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这次接到的赵昚圣旨有两点:一是晋升其帖职(职称)为右文殿修撰的嘉奖:二是差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使的调令。
辛弃疾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飞虎军,告别了湖南,赶往江西。因辛弃疾一向谨慎地躲避“私党”之镑,所以三哥虽然一直是他深为倚赖的臂膀,屡建奇功,但始终未向朝廷破例请置官身。辛勤亦是草莽习性不改,不愿考取功名得官身约束。故而此次转任江西,辛弃疾仍然与三哥联袂而行。
依大宋官制,地方官员的任职一年一考,三年一转,但辛弃疾历任的滁州知府、仓部郎官、江西提点刑狱、京西转运判官、湖北安抚使、江西安抚使、大理寺少卿、湖南转运副使以及湖南安抚使等任职均未任满三年,其少则三月,多则两年。此次皇上在圣旨中说明调辛弃疾安抚江西的缘由是“江右大饥,修举荒政”。
辛弃疾和三哥来到江西,果然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到达隆兴府治所南昌,辛弃疾立即召集各州县主官了解灾情。通过询问得知,今年夏季,江西路赣水以西的隆兴府、筠州、袁州、吉州以及汝水抚州等地大旱,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前江西安抚使张子颜请得御旨,尽开州县义仓及府库粮仓中所能放赈的余粮以赈灾,但仍无济于事。到现在已是山穷水尽,无粮可放。集市上当初是粮价飞涨,一二月间粮价涨至十倍有余。市民无钱购买,饥迫之下,哄起而抢,于是所有粮店米肆紧闭店门,不敢营业,进一步增加了饥荒烈度。现如今是朝廷府库无粮可拨,市集乡镇一些大户米肆虽有存粮亦不敢开门出售,街渠巷陌的饥民像一群群无头苍蝇一般东撞西抢,为一块树皮、一丝草根而以命相争者比比皆是。
听州府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说完上述情况后,辛弃疾有些疑惑地问道:“据诸位大人所说,本次饥情主要发生在江西的平原地区,这些地区原本是主要的粮食产区,农户们深知‘家中有粮,心中不慌’的道理,所以家家户户理应都有一些储备粮,为何今年只一季歉收,便有如此大规模的饥荒?”
众官员相互对视一眼,低头默默不语。
辛弃疾见状,心知必有隐情。他扫视了众人一周,把目光落在了州府通判的脸上。
州府通判干咳了一声道:“安抚使慧眼如炬!江西素有鱼米之乡称谓,一季歉收本不应造成今日之灾情。无奈,近年来年景平常,收成一般,但前任知府张子颜大人为应对一年一考的功课而年年送报粮米丰收,税收也就年年增加。去年秋季雨水不调,实际农田已是减产,但张大人正值三年一转的调官时刻,于是仍然向朝廷送呈丰收捷报。所以,今年灾害一来,便无力承受了。”
辛弃疾这些年辗转各地,对这等虚报丰收、瞒报灾害以图政绩,或是瞒报丰收、虚报灾害以饱私囊者已是屡见不鲜。此时,他无暇追责前任,问州府通判:“目下农户及农耕情况如何?”
州府通判答道:“现在影响最大的是城镇的米粮供应。一般农户家中多数还是应该有一些存粮的,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穷苦农户缺少积蓄,挨不过夏秋两季的接连灾荒而弃地舍家,四出逃荒,由此也更增加了城镇里的饥荒程度。”
辛弃疾听后,神色凝重地说道:“现在正是秋粮播种季节,如若听任饥民四方流浪,势必影响秋种,若今年秋粮歉收,则明年春夏之交饥情会更加严重。”
一众官员均点头称是,但苦于手中无粮,赈济无方,如何制止得了灾民弃地逃荒!
辛弃疾皱眉思忖良久,大手在桌案上一拍,断然而语:“严令各州县乡官吏,坚决禁止本地民户弃地逃荒,有外州县逃荒者,一律驱逐并设法使其回归本土。”
官员们摇头哀叹:“回归本土又如何?坐视饥饿而死?”
辛弃疾大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禁止弃地撂荒!只要挨到月底,我便有办法使灾情缓解。”
官员们有的精神为之一振,喜问:“什么办法?”
