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二月,辛弃疾最担心、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去年瑶民陈峒领导的农民起义,足迹几乎遍及整个湘南地区,他们攻城破县,随路劫掠,本身就对湘南地区的农业生产和居民生活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而湖南安抚使王佐不听辛弃疾劝告,驱使大量本应耕田穑稼的民户参与围剿陈峒的起义军,使春、夏两季的农业生产均受到严重的影响,众多民户田地撂荒、家无余粮:所以,在今年二月青黄不接之时,湘南的郴州、永州、邵州及桂阳军等地发生了大范围的饥荒。嗷嗷待哺的饥民,拖家带口,四乡流浪。鬻儿卖女、典妻当地、饿死街头者比比皆是。

饥荒初发时,各州县也曾积极加以赈济,他们开放义仓,放粮救助,并组织家有余粮的富绅大户施以援手、开设粥棚。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饥民,州县义仓的积蓄有如杯水车薪,很快告罄:富绅大户们也不愿再出余粮填补这无底之洞。家无粒米的饥民们有的仍然聚集在义仓、富户门前,有哀声求肯再行施舍者,有怒骂官府不仁、富户不义者,更有号召大家夺门而人、劫富济贫者:富绅大户们则纠集族众、家丁,持械相对:言语相骂、出手相伤者时有发生:也有不良大户、无赖地痞乘人之危,强买良田、霸妻抢女、骗财骗物骗人者。有的饥民则背井离乡、四出流浪:有出言恳求,愿为帮闲雇工者:有扑地叩首,乞舍一粥半馍者:有白日为乞,入夜为盗者:有三五成群、强乞硬讨、拦路抢劫者。更有大批的逃荒者见本地州县已无法容纳下这许多灾民,便拥向临近的广东境内。广东安抚使周自强因惧怕大批灾民进人广东后,给广东的地方治安带来混乱,遂急忙调兵设卡,阻止湖南灾民入境。于是大量的灾民前进无路、后退无粮,聚集在湘粤边境,衣食无着、风雨无遮,每天都有灾民病饿而死,在天气越来越热的情况下,随时都有可能暴发大规模的瘟疫,事态愈加严重。

这场大灾荒使湖南各州县官员隶吏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他们虽心急如焚,可又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请求辛弃疾与周自强会商,请其撤卡开境,以略解燃眉之急。

辛弃疾则摇头言道:“此事不可。”

众官员不解而问:“为何?”

“大量饥民离境,虽可略解燃眉之急,但绝非长远之计。”辛弃疾扫视一眼官员们,见一众官员都沉默不语,知其心中不服,遂继续道,“如若使大量饥民移境广东,不但搅扰当地治安,更可能使本州、本路的经济趋于凋敝。”他又扫视一眼官员们,见其仍是沉默不语,又继续道,“饥民背井离乡,会使其耕作的田地撂荒,毁损本地的农耕之本,其对农业生产和居民生活的不利影响恐怕在饥荒过后的三五年内都难以恢复。”

一个官员忍不住说道:“安抚使所言甚是。不过,俗语有言‘落叶归根爷,饥民们离乡求生,乃是迫不得已,灾情一过,自然返乡耕作。且当今皇上宽仁,安抚使如实上奏湖南灾情,请旨宽宥湘南赋税,必得恩准。”

辛弃疾摇头道:“各位大人均是饱学之士,当知历来如此大的灾荒、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均非短期内能够尽数返乡务农。奏请皇上恩准减免税赋,本抚责无旁贷,皇上抑或准奏。不过,国家开支广繁,用度日紧,加之各地水旱虫蝗时有发生,不可预计,故即便免税,至多一二季。此次湖南大灾,依通常情形,恐非短期内便可得以恢复。如果不能阻止人口流散,则免税期一过,朝廷追纳的税赋必然摊派在尚留本乡的农户身上,使其税赋增加。而税赋增加又必使一部分田薄丁少者难于承受,又再度引发弃田逃税者。如此循环往替,湘南之地恐成荒郊僻野,外出流浪之人恐永无回家之日。”

又一官员出言道:“安抚使之言不差。可当务之急是州县无粮,赈济无方,若再不能让灾民离境自寻生路,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病死不成?”辛弃疾笑道:“数日来我亦苦思冥想,觅得一策,但需各位大人不辞辛苦、同心协力方可奏效。”

众官员闻言精神大振,交口而呼:“安抚使请讲!”

辛弃疾道:“从此前的赈济情形来看,单纯的赊米放粮、设棚施粥,苦乐不均、成效不佳,我欲令常平司、本路诸州郡措置十万石官米,募工浚筑陂塘,以工代赈,烦请各位大人尽心组织实施。”

众官员有人惊道:“出常平仓十万石官米,此事非同小可,必得圣旨御批方可。”

有人忧道:“潭州距京城千里之遥,且山水阻隔,至少要旬日方可往来,加之欲将众多流民招募组织起来亦非易事,而目下灾情紧急,恐怕缓不济急啊!”

辛弃疾断然道:“灾情紧急,刻不容缓。请旨放粮在我,张榜募工组织赈济之责在诸位大人。辛某可担保今日请旨,明日开仓。诸位大人可敢立军令状,担保募工筑塘各项事宜不生纰漏?”

众官员神情振奋,放声而呼:“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安抚使大人所托!”

于是,辛弃疾依所言,在奏请圣旨的同时,筹备开仓放粮。

各州郡官员亦依所言,尽心尽力地张榜募工。很快便使聚集在湘粤边境及流散于四乡的灾民们陆续回乡入籍,编队开工。

辛弃疾的赈灾方案也得到了皇上的赞同和支持,尽准所奏。

经过此次赈灾,不但消弭了粮荒可能带来的大灾大疫,而且极大地完善了湘南地区的水利设施,改善了“溪流不通,舟运艰涩”的交通状况,为当地的农业生产和商贾往来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不过,也有人奏劾辛弃疾未得圣旨,私自开仓,其罪可诛。更有人奏劾辛弃疾支用过滥,多人私囊。赵昚留中不发,不置可否。

遍及湘南数州的大饥荒解除了,遭受盗寇**的城乡居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安居乐业了。正当辛弃疾望着田间渠畅禾壮、市井商户繁忙的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扬扬自得时,忽得湖南提刑司差人来急报,说郴州宜章境内发生大规模械斗,以邓、傅两家乡社为首,各自纠集邻近乡社十数家,聚集乡民近千人,手持棍棒刀枪箭弩相互厮杀,已有数十人死亡,地方官府弹压不住,请安抚使调官军前来镇压。

