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洪迈两人在云水楼坐谈当今朝政世风之时,外间堂座中的一众食客似乎就某个事体产生了分歧,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昔者春秋之时,君臣父子互相残杀之事频生而不绝,世人均熟视而无睹,安然而处之,独孔子以为三纲既绝,则人道遂为兽性,而发其志于《春秋》之书,以惧乱臣贼子。如今举一世而忘君父之大仇,此岂人道之可安?若朝臣执政尊奉孔子之学,当导陛下以有为,绝不沮陛下以苟安!”
洪亮的声音说罢,同席的食伴不知说了些什么,那洪亮的声音又道:“可如今的情势是,朝堂不仅丝毫没有昌明的迹象,反而是日见其疲弊:朝廷不仅无锐意进取以图恢复中原的实际措施,反而是苟安之患日见其深重:国势不仅未有些微的振作,反而是日见颓靡。”
辛弃疾和洪迈二人被外间这大胆、直率、肆无忌惮地针砭时弊的议论所惊愕。此时恰逢钱隐进来,辛弃疾急忙相询议论者何人?钱隐答曰,乃永康布衣陈亮与一班太学生员旧友吃酒闲话。
洪迈闻言,恍然而语:“原来是永康陈亮,无怪!无怪!”
辛弃疾问道:“景庐兄可与这陈亮相识?”
洪迈摇头道:“早知其名,惜未曾谋面。”
辛弃疾道:“其人若何?”
洪迈出身于“一门三丞相四学士”的官宦之家,又久居朝堂,生性豁达豪爽,朋友众多,对陈亮其人其事多有耳闻,于是将从众人处听闻的陈亮故事说与辛弃疾:“陈亮,原名汝能,字同父,后改名亮,字同甫,号龙川,乃婺州永康人士。据传,其生而目光有芒。自幼家贫,其志向高远,才气超迈,喜谈兵事,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十八岁时,遍考历代古人用兵成败之迹,著《酌古论》二十篇,为前参知政事、时任婺州郡守的周葵(字立义,号荆溪)所激赏,称其为‘他日国士也爷,并‘请为上客爷,授以《中庸》《大学》,曰:‘读此可精性命之说。’然陈亮以为,道德性命之学乃空谈心性,无补于实事。乃攻王霸之术,精研史籍,撰著《英豪录》和《中兴遗传》两书,以为中兴复国之鉴。乾道四年(公元1168年),陈亮‘首贡于乡,旋人太学’,时年二十四岁。次年,朝廷与金国议和,陈亮以布衣身份上《中兴五论》,遑遑五千余言,力陈议和之弊,劝皇上坚定抗金北伐决心。其言不为朝廷所用,遂回归乡里,潜心史论,聚徒讲学,与东莱吕祖谦、新安朱熹辩道论理,过从甚密。近十年来,其声名日显,学者多有归之。去年(公元1177年)陈亮又来临安人太学参加礼部科举,同学与考官均以为以其文章才学必夺魁首无疑,甚至在阅卷完毕后、试卷弥缝未拆之前,考官已经认定监魁试卷,必乃陈亮所为。不想试卷弥缝拆开后,陈亮竟是最后一名。原来他在考卷中借题发挥,宏论时政,针砭时弊,是所有考卷中最不符合程式的一份。陈亮以为考官挟怨报复、故意刁难,考官则说陈亮讪镑朝廷、不合程式,此事在朝廷哄闹达数月之久。后来陈亮退出太学,复归乡里。”洪迈喝了一杯酒,又有些疑惑地道,“时隔不久,不知他今日为何又来京城?”
辛弃疾此前对陈亮虽亦听闻一二,并未上心。今日听洪迈一番介绍,顿生钦慕之心,于是对钱隐说道:“劳烦隐之大弟知会陈亮同甫,辛某仰慕得紧,可否移驾小室一叙?”
