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十二月,四十二岁的辛弃疾落职回到上饶带湖稼轩。他拴住伴他驰骋南北的“栗色的卢”,挂起随他叱咤风云的腰间宝剑,开始了他“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的退隐生活。他与“冰肌不受铅华污。更旎旎、真香聚”的爱妻一起临溪植杖,“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他执鞭教子,“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并将他们的名字都改从“禾”字,意在“以力田为先”;他“同盟鸥鹭”“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他访朋拜友,“醉倒东风眠永昼,觉来小院重携手”。但他更心心念念的依然是“白日射金阙,虎豹九关开”;他“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他仰天长啸,“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他对酒苦吟,“短檠灯,长剑铗,欲生苔。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他叹“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他悲“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他“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与友朋唱和,与菊柳共语,邀峰岚同赋,携风雨人词,“闲中书石,兴来写地”,写下了无数辞章。他的学生范开将他的辞章编成《稼轩词甲集》刊印出版,“大声鞺鞯,小声铿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稼轩词”旋即鹊起于士林。人们争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往昔人们口中赞誉的“辛侯”,渐被“稼轩”而代之,“挥毫未竟,而客争藏去”。
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太上皇驾崩,谥号受命中兴全功至德圣神武文昭仁宪孝皇帝,庙号高宗。赵昚闻太上皇驾崩,失声痛哭,两天不能进食,诏曰:“大行太上皇帝奄弃至养,朕当衰服三年……”诏令太子赵惇参与政事。是年,王淮欲进拟辛弃疾除一帅,周必大以“凡幼安所杀人命,在吾辈执笔者当之”而坚拒。赵昚似乎并没有完全忘记辛弃疾这个“缓急可用之才”,赐予他主管武夷山冲佑观的祠禄官。
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陈亮到访带湖“稼轩”,辛弃疾喜不自胜。五十岁的辛弃疾和四十五岁的陈亮,这两个同怀同抱、命途多舛、遭际相类、壮志满腔、蹉跎半生的至交知己,彻夜倾心,纵论古今,共话恢复,抵手相谈十曰。临别,辛弃疾仍“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复赋壮词《破阵子》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二月,赵昚见恢复无望,回天无力,遂志隳意颓,又逢金国一代英主完颜雍(金世宗)驾崩,因其子完颜允恭早逝而传位给其孙完颜璟(金章宗)。六十二岁的赵昚羞于依照叔侄之盟向二十一岁的完颜璟称叔而致国礼,遂禅位给太子赵惇(宋光宗),自称“寿皇圣帝”,改年号为“绍熙”。
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五十三岁的辛弃疾在闲居十年后得到了重新起用,诏命起福建提点刑狱。在远赴东南福建上任前的朝堂召对中,辛弃疾仍然念念不忘北地边事,再次上疏《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力陈御敌抗金之策:
臣窃观自古南北之分,北兵南下,由两淮而绝江,不败则死;由上流流而下江,其事必成。故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必然之势也。虽然,荆襄合而为一,则上流重:刺襄分而为二,则上流轻。上流轻重,此南北之所以为成败也。六朝之时,资实居扬州,兵甲居上流。由襄阳以南,江州以西,水陆交错,壤地千里,属之荆州,皆上流也。故形势不分而兵力全,不事夷狄而国势安。其后荆襄分而梁以亡,是不可不知也。今日上流之备,亦甚固矣,臣独以为缓急之际,犹泛泛然未有任陛下之责者。臣试言之:
假设虏以万骑由襄阳南下,冲突上流,吾军仓卒不支,陛下将责之谁耶?责襄阳军帅,则曰“虏以万骑冲突,臣以步兵七千当之,大军在鄂,声援不及,臣欲力战,众寡不敌,是非臣之罪也。”责鄂渚军,则曰“臣朝闻警,夕就道,卷甲而趋之,日且百里,未至而襄阳不支,是非臣之罪也。”责之襄阳守臣,则曰:“臣守臣也,知守城而已,军则有帅。战而不支,虏骑冲突,是非臣之罪也。”责荆南守臣,则曰:“荆与襄两路,道里相去甚远,襄阳之不支,虏骑冲突,是非臣之罪也。”彼数人者以是辞来,朝廷固无辞以罪之也。然则上流之重,果谁任其责乎?