辛弃疾探问详情。原来在湘西、湘南地区,汉、苗、瑶、侗等各民族杂居,或因语言不同而产生的误会,或因风俗习惯而产生的隔阂,或因争地抢水而产生的冲突,经常会发生言语口角、肢体冲突,进而发展至械斗;又因湘西、湘南地区山荒地贫,盗贼频生,加之官府管辖不力,故而一些富绅大户聚丁自保,同姓、相邻者亦依附相从,遂形成大小不等的乡社。这些乡社传承已久,根深蒂固,大则数千人,小则百人,既有拒匪缉盗、回护乡里、维持治安的积极作用,也时常发生凭借人多势众,抗捐抗税、寻衅滋事、群殴械斗等暴力事件。朝廷曾屡次下令解散乡社,遣散乡丁,但始终无法根绝。大户乡民们或是散而复聚,或是强力相抗,甚至有聚集万人乡民而与前来遣散乡社的官军对抗者。朝廷无奈,只能任其自处。

此次事件的源起,是有邓、傅两姓农户,其田地分处一河渠的上下游,邓姓田地在上游,因截水灌溉自家田地而与地处下游的傅姓农户发生冲突,由口角而至肢体冲突,邓姓被傅姓殴伤。邓姓当晚遂招亲族十数人至傅家打砸,因日晚天黑不辨轻重,将傅姓之子殴打致死。傅姓哭述至傅氏乡社族长,族长怒,遣家丁百人至邓家复仇,亦打死邓家一人。邓家又得邓氏乡社族长支持,遣人攻击傅氏乡社。如此往来交斗,遂使械斗逐渐升级,最终演变为两大集团二三十家乡社近千人的械斗,双方互有死伤。

辛弃疾闻听此情,知此事非言语说和、官府案断所能善罢,急忙奏请皇上,发官军前来镇压。赵昚批旨下中书、枢密院,枢密院发虎符于江陵府,调大军五千人交辛弃疾节制。然而,待大军来至郴州宜章时,距事发已近一个月时间。期间双方械斗愈演愈烈,由棍棒而至刀枪,由刀枪而至强弓劲弩,甚至发展到掘沟筑垒、炮石相攻的地步。

辛弃疾亲率五千官军赶赴宜章。由于双方经过一个月的厮杀,均已精疲力竭,很快便将械斗平息下去。因双方是非各半,曲直相参,遂令各自回乡,自行抚慰。此次械斗,双方参与者共计三千余人,百余间房屋被焚,百余亩田地被毁,八百余人死伤。罢斗后,方圆百里内,一派田间新冢林立,家家哀声不绝的凄惨景象,让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辛弃疾明白,此次械斗只是暂时地平息下去了,它不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是在千百家人的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这种子无时无刻不在内心生根发芽,不知会在何时再次爆发。

辛弃疾明白,此次械斗的根源在于水土资源的缺少,在于民众生活的艰涩。他无法给予农民们更多的土地,他无法指令老天适时地保证风调雨顺,因而他无法使他们彻底摆脱艰涩的生活。

辛弃疾明白,此次械斗只是湘南、湘西地区众多复杂矛盾的一个缩影,今天平息了这个矛盾,明天、后天还可能出现一个又一个的矛盾冲突,演化出一场又一场的人间惨剧。这些矛盾冲突是他一个安抚使,无心、无力从根本上加以解决的。但他不甘心、不忍心坐视一幕幕人间惨剧的再次发生。他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尽管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生活的艰涩、天然的矛盾,起码要减少、减轻这些痛苦的频次与烈度。

辛弃疾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后,决定从两个方面来解决湘南、湘西地区大规模械斗不止、盗寇频发的问题。

他的第一项措施是整顿乡社。

根据以往的经验,乡社是触发大规模械斗的直接原因,而历次取缔均未有成效,加之乡社在维持地方治安上确有其积极作用,因而,辛弃疾决定因势利导,采取不加取缔,而是限制其规模的办法。

他与州县主管官员一同走访了一些百户以上中、大规模的乡社,与乡社族长们恳切相谈,申明利害,最终,取得大部分族长的理解和赞同,将乡社规模控制在五十户以下,且不得拥有长枪、劲弩等武器,所拥有的短刀、弓箭等武器也要按乡丁人数登记造册,不得逾数私囤。

在推行这一整顿乡社措施的过程中,乡社族长们最担心的问题是湘南、湘西地区盗贼频发,百十为伙的盗贼规模亦不少见,湘南、湘西数州间无有大规模官军屯驻,且官府公文往来烦琐,不能及时对大规模的盗贼予以缉捕,如果没有足够的乡丁和武备,如何应付大规模的盗贼团伙?

对此,辛弃疾提出了他的第二项措施,组建一支强有力的地方武装。该武装由本路地方官府筹建,人员、武备、开支等均由地方官府出资,职责是维护本路地方治安,指挥归安抚使节制,若遇匪情,不必奏请皇上及朝廷中枢即可发兵剿抚。

此方案提出,宽解了大部分乡社族长们的担忧。因为如此一来,他们既可坐享官家为其提供的保境安民之利,也省却了一笔豢养家丁的费用,还可降低冲突械斗的激烈程度,减少人员的死伤,减轻死伤家眷的痛苦。

但是缩减乡社规模的举措,也遭到了少数家财巨大、势力雄厚、欲称霸一方的乡社族长反对。他们不听劝阻,像以往一样纠集家丁,以武力相抗。对此,辛弃疾则采取霹雳手段,以犯上作乱之罪,调动军队予以坚决镇压。由于这些超大乡社平时经常恃强欺压人少势弱的中小乡社,又因为多数乡社赞同缩减规模,所以,他们得不到大多数乡社支持与声援,孤掌难鸣,很快便被镇压了下去。至此,在湘南、湘西地区存在了数百年的治安隐患一乡社问题得到了基本解决。

虽然乡社问题解决了,但能否创建起一支由地方官府统辖的武装军队,官府同僚深感疑虑。其疑虑有二院第一,朝廷中枢能否同意:第二,即便朝廷中枢同意,又如何筹得大笔钱粮来建军养军。

辛弃疾满怀信心地笑道:“诸君毋虑,只要圣上恩准,我自有办法筹措钱粮。”