钱隐应声而去。不一刻,领着一位年约三十五、身高体长、阔面浓眉、目光炯炯的汉子来到雅间。
钱隐为双方进行了介绍。陈亮连连拱手,豪爽而语:“陈亮久闻洪学士的才情文章和辛少卿的忠怀大义,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洪迈和辛弃疾亦向陈亮表达了钦慕之情。
由于三人都是豪爽不拘之人,一见如故,寒暄过后,便推杯换盏,畅叙心曲。谈及此次来京城临安的缘由,陈亮言道:“陈某愚拗,平生之志,乃扬中华之正气,狙夷狄之腥膻,复中原之故土。十年前上《中兴五论》,不见用于朝廷,退归乡里,向学十年,于王霸之术略有心得,人太学,欲进身朝堂以献策于圣上,又为考官所阻。本欲躬耕田亩,一了残生,无奈思及圣上恢复之心未泯,而朝廷自执政以下,多是肉食可鄙之流:禁卫诸军等,尽是海鲜啖饱之辈。靖康之难逾五十年,中原志士望王师而难归,黔首黎民恐与夷狄习而相安,不禁生时不我予之心,故此次人京,于丽正门伏阙上疏,冀望圣上阙廷召见,面陈革弊图强之策。”
听闻陈亮之言,洪迈大声唱赞:“同甫壮怀激烈,志坚意刚,百折不挠,可佩可赞!”
辛弃疾神情激越,出语相询:“结果如何?”
陈亮摇头苦笑道:“疏已上达八日,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辛弃疾当年上《美芹十论》与陈亮今日的境遇相同,对此时陈亮期待、焦灼、郁闷之心感同身受,欲出语相慰,一时又觉无话可说。
洪迈官宦世家出身,久居庙堂,穿梭于高冠博带之间,对朝廷官吏因循拖沓之风和现今朝堂畏战耻战之气司空见惯。为缓解陈亮志不得伸,策不得用之愤,出口问道:“同甫上疏之所言,可否见告一二,以启我等心智?”
陈亮爽快而语:“有何不可?”
于是向洪、辛二人概要述说了上书的内容。其疏共约五千字,大要主旨有五:
一、中原为天地正气之所在,天命之所钟,吴蜀乃偏方之地,以中国之衣冠礼乐而寓之偏方,即便天命人心犹有所系,也绝非久安之计;使中原沦于夷狄,天地之气郁结而不发,中国之礼乐流寓于一隅,乃有史以来所未有之奇耻大辱,故必矢志恢复,以发泄天地之正气。
二、偏安既久,仇耻已渐为国人所淡忘,而金人植根既久,仿效中国,黎民也将怀其德,故若不抓紧时机以决恢复之计,则其事必更加难以措置。
三、金人雄踞于中原,行政施设一以中国为法,其植根既久,益难动摇;而我朝偏安于东南,反上下怠惰,任用非人,政令不施,武事不讲,府库不积,唯幸一朝之安,使五十年仇耻难以一举而尽雪,此皆通和之策所致,故圣上应慨然与金人决绝,以励天下复仇之志。
四、欲竟恢复之功而开社稷数百年之基,必于祖宗旧法有所增损变通,若故步自封,则国势之困竭,人才之凋敝,便不可避免。
五、吴蜀之地本已偏狭,钱塘又为吴之一隅,不宜作为京城,圣上应迁都建业,其地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左右伸缩,皆足以进取之机。
陈亮述说完上疏概要后,又道:“陈某上书所言,旨在激励圣上不坠恢复之志,故多以大势而言之,其具体策略,多涉祖宗之法、执政之弊、金人之密,不便泄之于外,必当圣上之面方可细说。”
辛弃疾对陈亮所言的气运和迁都之说不以为然,而对其矢志抗金、变法图强等主张则大为赞赏。
三人侃侃而谈,不觉已至深夜,犹未尽兴,乃相约日后再聚,遂各自散去。
翌日,辛弃疾来到昨天洪迈言谈中提到的已故大理寺少卿吴交如的家中,果然是一派清贫景象。其院狭小,其室逼仄,门墙斑驳,家具陈旧。辛弃疾在吴夫人的陪同下,向吴交如的遗体焚香祭拜一番,并从官俸积蓄和江西平寇、湖北平盗后赵昚给予的赏赐中拿出钱一千贯、绢五十匹赠予吴夫人。随后,又将吴交如家中清贫之状禀奏参知政事赵雄,争得朝廷抚恤钱五百贯、绢五十匹差人交与吴夫人。
