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三月,辛弃疾回到临安。在京待转赋闲一年有余的旧友洪迈,为了欢迎辛弃疾重回京城,为了庆祝辛弃疾位列公卿,也为了使辛弃疾尽早了解近年来京城的世风政情,相约在钱隐之的云水楼为他接风洗尘。
是日未时,辛弃疾和洪迈来到云水楼所在的市西坊,因天色尚早,于是二人信步而西,出丰豫门(涌金门),来到了西湖岸边。此时正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之际,西湖景致愈加撩人。极目远眺,苏堤卧波,六桥蜿蜒:南北二峰,高插入云:夕照山上,雷峰独峙:南屏古刹,松竹掩映:孤山断桥,半隐半现。近岸观赏,湖澄如镜,云天倒映:曲院风荷,锦鳞嘬花。湖面上,各色船只,交楫连樯:龙舟争彩,锣鼓喧天:画舫轻**,琴歌袅袅。湖岸边,柳浪青青,桃艳灼灼: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店铺云集,接壁连桁。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等珍玩彩画琳琅满目;果蔬、羹酒、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关扑、戏具、闹竿等各色叫卖不绝于耳:吹弹、舞拍、息器、讴唱、杂剧、杂扮、杂艺、散耍、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风筝、烟火、流星、水爆、撮弄、胜花、起轮、走线、拨盆、踏混木、鬻水道术、水傀儡、教水族飞禽等各种表演目不暇接。
辛弃疾与洪迈漫步西湖岸边,来到两个众人围闹的高台前。高台三面用木栏围起,高台上分别铺着红、绿毛毯,台上勾栏内各有一名薄衫广袖、眉黛含春、云髻高绾的歌伎。勾栏下各聚集近百人的仕宦、游客、商贾、浪子。此时左面勾栏内的翠衫紫带、怀抱琵琶的歌女,正在歌唱应景词曲: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巇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此乃柳永歌咏钱塘的名篇《望海潮》。歌声清亮甜脆,如花溪流水,沁入心脾。歌女唱罢,台下立即腾起一片山呼啸叫之声,仕宦、游客、商贾、浪子们高声叫喊着歌女的名字,纷纷向台上抛掷出一枚枚、一串串、一吊吊的铜钱。
喧哗渐沉之际,右边勾栏内粉衫黄带、手抚嵇琴的歌伎出声唱道: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雾中,春来愁杀侬。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此乃康与之的《长相思》。歌声婉转缠绵,如春柳拂面,撩人心田。歌音未绝,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哄闹声、口哨声。仕宦、游客、商贾、浪子们亦高声叫喊着歌女的名字,纷纷又向台上抛掷出一枚枚、一串串、一吊吊的铜钱,更有人将幞头、香囊、汗巾抛掷台上。
左面勾栏内翠衫紫带歌伎见此情景,亦不甘示弱,手拨琵琶,唱出一首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歌声罢,台下的支持者们又是一阵哄闹,又向台上抛掷出一片铜钱、幞头、香囊、汗巾。
右面勾栏下粉衫黄带歌伎的支持者,哄叫着歌伎的名字和《少年游》的词牌名,想是让那歌伎演唱其拿手的《少年游》。勾栏内粉衫黄带歌伎含笑点头,随即弹唱起了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琴音缠绵,歌声甜腻,神态旖旎,腰姿婀娜,引发台下一片山呼般的叫嚣、哄闹、口哨声,铜钱、幞头、香囊、汗巾如归巢群鸟般飞向高台。
眼见着原本对湖山胜水的歌咏,变成了郎情妾意的呢侬,辛弃疾、洪迈看不惯那种无赖般的哄闹,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向钱隐的云水楼走去。
钱隐亲自将辛弃疾、洪迈二人迎人雅间。雅间内居中一张方桌,桌上金杯、金盏、银盘、银箸亮光闪闪,灼人双目。桌上已摆置着四盘烧饼:牡丹饼、芙蓉饼、熟肉饼、梅花饼。又有四碟糕点:糖糕、花糕、蜜糕、糍糕。
辛弃疾拱手对钱隐道:“故友相逢,畅叙心怀而已,何必如此奢华?”