从幼年起,辛弃疾在祖父辛赞的教导下,“驱逐鞑虏,还我河山”的誓言便深植于内心。他纾父兄之愤、揭竿而起为此,他投奔耿京旗下、“决策南向”为此,他搏击滁州风云、“兵民成军”亦是为此,在他辗转江西、京西、湖北及临安大理寺等各地各任时,心中无时无刻不期盼着、牵挂着、筹谋着北伐、恢复大业。然而,随着对朝事、官场的熟悉、了解与深入,他清楚地看到悲观畏战、苟且求和、习安守成之风一日浓于一日。尤其是军队状况更令人焦心担忧,军士颓老、军官腐败、军纪涣散、战具坏旧、战马羸弱、战力低下,此等军队连些许盗贼亦难应对,更何谈与凶悍残虐的金兵厮杀。他忧心如焚地数度上疏皇上,建议裁汰老兵、整顿军旅,但终究是石沉海底,叶落无声。但他不甘心他深爱的国家就这样苟延残喘、沉沉靡靡地走向死亡。他多么希望像当年的岳元帅那样,统率纪律严整、战力强悍、行动迅捷的岳家军,挥师北伐,恢复河山啊!

此次皇上让他出任湖南安抚使,给了他帅抚一方的权力。

湖南频发的盗贼和湘南空虚的兵力部署,给了他创建新型军队的契机。

广东摧锋军、湖北神劲军、福建左翼军等地方武装,给了他创建湖南地方军的先例。

在皇帝给他的御书中“当无事时,武备不修,务为因循:将兵不练,例皆占破,才闻啸聚而帅臣监司仓黄失措”之语,使他看到皇上对当今军队现状的不满、愤怒与无奈,似乎也给了他创建地方武装的尚方宝剑。

他要借此时机,摆脱旧式军队的因循怠惰之习,创建一支来之能战,战无不取的精锐之师,不但能缉盗安民,更要戍边卫国、进击中原。他为这支军队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飞虎军。

于是,他上《请创置飞虎军》疏,陈说创建湖南地方武装的必要:

湖南控带二广,与溪峒蛮獠接连,草窃间作,岂唯风俗顽悍,抑武备空虚所致。……

军政之敝,统率不一,差出占破,略无已时。军人则利于优闲巢坐,奔走公门,苟图衣食,以故教阅废弛,逃亡者不追,冒名者不举。平居则奸民所忌惮,缓急则卒伍不堪征行。至调大军,千里讨捕,胜负未决,伤威损重,为害非细。乞依广东摧锋、荆南神劲、福建左翼例,以湖南飞虎为名,止拨属三牙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庶使夷獠知有军威,望风蹑服。……

赵昚将辛弃疾的上疏交于中书、枢密院廷议。时右丞相史浩因与曾觌不和而请祠。周必大任右丞相,王淮(字季海)任枢密使。

对于辛弃疾创置飞虎军的提议,枢密使王淮表示赞同:“湖南兵力空虚,又兼峒蛮杂处,殊难治理,如有劲兵震慑其间,则形势大异。”

周必大则表示反对:“长沙将兵原不少,若精加训练,自可不胜用。而辛卿又竭一路民力为此举,欲自为功,且有利心焉。”

谏院有人提出异议:“荆南神劲军之存在,乃因其有助于声援京西路抗金之军,广东摧锋军、福建左翼军之存在,是因为现在主要兵力集中在北部边境以抵御金国的威胁,而南部和东南部面临大海,无有强敌,故以摧锋军、左翼军维持当地治安、辅助支援少量官军以抵御来自海贼的搅扰。”

兵部有人提出支持意见:“湖南兵力虽不算少,但都部署于北部鄂湘边界地区,其中、西、南部广大地区兵力空虚,且湘西、湘南地区多溪峒蛮瑶,‘未化而难治爷,加之没有官军的震慑,经常出现各种骚乱。以前就有安抚使提出在此驻军的请求,但因国库匮乏,无力扩充军队而告罢。也有安抚使提出创建地方部队的提议,但终因难以筹措军费而告罢。辛弃疾腹有智谋,勇于任事,如能自筹军费创建军队,不妨让其勉力为之,或可有所成效。”

御史台又提出反对意见:“辛弃疾不过是大言欺人而已,筹建一支军队谈何容易,兵营用地、养军钱粮、战甲器具、军伍训练,其费何止十万计!想是欲借建军之名,中饱私囊亦未可知。即使是真的能筹足军费,其费所从何来?无非是搜刮民脂民膏,售怨于圣上耳!”

廷议莫衷一是,交皇上决断。赵昚从辛弃疾之请,“委以规画”,准招步军一千人,马军五百人。

赵昚同意创建飞虎军,辛弃疾心情振奋。他宵衣旰食、餐风沐雨地投入了他思之已久的建军大业。

白手起家地创建一支军队谈何容易!府衙幕僚及地方官员们对创建军队以维持地方治安虽亦心向往之,但对如何筹得建军、养军之费,均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辛弃疾则雷厉风行、有条不紊地发出指令,调度人马,筹备建军。

他令三哥辛勤负责在民户和乡社中挑选精壮勇武者招兵入籍,并总督新兵训练。

他令州府干办负责勘选兵营位置。

他令州府参军负责遣人购置建军所需的武器装备,并特嘱去广西购买战马五百匹以为创建马军之用,去江西购买牛皮以为兵士制作皮甲之用。

他令州府通判负责统计各州县田亩状况及各种税收数额,限近日内完成上报。

命令发布后,官员们各司其职,热火朝天地展开了筹备工作。

十天以后,各路筹备的负责官员陆续前来向辛弃疾汇报,筹备工作基本完成,只是钱粮冋题无法解决。

辛弃疾向众人公布了他的解决方案:“第一,此前我们在整顿乡社的过程中,镇压了一些规模巨大,欲以武力对抗整顿的乡社,没收家财计有数万贯可做建军初期应急之用:另有没收的田产千余亩,可做日后养军之用。另外,在整顿吏治的过程中亦劾罢大小官吏百余人,没收家财十数万、田产数百余亩,这些亦可做建军初期的应急之用及日后养军之用。”

对此项措施,众人皆点头称赞。

接着,辛弃疾又提出了他的第二项措施:“第二,根据州府通判统计各州县的税收情况来看,每年上交的税收中最多的是盐税,排在第二位的是酒税。盐是百姓生活不可或缺之物,建军筹款不能在此项上打主意。而酒则不然,基本上属于达官贵人们奢侈应酬之物,非百姓生活必须之用,故而可变通现法以增加官府收人。”

对于这项措施,众人有些茫然:“如何变通?”

