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自隆兴知府转为大理寺少卿不足半年,又被调任湖北转运副使。他仍留范若水、范若湖居竹苑,嘱辛茂嘉代为筹建云水楼主人钱隐相赠的上饶“带湖”新居,与三哥辛勤、辛祐之乘舟溯江而上,赴任湖北。
舟次扬州,遇友人杨炎正(字济翁)、周显先。三人临岸小酌,畅论古今。
他们望着江面棹棹帆影,义愤填膺地追忆十七年前金兵挥师南侵,塞尘蔽日,投鞭断流的嚣张气焰:满怀豪情地追忆虞公彬甫以中书舍人之职,临江督战,鼓十万军民士气,楼船朦艟列舰江左的赫赫军威:兴高采烈地追忆采石矶一战,杀得不可一世的金兵弃甲丢盔、江水尽赤,佛狸兀术,兵败遭戮的辉煌战绩。
他们相顾鬓间白发,不无感伤地回忆当年正值年少的掌书记,怀季子苏秦之才,匹马貂裘,决策南向时的飒爽英姿。
他们慨叹岁月如梭、倥偬而逝、有心报国、无路请缨而放声高吟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的词句:“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他们笑谈三国时丹阳太守李衡种橘千株,临终时谓其子曰:我家有“千头木奴”,足够你岁岁衣食:击节而歌杜甫《梦李白》的诗句“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生退隐之情。
他们谈及朝中形势,议论史浩复相而预示出的国策转变,惋叹汉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大将李广空怀一身本领,不得征讨匈奴而只能南山射虎。
他们举杯尽饮,酒酣而歌。大醉而归之际,杨济翁赋词《水调歌头》一阕:
寒眼乱空阔,客意不胜秋。强呼斗酒发兴,特上最高楼。舒卷江山图画,应答龙鱼悲啸,不暇顾诗愁。风露巧欺客,分冷入衣裘。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
辛弃疾放声而呼:“好词!好词!我来和君一阕。”于是和词一首——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普鸣犒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醉别杨、周二人,辛弃疾登舟起航,一路鼓帆西行而至湖北。
尽管他在和杨济翁的《水调歌头》词中,愤懑而无奈地劝告杨、周二人,同时也告诫自己“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但是,当他踏上荆楚这片紧邻北伐前哨的土地时,心头不免一次次浮现出“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的猖狂景象,胸中不禁一阵阵激**起“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的壮怀豪情。尽管他在词中自吟“今老矣,搔白首”,但在他的眼前依然不断地萦回着“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的**身影。他无法说服自己“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还是以刚拙秉直的行事,认认真真地履行着主管一路财政的转运副使之职,做起了真真正正的“富民侯”“富军侯”。
然而,不知是哪些事触怒了哪些人,抑或是哪些人始终不肯释怀于他这个人。在他到任湖北转运副使不到半年的时间,于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春三月,又接到了朝廷“改湖南转运副使”的调令。
即将告别湖北这一抗金北伐的重地了,同僚王正己(字正之)在鄂州转运使官署内的小山亭为辛弃疾置酒饯行。席间,辛弃疾赋词《摸鱼儿》一阕。在词中,他摧刚为柔,将满腔悲愤寄托于“香草美人”,于缠绵哀怨、沉郁顿挫中抒发其忧国怀乡之情和忧谗畏讥之感: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季子年少”的赤诚心怀,“匹马貂裘”的忠勇奔波,“漫游江河湖海”的壮志**,寻觅“秦淮宝镜”的呕心沥血,边极滁州的“搏击风云”,一次次的奋发,一次次地被消磨:采石矶大捷的辉煌,隆兴北伐的悲壮,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沉沉靡靡的临安朝堂,一场场奋进的挽歌,一幅幅焦心的画面。身事!国事!千般愁苦,万般无奈,郁结于胸:十七年的期盼、痛苦、愤懑、惋伤,再难压抑,于此喷薄而出,发出心悸魂伤的悲吟:“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他断喝,春且住!他苦劝,停下你离开的脚步吧,难道你看不见芳草芊芊遍天涯?他如一只孱弱的蜘蛛,挣扎着,奋力地结起一小张脆弱的蛛网,想网住那悄然而去的“春天”。然而,那“春天”还是默默而去,徒然惹来满身“飞絮”。他“怨春不语”!他叹“美人迟暮”!他恨“蛾眉曾有人妒”!他苦“脉脉此情谁诉”!他昂首天际,向那些善妒的“飞絮”发出愤怒的号吼:“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但他最念念牵挂的,还是那离去的“春天”,他登上高楼,恋恋不舍地远望着她离去的脚步。他只能无奈地喃喃自语,莫惹闲愁,休倚危楼春天”已去那“烟柳断肠处”!