钱隐笑而不答。三人以年齿为序,推洪迈坐了首席,辛弃疾、钱隐两厢陪坐。
辛弃疾在西湖岸边转了半天,略觉腹有饥意,便欲提箸而食。洪迈急忙制止道:“辛郎莫要急躁,这些可不是吃的,乃是‘看菜。”
辛弃疾懵懂道:“‘看菜’?不能吃吗?”
洪迈笑道:“吃是能吃,只是传将出去,必被人嘲笑。”
辛弃疾悻悻道:“能吃而又不可吃,这是何道理?”
洪迈将当下京城内的饮食规矩为辛弃疾解说一番:“时下风尚,最重豪奢,有品位的酒楼,餐具非金即银,以表明其档次。楼外有倩者凭槛招邀,谓之‘卖客’。人内有小鬟支应,谓之‘擦坐’。又有吹箫、弹阮、息气、锣板、歌唱、散耍等人,谓之‘赶趁’。亦有老妪以小炉炷香为供者,谓之‘香婆’。餐前必邀歌女献曲三首,谓之‘点花牌’。歌前桌上所置食品乃为‘看菜’,待歌女献曲罢,撤下‘看菜’,方上正餐。正餐用罢,再上海鲜,谓之‘醒酒口味’。此番程式,为当今宴客‘定制’,京外来人往往不识,上桌便食、开怀即饮,则被目为粗鄙。今日辛郎若吃了这些‘看菜’,明天临安城内大概就会遍传‘新任大理寺少卿如何如何鄙陋不堪’了。”
辛弃疾听罢,嚅嚅半晌,不知说何是好,便道:“今日并无外人,老友相会,不必如此烦琐了吧。”
洪迈笑道:“虽说如此,也不能砸了云水楼的招牌,坠了大理寺少卿的名声啊。”
钱隐亦笑道:“辛兄就人乡随俗吧,我尽力从简。”
辛弃疾点头称是。
钱隐依例邀歌伎为食客佐兴而弹唱三首时下流行的词曲。
歌伎妙妙款款人内,施礼坐定,素手轻捻,伴着幽咽缠绵的琴声,唱出第一首词曲《蝶恋花》: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洪迈在旁道:“此首词乃前杭州守司马槱(chao3)所写。”
钱隐接口道:“这是当下京城最流行的第一词曲。”
辛弃疾细品词意,喃喃道:“上片起首一句写女子自道所居,以‘钱塘江上’四字暗示其乃是一风尘女子。‘花落’二句,哀叹其美好年华如流水般悄然逝去。歇拍两句,写残春风物,补足‘流年度’之意。过片一句,写女子发式。接下两句,写轻敲檀板而唱《黄金缕》。结拍两句笔锋突转,写梦醒后的感怀,点明这场美好的相遇竟是虚无缥渺的梦幻。‘行云’,用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典故,坐实女子歌伎身份,暗含其行踪飘浮不定,难以寻觅。‘南浦’,用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典故。其词艳丽婉约,缠绵悱恻,用典自然贴切。不过,若论其感怀伤情处,比之易安居士(李清照)的春闺词来,似乎多有不及。”
洪迈笑道:“此词之所以流行,不在于词句出挑,而在于与词相伴的离奇故事,很适合时下人们的品位,故而被京城之人津津乐道,且乐此不疲。”
钱隐点头附和,辛弃疾凝神细听。
洪迈道:“相传司马槱在洛阳时,某日午睡,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所唱乃是此词的上片。槱甚爱其词,因询曲名,美姝答曰《黄金缕》,并对槱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后来司马槱得苏东坡推荐,应举中第,为钱塘幕官。其廨舍后,有南齐名妓苏小小墓。当时秦少游为钱塘尉,司马槱与其言及此事,少游为其续出下片。未过一年司马槱染病卧床。一天,一船工突然看见他携一丽人登上画船,正要上前与之招应,突见船尾燃起大火,急忙跑去告知司马槱家人,待到他奔进司马槱家门时,只听得一片恸哭之声,询问得知司马槱病重不治而亡。”
辛弃疾摇头笑道:“纯属无稽之谈!”