同日,陈亮再次到丽正门伏阙上疏。
三日后,陈亮所上的第二疏,由曾觌转到赵昚手中。赵昚展卷细读——
臣尝叹,西周之末犬戒之祸,盖天地之大变,国家之深耻,臣子之至痛也。平王东迁以来,使其痛内切于心,必将因臣子之愤,藉晋郑之势,以告哀于天下之诸侯,以大义责其兴师以奖王室,其不至者,天下共诛之,则可以扫**犬戒,洗国家之耻而舒臣子之愤矣。然后正纪纲,修法度,亲鲁卫以和柔中国,命齐晋为方伯,以纠合天下之诸侯,文武之迹可寻,东周之业可兴也。今乃即安于洛邑,虽周民赖以粗安,宗祀赖以不绝,然使其臣子忘君父之大仇,而置天下之诸侯于度外,周之名号虽存,而其实则眇然一列国耳。当平王在位之时,世之君子尚意其犹有待也。及待之四十九年,而士君子之望亦衰矣。天子之命令不足以制诸侯,则其互相呑灭,盖其势之所必至也。天下不明于复仇之义,则其君臣父子相贼杀,习以为常而不之怪也。
孔子伤宗周之无主,痛人道之将绝,而作《春秋》。其书天王之义严矣,书其有所求者,明天王之不可失其柄也。其书讨贼之义严矣,贼不讨不书葬者,明一国之无臣子也。一人讨贼而以众书者,示夫人之皆可得而讨也。天子既不能以保天下之民,而一国各自以有其民。其君之有志于民而闵雨者必书,无志于民而不闵雨者必书,土功必书,饥馑必书。孔子之心,未尝不庶几天下之民一日之获瘳也。是君道之大端,而圣人望天下与来世者,可谓深切著明矣。
臣恭唯皇帝陛下厉志复仇,不肯即安于一隅,是有大功于社稷也。而天下之经生学士讲先王之道者,反不足以明陛下之心。陛下笃意恤民,每遇水旱,忧见颜色,是有大德于天下也。而天下之才臣智士趋当世之务者,又不足以明陛下之义。论恢复,则曰:修德待时;论富强,则曰:节用爱人;论治,则曰:正心;论事,则曰:守法。君以从谏务学为美,臣以识心见性为贤。“论安言计,动引圣人”,举一世谓之正论,而经生学士合为一辞,以摩切陛下者也。夫岂知安一隅之地,则不足以承天命;忘君父之仇,则不足以立人道。民穷兵疲而事不可已者,不可以常理论;消息盈虚而与时偕行者,不可以常法拘。持天下之正论,而不足以明天下之大义,宜其取轻于陛下也。论恢复,则曰:精间谍,结豪望:论富强,则曰:广招募,括隐漏;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君以驾驭笼络为明,臣以奋励驰驱为最。察事见情,自许豪杰,举一世谓之奇论,而才臣智士合为一辞,以撼动陛下者也。夫岂知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众以行进取,则非其人。财止于府库,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有无;兵止于尺籍,则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为天下之奇论,而无取于办天下之大计,此所以取疑于陛下者也。
三光五岳之气分,而人才之高者止于如此。经生学士既揆之以大义而取轻,才臣智士又权之以大计而取疑,陛下始不知所仗,而有独运四海之意矣。故左右亲信之臣,又得以窥意向而效忠款,陛下喜其颐指如意,而士大夫亦喜其有言之易达也。是以附会之风浸长,而陛下之大权移矣。寻常无过之人,安然坐庙堂而奉使令,陛下幸其易制无他,而天下之人,亦幸其苟安而无事也。是以迁延之计遂行,而陛下大有为之志乖矣。