辛弃疾言道:“目前我们对酒的收税,采用的是‘税酒法。”

经辛弃疾这一提醒,有人立即醒悟过来,惊问:“难道辛帅欲废‘税酒法’为‘榷酒法爷?”

辛弃疾点头道:“‘税酒法’不禁私酿,凡民户皆可自行酿造,官府依酿造或售卖数量收税。此法看似税源广,收税多,实则很难控制酿造和售卖数量,酿造者普遍瞒报数量而官府无法查知,使税收大大低于应纳数量。”

有人摇头道:“‘榷酒法’禁止私酿,而以官府酿造,再售卖给店家、酒楼时收税,虽然有利于控制税源,但是一来是买卖不方便:二来是产量不好控制,有时酿造数量少了,则买家叫苦生怨,有时酿造数量多了,则卖不出去而变质,造成浪费:三来是官府酿造,需另辟专门场地、招募专门人员,其规模、耗费巨大,殊难管理。因而,目前绝大多数的地方均用‘税酒法’而不用‘榷酒法’。

辛弃疾微笑道:“我们可以变‘榷酒法’为‘榷曲法’。官府只控制酒曲的生产,民间酒户可购买酒曲后,自行酿造,官府只在售卖酒曲时课税。”

众人听后,有的点头称赞,有的仍然狐疑不定,有的亦提出反对意见:“即便只生产酒曲,亦需有大规模的场地,及众多的佣工。我曾见京都曲院,一处便用马骡数百匹,人两千余。”

辛弃疾听罢点头,又狡黯一笑道:“我们可以采用‘扑买’的方式,变官府生产酒曲为民间生产酒曲。”

辛弃疾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有的拍手大赞,有的不明就里。有通晓关窍者出言解释:“所谓‘扑买’,是将酿造酒曲的权力只卖给几家酒户,至于卖给谁,那就看谁家出价高了。如此一来,众多酒户相互竞价,必然抬高其价格。官府则可以在每年一次的酒曲‘扑买’时收人大笔的银钱,而省却了日常管理的诸多麻烦。”解释完这些后,又担心地对辛弃疾说道,“不过,我听说这种办法也有一些问题。由于酒曲酿造权不能太少,太少则如‘榷酒法’一样会给日常买卖造成不便,所以,在一地至少要有十数家酒户同时拥有酒曲的酿造权,他们当初在‘扑买’酒曲时相互竞价花巨资购买造曲权,而得到此权后,又竞相多制曲以售卖获利,因而,有时会出现酒曲价格越来越低,使一些‘扑买’者亏本破产者,最终又会反过来影响酒曲的‘扑买’。

辛弃疾点头道:“我也考虑过这一问题,我们可以通过制定酒曲限额的方法来防止此类情况的发生。在‘扑买’酒曲的同时,根据当年的收成和闰年闰月的不同而规定酒曲生产的上限,以此防止酒曲生产的过度竞争,保护‘扑买’者的应得利益。”

众人听罢,皆点头赞同。

接着,辛弃疾又说出了第三项措施:“第三,据州府通判的了解,荆湖南路共有农田三十二万四千二百余顷。其中,官田七千七百余顷。这些官田均以佃租方式租给农户耕种。我意亦以‘扑买’方式包租,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一‘扑买’,以此方式包租,既可奖勤罚懒,亦可增加税收用以养军。”

辛弃疾又提出第四项措施:“在历次灾荒和盗贼群发时,都有大量的土地被一些官宦大户兼并,有些官宦大户兼并土地后隐瞒不报以偷漏税额。因此,官府要严格核查土地数额,对瞒报偷税者严加惩处。”

众人都认为这些措施确是增税养军的好办法,但也有人担心会因得罪富户官亲而横遭非议。

辛弃疾断然而语:“既然有助于建军而又无损于民,则但行无妨!”建军、养军的费用问题得到了解决,众人卸下了横亘在心中的一块巨石,喜笑颜开地各自散去,各行其是。

数日后,负责选建军营地址的州府干办带着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来见辛弃疾。原来湘地民间对营造房屋、择选宅地之事甚为看重,凡欲建房选址、开门铺路、起屋设窗等事必请风水先生堪舆吉凶。州府干办遵辛弃疾“不得侵占民宅,不得毁损粮田”的原则为兵营选址时,于城郊得两处较为空旷土地,一处是五代时南楚开国皇帝马殷的营垒故基:一处是相传为神农氏所居的列山氏故墟,特来请示辛弃疾定夺。

辛弃疾查问详情,州府干办言曰:“列山氏故墟位于潭州城东南,其位置好,但地势略为狭长。马殷营垒故基位于潭州城西北,地势开阔,利于兵士日常训练,但据风水先生堪舆,其地犯阴,乃主凶之地。”

辛弃疾转向风水先生,奉茶以询。风水先生拱手施礼后,慢条斯理地出言道:“《黄帝宅经》有言:‘夫宅者,乃是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凡人所居,无不在宅。虽只大小不等、阴阳有殊,犯者有灾,镇而祸止,犹药病之效也。故宅者,人之本。人以宅为家,居若安即家代昌吉。若不安,即门族衰微。坟墓川冈,并同兹说。上之军国,次及州郡县邑,下之村坊署栅,乃至山居,但人所处,皆其例焉。……’”

州府干办见辛弃疾面有不耐之色,在旁轻咳一声。风水先生似有所悟,转向正题道:“安抚使择地建宅乃是用之于兵营,兵者主杀,凶戾之气盛,属阴,宜以阳宅冲之。马殷营垒故基在城西北,安抚使府衙居城中,西北为乾位,东南为巽位,新宅建于西北,乃是由巽人乾,《宅经》称之为‘人阴’,以阴气之兵而居阴位之宅,犯两阴,是为‘再人阴’,《宅经》曰:‘再人阴人阳,是名无气。”’