钱隐说道:“这些无稽之谈最是当今京城流行的时尚,尤其是才子佳人之事,最得时下之人追捧。如周邦彦夜访李师师而遇徽宗,匿于床下,闻师师为徽宗‘纤指破新橙’而作《少年游?并刀如水》、柳永因留恋虫娘(歌伎)而作《雨霖铃?寒蝉凄切》之类,都是时下京城酒肆歌馆中百谈不厌的佳话。”
此时,天色渐暗,辛弃疾望着窗外“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的临安街景,联想到在江西平定茶寇时赖文政向他描述的茶商们的辛苦和苛捐杂税下的无奈,以及湖北平盗时亲见的平民百姓困苦的生活景象,忧忧语出:“比起柳七的《雨霖铃?寒蝉凄切》来,我更喜欢他那首充满悲悯情怀的诗作《鬻海歌》:‘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人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盐民们无桑无田,只能靠牢盆煮盐换粮、纳税,年复一年,围海聚水,刮泥成岛:风干日晒除不尽水分,还要不避虎豹进山砍柴熬煮盐浆:在炎炎烈日下晒水成卤,在熊熊火灶边煮卤成盐,如此辛苦,却在苛捐重赋下,仍然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多么形象的描摹,多么真实的写照,多么深切的感受,多么震撼魂魄、感人心灵啊!而那些无稽之谈,不过一二文人闲极无聊杜撰出的子虚乌有的故事以为谈资,或乃一些沽名钓誉者故弄玄虚地编排些缥渺虚无之神鬼奇幻以为其诗词增色罢了,正该令人不齿才是,如何竟成了时尚?”
洪迈苦笑道:“无稽之谈虽然虚无,但可以给人实实在在的快乐。在虚无而充实的快乐中走向死亡,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辛弃疾闻言愤愤而语:“倘若人人心中都充溢着这些奇幻的无稽之谈、虚无的才子佳人,还有民间疾苦、国家兴亡的容纳空间吗?”
洪迈黯然道:“或许这正是某些人想要得到的结果。没有了悲悯,没有了豪情,没有了激愤,岂不就可以日日高枕无忧,天天坐享太平了吗!”
辛弃疾痛苦而无奈地摇头。
聪明可人的歌伎妙妙察觉出欢乐的聚会正在走向沉郁,她想用一曲美妙的歌声驱散令人不快的阴霾,于是漫抹朱弦,一串清澈如水、轻盈如燕的琴声自纤手流出,莺唇微启,婉转轻快地唱出了第二首词曲:
柳阴庭馆占风光,呢喃清昼长。碧波新涨小池塘,双双蹴水忙。萍散漫,絮飘扬,轻盈体态狂。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
辛弃疾听罢点头言道:“这是当朝干办皇城司曾觌大人的《阮郎归》。其词秣丽纤巧,尽得《花间》真传。有人赞它处处写燕,而终篇不出一‘燕’字,极尽婉转含蓄之妙。或许我乃粗人,不大喜欢这种浓腻莺曼之词,听之直叫人骨松腿软。”遂转头对歌伎道,野请妙妙姑娘赐一曲岳元帅的《满江红?怒发冲冠》。”
歌伎面露难色,转头瞥了一眼雅间门外哄哄闹闹的食客们,又转回头看了一眼钱隐,迟疑不语。
辛弃疾似有所悟,又道:“不曾唱过?那请姑娘赐一曲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如何?”
歌伎仍面露难色,迟疑不语,又求助似的望向钱隐。
见此情景,洪迈替歌伎与钱隐解围道:“她不是不会唱,是怕唱后会砸了牌子。”
辛弃疾诧异莫名,略一沉思,恍然道:“汤思退已死去经年,难道其阴魂不散若斯,这些词作仍被禁唱?”