陛下励志复仇,有大功于社稷,笃意恤民,有大德于天下。而卒不免笼络小儒,驱委庸人,以迁延大有为之岁月。此臣之所以不胜忠愤,而斋沐裁书,择今者丁巳而献之阙下。愿得望见颜色,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大有为之机,务合于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本旨。然八日待命,而未有闻焉。“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使天下之言者,越月踰时而后得报,在安平无事之时犹且不可,今者当陛下大有为之际,陈天下之大义,献天下之大计,而八日不得命焉。臣恐天下之豪杰得以测陛下之意向,而云合响应之势不得而成矣。
陛下积财养兵,志在灭虏,而不免与之通和以俟时,固已不足以动天下之心矣。故既和而聚财,人反以为厉民;既和而练兵,人反以为动众。举足造事,皆足以致人之疑议者,唯其不明大义以示之,而后大计不可得而立也。茍又无意于臣之言,则天下愈不知所向矣。
张波始终任事,竟无一功可论,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社稷之臣。彼其誓不与敌俱生,百败而不折者,诚有以合于天人之心也。秦桧专权二十余年,东南赖以无事,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国之贼。彼其忘君父之仇,而置中国于度外者,其违天人之心亦甚矣。陛下将以办天下之大计,而大义未足以震动天下,亦执事者之所当蚤正而预计也。臣区区之心,皆已具之前书,唯陛下财幸。
赵昚读罢,又从几案上堆放的大摞卷宗里找出十天前陈亮上呈的第一疏,慢慢翻阅。翻阅完毕,放下书卷,缓步踱至殿门前,仰首翘望天空,良久,长吁一口气,转回几案后落座,目视曾觌而语出:“纯甫可曾阅读陈亮上书?”
曾觌忙垂首躬身道:“陈亮上疏乃由登闻鼓院签押上闻,微臣不敢私阅。”
赵昚将陈亮的两份上书递与曾觌。
曾觌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在快速而认真地阅读陈亮上疏的同时,暗暗揣摩着赵昚的心思。他从陈亮上疏的内容和皇上阅读上书后的一系列举动中,似乎体会到这两份上书在皇上心中激起的阵阵波澜;似乎体会到皇上在禅位之初的那份热血沸腾、锐意改革、恢复河山的**:似乎体会到皇上在隆兴北伐、符离兵败后的耻辱、愤怒与痛苦:似乎体会到皇上在当今太上皇侧目、文臣尚安、武将凋敝下的愤懑、无奈与不甘。电闪火石间,心下已有计较。他恭敬地双手将两份上疏放置在皇上面前的几案上,后退两步,默立一旁,恭候皇上发问。
果然,赵昚见曾觌阅读完毕,出口问道:“纯甫以为如何?”
曾觌答道:“两疏宏论磅礴,恣意峭拔,纵横古今,捭阖四方,痛哀板**,指斥犀利。不愧永康名士,果然是名不虚传。虽略有张狂之语,然其忠君之情、忧国之愤,跃然纸间,溢于言表。”
赵昚神情激动而语出:“当今朝堂,习安漫惰之风日甚,似此等锐意进取之声、激昂奋呼之人鲜矣!”
曾觌进言道:“陛下所言甚是。依微臣之见,陛下可招陈亮于阙下,擢以要职,以昭陛下爱才之德,搅群臣漫惰之风。”
赵昚频频点头,欲开言下旨,复又沉吟默然。有顷,犹豫而语:“前日与太上皇游幸西湖,因睹生员俞国宝的《风人松》词,觉其才气可嘉,下旨解褐,已招谏院非议,言朕未经科举测试、吏部遴选、中书册批而直录生员,施恩过滥,行权过宽。若今日再直擢陈亮,恐群臣不服。”
曾觌道:“谏院乌鸦聒躁,多是无事生非,搅扰圣听。昔日真宗未经科举破格擢进隐士种放为工部侍郎,被后世传为美谈。陈亮乃浙东名士,其声誉不逊于东莱吕祖谦、新安朱元晦、金溪陆九渊,今陛下正可效真宗用种放故事而擢用之,以收天下士子之心。”
赵昚精神为之一振,以掌击案道:“好!”旋即又道,“虽然如此,谏院之议亦不可罔顾。纯甫可代朕传旨,择日令执政、吏部、台谏等一众官员都堂策试陈亮,而后再议进擢。”
曾觌拱手称是,领旨而去。