有的则摇头苦笑:“安抚使是说奏请皇上开恩,从京司府库调粮?前安抚使张子颜大人已数度奏请,京司府库无粮可调。”
辛弃疾摇头道:“本路隆兴府、筠州、吉州、抚州等大部分州县地处鄱阳湖平原地带,原本是粮米富足之地,长年积累之下,其富商大户手中必有余粮,只是畏惧饥民哄抢而闭粜不售,如果集市安定有序,粮店米肆恢复营业,即可缓解一部分灾情。所以,即日起各地官府要张榜告谕:闭粜惜售者,一律收官发配:强买哄抢者,一律斩首示众:粮店米肆限价限量出售,市民限人限量购买。”
众官员们有的曾在四年前与辛弃疾一同平定过赖文政的茶寇,知晓辛弃疾铁腕果决的行事作风:有些后任官员亦听闻辛弃疾在湖南平盗时“得贼则杀,不复穷究”的狠辣手段,此时看到辛弃疾目射棱光的刚戾神情,无不心生敬畏。同时,对稳定社会治安也充满信心。
辛弃疾望着略现振作但仍是忧心忡忡的官员们,声音略有平缓地说道:“诸位大人放心,辛某去年履职湖南转运副使,亦曾经历湘南饥荒。在我看来,此次江西饥荒比之湘南,情形要好上许多。江西水系发达,交通便利。沿江而下,其北是巢湖平原、其东是太湖平原:溯江而上,其西是洞庭湖平原,此三地皆有粮仓之称。虽然官府储粮有限无法调拨,但民间积蓄必多盈余,如若组织得当,必可得三地之粮以解江西之饥。”
有人摇头道:“辛帅之言自是在理。江西地利之便属下等亦曾想到,亦曾北去巢湖、东下太湖购粮,无奈一来人手有限,二来资金不足,所购之粮亦是杯水车薪而已。”
辛弃疾低头默想片刻,出言道:“如此大面积的饥荒,单靠官府出人出钱采办粮米自是难以遍及县乡,不过,我们可以调动民间力量四出购粮。”
众官员纷纷出言:“如何调动?”
“资金何来?”
“此事难以组织!”
“有钱的富商大户本就不缺粮,缺粮的多为穷苦下民,让他们去筹粮,岂不等同于逃荒?”
待众人议论稍歇,辛弃疾出言道:“我如此计议,众位大人看是否可行。第一,昭告各州、县、乡官吏、儒生及商贾、市民,推举端良实干者,联络有余粮地区的同僚、亲朋、好友运粮来赣以售:亦可亲自出赣采办粮米,官府出公钱借贷本金,粮米运回售罄后还本,不加利息。第二,自隆兴府以下各州府,尽出公钱以贷,如若现钱不足,则以官府所有银器折抵,不得存私。第三,鼓励富商大户有财力者自行采办。第四,诏告市集,所有粮米运到后,放开粮价,不禁渔利,以调动其采购粮米的积极性。”
众人听闻后,均觉此法可行。只是有人担心不禁渔利,米价过高众多贫民无钱购买,仍是饥荒难解。
辛弃疾答曰:“不必担心,商贾渔利越高,则外出采办之人越多,运回的粮米亦多。粮米多,则米价自跌。另外,在民间采办的同时,官府亦组织人力进行采办,以购得之粮赈济那些十分穷苦之人。如此挨到秋粮收割,则灾情自解。”
接下来,辛弃疾与众官员又商议了一些落实细节,便各自散去,依法组织实施。
第二天,各州县乡集市便贴出了官府告示
闭粜者配,强籴者斩。
或许是新任安抚使辛弃疾在江西铁腕平定茶寇和在湖北“得贼则杀,不复穷究”平定盗寇的“恶名”太著:亦或许是新任安抚使辛弃疾在湖南赈济饥荒的政绩给了江西州郡官员和饥民们以强烈的希望与信心,在处罚了几家惜售的粮户和镇压了几起小规模的哄抢事件后,各地的集市便恢复了安定。居民们大多有序地在粮店米肆前排起了长队。虽亦有沿街乞讨、外出流浪、甚或偶有饿毙路旁者,但比之以前则好了许多。县乡官员们则在辛弃疾的严厉督责下,或好言恳求,或威逼利诱,向大户富户募粮借粮,以收拢、赈济逃荒、穷困的乡民。
