分天下之时。当然,玉京山乃至整个北境也将有呼应,某些拦路虫子也该碾碎了。”
宫九素知晓,蹑云飞槎回转朝廷后,瑶风仙子与朱三恐怕也将折返北境玉京山,对于虚灵来讲,与沥锋会有关的存在,恐怕都将被视作始族的障碍。
“好了,说这么多,也该告别了。”儒雅男子缓缓起身,繁复闪烁的幻影再度出现,似乎要将宫九素包围。
“你打算灭口吗?”宫九素问道。
儒雅男子脑袋一偏:“让你知道这么多,难道还不死心?自现身一刻,我便打算杀你了。”
“那你就应该学学郭岱,动念瞬间就动手。”宫九素似乎早已看穿:“郭岱的神魂,你炼化不动了吧?”
儒雅男子脸上没了从容笑意,颇有几分森寒无情:“肮脏贱虫,我大可不必将其炼化。”
“我明白了。”宫九素坦然道:“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口口声声始族四柱,但你与另外三个绝非同路。”
“这种挑拨离间未免太过低劣。”儒雅男子冷笑道。
“合炼妖身并不是单纯为了始族降临所准备的躯壳,而是你谋夺仙灵九宝的手段。”宫九素信心十足地言道:“你有漫长的岁月布局,仙灵九宝却依旧不为你所有,可见神器有灵、不染邪祟。于是你便处心积虑,不断炼化他人魂魄,创造出合炼妖身,试图以炼魂之障规避仙灵九宝的灵性,将其收为己用。
郭岱便是你实行此举的人选,就连他的肉身,也曾被改造成合炼妖身,同时让合扬在外诱导干涉、扭曲知见,令郭岱炼就武道元神。因为你明白,一旦郭岱修成正法元神,获得白虹剑传承法旨,封邪妙用反而会阻止你将他炼化,这一道分神化念会被白白浪费。
而主人的出现、混元金身的成就,又在你意料之外,白虹剑被主人收走,对你而言模棱两可。但你不愿意就此放弃郭岱这个筹划已久的成果,所以不断滋养郭岱的魔性,壮大他的武道元神,却不明白郭岱早有修成正法元神的资质,是你一直在阻遏他,……但你没想到,神剑能够自行通灵护主吧?你可知,剑在道门中寓意为何?”
话说至此,虚灵在漫长岁月中炼化的神魂纷纷露出惊惧之色,一片茫茫白虹从各自体内迸射而出,将混沌流变照得通透明亮。
虚灵在一片绽放白芒中,看着宫九素说道:“寄存此身的不过是一道分神化念,此刻斩灭,未来报复将无穷无尽,你们慢慢品尝吧!”
宫九素连告别话语也懒得多说半句,冷眼看着无数幻影被白虹剑光斩灭。
白虹散尽,五色琉璃天地也变了,白虹散没尽头,周遭万物凝现如实,郭岱就站在宫九素面前。
“欢迎。”宫九素微微露出笑容说道。
“欢迎?”郭岱不解问道:“我觉得方才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不知过去了多久。你为什么要说欢迎?”
宫九素没有回答,再问道:“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郭岱一脸奇怪地看着宫九素,说道:“我郭岱啊,你糊涂了还是我糊涂了?”