出了宫门,曾觌立即着人查问陈亮所居之处。得到回报后,匆忙来到陈亮客居的驿所,欲招陈亮于门下。
闲居驿所、等候皇帝召见的陈亮,听闻曾觌来见,便知其意。他不齿曾觌所为,羞于列其门墙之内,于是“逾墙而走”。
曾觌闻后,大怒而归。他传皇帝口谕于执政、吏部、谏院、御史台等官员,两日后在尚书省都堂策试陈亮。并将陈亮两次上疏的内容“择要”透漏给这些官员,尤其是上书中流露出的对执政及一众官员怠惰苟安的怨愤言语,予以重点突出。
他突出传达陈亮在上皇帝第一疏中的内容——
“……三十年之余,虽西北流寓,皆抱孙长息于东南,而君父之大仇,一切不复关念。”
“……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
“……凡今日之指画方略者,他日将用之以坐筹也。今日之击球射雕者,他日将用之以决胜也。……”
“……圣断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阛茸。……”
“……公卿将相大抵多江、浙、闽、蜀之人,而人才亦日以凡下。场屋之士以十万数,而文墨小异已足以称雄于其间矣。陛下据钱塘巳耗之气,用闽浙日衰之士,而欲鼓东南习安脆弱之众,北向以争中原,臣是以知其难也。
他突出传达了陈亮在上皇帝第二疏中的内容——
“……‘论安言计,动引圣人’,举一世谓之正论,而经生学士合为一辞,以摩切陛下者也。夫岂知安一隅之地,则不足以承天命;忘君父之仇,则不足以立人道。……”
“……察事见情,自许豪杰,举一世谓之奇论,而才臣智士合为一辞,以撼动陛下者也。夫岂知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众以行进取,则非其人。……”
“……是以附会之风浸长,而陛下之大权移矣。寻常无过之人,安然坐庙堂而奉使令,陛下幸其易制无他,而天下之人,亦幸其苟安而无事也。……”
“……秦桧专权二十余年,东南赖以无事,而天下之儿童妇女不谋同辞,皆以为国之贼。彼其忘君父之仇,而置中国于度外者,其违天人之心亦甚矣。陛下将以办天下之大计,而大义未足以震动天下,亦执事者之所当蚤正而预计也。”
官员们听到这些愤世嫉俗言语,心中不禁生出了轻慢与怨怼之情,尤其那些出生于东南两浙的官员,对其更是心生切齿之恨。
两天后,陈亮一踏人都堂,便感觉到森森的冷气和一道道蔑视的目光。他心中了然,必是曾觌将自己两次上疏的内容有选择地透露给了这些考试官员。即便是自己将所有思虑和盘托出,也难获得这些满怀蔑视、敌视、仇视他的考官们的认可。于是,在策对中,他仅就复仇雪耻、立规治国、选用人才三个方面概要阐述了自己的主张。
策试后,各部考官大多表示出对陈亮之言的不屑,复奏其审察意见时,仅有一句“秀才说话耳”的评语。只有寥寥几人言其“语意切直,忠心可表”。辛弃疾上疏大赞其“五十年之余,虽天下之气销铄颓惰,不复知仇耻之当念,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振作其气,以泄其愤,使人人如报私仇。”“今不变其势而求恢复,虽一旦得精兵数十万,得财数万万计,而恢复之期愈远。”“今天下之士烂熟萎靡,诚可厌恶,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反其道以教之,作其气以养之……”等语,力荐之。
陈亮在都堂策问后,又苦等了十天,仍无任何消息,遂再至阙下,三上其疏。其疏凡两千余言,疏中概括了都堂策试时所对的三项内容,同时再次表明心迹,希望得到皇上的召见,最后称自己将再待命三日,若无召见,便将归去而“誓将终老田亩”。
陈亮在驿馆又焦急地等待了三天,还是没有等到皇上的召见,却得到了群臣计议欲授其一闲散秩名的消息。陈亮痛彻而笑曰:“岂有欲开社稷数百年之基,乃用以博一官乎!”遂拂袖东归。行前未与他引以为知己的辛弃疾告别,满怀失望、痛苦、激愤之心决绝地离开了京城。