风水先生停住话头,呷一口茶,见辛弃疾微笑点头,便继续说道:“修建兵营所需石木必多,本地石料唯有麻潭山可采,麻潭山又在马殷营垒故基西北,故而必先于新宅西北方面修路,由马殷营垒故基至安抚史府衙,是为‘来路’;而由马殷营垒故基至麻石山,为‘去路’,或曰‘抵路’。《宅经》曰:‘修来路即无不吉,犯抵路未尝得安。’”风水先生又呷一口茶,继续说道再者,采麻潭山石料人马殷营垒故基,乃是以阴位之石人阴位之宅,此乃连犯三阴。《宅经》曰:‘三度重人阴阳,谓之无魂’”……

辛弃疾微笑打断道:“依老先生之言,若兵营选在东南的列山氏故墟,则情形刚好相反。”

风水先生点头道:“然也。”

辛弃疾不置可否,起身道:“我们一同去看看。”

于是,三人一起分别到两处选址勘查了一番。一边勘查,风水先生一边在旁手托罗盘殷勤指导,在何处起屋,何处建墙,何处开门,何处打井……

经过勘查,辛弃疾决定还是在地势开阔的马殷营垒故基建造兵营。风水先生摇头相劝,辛弃疾笑道:“依老先生之言,以马殷营垒故基为兵营,有三阴。岂不闻老子有云:‘阳极必生阴,阴极必生阳。’再者,三阴为坤,《易经》曰:‘坤,元亨,利牝马之贞。’乃利于兵马出征之占也。况且,在我看来,军队乃驱逐鞑虏、保家卫国之利器,是威武之师、阳刚之师,以阳刚之师而居阴柔之地,可去霸气而不至于扰民、害民也。”

风水先生见辛弃疾心意已决,遂捋须、轻咳、点头而讪笑道:“安抚使之言亦在理,亦在理。”

过了几日,州府干办又来找辛弃疾,言说兵营建造已开始,但遇到一个难题。因为需要从麻潭山采石修路,但当前正是夏忙时节,很难雇到民夫,如果强行抽丁,则又必然伤农,故而州府干办一筹莫展,前来找辛弃疾商议。辛弃疾沉思片刻,展颜道:“此事不难解决。”

遂招来湖南提刑,与之商议,征在押囚犯中罪行较轻者为役夫,以采运石料多寡赎其罪,得湖南提刑首肯。

众多囚犯争先恐后应征,采运中亦拼尽全力以期早日脱罪。因此,采运的石料既快又多,不但很快完成了修路筑基工程,还将长沙城内的许多道路加以修整拓宽。

役夫难题解决后,负责采办军需的州府参军来找辛弃疾。说是去江西采买牛皮的船只途经鄱阳湖,被南康军军卒以贩运禁物之名扣押。辛弃疾即刻致书南康军知军朱熹,申说牛皮乃为军中收买,请其放行。朱熹得书后,虽觉没有兵部签押,手续不全,心中或有私贩牟利之疑,但碍于辛弃疾颜面,勉强应允。

诸种难题一一获解,辛弃疾心情振奋,豪气昂扬。随着六月雨季的到来,丝丝细雨消解着盛夏的暑气,消解着心头的烦闷,青山碧绿,稻禾飘香。在这爽心惬意的日子里,辛弃疾又得到了一个来自信州上饶辛茂嘉的好消息——辛弃疾的带湖新居即将落成。辛茂嘉在信中言道:预计再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主室“稼轩”便可上梁,敦请辛弃疾届时回上饶主持上梁仪式。

辛弃疾的心情愈加兴奋,他想起钱隐之那卷“前枕澄湖如宝带”“集山有楼,婆娑有室”“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的美妙蓝图,憧憬着“稻田泱泱”“信步有亭,涤砚有渚”“竟厦屋潭潭之乐,将荷笠棹舟,风乎玉溪之上”的恬适惬意的田园生活。然而,现在正是飞虎军即将建成的紧要时刻,怎得闲暇分身。

辛弃疾正在为飞虎军创建顺利推进、带湖新居即将落成而兴奋不已之际,窗外一声炸雷响起,随之瓢泼大雨倾泻而至。在急雨狂飆中,辛弃疾的府衙大门被“哐”的一声撞开,一人挟风带雨地闯了进来,手中擎着一枚金牌,口中宣谕御旨院罢建飞虎军!

辛弃疾惊得目瞪口呆!

当年太上皇发金牌欲令岳元帅停止进兵,岳飞元帅匿而不听。太上皇连发十二道金牌,终致岳元帅魂断风波亭。

今天,这金牌又光闪闪、金灿灿、刺眼、刺目、刺心、刺肺地摆在了辛弃疾的面前。

飞虎军!是辛弃疾强军强国、恢复河山的理想。

飞虎军!是辛弃疾强军强国、恢复河山的梦想。

飞虎军!是辛弃疾强军强国、恢复河山的寄托。

飞虎军!是辛弃疾强军强国、恢复河山的希望。

他不能放弃这理想!

他不能破灭这梦想!

他不能割舍这寄托!

他不能没有这希望!

送走传令使,辛弃疾收起赵昚的御制金牌。招来负责创建飞虎军的各路官员及三哥辛勤,严令加快飞虎军创建进程,务必于一个月内组建成军,投入训练,并嘱州府主簿将建军费用的每项收支详细加以登录。

众官员及辛勤均成竹在胸地领令而去,只有负责兵营建造的州府干办愁眉苦脸地来到辛弃疾面前,唉声叹气地诉苦道:“其他工程都好说,现在营区内外道路畅通,营区内训练场地已平整,造建营房的木料已基本备齐,唯有房屋盖顶的瓦片,实难于一个月内烧制完成。”

原来这瓦片虽然看似简陋,烧制起来却非易事。首先,要于深山或田地中采取深层无沙泥土和黏土,运至窑场和水搅拌并用脚踩踏以使其生出劲力,如若大量烧制,就需用牛马等牲畜来踩踏:其次,要将已和匀并生有劲力的黏土踩人坯具刮泥成坯:再次,成坯后还需要风干:然后才可进窑煅烧。这期间,取土和脱坯用时因人力多寡而不定,踩土需一天,煅烧需七日七夜,最耗时的是风干,一般要十至二十日,若逢雨季,则有多至一二个月者。而当前正值雨季,本来建造营房所需瓦片数量就极大,再加上阴雨连绵,若限令一个月,实难完成。

辛弃疾听罢,问道:“共需多少瓦片?”