接下来,辛弃疾逐州逐县地巡视各地官府对采办粮米、安抚饥民、禁绝逃荒等项事宜的落实情况。在巡视中对那些办事不力、疏忽职守的官员,则予以严厉的处罚,或杖责,或鞭笞,或降官,或罢职。致使其属下官吏见其面而股栗,闻其声而心颤,均打起万分精神办事,不敢有一丝懈怠。
九月初,果有运粮船只陆续人赣。官府同时依前言放开粮价,不再规定售卖数量。一时粮价飞涨,民怨沸腾。不过没过多久,随着运粮船只“连樯而至”,粮价便逐渐回落。
至九月末,源源而来的粮米不但基本解除了江西饥荒,而且还填补了因赈灾而虚空的府库粮仓。
赵昚得知江西饥荒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解除,非常高兴,诏告辛弃疾院进一秩,转奉议郎。
时居两浙西路建康军知军的朱熹闻辛弃疾在江西修举荒政所出“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八字榜文,感佩而赞曰:“这便见他有才。此八字若做两榜,便乱道。”
也有台谏以“风闻”奏辛弃疾“贪污库银、滥杀无辜”者。
进人十月,江西大部分地区农业生产恢复正常。辛弃疾则考虑是否仿效湖南,再在江西建立一支如飞虎军那样的地方武装军队,既可震慑江西大族豪强恃强凌弱,又可镇压赣西、赣南僻荒地区不时发生的盗寇作乱,更为重要的是可以在与金开战时“备做他用”。他深知大宋自立朝以来皇帝及朝廷中枢对军队和掌管军队之人防之又防的敏感态度,三省、六部、台谏们常常借此兴风作浪、铲除异己。他深知自己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和不留情面的督责下属,必已触及和得罪了不少朝内地方瓜缠丝绕的官员,如若再度触及皇帝这根敏感的神经,能否惹来无端之祸?他谨慎地思索着、犹豫着、踌躇着。
正思索间,州府干办进来禀报,说隶属于江南东路的信州知府谢源明前来谒见。
辛弃疾在任仓部郎官时,曾与当时任职于司农寺的谢源明有过数面之缘,正待出门迎接,州府通判及幕僚刘过已陪同信州知府谢源明跨人房门。
一番寒暄过后,问及谢源明前来之意。谢源明复又起身大礼相拜道:“信州大旱,饿殍遍野,谢某无能,赈济无方,信州与隆兴府咫尺相邻,又闻辛帅调度有方,甫至江西,饥荒立解,故特此前来,厚颜肯请隆兴府出手相援,则信州十数万饥民幸甚,谢某感激不尽。”说罢又一躬到地。
辛弃疾急忙制止,询问详情。
谢源明言道信州春夏两季旱情,与江西无异,加之信州多为山地,土地贫瘠,农户积蓄有限,故而造成大饥。
辛弃疾忙将他在江西赈济饥荒的举措和经验与之分享,谢源明摇头叹道:“信州地贫民穷,年年拖欠朝廷税赋,能用来赈济饥荒的粮钱早已用尽,目前没有银钱贷放购粮本金。”
幕僚刘过插言道:“信州虽然地贫,但北有玉山,南有铅山,铜、铁、铅等物产丰富,何不向场务支借一些用来赈灾?”
谢源明摇头叹道:“这些年来,州府年年透支,能支借的早已支借了。”州府通判道:“信州饥荒,不到你江南东路建康府申告救济,如何反要找到我江南西路隆兴府来了?”
谢源明又拱手施礼,面现羞愧而语:“通判责备的是。谢某也曾一日三函,并数度亲自前往建康府告急,无奈府库有限,即便放粮,也先可着太平州、宁国府、徽州这些达官显要居多的地方发放。信州是江东最偏远、最不受待见州郡。”他摇摇头,又拱手道,“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谢某何敢厚颜来到江西。”
辛弃疾见他语出挚诚,对其一片爱民之心亦深为敬佩,出语道:“依谢知府揣度,需多少粮米可渡此难关?”