陛下胡不自江以北,取襄阳诸郡合荆南为一路,置一大帅以居之,使壤地相接,形势不分,首尾相应,专任荆襄之责;自江以南,取辰、沅、澧、常德合鄂州为一路,置一大帅以居之,使上属江陵,下连江州,楼舰相望,东西连亘,可前可后,专任鄂渚之责。属任既专,守备自固,缓急之际,彼且无辞以逃责。如此,上流之势固不重哉!外不失两路之名,内可以为上流之重,陛下何惮而不为?
虽然,臣闻之:天下之势有离合,合必离,离必合。一离一合,岂亦天地消息之运乎?周之离也,周不能合,秦为驱除,汉故合之。汉之离也,汉不能合,魏为驱除,晋故合之。晋之离也,晋不能合,隋为驱除,唐故合之。唐之离也,唐不能合,五季驱除,吾宋合之。然则已离者不必合,岂非盛衰相乘,万物必然之理乎?厥今夷狄,物多地大,德不足,力有余。过盛必衰,一失其御,必将豪杰并起,四分五裂。然后有英雄者出,鞭笞天下,号令海内,为之驱除。当此之时,岂非天下方离方合之际乎?以古准今,盛衰相乘,物理变化,圣人处之,岂非慄慄危惧,不敢自暇之时乎?故臣敢以私忧过计之切,愿陛下居安虑危,任贤使能,修车马,备器械,使国家有屹然金汤万里之固,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辛弃疾上疏罢,启程赴闽。时朱熹闲居福建建阳,辛弃疾登门问政,朱熹答曰:“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驭吏以严。”辛弃疾深以为然。尽管他退居带湖稼轩时曾赋词“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以反思自嘲,但临机自处却又“看依然、舌在齿牙牢,心如铁”。
到任福建后,他遵朱熹之言同时也是他一贯作风而行事。他严治贪官污吏,“厉威严,轻以文法绳下,官吏惴栗,唯恐奉教条不逮得谴”:他为减轻盐民生产及盐帮长途贩运负担而推行“盐钞法”:他为禁止皇室遗族、官宦豪富的土地兼并而推行“经界法”:他建立备安库,积钱五十万缗,以供官府赈济及军人请给之用:他宽民刑罚,仅长溪一县便辨释五十余名无辜囚犯,“仅留十余人于狱”。绍熙四年(公元1193年)朝廷加辛弃疾集英殿修撰、知福州,起居郎兼中书舍人楼钥(字大防)所撰制词中称颂辛弃疾在闽治绩:“比居外台(地方官),谳议从厚,闽人户知之。”
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赵昚崩逝,年六十八,累谥号绍统同道冠德昭功哲文神武明圣成孝皇帝,庙号孝宗,《宋史》有赞——
高宗以公天下之心,择太祖之后而立之,乃得孝宗之贤,聪明英毅,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可谓难矣哉。即位之初,锐志恢复,符离邂逅失利,重违高宗之命,不轻出师,又值金世宗之立,金国平治,无衅可乘,然易表称书,改臣称侄,减去岁币,以定邻好,金人易宋之心,至是亦寝异于前日矣。故世宗每诫群臣积钱谷,谨边备,必曰:“吾恐宋人之和,终不可恃。”盖亦忌帝之将有为也。天厌南北之兵,欲休民生,故帝用兵之意弗遂而终焉。然自古人君起自外藩,入继大统,而能尽宫廷之孝,未有若帝。其间父子怡愉,同享高寿,亦无有及之者。终丧三年,又能却群臣之请而力行之。宋之庙号,若仁宗之为“仁”,孝宗之为“孝”,其无愧焉,其无愧焉!