这是一首怀春惜春,悲春留春之词:这是一首爱怨交织,情炽意笃之词;这是一首凄伤哀婉、咽泪忍泣之词:这是一首悲情伤怀、痛彻心扉之词:这是一首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之词:这是一首心不忍深思,意难于尽表之词:这也是一首险些给辛弃疾惹来大祸之词。
据传,这首词被“有心者”抄录送至皇上手中。赵昚“览此词,颇不悦”。“有心者”还有意无意间谈及史上有“种豆”与“种桃”者,因在诗文中怨怼皇上、讥讽朝政,悖逆君臣之礼而遭刑戮、黜职的先例。其“种豆”者,乃西汉中郎将杨恽(字子幼冤。他在《报孙会中书》中对仕途失意满腹牢骚,讽刺汉宣帝沉迷酒色、荒**无度,并借南山之歌“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讽刺皇上把国家整得乱七八糟而被处以腰斩之刑。其“种桃”者,乃唐朝监察御史刘禹锡(字梦得冤。因其参与“永贞革新”,被贬为远州刺史,随即加贬为远州司马。十年后回到京城,写有《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借玄都观新栽桃树讥刺唐德宗宠信朝中新贵,再次被贬黜为播州刺史。幸赖赵昚英明,未受“有心者”蛊惑,坚守“不杀读书人”的祖训,才使辛弃疾免去了一场杀身之祸。
辛弃疾到任湖南转运副使不久,因平寇问题与时任湖南安抚使的王佐(字宣子)发生了矛盾。事情的起因是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年初,在湖南南部与广东相邻的郴州宜章地区的瑶族居民,因反对官府的“和籴”制度,在瑶民陈峒的带领下揭竿而起,“旬日内众至数千”。他们在官军主力部队猝不及防、远在荆湖交界之地而未能及时前来镇压之际,一路向西,连破湖南桂阳军之蓝山、临武,道州之永明、江华:又转而向南,人广东,破连州之阳山;再向东进袭广东韶州。遇广东经略安抚使周自强指挥的摧锋军的强力阻击,损失惨重,败退湖南。与此同时,湖南安抚使王佐得赵昚御旨,统帅三千官军及各地“乡丁”“土豪”等民间武装共计两万余人,对残余的起义军进行围剿,至四五月间,已将仅剩百余人的起义军逼退至宜章深山之中。
辛弃疾认为,盗寇陈峒仅剩百余人藏匿深山,已不足为患。应该以招降为上策:若招降不成,亦应以官军为主,留少量部队把守出山隘口,或困或剿,择机而行:而大量的“乡丁”“土豪”等民间武装应遣散回乡、耕作务农。因为陈峒盗起于年初一月,从二、三月开始,便纠集乡民与官兵一起围剿盗寇,已经耽误了春粮的播种,而此时正值准备夏粮收获、秋粮播种的农忙时节,若不及早遣散乡民回乡务农,不仅会严重影响本年的农业生产,而且可能会使明年的农民生活衣食无着。
王佐则认为此时正值陈峒大败,士颓气馁之时,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以免盗寇死灰复燃:并认为溪峒蛮夷动辄生事,此时官军已稳操胜券,不必使用招降之计,而应从速、从快,尽数斩杀,以儆效尤。遂不听辛弃疾劝告,指挥各路大军进人深山清剿。经过一个多月的拉网式围剿,终于将起义军尽数剿灭,陈峒等亦尽皆斩杀。
赵昚闻讯大喜,除王佐显谟阁待制。拜户部侍郎,知临安府。
辛弃疾在王佐升官回京之际,写贺词《满江红》一首:
笳鼓归来,举鞭问、何如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泸深入。白羽风生貔虎噪,青溪路断鼪鼯泣。早红尘、一骑落平冈,捷书急。三万卷,龙韬客。浑未得,文章力。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蝉却自兜鍪出。待刻公、勋业到云霄,浯溪石。