谢源明道:“若辛帅肯暂借十万石粮米,可解信州黎庶于倒悬。”
辛弃疾望向州府通判。
州府通判摇头道:“现在我江西路各仓合计储米不过三十万石。这且不说,即便是本州内动用储备粮都要上报朝廷,何况越路借粮,此等违律之举恐有后患。”
幕僚刘过亦言:“辛帅动用库银为本路灾民赈荒尚有小人诬告囊私,若将如此巨额粮米借给他路州郡,不知会否生出事端。”
谢源明听他二人如此讲,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默默不语。
辛弃疾畅然而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东江西均为赤子,皆臣民也。赈饥如救火,我等既有余力便不能见死不救。”州府通判听罢,无奈地摇头。
幕僚刘过听罢,忧虑地默不作声。
谢源明听罢,激动得说不出话。
此时,州府差役前来禀报,说江西主管漕运的转运判官钱仲耕前来求见。
谢源明见状起身辞道:“辛帅公务繁忙,谢某不便打扰,这就告辞。”辛弃疾殷切挽留道:“谢知府勿急,我这就着人安排筹粮运粮之事。谢知府暂且盘桓两日,与粮米一道回转岂不更好。”
谢源明见辛弃疾真诚挽留,且与钱仲耕亦相熟稔,故未多推辞。
钱仲耕与辛弃疾、谢源明相见寒暄过后,说及此次前来的原因。原来是转运司在统计今年秋粮应纳税赋时得知隆兴府新建县知县汪义和(字谦之)擅自减免该县税赋。辛弃疾闻之颇感诧异,立即着人叫汪义和前来查问。
新建县就在隆兴府境内,不一刻吏役便带着知县汪义和来到府衙。问及减免税赋之事,汪义和答曰:“今年春夏旱情严重,加之数年以来年年加税,农户家中积蓄已十蠲其八,今秋旱情不减,县境内多数田地歉收,实是难堪重负,若再加税,恐有无数农户弃地逃荒以避税。故已张榜公告减免秋粮,以安民心。”
辛弃疾怫然道:“不我告而专之,可乎?”
汪义和倔强地昂首道:“农民已困,将为饿殍,赋安从出?明示以所减数,俾户知之,犹足以系其心:必待禀明,缓不及事,奈何?”
辛弃疾怒道:“强词夺理!今夏旱灾已禀明圣上予以减税,现各州县虽不能说时雨丰沛,亦不至于有大饥之忧,何独新建县‘将为饿殍爷?况新建县临水抱湖,田腴土沃,何至于农户弃耕逃税?必是你欲借朝廷之赋而私沽美名,此等奸巧之徒,不惩何以儆效尤!”说罢,便呼吏役,欲以杖责惩戒。
汪义和在吏役的拉扯下仍倔强地大呼:“某头可断,言不可食。”
州府通判上前劝阻辛弃疾道:“辛帅且慢,此中或有隐情,且容汪知县分说一二,再予以责罚不迟。”
辛弃疾示意吏役放开汪义和。
汪义和整整衣衫,拱手向辛弃疾道:“辛大人曾三度帅领江西,对江西情势熟稔于心,可曾想过两个问题?”
辛弃疾问道:“哪两个?”
汪义和道:“其一,为何江西水旱之灾一年频似一年?其二,为何此次饥荒赣北的平原富庶地区反而比赣南僻荒穷困的山区更为严重?”
辛弃疾经他一说,方才想到确实如此。低头默想片刻,一时未明所以,于是对汪义和道:“汪知县有何话说?”
汪义和道:“此次饥荒,隆兴府最为严重,而隆兴八县中又以新建县为最。其实不仅是此次,近年来凡遇水旱之灾,隆兴府及新建县的灾情都比他处严重,其原因就在于辛大人所言之‘临水抱湖。”
辛弃疾听他此说,举起手臂,又欲拍案斥其强词夺理,转而止住,以手招吏役为知县汪义和设座,汪义和拱手致谢入座。
辛弃疾道:“汪知县如说水灾乃临水抱湖所致,尚有可原:说临水抱湖乃旱灾之源,如何令人信服?”