洪迈摇手道:“非也,非也。时风在变,世风在变。当今京城的词坛歌界正是流行让辛郎骨松腿软的浓腻风。时评有曰:‘词须婉转绵丽,浅近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蟾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断,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至于辛郎喜听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念奴娇?赤壁怀古》这等慷慨磊落、纵横豪爽之词,那是‘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也。因而此等词目下倍受鄙视,歌者多不肯唱的。”
钱隐为排解席间的尴尬,插言道:“说起这婉约之词,今日又有一则佳话在坊间流传,二位可能尚未听闻。”
洪迈饶有兴趣地道:“哦?说来听听。”
钱隐为使气氛轻松愉快,模仿说书人语调道:“话说前日皇上伴太上皇游幸西湖,御舟经过断桥,见桥旁有小酒肆颇为雅洁,于是驻舟而人,见内中屏风上书有《风人松》词一阕,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湖边路,骄撕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太上皇驻目称赏良久,宣问:‘何人所作?’酒肆主人答曰:‘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皇帝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于是将‘明日重携残酒’一句改为‘明日重扶残醉’。伴驾众人皆赞叹不已,言曰:经圣手一改,则意象迥然不同矣,余波绮丽,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太上皇与皇帝欢喜非常,以为得一人才,即日便命太学生俞国宝解褐为官。”
辛弃疾听罢,冷哼道:“分明是一浪子醉鬼而已,我未见其才。”随即,又苦笑摇头,歉然对钱隐和歌伎妙妙道,“辛某外任数年,不识京城靡靡之风,尚请两位见谅。妙妙姑娘请随意。”
妙妙起身告罪,随后退坐捻弦,应和钱隐刚刚说到的故事,拣出一首与皇帝和太上皇两宫相关的喜庆之词唱来:
龙驭亲迎玉辇来,江梅枝上雪培堆。东风上苑春光到,更放金莲匝地开。腾凤吹,进瑶杯,两宫交劝正欢谐。父慈子孝从今数,准拟开筵一万回。
歌声罢,辛弃疾拱手向歌伎妙妙赞道:“妙妙姑娘歌喉婉转,悦耳润心:琴音绕梁,技高艺绝,辛某佩服得紧,在此先行谢过!”又转头向洪迈道,“只是这词……虽可看出此乃应制之作,不过,这媚上之态也太过直白了些吧。”洪迈哈哈大笑道:“此亦是曾觌大人之作。曾大人可说是当今词坛领袖,现在歌馆酒肆中所唱,十首倒有六七首为曾大人之词。”
辛弃疾不解道:“此是何故?”
洪迈住口不言,看向钱隐。
钱隐会意,赏过歌伎,令其自去,又令侍者撤下“看菜”,摆上几样时新菜鲜后,自己也告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钱隐走后,洪迈对辛弃疾道:“之所以如此,要在‘媚上’二字也。不过,此处之‘上爷,不是‘皇上’之‘上爷,乃是‘上司’之‘上。”
辛弃疾若有所悟:“难道是为了谄媚曾觌?”
洪迈微微点头。
辛弃疾不解道:“曾觌既非宰执,亦非公卿,不过后庭内侍而已,有职而无权,虽得皇上宠信,亦不至于有此等熏天之威吧?”
洪迈端起酒杯,轻呷一口,道:“辛郎此番回京,朝中有三个人物,当多加留意。”
辛弃疾问:“哪三个?”
洪迈道:“第一个是甘巽:第二个是曾觌,现今已从干办皇城司升任为开府仪同三司加少保了,不久前又加赠醴泉观使,此乃前宰相奉祠才有的殊荣:第三个是王抃,现今已从驿馆主事升任为知閤门事兼枢密都承旨。”
辛弃疾道:“此三人我早有所知。他们与已故知閤门事龙大渊依仗皇帝宠信,疯狂打压排挤主战官员,且朋比为奸,贪污纳贿,曾被众人弹劾,被皇上罢黜。怎么,回朝之后还无所收敛不成?”