词中对王佐的骄态、嗜杀与自得极尽讽刺。王佐闻之,颇为不悦,心生怨怼,到京后谓执政曰:“佐本书生,历官处自有本末,未尝得罪于清议,今乃蒙置士大夫所不可为之地,而与数君子接踵而进,除目一传,天下仕人视佐为何等类,终身之累,孰大于此。”
王佐晋职后,赵昚下诏,辛弃疾“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
辛弃疾上任后,又发生了几起小规模的聚众抗捐事件,因处置得当,很快便得以平息。
辛弃疾深入瑶民聚集地区访察,深切地体会到历任官府、隶役将少数民族视为“化外之民”,而对其加以蔑视、歧视与欺压,造成了少数民族的居民与汉人间的极大心理隔阂,他们内心也将自己自视为“土人”“野人”,稍有不合,便以棍梃相恃,不但动辄以武力抗对官府皂吏的欺压勒索,还常常将正当的税赋征收视为对他们的歧视盘剥而聚众相抗。
辛弃疾认为要消弭湘南频发的盗寇起事之源,除积极采取有力的军事行动外,更重要的是一方面要加强整治管理,消除对少数民族的歧视心理与政策,另一方面,要加强对少数民族的“开化”教育,使其理解、认同国家的管理政策以及与汉民同等的“化民”身份。于是,辛弃疾上疏皇上,奏请在郴州宜章、桂阳军临武县设立官学,通过给瑶侗等少数民族子弟与汉人同等的“晋身之阶”,在政策和心理上消除汉人与少数民族间的歧视差别。此举得赵昚首肯,并快速得以施行。
与此同时,辛弃疾严加吏治整顿。他查知新任桂阳军的知军赵善珏有贪腐行为,立即奏劾其“昏浊庸鄙,巢占军伍,散失军器,百姓租赋科折银两赢余人已”。赵昚下旨赵善珏特降一官,放罢。
辛弃疾在经历了江西、湖北、湖南三次大规模的平盗之后,深切地体察到此起彼伏、屡禁不止的聚众为盗事件,其根源在于苛捐杂税、吏治腐败使平民百姓无法生存,遂有官逼民反、扯旗造反之举。他一方面认真考察农户们的生产、生活、纳税状况,一方面上疏朝廷建议遍谕地方官吏,禁绝横征暴敛、贪求无度之举。不过,他想吸取“娥眉曾有人妒”的教训,不犯或少犯众怒,于是只在上疏中模糊而语:“官吏贪求,民去为盗,乞先申饬,续具按奏。”
赵昚看后,大为不悦,认为他作为“牧守”,有推卸职责之意,遂御笔付辛弃疾:
卿所言在已病之后,而不能防于未然之前,其原盖有三焉:官吏贪求而帅臣监司不能按察,一也。方盗贼窃发,其初甚微,而帅臣监司漫不知之,坐待猖獗,二也。当无事时,武备不修,务为因循:将兵不练,例皆占破,才闻啸聚而帅臣监司仓黄失措,三也。夫国家张官署吏当如是乎?且官吏贪求,自有常宪,无贤不肖皆共知之,亦岂待喋喋申谕之耶?今已除卿湖南,宜体此意,行其所知,无惮豪强之吏,当具以闻。朕言不再,第有诛赏而已。
赵昚的批旨认为,盗寇频发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地方主官督察不力、军队反应速度过慢,以及军队战力不强所致,一句话,就是镇压得不够快、不够狠。且认为贪官污吏问题国家早有法律规定,人尽皆知,没有必要再下旨重申。并申斥辛弃疾,你只管尽心管好湖南的事就行了。不过,批旨中也反映出赵昚对辛弃疾还是给予了极大的信任。辛弃疾极不赞同赵昚的主张,在得赵昚御书后,难耐其刚拙之性,依其实地考察之情形,他再一次奋笔疾书《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痛陈民生之艰、时政之弊、吏治之贪才是盗寇频发的根本原因:
臣窃唯方今朝廷清明,法令备具,虽四方万里之远,涵泳德泽如在畿甸,宜乎盗贼不作,兵寝刑措,少副陛下厉精求治之意;而比年以来,李金之变,赖文政之变,姚明敖之变,陈峒之变,及今李接、陈子明之变,皆能攘臂一呼,聚众千百,杀掠吏民,死且不顾,重烦大兵剪灭而后已,是岂理所当然者哉?臣窃伏思念,以为实臣等辈分阃持节、居官亡状,不能奉行三尺,斥去贪浊,宣布德意,牧养小民,孤负陛下使令之所致。责之臣辈,不敢逃罪。