汪义和见辛弃疾神情有所缓和,又整整衣襟,慢条斯理地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属下细禀。”
辛弃疾点点头。
汪义和道:“此事的根源在于‘废湖为田。”自唐以来,因人口增长,耕地有限,于是筑坝叠堰,泄湖水而为农田,但规模不大,危害不显。熙宁年间,王安石上《湖田疏》,开始大规模废湖,不过也还没有波及江西。靖康之难后,北地人口大量南迁,先是两浙,其次福建,再次便是江西。到江西后,首选之地便是隆兴府这等平原富庶、风景秀美的鱼米之乡,使原本就人口稠密的隆兴府土地更为紧张,这便开始了大规模的废湖为田。在废湖为田的同时,又杂以废河为田。”
辛弃疾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何况河湖滩地,肥美膏腴,辟为农田,既增加了国家的赋税收人,又避免了南迁之人与当地原住民争抢土地,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这又与水旱灾害有甚大干系?”
汪义和摇头道:“在小人看来,这废河湖而为农田实是弊大于利。第一,将河湖滩涂筑坝围田,使河道变窄淤塞、湖区容量变小,雨量稍大便会发生水灾。第二,废湖河而为农田,使原本临湖临水的农田便失去了灌溉的水源,稍有旱情,便成大灾。第三,所围得的滩涂农田看似膏腴,实则抵御灾情能力甚低,因其地势低于河湖水位,一遇大水则汪洋一片;因其土质细腻,几天无雨便干涸龟裂,实在是得不偿失。”
江西转运使钱仲耕点头道:“汪知县之言,有一定的道理。河道变窄、湖区缩小,不但使原有农田失去了灌溉的水源、降低了河湖蓄水泄洪的能力,还影响水路的漕运交通。故而朝廷已下令停止废湖。”
辛弃疾见信州知府谢源明似有话要讲的模样,便对其说道:“谢知府有何见教?”
谢源明微笑道:“不敢。汪知县所言不虚,江南东路亦有大量围湖而成的圩田。两浙路湖泊众多,南迁的人口最多,因而圩田也最甚。我亦认为废湖为田实是弊大于利,在司农寺任职时我便留意到这一问题。我查阅了历代有关史料,发现隋唐之时水灾每十六年左右发生一次,大宋立国至南渡前,增至每九年左右发生一次,南渡后又有增加,大概每五年发生一次,如果加上旱灾,大概是每两年左右就发生一次,这与废湖为田有很大的关系。我也曾上疏谏止圩田,且应退田还湖,以抵御水旱频发之害。可惜不但未被朝廷采纳,还引发许多大官的不满。”
刘过接过话头说道:“谢知府提到两浙圩田,我倒想起一事。浙东明州(治所在今宁波)鄞县有广德湖,周回五十里,蓄诸山之水利,以灌溉鄞县七乡民田四百顷,其利甚广。宣和年间(公元1119一1125年)有名为楼异者,任职随州(湖北境内),不满意,欲回家乡明州任职。其时高丽人贡,从海道到明州再易河船到汴京,徽宗甚喜高丽之来,拟隆重款待,特设来远局于明州,专治此事。楼异向徽宗献言,废广德湖为田,租岁收人供高丽人贡往来之用,徽宗即命其改知明州。于是废全湖为田,共得七百二十顷。募民佃种,岁人租米仅两万石,然七乡之田,无岁不旱,百姓无不痛骂楼异。”
谢源明又道:“我在司农寺时曾见有人做过粗略统计,各地取诸河湖之田共有四万余顷之多。仅以此数便可知废湖淤河之巨。江南及两浙路中如广德湖这般全废的不在少数,即便有些不是全废,亦被侵蚀得面目全非。”辛弃疾向知县汪义和问道:“依汪知县所知,江西湖田状况如何?”