洪迈道:“岂非无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此三人如今可谓权势冲天。现今朝中之官,十之八九都出自他们的门下。不但京官如此,外任之官也多出于他们的门下。辛郎在湖北任安抚使时查办的江陵统制官率逢原,即为甘巽的门生。此次回京前,辛郎在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使任上奏劾‘过数收纳苗米’的知兴国军黄茂材,以及包庇黄茂材的江西转运副使、权提点刑狱王次张,分别是曾觌和王抃的门生。”
辛弃疾道:“怎会如此?”
洪迈道:“天下承平日久,斗志渐为消弭,选官择将便愈加出于个人喜好。便如刚才钱隐之所讲故事而论,只因喜欢了一首词,便可将其作者选录为官,而无论其是醉鬼亦或浪子。以前朱熹、汪大猷等都曾奏劾甘巽,皇上以‘巽乃德寿宫所荐,谓有才耳’而用之不疑,反将朱、汪二人黜职外放。曾觌、王抃都是皇上禅位前尚为普安郡王时的侍从,深得皇上信任。虽然被周必大、龚茂良等朝臣弹劾而罢黜外任,但不久,皇上便以‘外台无可信之人:二人皆潜邸旧人,非近习比:且俱有文学,敢谏浄,杜门不出,不预外事,宜退而访问’而招还。前年,皇上召前宰相陈俊卿入对垂拱殿,俊卿进言曰:‘将帅当由公选,臣闻诸将多以贿得。曾觌、王抃招权纳贿,进人皆以中批行之。脏吏已经结勘,而内批改正,将何所劝惩?’又奏曰,‘去国十年,见都城谷贱人安,唯士大夫风俗大变。’上曰:‘何也?’俊卿曰:‘向士大夫奔觌、拃之门,十缠一二,尚畏人知,今则公然趋附已七八,不复顾忌矣。人才进退由私门,大非朝廷美事。’上曰:‘拃则不敢。觌虽时或有请,朕多抑之,自今不复从矣。’去年,王抃向皇帝建议殿、步二司军多虚籍,请各募三千人。皇上纳其言,命其协同殿前指挥使王友直增募。结果王抃指挥殿司军士满街市抓人充军,致使市人‘断指以避’,王抃等又乘隙勒索、掠取民财,致使民怨沸腾,号呼满道。皇上知晓后,仅罢王友直殿前指挥使,贬信州居住,却命王抃权殿前司事。”
辛弃疾道:“自古以来,内侍干政乃祸乱之源,当今皇上圣明,难道独不虑此?”
洪迈道:“正因皇帝圣明,才有今日之势。”
辛弃疾惑然道:“此话怎讲?”
洪迈道:“当今圣上为防昔日秦桧结党把持朝政之害重演,一方面频繁更换宰执,以使其不得久居相位而结党营私,另一方面便是委内侍以重权,以使其制衡宰执,故而甘昪、曾觌、王抃等内侍的权力日渐增加,其气焰也日渐嚣张。此外,亦因皇上圣明,用政勤勉,躬揽权纲,大至军政国事,小至州县狱案,每事必躬亲行之,故不虑为近侍所蒙蔽吧。”
辛弃疾陷人深思,少顷,拱手道:“依景庐之言,朝中之官十之八九出自三人门下,那所余一二如何行事?”