寿皇驾崩,患有精神疾病的光宗(赵惇)因平日受生性悍妒的皇后(李凤娘)挑唆对寿皇怀恨在心而拒不执丧,枢密使赵汝愚(宋太宗赵光义八世孙)与閤门事韩侘胄(宪圣皇后吴氏之甥,恭淑皇后韩氏叔祖,宋神宗第三女唐国长公主之孙)商请宪圣皇后(高宗皇后)垂帘决事,逼皇帝禅位于儿子嘉王赵扩(宋宁宗),改年号为“庆元”。是年七月,辛弃疾因谏官黄艾弹劾“残酷贪饕,奸赃狼藉”而罢帅任,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九月,御史中丞谢深甫(韩侘胄党徒)弹劾已罢职的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贪酷,虽已黜责,未快公论”,罢辛弃疾集英殿修撰,降充秘阁修撰。十月,御史中丞何澹再奏:“弃疾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为之一空。”第二年(庆元二年,公元1186年),朝中言官继续穷追辛弃疾“赃汙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简(弹劾奏章),恬不少悛。今俾奉祠,使他时得刺一州,持一节,帅一路,必肆故态,为国家军民之害。”罢辛弃疾武夷山冲佑观主管之职。
罢职后的辛弃疾回到带湖稼轩,开始了他第二次的退隐生活。不久带湖稼轩因大火被毁,辛弃疾举家移居于铅山期思村下。辛弃疾为其居园取名“瓢泉”,当是取《论语?雍也》章“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之意。“不改其乐”,或于辛弃疾心中与“不改其志”同属耳。
庆元五年(公元1199年)三月,大儒朱熹病逝于福建建阳。在此之前,权势熏天的韩侘胄为剪除异己而发动“庆元党禁”,诬朱熹纳尼为妾,列道学为“伪学”,凡与朱熹稍有瓜葛之人,均被冠以“伪党”,或罢黜贬谪,或流放充军。甚至规定在官员荐举、进士结保的文牍上必须写明“如是伪学,甘受朝典”之语。又仿效北宋元祐党禁之法,置《伪学逆党籍》,列宰执赵汝愚、留正、周必大、王蔺四人:待制以上朱熹、徐谊、彭龟年、陈傅良等十三人:余官刘光祖、吕祖俭、叶适等三十一人:武臣皇甫斌等三人:士人杨宏中、蔡元定、吕祖泰等八人,共计五十九人入籍。一时间,上自朝廷,下至闾里,闻“道学”而股栗,视朱熹若瘟疫。
朱熹病逝后,朝廷又明令布告官员士人均不允前往吊唁,“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六十岁的辛弃疾闻朱熹故去、朝廷勒令禁祭,哀而恸哭,怒而拍案,不但从江西亲自前往福建吊唁,还奋笔而书“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凜凜犹生”十六个大字献于朱熹灵前。
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韩侘胄政途久困,为收揽士大夫之心,稍弛党禁,进用废退之人,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在退居铅山瓢泉十年后,再次被起用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辛弃疾到任后,在修举农事、盐政的同时屡次遣谍人金,窥知金国皇帝完颜璟沉湎酒色,朝政荒疏,内讧迭起,又为北部鞑靼等部所扰,无岁不兴师讨伐,兵连祸结,府库空匮,国势日弱,遂建言朝堂曰:“金国必亡,愿属大臣备兵,为仓卒应变之计。”
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韩侘胄思立盖世功名以自固,意图北伐,欲借辛弃疾之名而壮大其势,遂加辛弃疾宝谟阁待制、提举佑神观、奉朝请(有参加朝会的资格),差知镇江府,赐金带。
镇江位居长江中下游的北向突出部,乃抗金北伐之重镇,辛弃疾收到知镇江府的诏令后,难掩兴奋之情,携诏拜访了一生以北伐恢复为怀、时已退休家居绍兴山阴、年届八十的陆游老先生。