汪义和道:“据我所知江西境内凡有湖泊河流之处,均有圩田之举,其中尤以隆兴府为最。以辛大人《鹧鸪天?聚散匆匆不偶然》一词赞誉过的‘萦绿带,点青钱’的东湖来说,其面积比之以往,几近缩小四成。虽然朝廷已明令禁止再废湖为田,但偷盗为田者仍是禁而不止,其面积仍在不断缩小。”
辛弃疾怒道:“既然朝廷有令,又明知有盗,何不止之。身为知县,有如此枉法而大言不惭者乎!”
汪义和面红耳赤,梗起脖颈便欲争辩。信州知府谢源明看出汪义和是一个耿倔之人,怕他言语太直,说出一些强硬顶撞之语,于辛弃疾颜面上不好看,于是忙出言道:“谢某多言一句,辛帅勿怪。我素来关心圩田之事,据谢某所知,敢于盗湖为田者,非富即贵,莫说一县之主,即便是有公卿之尊,恐怕有些人亦不放在心上。”
汪义和在旁重重点头,以示万分赞同,向谢明源投去感激的目光。
辛弃疾稍微平复了一些语气问汪义和:“废湖盗湖者为何人?”
汪义和扳指而数:“有皇室宗族、遗族,有文武功臣,有寺庙道观,有州县学田,有地方望族豪强,有朝廷赏赐勋官职田者,亦有内侍权贵以此地风和景丽而置产置业者……”数罢又道,“这些皇亲贵戚、文武大员财大势大,不但盗湖盗河,还侵占兼并平民的良田,迫使百姓及无权无势的北方归正人等只能向山要田,毁林开荒,破坏草木,以致雨水稍多,便成山洪,而山下河湖又被淤塞,故而使得灾害频发。不仅如此,这些皇亲贵戚、寺庙道观、文武大臣的勋田、职田以及州县的学田占尽良田却不需纳税,其税赋都要分摊在那些多为瘠田薄田的平民身上。辛大人试想,此等情形之下,平民百姓在新罹饥荒之后,哪有余粮余钱纳税,如不减免,除弃地逃荒之外,唯有寻死一途可走!属下来新建任职之前,就曾听说此地发生过举家二十人同赴水而死的惨剧!”
汪义和在激动之下,无所顾忌地将郁结于胸的愤懑、积怨一口气地抒发出来。
辛弃疾偏头看向信州知府谢源明。
谢源明点头道:“辛帅好友范成大正在明州知府任上,日前谢某刚得到至能寄自明州的四首绝句,可否也寄给辛帅品鉴?”
辛弃疾摇头表示未曾得到。
谢源明道:“想是至能知我一向关注废湖一事之故耳。至能以其在浙东明州所见废湖围田之害人诗,正可印证汪知县所言。”说罢即诵出范成大的《围田叹四绝》——
万夫湮水水干源,障断江湖极目天。
秋潦灌河无泄处,眼看漂尽小家田。
山边百亩古民田,田外新围截半川。
六七月间天不雨,若为车水到山边。
壑邻罔利一家优,水旱无妨众户愁。
浪说新收若干税,不知逋失万新收。
台家水利有科条,膏润千年废一朝。
安得能言两黄鹤,为君重唱《复陂谣》。
辛弃疾听罢,神情越发严峻。他意识到此前未曾关注过的这废湖围田问题的严重性。他意识到废湖不禁,则民生不保,民生不保,则税无所出,税无所出,则军无所费,军无费,则国难保、恢复无望……
辛弃疾把大手往桌案上一拍,说道:“汪知县,此次擅自减免税赋一事,权作本府同意,暂不追究。但下不为例,如若今后再自作主张,必严惩不贷。”汪义和站起身拱手谢罪。
辛弃疾遂与江西转运使钱仲耕商议,将隆兴府八县税赋一并免除。
辛弃疾又向州府通判道:“明日召令各州县,清查其境内圩田情况,然后以工代赈,退田还湖、疏通河道,同时核查土地,制止兼并、清缴税赋。从今天起,要将此事当作头等大事来办。”又对汪义和道,“汪知县立即回去着人测算疏浚河湖所需人力工时、米粮数额,三日后来报。”
汪义和站起身而未退,踌躇而不语。
信州知府谢源明和幕僚刘过同声急语:“辛帅三思!”