臣闻唐太宗与群臣论盗,或请重法以禁,太宗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尔。当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耶。”大哉斯言。其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卒致贞观之治。以是言之,罪在臣辈,将何所逃。
臣姑以湖南一路言之。自臣到任之初,见百姓遮道,自言嗷嗷困苦之状,臣以谓斯民无所诉,不去为盗,将安之乎。臣一一按奏,所谓“诛之则不可胜诛”。臣试为陛下言其略:
陛下不许多取百姓斗面米,今有一岁所取反数倍于前者;陛下不许将百姓租米折纳见钱,今有一石折纳至三倍者,并耗言之,横敛可知。陛下不许科罚人户钱贯,今则有旬日之间追二三千户而科罚者;又有已纳足租税而复科纳者,有已纳足、复纳足、又诬以违限而科罚者,有违法科卖醋钱、写状纸、由子、户帖之属,其钱不可胜计者。军兴之际,又有非军行处所,公然分上中下户而科钱、每都保至数百千;有以贱价抑买、贵价抑卖百姓之物,使之破**家业、自缢而死者,有二三月间便催夏税钱者。其他暴征苛敛,不可胜数。
然此特官府聚敛之弊尔。流弊之极,又有甚者。
州以趣办财赋为急,县有残民害物之政而州不敢问;县以并缘科敛为急,吏有残民害物之状而县不敢问;吏以取乞货赂为急,豪民大姓有残民害物之罪而吏不敢问。故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率害之,吏以取乞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而又盗贼以剽杀攘夺害之,臣以谓“不去为盗,将安之乎”,正谓是耳。
且近年以来,年谷屡丰,粒米狼戾,而盗贼不禁乃如此,一有水旱乘之,臣知其弊有不可胜言者。
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盗,今年剿除,明年扫**,譬之木焉,日刻月削,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
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况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权,责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内,吏有贪浊,职所当问,其敢瘸旷以负恩遇!自今贪浊之吏,臣当不畏强御,次第按奏,以俟明宪,庶几荒遐远徼,民得更生,盗贼衰息,以助成朝廷胜残去杀之治。但臣生平则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远方耳目之寄者,指臣为戒,不敢按吏,以养成盗贼之祸,为可虑耳。
伏望朝廷先以臣今所奏,申敕本路州县:自今以始,洗心革面,皆以惠养元元为意,有违弃法度、贪冒亡厌者,使诸司各扬其职,无徒取小吏按举,以应故事,且自为文过之地而已也。臣不胜幸甚。
赵昚阅后,嘉其言,宣谕宰执:
批答辛弃疾文字,可札下诸路监司帅臣遵守施行。
此道圣旨一出,不知又为辛弃疾惹来多少“飞絮”。但辛弃疾已无暇顾及,他要再次搏击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