辛弃疾与陆游早在南归之初便已相识,二人共有炽烈的爱国之情,同怀坚定的恢复之志,遂成忘年莫逆之交。后因各自宦游东西、贬居南北,相见日少而神意相属。辛弃疾起知绍兴府后,二人时常相会。辛弃疾见陆游草庐破旧,曾屡次提议要出资为其修整,陆游深知辛弃疾遭人所嫉,数次以贪赎聚敛之名被镑,生怕为其再惹事端而坚拒不受。此时,陆游听闻自隆兴议和后煙寂四十余年的北伐之声再度响起,心情无比振奋,又闻资兼文武的“小友”辛弃疾出知镇江府,更是欣喜异常,他强睁昏花老眼,提举颤抖的手臂,兴奋地为辛弃疾赋诗一首一《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
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
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茸园庐了婚嫁。
千篇昌谷诗满嚢,万卷邺侯书插架。
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
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
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
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诗中既饱含着对辛弃疾的赞誉和期许,又流露出对辛弃疾刚拙不摧性情的担忧和规劝。
辛弃疾到达镇江府后,立即着手筹备抗金北伐。他深悉知己知彼乃决胜之第一要务,他数遣间谍深入金国境内继续搜集情报,侦察其兵骑之数,屯戍之地,将帅之姓名,帑廪之位置,随时掌握金国的动向。他深知现在的官军多是“厩马肥死弓断弦”“将军贵重不据鞍”,他打造红色铠甲万领,准备招纳土丁万人加以训练。他对北伐充满着渴望,充满着必胜的决心。但他亦心存惴惴,他担心朝中执事者们急功近利,他担心那些不谙兵事的掌权者们轻敌冒进。他在兴奋与激动、担心与忧虑的矛盾情绪下,登临京口北固亭,吟出了流传千古的辞章——《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呑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京城朝堂中的韩侘胄也被充满矛盾的心绪搅扰得坐立不安。他一方面想借辛弃疾这样的老臣为其充门面、壮声威,另一方面又怕北伐胜利后,这些老臣抢去了他的功劳,思前想后的结果还是以排除异己为第一要务。于是,于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七月以“好色贪财,**刑聚敛”之名将辛弃疾罢归,是年辛弃疾六十六岁。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四月,皇帝赵扩便在韩侘胄的力主下下诏北伐,分东(两淮)、中(荆鄂)、西(川陕)三路向金国发动进攻。开战初期,宋军收复了泗州、虹县、新息等地。但由于金国事先得到了风声,觉察到南宋“将谋北侵”,已有准备,在遭到进攻后立即进行了反击。由于韩侘胄用人不当,中路军统帅之一皇甫斌率军攻打唐州时被金军击溃,随后又大败于溱水。北伐主战场两淮统帅邓友龙败于宿州。西路军统帅吴曦则早与金国暗通款曲,以献出价、成、和、凤四州换得蜀王封号。
金军阻截了宋军的最初进攻后,很快就在东、中、西三个战场上,对宋军发起了反攻。在金军的大举进攻之下,真州、扬州相继被金军占领,西路军事重镇和尚原与蜀川的门户大散关也被金军所占。韩侘胄虽几易主帅,仍无济于事,遂欲弃战求和。但金国提出的议和条件除钱帛城池外,还要加上韩侘胄的项上人头。韩侘胄盛怒之下,只得打起精神欲勉力再战。前宰相史浩之子、时任礼部侍郎的史弥远串通因当初韩侘胄反对立其为后而怀恨在心的皇后杨氏及中军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等人矫诏将韩侘胄诱杀于玉津园夹墙内,献其首级于金国,遂订立“嘉定和议”,内容为:一、依靖康故事,世为伯侄之国;二、增岁币为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三、疆界与绍兴时相同(金放弃新占领的大散关、濠州等地),宋另给金军犒军银(赔款)三百万两。此后,史弥远在宋宁宗、宋理宗两朝专权擅政达二十六年。