辛弃疾知道他们是怕此事牵扯朝中上下诸多利益关系而为自己担忧,拱手道:“谢知府,深甫(刘过字),辛某心知此事牵扯颇多,不过,这是关乎朝廷社稷、百姓存亡的大事,辛某责无旁贷。”
辛弃疾对州府通判和汪义和道:“二位放心,本府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先请各州县查清底细,预做准备,待本府上疏禀明圣上之后,再行实施。”又转身对信州知府谢源明道,“谢知府对圩田之事精研细究多年,还请不吝赐教,将江南、两浙废湖、盗湖情状详细述之于我,我一并上疏陈请圣上。退田还湖不能只顾及江西一路,举国都应革除废湖、盗湖之害。”
送走诸人后,辛弃疾便与谢源明回到后堂,详细问询了各地废湖围田情况及对赋税、民生的利弊影响,立即上疏皇上,强烈建议采取严厉措施,坚决禁止废湖、盗湖行为及对官田、职田、豪强大户等实施土地清丈,退田还湖、退田还民。
两天后,辛弃疾送走了信州知府谢源明及十万石赈济米粮。
三天后,辛弃疾亲自到新建县衙查问盗湖情状及疏浚河湖所需人工米粮问题。汪义和虽对此事心有忐忑,但仍是尽心尽力地予以操办。经汪义和及县衙同僚的紧张勘查测算,结果是如若以往不计,仅疏浚三年内因盗湖盗河所造成的淤塞,每日需役工数千人,以每日二升口粮计,则共需粮米五十余万石。不过,百姓们听说要疏浚河湖,都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许多人表示愿意自携粮米,义务献工。汪义和还善意地提醒辛弃疾,已有传言说辛弃疾疏浚东湖是为游观取乐之便,辛弃疾一笑置之。
从新建县回来后,辛弃疾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从百姓们对疏浚河湖的热烈态度中进一步体会到废湖盗湖给他们造成的侵害是多么深重,这进一步坚定了辛弃疾退田还湖的决心。
但是,在对其他州县的查问中却受到了多数人的反对和抵制。他们表示核查工作受到各方权贵势力的干扰,推行的难度很大,辛弃疾对其加以严厉斥责。为减轻地方官员们的压力,他提出对于土地兼并的问题可暂时不予追究,获得朝廷准允的围田亦不追究,只清查三年内偷盗湖河之田。于是,各州县在辛弃疾的严厉督责下,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清查盗田运动。这一运动惊坏了那些权贵豪富,有忧惧自身利益遭受侵害者:有不明所由,以为官府为聚敛税赋而驱使胥吏敲诈勒索者;亦有以为奸猾胥吏蒙蔽官府借清查之由而营私者。
江西豪族陆氏硕儒、理学太斗、心学开山祖师陆九渊修长书致辛弃疾——
窃见近时有议论之蔽,本出于小人之党,欲为容奸痩慝之地,而饰其辞说,托以美名,附以古训,要以利害,虽资质之美、心术之正者,苟思之不深,讲之不详,亦往往为其所惑。……而县邑之间,贪饕矫虔之吏,方且用吾君禁非惩恶之具以逞私济欲,置民于囹圄械系鞭棰之间,残其支体,竭其膏血,头会箕敛,槌骨沥髓,与奸胥猾徒厌饮咆哮其上,巧为文书,转移出没,以欺上府。操其奇赢,与上府之左右缔**党,以蔽上府之耳目。……今日邦计诚不充裕,赋取于民者诚不能不逾于旧制,居计省者诚能推支费浮衍之由,察收敛渗漏之处,深求节约俭尼之方,时行施设已责之政,以宽民力,以厚国本,则于今日诚为大善:若未能为此,则亦诚深计远虑者之所惜。然今日之苦于贪吏者则不在此。使吏果不贪,则因今之法,循今之例,以赋取于民,民犹未甚病也:今贪吏之所取,供公上者无几,而入私嚢者或相十百或相千万矣。……贪吏害民,害之大者;而近时持宽仁之说者仍欲使监司郡守不敢按吏,此愚之所谓议论之蔽而忧之未能去怀者也。不识执事以为如何。今江西系安抚修撰是赖,愿无摇于鄙陋之说,以究宽仁之实,使圣天子爱养之方,勤恤之意,无远不暨,无幽不达,而执事之旧节素守无所屈挠,不胜幸甚。