回到乡里的陈亮仍然陷于志不得酬、策不得用、宰执无能、恢复无期的痛苦之中。一日,在与友人借酒浇愁的宴席上,酒醉“作君臣问答礼,剧谈无所禁忌”,被仇家告发,送诏狱。刑部以“言涉犯上”之罪,拟以重判。案卷送至大理寺,辛弃疾判“秀才醉中语,实无他也”,报送皇帝。赵昚语曰:“亮每上书甚忠,况是醉中语,置之可也。”遂释之。
陈亮走后,辛弃疾失去了一个同言恢复、共话时艰的好友。赵昚则依洪迈的猜测,复史浩为右丞相。史浩复相,甚得太上皇欢心。赵昚与史浩人德寿宫问安,太上皇执浩手曰:“不见丞相久矣!”喜赐玉带、金合、紫尼罗等及御书四幅。赵昚亦喜曰:“自叶衡罢,虚席以待卿久矣。”史浩奏答:“蒙恩再相,唯尽公道,庶无朋党之弊。”
史浩复相后,践其言,无视高巽、曾觌、王抃等的阻挠,三请朱熹,重用杨简、陆九渊、叶适等十五位江浙名士,“士林为之一振”。
史浩复相不久,一桩有关“北人”刘蕴古的案子,轰动了京城,更增加了人们对史浩的推崇和敬佩。
刘蕴古,本金国河北人士,早年往来寿春(今淮南市),贩卖首饰。在行商期间,常与宋国民众官吏纵谈金国虚实,指斥金国君臣暴戾残虐,每每横论宋金战事,言说大宋必胜、金国必亡。朝中人闻其事,荐于朝廷。赵构遣使勘察,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九月,召对朝堂,刘蕴古自道家世,说他的两个弟弟都在金国为官,他“两荐礼部而未第,因谋南归,以成功名,苟见用,取中原,灭大金,直易事耳”。赵构大喜,授迪功郎、浙西帅司准备差遣,后又擢为鄂州通判。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三月,濠梁府(今安徽凤阳)奏请,欲招募万余归正人屯田练兵,以充军备。刘蕴古闻而有请:“愿得自将以与虏角,勿使徒老耒粗间。”当时左揆陈文正、参预张忠定、同知辛次膺等均对刘蕴古深信不疑,赞同让刘蕴古去统兵戍边,唯独右丞相史浩坚决反对,说:“刘蕴古很有可能是金国派来的奸细,他在内地时,因我们防守严密,不能有所作为,如果让其执掌兵权、统帅这一万多人戍边,他必然反叛。”时人或疑其多虑。于是,召刘蕴古都堂答对。史浩直面而问:“昔樊哙欲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议者犹以为其大言可斩,今刘通判仅得万余乌合之众,能有何为?”刘蕴古闻言大骇失色,急语:“我意无他。此万人家属尚在南方,都不从军,即便我有不轨之心,他们也定不肯为我所用。我只是欲报效朝廷,或许可以乘金国不备,择机而击之。”史浩道:“通判之言是矣。此万人家眷固然留在南方,独不知通判家眷今何在?”因刘蕴古家在北地,自知失言,惶然而不能答对。于是,在史浩的坚持下,终未使其将兵,而是任其为太平州(在今安徽境内)通判。据传,太平州内有一座伍员祠,香火繁盛。有富民捐赀以为匾额,金碧甚侈。刘蕴古一到任便去祠中参拜,并称与其祠素有灵愿,乃捐其俸禄,命人重制匾额,而刻其官位姓名于旁。众人不解,以为新匾简陋丑怪,不及旧匾多矣,以新易旧,不知其“意果何在”?有右武大夫魏仲昌者,独曰:“是不难晓。蕴古乃归正之人,侥幸得朝廷官爵,实则真细作也。夫谍之入境,不止一人,蕴古刻其名于匾,乃示其踪迹于他谍耳。”果然,不久前,刘蕴古私自遣其仆人骆昂北归,有人告其通敌,及搜骆昂所携家书,皆刺探朝廷机密之事。于是,诛刘蕴古于市。
刘蕴古被诛后,街谈巷议无不大赞丞相史浩智略超卓、慧眼如炬。朝堂群议中流出“北人不可靠”之语。
秋七月,辛弃疾接到吏部调令,出为湖北转运副使。
临行之际,洪迈与钱隐不约而同地来到辛弃疾客居的竹苑,与辛弃疾作别。