州府干办答曰:“二十万片。”

辛弃疾笑道:“勿忧。你自管去督办营建事宜,所需屋瓦不日即可送到。”州府干办狐疑而去。

第二天,辛弃疾传令布告全城:每户献瓦二十片,官府以每片一百文收购。

因一百文钱足抵强壮民夫一日之收人,且从屋檐瓦中抽取二十片并不致使房屋漏雨,故而,城内城郊居民们均踊跃献瓦,两日之内便集得二十余万片。州府干办欣喜若狂,对辛弃疾敬若神明,逢人便说辛帅之智不啻传说中的诸葛孔明草船借箭!

或许是辛弃疾建军强国的炽烈渴望与追求感动了上苍,或许是上苍被辛弃疾建军强国的钢铁意志所折服,老天爷收住了它狂舞的乱发,露出了灿烂的笑脸。雨霁云收,碧空如洗,远山初现,青翠如染,水田漠漠,夏木阴阴,渚泛白鹭,柳啭黄鹂,田间巷陌一派怡人景象。

爽心的艳阳、畅意的彩虹将飞虎军军营的营建工程推向了激动人心的**。这日,将在马殷营垒故基举行民间营建房屋时最为重视、最为隆重的上梁仪式。

清晨,辛弃疾携州府众官员来到了即将成为飞虎军军营的马殷营垒故基。众多的城郊居民也相互簇拥着、如同参加盛大节日典礼般地来到了马殷营垒故基。

马殷营垒故基方圆数十里,经过近期的修葺整治,尽去荒凉颓废景象,焕发出勃勃生机。操场平展如砥,上千间营房墙架整齐排列。辛弃疾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居中最大的一间房屋墙体前面。这是将作为飞虎军帅堂的房屋,也是即将举行隆重上梁仪式的所在。

此时,上梁仪式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在房屋正门前横放着一张巨大的长桌,桌上放着一根笔直粗壮的杉木大梁,梁柱前居中摆放一鼎香炉,香炉前摆放有祭香三炷、七芯灯一盏,蜡烛一对、酒杯三个,米桶一个:米桶上摆放墨斗、曲尺、丈竿等木匠用具。香炉两侧排列有蒸馍、饭团、糖果、糕点、寿桃、面鱼、铜钱等物,均以铜盘盛装。

辰时三刻,掌墨师傅来到辛弃疾面前,请示吉辰已到,可否上梁。得辛弃疾点头应允,转身来自长桌前,示意几个帮忙青壮敲响锣鼓、燃放鞭炮。热烈的锣鼓鞭炮声,点燃了围观者的巨大热情,人们放声大呼,鼓掌相贺。

锣鼓鞭炮声停,掌墨师傅拿起三炷祭香,面向人群大声唱喝:

锣鼓喧天鞭炮响,恭喜主东造华堂。

人满堂、客满堂。

亲满堂、朋满堂,威满堂、武满堂。

军营落成百事昌。

围观众人发出一片欢呼叫好声。

掌墨师傅转身点燃三炷香,边拜边祝念:

一拜三界地主,二拜五方宅神,三拜鲁班先师。

拜罢起身,将香炷插入香鼎中。又挥手招来两位木匠,手拿锉刀分别在主梁东西两头站定。

掌墨师傅高呼一声:“开梁口!”

立于东侧的木匠师傅首先按事先量好的尺寸位置,用锉刀在主梁端头锉出一道小口,以便梁木升上去后能稳稳地卡在柱头上。木匠师傅边锉边唱:

手拿金锂铁斧头,主东请我开梁口。

开出金梁光耀日,开出金银满百斗,开出五谷仓满盖,开出儿孙遍地走。

围观众人齐声应喝:“好的啊!”

随即发出一阵大声的哄笑。显见是木匠师傅说溜了嘴,唱出的赞词与今日上梁的军营用房不搭。

木匠师傅咧嘴憨笑。

辛弃疾开怀大笑。

辛弃疾身边的风水先生摇头苦笑。

待东侧的梁口开完,西侧的木匠师傅开始边唱边开西端的梁口:

你开东来我开西,开出神兵把马骑。

骑到京城接圣旨,骑到黄河把水吸,骑到汴京金銮殿,杀得金兵哭唧唧。

围观众人齐应喝:“好的啊!”

随即又是一阵拍手哄笑。

梁口开完,进人了上梁仪式的最**——上梁。

东西两个木匠师傅各在五位青壮的帮助下,登上事先架好的木梯,一步步将主梁送上屋顶。一边爬梯,一边唱和,观众也一齐跟着叫好:

(东):上一步,一横长,

(西):背水一战三齐王。

(合):韩信点兵败项羽,明修栈道度陈仓。

(众):好的啊!

(东):上二步,如阴阳,

(西):忠勇二弟关云长。

(合):千里单骑过五关,青龙偃月斩六将。

(众):好的啊!

(东):上三步,三横平,

(西):三弟翼德逞威风。

(合):当阳桥前一声吼,喝退曹兵真英雄。

(众):好的啊!

(东):上四步,四角方,

(西):四弟子龙亮银枪。

(合):太子阿斗怀中抱,七进七出谁敢当。

(众):好的啊!

(东):上五步,乂在中,

(西):五虎上将有黄忠。

(合):定军山下斩夏侯,收服西蜀立大功。

(众):好的啊!

(东):上六步,两脚稳,

(西):六国相印佩苏秦。

(合):头悬梁来锥刺股,合纵连横奉阳君。

(众):好的啊!

(东):上七步,似短刀,

(西):七檎孟获计谋高。

(合诸葛孔明隆中对,联合东吴抗曹操。

(众):好的啊!

(东):上八步,东西分,

(西):八洞神仙吕洞宾。

(合):大罗天仙显威名,蓬莱阁上把酒饮。

(众):好的啊!

(东):上九步,脚似飞,

(西):九伐中原是姜维。

(合):良田百亩有何患,但有远志不当归。

(众):好的啊!

(东):上十步,两笔交,

(西):十全十美步步高。

(合):主东今日上金梁,明天功名誉满朝。

(众):好的啊!

主梁上房,落槽安稳,众人一起鼓掌欢呼。

辛弃疾亦兴奋道:“这歌词有些意思,编得不错啊!”