开禧北伐的出师和结果不幸被辛弃疾的担心与忧虑所料中。战后,军器少监兼权左司郎官程铋(字怀古)上《丙子轮对札子》曰:
甲子之夏,辛弃疾尝为臣言“中国之兵,不战自溃者,盖自李显忠符离之役始。百年以来,父以诏子,子以授孙,虽尽戮之,不为衰止。唯当以禁旅列屯江上,以半国威。至若渡淮迎敌,左右应援,则非沿边土丁断不可用。目今镇江所造红衲(铠甲)万领,且欲先招万人,正为是也。盖沿边之人,幼则走马臂弓,长则骑河为盗,其视虏人,素所狎易。若夫通、泰、真、扬、舒、蕲、濡须之人,则手便犁锄,胆惊钲鼓,与吴人一耳,其可例以为边丁哉。招之得其地矣,又当各分其屯,无杂官军。盖一与之杂,则日渐月染,尽成充甲之人,不幸有警,则彼此相持,莫肯先进:一有微功,则彼此交夺,反戈自戕,岂暇向敌哉。虽然,既知屯之不可不分矣,又当知军势之不可不壮也:淮之东西分为二屯,每屯必得二万人乃能成军。淮东则于山阳,淮西则于安丰,择依山或阻水之地而为之屯,令其老幼悉归其中,使无反顾之虑,然后新其将帅,严其教阅,使势合而气震,固将有不战而自屈者。”又与臣言:“谍者师之耳目也,兵之胜负与夫国之安危悉系焉。而比年来有司以银数两、布数匹给之,而欲使之捐躯深入,刺取虏之动息,岂理也哉。”于是出方尺之锦以示臣,其上皆虏人兵骑之数,屯戍之地,将帅之姓名。且指其锦而言曰:“此已废四千缗矣。”又言:“弃疾之遣谍也,必钓之以旁证,使不得而欺。如已至幽燕矣,又令至中山,至济南。中山之为州也,或背水,或负山,官寺帑廪位置之方,左右之所归,当悉数之。其往济南也亦然。”又曰:“北方之地,皆弃疾少年所经行者,彼皆不得而欺也。”又指其锦而言曰:“虏之士马尚若是,其可易乎。”盖方是时朝廷有其意而未有其事也。明年乙丑,弃疾免归。又明年丙寅始出师,一出涂地不可收拾:百年教养之兵一曰而溃,百年茸治之器一日而散,百年公私之盖藏一日而空,百年中原之人心一日而失。邓友龙败,朝廷以丘崈代之,臣从丘崈至于淮甸,目击横溃,为之推寻其由,无一而非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
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九月初十,辛弃疾卒,年六十八岁。临卒大呼:“杀贼!杀贼!……”
稹、柜、椏、穂、穰、穗、秸、褎八子及辛茂嘉、辛助或在朝供职,或效力军旅,只有老妻若水和侍女香香、整整陪伴身边,“家无余财,仅遗诗词、奏议、杂著书集”。
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秋,陆游卒,年八十五岁,临卒绝笔《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宋理宗(赵昀)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南宋与蒙古联合攻金,金国亡。第二年(公元1235年),蒙古便发动对宋战争。虽然朝堂被畏战求和的奸相贾似道搅得乌烟瘴气,但蒙古铁骑的进攻仍然遭到南宋军民的英勇抵抗。直至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太皇太后谢道清带五岁的宋恭帝出降,临安陷落,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仍拥立幼主转战江西、广东等地顽强抗争。祥兴元年(公元1278年)文天祥因势单力孤在广东海丰五坡岭战败服毒自杀未果被俘。陆秀夫在蒙古铁骑的穷追下于次年(公元1279年)在海南崖山驱妻、子人海后自己背负刚满八岁的小皇帝(赵昺)蹈海殉国,年仅四十四岁。宋亡。
文天祥被俘后英勇不屈,从容就义,终年四十七岁,留下了丰碑千秋的壮烈诗篇《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