一番寒暄闲话后,钱隐从怀中取出一轴图卷和几张文契说道:“辛兄自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南归,至今已十有六年。十六年间,辛兄督帅四方,为国效力。皖、浙、赣、荆、鄂、湘诸地辗转而无定所,隐之知兄怀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大志,但观现今之形势,‘驱除鞑虏,还我河山’之日,似非屈指可待。恕弟直言,如今辛兄已是鬓现白发,膝下儿女成行,竹苑虽雅,终是寄居之所,非长久之计。辛兄此次再帅湖北,愚弟无以为贺。数年前,一友人与人争讼,因赖愚弟从中斡旋而以得善罢,坚以信州上饶城外一处宅地相酬,弟虽百般推拒,无奈盛情难却。但弟为俗务所羁,无暇兼顾,一直荒置至今。今欲转送于辛兄以为薄礼,望辛兄勿以寒微推拒。”说罢,展开卷轴,指图而语道,野此处田宅,距信州治所上饶城仅里许之地,信州与当今行在也就五六百里之遥,可谓畿辅之地。东有溪山江,乘舟顺流而下,经兰溪水、浙江而直达临安;向西则是一马平川的鱼米之乡鄱阳湖平原。车马舟楫往来甚便,既清静闲憩,又不失之偏僻荒陋,实是避暑消湿之佳地。此块宅地,东、南、西三面均与上饶城相接,北面有一带状湖泊,名为澄湖。不过此块地界地势零乱,高低参差,不宜穑稼,稍显平整者不足半亩之地,故一向无人问津,素来荒芜。我的那位朋友家境殷实,喜其倚城面湖,拟辟为别墅,以消夏暑。赠我之时,已经规划完毕,此即为规划蓝图,少数工程已经建成,但大部分尚未破土动工。”
辛弃疾与洪迈注目蓝图,见其画工精湛,工笔细腻,山水林木纤然而现,视者如临其境,似闻鸟鸣。其园林设计别致,布局精巧:屋室亭堂错落有致,廊榭阁桥顾盼相衬:竹林绿翠,海棠嫣红:农田渠水淡然其间,别生趣味:直使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辛弃疾看罢,摇头叹道:“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路随地作低平,真是独具匠心的营造设计啊。不过,对辛某来说,太过奢靡了,辛某消受不起啊。”
钱隐说道:“看图中山水亭台,楼榭田舍,繁复雅致,似乎阔大豪奢,此乃设计之巧、画工之妙耳。其实占地并不十分广阔。此地界长一千二百三十尺,今以五尺为一步,其长不过二百四十六步:宽八百三十尺,约为一百六十六步。那块农田也仅有十步之距,只是其设计巧妙,山水田渠处置得当,使人眼界开阔、畅心舒意耳。”
洪迈兴奋道:“绝妙的设计,绝妙的贺礼。‘王翦置宅,萧何抢地。’钱楼主此礼别有深意,辛郎切勿辜负了钱楼主的一番苦心。辛郎且请为宅题名,我要作《记》以贺!他日我等若去消湿避暑、踏雪寻梅,辛郎且勿以我等为生客而拒之门外哟。”
洪、钱二人相视而大笑。
辛弃疾默默思索良久,向钱隐拱手而语:“隐之大弟苦心馈赠,辛某无以为报,暂且愧领了!”转身面对蓝图,沉吟片刻,指着图中所画的山坡上的主室说道,“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我意以‘稼’字为此轩名。”
洪迈拊掌而语:“稼轩、稼轩,妙!我尝闻辛郎有语:‘北方之人,养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无甚富甚贫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以‘稼’为轩名,既有劝耕力田之意,亦有不慕富贵之心。好名!好名!”
钱隐肃然点头。
辛弃疾又指着蓝图中田园旁的一座小亭,对洪迈道:“我甚喜园中之田,以‘植杖’名此田边之亭,景庐以为如何?”