一旁的风水先生得意地捋着山羊胡子道:“乡下之人,不通文墨,安抚使见笑、见笑。”

辛弃疾知是他为今日上梁而特意编写排演,点头微笑目示感谢。

风水先生更加得意。

这时围观群众又掀起一阵**,原来马上要进行的是上梁仪式的狂欢一抛梁。

只见主墨师傅登上房梁,由帮忙者将一盘盘蒸馍、饭团、糖果、糕点、寿桃、面鱼、铜钱等传递上去,主墨师傅分东、南、西、北、中抛向前来祝贺的观众。一边抛,一边唱道:

抛梁东,儿郎打马进营中。

抛梁南,练得志刚体又健。

抛梁西,富贵荣华着紫衣。

抛梁北,又杀金贼又剿匪。

抛梁中,捷报传来告主东。

观众们簇拥着,兴奋地高举双手接抢着主墨师傅抛撒下来的物品。人们欢呼着、嬉笑着、打闹着,久久不肯散去。

辛弃疾身旁的风水先生见辛弃疾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很好奇的样子,略显奇怪地问道:“安抚使不曾见过此等上梁仪式?”

辛弃疾答道:“幼时在家乡历城也见过上梁,但没有这般复杂热闹。”风水先生说道:“江南习俗,最看重这起屋上梁,其实安抚使今日看到的仪式还不是完整的上梁仪式。”

辛弃疾疑问地“哦”了一声。

风水先生因为刚才得到了辛弃疾的夸奖,很是得意,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要讲这上梁仪式,应该是从前一天甚至更早的时日就开始了。今日之前还有‘选梁’‘伐梁’‘刨梁’‘暖梁’等,均要举行一番仪式祭拜。因安抚使公务繁忙,未便打扰,故都由州府干办代劳了。”

辛弃疾突然想起辛茂嘉来信让他去上饶主持带湖新居上梁仪式之事,便问风水先生:“这上梁仪式非需主东参加不可?”

风水先生未明其意,昂头道:“当然!所谓‘一家不可无主,一屋不可无梁。’‘房顶有梁,家中有粮:房顶无梁,六畜不旺’。读书人讲究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俺这儿的乡野山民最看重的是‘筑屋、买地、娶妻、生子’。有了屋才有家,有家才能买地、娶妻、生子。所以,筑屋建房是一家的头等大事,主东怎可或缺?”停顿了一下,他接着继续说道不单是乡野山民,其实,越是富贵人家,越讲究仪式排场。像上梁这等大事,主东是决计不能缺位的。主东缺位,那是有房而无主,大大的不吉呀!”

辛弃疾笑问道:“如此说来,那些奔走八方的商贾、宦游四海的官员若起新房也必须等主东归来之后才能上梁?”

风水先生点头道:“那是!等上一年半载那是常事,等个三年五载的也有。”

辛弃疾问:“那若是等不及的,又如何?”

风水先生答道:“多是凭书信往来,算日择日……”说至此处,风水先生似有所悟,低头默想了一阵,捋须言道,“若是读书人,写一篇祭文寄回家中,于上梁时宣读,亦不算缺位。”

辛弃疾听罢,点头道谢。

回到府衙,辛弃疾叫来三哥查问飞虎军士卒的招募情况。得知三哥在这期间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州县、乡社,通过张榜招募及与县乡官员、乡社族长们的探访与考察,已挑选出近两千名武艺高强的青壮,登录在籍,并从滁州皇甫山军营招来二三十名兄弟来充任教官,一俟军营建成,便可立即组建成军,开始训练。辛弃疾很是高兴,又与三哥一起商讨成军后的训练问题,提出五个原则:一、建军的目的是剿寇安民、保家卫国,从招募人员阶段开始就应贯彻这一原则,不能过多地以经济利益为**而招募那些单纯以养家糊口为目的的帮闲人员和刺配罪犯,宁可少而精,不能多而滥:二、初始时训练以剿寇为主,训练兵卒们的快速反应能力、相互支援的群体作战能力,以及弓、弩、刀、枪、盾牌和马、步不同兵种的配合能力;三、更进一步的训练则是针对以金国骑兵为主的战阵演练;四、在训练及实战时,要不断强化剿寇安民、保家卫国的建军原则,制定出一套严格的纪律及奖惩晋升制度,严禁官佐私自差遣兵卒,严禁官兵勒索、敲诈、欺压百姓,并适时裁汰、更新那些训练不努力、屡犯军规的士卒:五、要给士卒们比较优厚的军饷,使之有人军为兵、保家卫国的自豪感,并严禁官佐们克扣士卒军饷。

送走三哥后,辛弃疾又叫来州府主簿,询问建军的财用收支情况,并详细地查阅了有关账簿。见州府主簿做事十分仔细,每笔收支来去清楚、登录及时,非常欣慰,对州府主簿予以真诚的赞赏和感谢。

州府主簿走后,辛弃疾落座案前,凝思片刻,展纸濡墨,写了一篇上梁祭文一《新居上梁文》:

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人生孰若安居之乐?一年种谷,十年种木,君子常有静退之心。久矣倦游,兹焉卜筑。稼轩居士,生长西北,仕宦东南,顷列郎星,继联卿月。两分帅阃,三驾使轺。不特风霜之手欲龟,亦恐名利之发将鹤。欲得置锥之地,遂营环堵之宫。虽在城邑阛阓之中,独出车马嚣尘之外。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头,新荷十顷。亦将东阡西陌,混渔樵以**:稚子佳人,共团乐而一笑。梦寐少年之鞍马,沉酣古人之诗书。虽云富贵逼人,自觉林泉邀我。望物外逍遥之趣,“吾亦爱吾庐”;语人间奔竞之流,“卿自用卿法”。始扶修悚,庸庆抛梁:

抛梁东,坐看朝暾万丈红。直使便为江海客,也应忧国愿年丰。抛梁西,万里江湖路欲迷。家本秦人真将种,不妨卖剑买锄犁。抛梁南,小山排闼送晴岚。绕林乌鹊栖枝稳,一枕薰风睡正酣。抛梁北,京路尘昏断消息。人生直合住长沙,欲击单于老无力!抛梁上,虎豹九关名莫向。且须天女散天花,时至维摩小方丈。抛梁下,鸡酒何时入邻舍。只今居士有新巢,要辑轩窗看多稼。伏愿上梁之后,早收尘迹,自乐余年。鬼神呵禁不祥,伏腊倍承自给,座多佳客,日悦芳樽。

写罢祭文,辛弃疾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的心绪穿梭于对沸腾的飞虎军军营的憧憬和对恬淡的“稼轩”田园风光的企盼之间:他的心在皇上的阴晴不定、朝臣同僚的毁誉参半、祖父辛赞的谆谆教诲间挣扎着、碰撞着、激**着。

他心中默念:茂嘉吾弟,原谅我不能如期回返:若水吾妻,原谅我不能携手相伴:“稼轩”的仙鹤灵猿,原谅我不能归去:莫笑我不肯放弃官身衣冠:尽管我惶惶于雁避惊弦、骇浪回船,尽管我屡屡意倦思还,但“此间事”未了,我要趁君恩尚在,再拼搏一番曰东冈修斋、开窗临轩、小舟行钓、手种春兰,暂且日后再谈吧!