辛弃疾不为所动,继续严厉督责州县胥吏加紧查测盗田、准备清淤工作,一俟圣上批允,即开工浚疏。官绅豪富们则纷纷各寻门路,以各种方式加以阻挠:找人请托、贿赂隶吏、上书台谏、进京告状,使出各种解数加以抵制。
陆九渊复又上书台谏故交徐子宜渊字景明冤,隐姓潜名地怒批辛弃疾在江西执政的种种“劣行”:
婺女之行,道经上饶,闻说其守令无状,与临川(江西)大不相远。既而闻景明劾罢上饶、南康二守,方喜今时监司乃能有此,差强人意。刘文潜作漕江西,光前绝后,至其帅湖广,乃远不如在江西时,人才之难如此。某人(暗指辛弃疾)始至,人甚望之,旧闻先兄称其议论,意其必不碌碌,乃大不然。明不足以得事之实而奸黠得以肆其巧,公不足以遂其所知而权势得以为之制。自用之果,反害正理,正士见疑,忠言不入。护吏而疾民,阳若不任吏而实阴为所卖,奸猾之谋无不得逞,贿赂所在无不如志。闻有一二行遣,形若治吏,而伪文诡辞、谄顺乞怜者皆可回其意,下人转移其事如转户枢。胥辈窥之审、玩之熟,为日久矣,所欲为者如取如携,不见有毫发畏惮之意。唯其正论诚意则抒格不入,乃以此自谓其公且明也。良民善士,疾首蹙额、饮恨呑声,而无所控诉。公人世界其来久矣,而尤炽于今日。
纷纷扰扰的告状大军会聚于临安朝堂。“鲠亮敢言”的监察御史王蔺率先祭起弹劾大纛,指斥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并翻出旧账,弹劾辛弃疾“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各路英豪随风而起袁“据臣所见”“据臣所知”“据臣所查”“据臣所闻”“民间风闻”等弹劾奏牒雪片般送到赵昚手中。赵昚心知此乃辛弃疾退田还湖动议触动各方利益所致,无奈在“群情激愤”,声滔浪涌情势下,不得不有所表示,于是,下诏书改除辛弃疾为浙西提点刑狱。谁知诏书发出未几日,朝中又掀起了更为汹涌的弹劾浪潮。原来,朝中官员多为两浙人士,深知辛弃疾此时心怀退田还湖、制止兼并之念,而提点刑狱之职兼有劝耕励农之责,以辛弃疾“不甘寂寞”之行事作风,其到浙西主政农事必然要继续“虐害田里”、祸及江浙,于是,浙西的官宦贵戚联络浙东、江东以至于福建、湖北江汉等地的权势豪族遂闻风而动,蜂拥而出,勾亲援故,拉朋挟友,再次群起而攻之,一副熏天蔽日、不死不休之状。
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十二月二日,辛弃疾收到了崔敦礼之弟、翰林权直崔敦诗为赵昚草诏的《辛弃疾落职罢新任制》:“**风殉货,义存商训之明:酷吏知名,事匪汉朝之美。岂意公平之世,乃闻残黩之称。罪既发舒,理难容贷。尔乘时自奋,慕义来归,固尝推以诚心,亦既委之方面。曾微报效,遽暴过愆:肆厥贪求,指公财为囊橐: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凭陵上司,缔结同类,愤形中外之士,怨积江湖之民。方广赂遗,庶消讥议。负予及此,为尔怅然。尚念间关向旧之初心,迄用平恕隆宽之中典:悉镌秘职,并解新官。宜讼前非,益图后效。”其后是御笔朱批的一个“可”字。
辛弃疾接到诏书后,苦笑道:“终于来了!”
刘过愤然而语:“‘信而见疑,忠而被镑。’岂不令天下志士心寒!我来草奏,为辛帅辩污!”
辛弃疾摇头道:“罢了。有‘乘时自奋,慕义来归’一句,也算聊慰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