洪迈视图捋髯喃喃而语:“‘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辛郎当此公卿富贵之时,而怀《归去来兮》之意,难得!难得!”说罢,兴奋地向辛弃疾大声言道,“辛郎,请借墨宝一用,我来为你的新居‘稼轩’作《记》。”
于是三人移步书房,洪迈端坐书案前,展纸挥毫,洋洋洒洒而成《稼轩记》一篇:
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蜂午错出,势处便近,士大夫乐寄焉。环城中外,买宅且百数。基局不能宽,亦曰避燥湿寒暑而已耳。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旷土存,三面傅城,前枕澄湖如宝带,其从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庐以居,而前乎相攸者皆莫识其处。天作地藏,择然后予。济南辛侯幼安最后至,一旦独得之,既筑室百楹,才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释位得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屋下临之,是为“稼轩”。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冈西牟,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裳。集山有楼,婆要有室,信步有亭,涤砚有渚。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而主人初未之识也。绘图畀予曰:吾甚爱吾轩,为吾记。”
余谓侯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齐虏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用是简深知,入登九卿,出节使二道,四立连率幕府。顷赖氏祸作,自潭薄于江西,两地震惊,谈笑扫空之。使遭事会之来,挈中原还职方氏,彼周公瑾、谢安石事业,侯固饶为之。此志未偿,因自诡放浪林泉,从老农学稼,无亦大不可欤?
若予者,枨枨一世间,不能为人轩轾,乃当急须祓被,醉眠牛背,与荛童牧孺肩相摩,幸未黧老时及见侯展大功名,锦衣来归,竟厦屋潭潭之乐,将荷笠棹舟,风乎玉溪之上,因园隶内谒曰“是尝有力于稼轩者”,侯当辍食迎门,曲席而坐,握手一笑,拂壁间石细读之,庶不为生客。
写罢,洪迈扬扬自得地对辛弃疾、钱隐二人道:“辛郎再帅湖北,钱楼主无以为贺,以‘稼轩’赠辛郎。洪某亦无以为贺,以《稼轩记》为赠,或可与钱楼主赠宅有异曲同工之效。”
钱隐细细品读《稼轩记》,点头赞叹不已:“好记!好记!洪大人此记,意有五属:其一,记辛兄置宅,安身于江南,勠力于朝廷:其二,记辛兄英才虎胆,决策南向,忠心于朝廷:其三,记辛兄夙兴夜寐,志在恢复,尽心于朝廷:其四,记辛兄江西**寇,牧守四方,有功于朝廷:其五,记辛兄旷达超脱,不慕功名利禄,无取于朝廷。只是洪大人自谦太甚,令我等无地自容啊!”
辛弃疾向洪迈和钱隐二人拱手道:“谬赞谬赞,辛某愧不敢当!”又向洪迈笑道,“三国时,许汜见大名士陈登,不问救世之策而问求田买地之事,遭刘备耻笑。景庐亦当今之大名士也,不教弃疾救世之策,而津津乐道于求田买地之事,不怕被世人耻笑乎?”
洪迈摇头笑道:“晋人张瀚(字季鹰)见西风起,因而想念家中的美味鲈鱼脍而弃官回乡。洪某不怕世人耻笑我赞辛郎求田买地,而怕辛郎得此‘稼轩’后,与张季鹰一般因贪恋‘稼轩’的良辰美景而归乡‘植杖’啊!”
辛弃疾摇头苦笑道:“辛某虽欲效季鹰而不可得矣。季鹰见西风而归乡,辛某漂泊江南十余载,不知归期何在啊!”
三人又闲话一番,洪迈、钱隐二人便起身告辞。
辛弃疾恭送二人至竹苑门外,拱手道别。
回到书房时,范若水、范若湖、辛勤、辛茂嘉等人正立于书案旁观读钱隐带来的宅地蓝图和洪迈写的《稼轩记》。范若水凄然叹道:“可怜的辛郎,竟也到了买田置地的境地!辛郎决策南向至今,倏然间已十有六年,而辛郎的北归梦却仍然是遥遥无期。十六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晋朝大将桓温北伐,途经金城,见当年手植的柳树已长成十围之粗,不禁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唉!这宅地再广再美,也容不下辛郎的一颗心啊!”
辛弃疾闻言,心中沸腾了,眼眶湿润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吟出了一首《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钓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