辛弃疾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提笔赋词《沁园春》一首: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茸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写罢,辛弃疾将《新居上梁文》与《沁园春》词封好,交与差人分别寄往上饶辛茂嘉和临安范若水处。

“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七月末,辛弃疾倾心、焦心、劳心已久的飞虎军终于成军了。由三哥反复斟酌挑选,共招募步军一千六百人,马军五百人人驻马殷营垒故基的飞虎军军营。人营后,飞虎军立即投入到紧张、严格的训练之中。营垒内枪矛闪闪、刀光霍霍、马蹄喟喟、杀声震天、吼声动地,不时传出威武雄壮的战歌声: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檎贼先檎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飞虎军训练进人正轨后,辛弃疾立即写奏章上呈皇上,详细禀奏了飞虎军的创建过程及各项实施举措,并将各项收支用度账簿与一个月前皇上发下的金牌一并差人送往临安朝廷。

不出辛弃疾所料,他在湖南潭州长沙创建飞虎军,又引来了一拨弹劾浪潮。

有人弹劾辛弃疾不遵圣旨,匿留金牌,矫诏妄上,其罪当诛!

有人弹劾辛弃疾刚愎自用,聚敛贪赎,当罢归!

有人上奏,说潭州自行酒税法,人甚安之,官不费一钱而日有所人。及辛弃疾之来,创置飞虎一军,欲自行赡养,多方理财。今变税为榷,皆谓不便,人多移徙,虚市一空。

亦有谣琢盛传,说辛幼安在长沙,欲于后圃建楼赏中秋,时已八月初旬矣,吏白他皆可办,唯瓦难办,幼安命于市上每家以钱一百赁檐前瓦二十片,限两日以瓦收钱,于是瓦不可胜用。

赵昚对此不置可否,皆留中不发。

飞虎军建成不久,在湘西、湘南等地便发生了多起盗寇聚众、茶商起事、乡社互殴等事件,辛弃疾立即发令三哥率飞虎军前往镇压。因出兵迅速,加之飞虎军士气高昂,战力强悍,这些叛乱几乎都是立即便被镇压了下去。于是,飞虎军之名在湖南大噪,州官们弹冠相庆,百姓们交口称赞,盗寇们谈虎色变。

飞虎军的战绩引来了朝廷一些人的嫉妒与垂涎,御前步军司主管王抃奏请皇上欲将飞虎军收人禁军帐下,由步军司统一指挥,“庶免他时潭州占破差使”。

八月末,赵昚下诏:

拨飞虎军隶步军司,遇盗贼窃发,专听司节制,仍以一千五百人为额。

对此,辛弃疾上疏予以坚决反对,他重申飞虎军创建之初衷、湖南形势之复杂、三司发兵之不便;申说飞虎军迅速平乱战绩之所由、地方治安显著改善之所凭、百姓倚望飞虎军安居乐业之所盼。

赵昚采纳了辛弃疾的建议,令飞虎军仍由湖南帅臣(安抚使)节制。

枢密使王淮从加强飞虎军的管理和进一步提升飞虎军战力以及使其“正规化”的角度出发,奏请道:“拟从步军司选统领一人,将官四员,拨发官一员,训练官员一十五员(内马军将五员,步军将十五员),另派官员八十九人(部队将二十五员,并马军押拥队四十员,并步军诸色教头十七人,医人、兽医二人,统领将司五人冤。

辛弃疾得此消息,心中大骇。他深知,如若这群京城的官老爷来到飞虎军,必将把官军中那些因循官僚、贪污腐败、懒散怠惰的风气带到飞虎军中,使他艰难缔造的雄师劲旅变成如官军一样的病猫。于是分别上疏皇上和参知政事周必大,以湖南地势崎岖险阻而飞虎军以穿林剿寇为主不能以常法训练、湘人方言奇异与京城官员交流不便等实情相诉,力阻之。

周必大虽对辛弃疾的行事作风心中有异,但他亦不满一些官员见利必争和官军的颓败之风,上疏道:“臣虽书生,不娴军事,偶有三疑,不敢辄隐,若其不中于理,望陛下怜而恕之。臣闻蛮徭僻在溪洞,唯土人习其地利,可与角逐,所用枪牌器械,专务便捷,与节制之师全然不同,此则辛弃疾创军伍之本意:今若一切教以三衙战阵之法,深虑所招新军用违所长,一也。马军未及二百人,而差将官一员,部队将二十五员,必须量破使令,则是部曲少而主者多,或有十羊九牧之患,二也。凡三衙偏裨,日赴教阅,纪律甚严,不容少怠,闻有外路优轻去处,必是计会请行,在步军先减见成之人,于飞虎未见其益,三也。今若只依已降指挥,且差总领官韩世显或更差正将一两人前去,今与辛弃疾相度,只就飞虎千五百人中推择事艺高强为众所服者,为教头押队之属,既免虚占卫兵,亦使上下相习,似为两得。”

赵昚纳参知政事周必大之言,罢枢密使王淮之请。

此后,飞虎军在辛弃疾和三哥辛勤的领导、训练下益发雄壮,“控扼湖岭,镇抚蛮徼”。不但使湖南境内“盗贼不起,蛮徭帖息”,而且还远出湘广、湘赣、湘荆边界缉盗剿匪。日后,更戍边荆(湖北)、京(京西),抗御金贼。后臣有奏:“臣照对湖南飞虎一军,自淳熙间帅臣辛弃疾奏请创置,垂四十年,非特弹压蛮徭,亦足备御边境,北虏颇知畏惮,号‘虎儿军。”

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七月十七日,辛弃疾正在飞虎军营中校阅士卒们操演阵法,忽有府衙差役飞马来报:京城发来圣旨,着辛弃疾从速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