宫九素看着眼前这个郭岱,已经不能分辨他究竟还是不是以前那个人。毋庸置疑的是,如今的郭岱与过去的郭岱拥有同样的记忆,但并没有魔根深种之祸,有如脱胎重生。
郭岱方才的经历,他自己并不知晓,就连宫九素都觉得凶险万分、离奇万分。
虚灵的分神化念并不是一种夺舍之法,更像是一种隐秘的托舍寄身的异术。邪修夺舍,乃是以元神夺占他人肉身,至于他人神魂,或将其炼化、或将其消灭,总之都是要以夺舍者元神为主。
至于托舍寄身,状况类似郭岱与宫九素的现况,两者元神同居一身,必定只有一方能够主动操控混元金身,另外一方便算托舍。
而虚灵的异术神奇在于,他并非托舍在身,而是托舍在神。虚幻无形、诡秘难测,正如虚灵之名,是一缕根本无法捉摸的存在。虚灵的分神化念根植与神魂的深处,郭岱自己都无法察觉,遑论外人。
所以在宫九素看来,虚灵就是一个庞大到没有边际的心魔,寻常的搜神法术根本无法找出虚灵的存在,他就像一场弥漫于人心之中的瘟疫。不知道虚灵还扎根在多少人神魂深处,一旦被引动,其所能造成的破坏,恐怕将颠覆整个方真道。
“难怪他会说我是混元金身的守护者。”宫九素内心不禁感叹:“如同受九宫太素图化生而来的我,恐怕是不会受到虚灵染化的特别存在了。”
至于郭岱元神能够脱胎重生,恐怕还要感谢黎巾与白虹剑的传承法旨。若非黎巾的法阵之力,将虚灵刺激现形,真不知道这个心魔还要隐匿多久。同样,虚灵试图炼化郭岱元神,走上前台,必然激起白虹剑传承法旨中的封邪之力,反而将虚灵这道分神化念斩灭。
如此想来,若不能像郭岱这样,以特殊手段护持元神、镇除心魔,那么很多方真修士都将会为虚灵所趁。而镇除心魔一向是正法修行中的难关,不单纯是靠苦修苦炼,也难怪当年罗霄宗会有奸细诱使门人离散,这些弟子想必也是虚灵心魔作祟。
可是今日见黎巾施展雷部正衙玉律阵,封邪之威非止法阵,乃是受崇正心念所发,如此可见黎巾这样的真传弟子,应该已将可能存在的虚灵心魔镇除。由此推论,崇明君大弟子合扬,按说也不会被虚灵心魔所慑,那他协助炼制合炼妖身究竟是因为什么?
宫九素思忖间,郭岱坐下来喝了杯茶,摇头晃脑说道:“好茶,可是我不懂茶,只是觉得好喝而已。”
宫九素说道:“你以后要是想喝,随时都可以。”
“元神心境中虽然能有与外界一样的知觉体验,但毕竟没有真茶喝进肚子里,还是等重塑肉身之后再说其他。”郭岱放下茶杯。
“击退这波尸蛊兵后,你打算怎么做?”宫九素问道。
郭岱想了想,说道:“缓缓向彩云国推进,这事急不来,先让其他人恢复再说。对了……这段日子我联系不上关函谷,是因为传识通感之法有距离限制吗?”
“寻常传讯之法或许会受此影响,但主人留下的法力不是一般的传讯之法。”宫九素自己也纳闷,答道:“如果主人没有回应,要么正在闭关定坐、断绝外缘,要么就是身处内外隔绝之地。”
宫九素这么说,自己也在隐隐担忧关函谷的处境。按照虚灵所言,此番洞烛明灯的消息,显然是给关函谷准备的巨大陷阱,为了对付他,整个北境的阴谋力量都将被动员起来。而且以虚灵心魔蔓延至广,受到震动的恐怕远不止北境。
……
风雪飘摇,北境深处的碎玉海一望无际,只有阴暗乌云积垒空中,让人看着内心压抑。
此地终年极寒,罡风凛冽能夺活物身躯温热,宛如夺命妖风,凡夫俗子根本无法履及此地,正朔朝最北的军镇衙署已经在身后南方不知几千里地之外了。
关函谷站在浮冰上,碎玉海之名就是源于这无数浮冰飘动的大海,高耸的冰山、飘动的冰川,无数寒冰隙缝间,碎玉海仿佛是一个天成的迷宫。极寒天候更是阻碍元神感应,关函谷步履缓慢,只求安稳无事,谁知道这冰川深海之下,暗藏着什么不可知的凶险。
“奇怪,天机气数如此混乱,幕后谋划之人在发什么疯?我心知此行凶险,于是将计就计,本想来套请君入瓮,但这一路上除了不长眼的小妖小怪,根本没什么厉害人物嘛。”关函谷掐指推算,自言自语道:
“看来郭岱必然与幕后黑手有什么牵连,我一离开,就动作频频。殊不知我来找洞烛明灯也是算计,就是为了引诱他们现身。如今看来,他们的确知晓利用洞烛明灯能够被揭穿身份伪装,反其道而行之,放出洞烛明灯引入我局,我一入局,没想到真的钓出大鱼来。
可惜啊,我此行根本不是为了洞烛明灯来的。重玄老祖虽无杀伐用心,早年间却看出宇文九锡居心不良,就算不跟始族降世牵扯,也必将是苍生大祸,因此在碎玉海留下一手,今天也该显露头角,为我所用了。”
只见关函谷往掌心呵气,极寒中气息化为冰晶白雾,被关函谷两手抟搓,好似变成线团一样。然后他取出长生芝,跟曲柄如意般的长生芝居然变成一柄鱼竿,与线团一缠,关函谷便坐在一块浮冰上,放出银丝三千丈,悠然垂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