洪迈沉吟片刻,出语道:“我再说三人故事,辛郎可做参详。”
辛弃疾注目以待。
洪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辛弃疾拿起酒坛为其斟满。
洪迈拱手相谢,然后道:“第一人,前参知政事龚茂良。此君一向不齿三人所为,龙大渊在世时,龚茂良任右正言,曾数度进言皇上‘亲贤臣,远小人。”近年来,高、曾、王三人权势愈重,其抗争愈烈。去年曾觌欲改其子孙辈以武官身份而进文官职阶,被暂代宰相的龚茂良依律坚拒。曾觌愤而难平,在龚茂良人宫奏事时,指使其门生、直省官贾光祖等‘当道不避’。龚茂良以贾光祖等有违礼制而拘之,曾觌得皇上‘先交人予觌,次论罪’的口谕而至龚府。茂良不许,批旨取贾光祖等人下临安府挞之。皇上手诏龚茂良谓其施行太遽,茂良奏曰:‘臣固不足道,所惜者朝廷大体。’遂自请待罪。皇上不允。曾觌之党羽、户部员外郎谢廓然纠集御史台、谏院一伙人,上书弹劾龚茂良矫传敕旨,断遣贾光祖等人。其势汹汹,直至皇上罢茂良参知政事后仍不肯罢休,复论龚茂良四罪:‘茂良行宰相事首尾三年,臣僚奏对,有及边防利害,必遭谗骂:陛辞之日,方有所论,凡数百言,此其可诛一也。陛下孝诚笃至,两宫上寿与册立中宫,驾幸二学,皆断自圣心,茂良乃自谓出其建明,诞谩如此,可诛二也。以己所言,驾为天语,掠圣训为己言,可诛三也。其荐察官以妻党林虑为首,拟除后省则用乡人林光朝,可诛四也。’终将茂良贬于宁远军节度副使,英州安置,致使父子二人卒于贬所。”
辛弃疾听罢,唏嘘喟叹,举酒尽饮,重顿酒杯于桌案。
洪迈咂了一口酒,继续道:“第二人,乃前国史馆编修,现任中书舍人周必大。此君亦素来深恶内侍专权,龙大渊在世时,台谏官员弹劾龙大渊、曾觌专权纳贿,而皇上宠信有加。欲进迁二人知閤门事,时任给事中的周必大与金安节二人极力反对,先后两次封还录黄。圣上英明,对子充大加赞赏,曰:‘朕知卿举职,但欲破朋党、明纪纲耳。’然而,对龙大渊、曾觌的宠信亦不稍减。旬日,又申前命,子充仍拒而不行,遂请祠去。”
辛弃疾闻此,拍案赞叹:“茂良、子充皆铁骨铮铮之人,令人敬佩!”言罢,举起酒杯向洪迈道,野来!我们当为此铁骨铮铮之人浮一大白!”
洪迈则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圣上虽对曾觌等人宠信不减,但对子充亦爱惜有加。去年诏子充回京,除敷文阁待制、中书舍人兼侍讲。朝中清正之士心中欢喜,冀望以其刚正秉直一扫朝中肮脏尘嚣之气。但以目前之态看来,似乎所望有落空之虞。”
辛弃疾“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酒杯。
洪迈继续言道:“此次皇上欲加封曾觌充醴泉观使,清正之士均以为子充亦必如以前那般封还录黄,拒旨不遵。不料,子充不但欣然接受,还在替皇帝草诏的加封制中充满阿谀溢美之词,其制曰:‘……武泰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充万寿观使、信安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一百户、食实封一千三百户曾觌,性涵温厚,识蕴通明,辞章焜耀于一时,议论驰驱于千载,事予潜邸,夙罄于勤劳,际我昌期,居多于忠益。处燕闲而自适履,富贵而能谦……’清正之士得知此制乃子充所草,无不摇头为其惋惜。”
辛弃疾道:“莫非子充竟也自甘堕落、同流合污不成?”
洪迈摇头道:“我与子充曾同为国史馆编修,以我对子充的了解,他是决然不肯与曾觌一伙同流合污的!”
辛弃疾茫然而问:“那为何有如此之改变?”
洪迈又咂了口酒,道:“或许是岁月侵蚀而磨圆了棱角,或许是年齿渐长而思虑更加周详,亦或许是委曲求全而使圣上身边不致被近侍党徒所充盈。”辛弃疾闻言,想到了自己亦曾为保全叶衡而为其设想的“知机陶朱”之策,不禁默然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问道:“景庐兄可知,目下朝廷的会子行用状况如何?”
洪迈笑道:“辛郎大才,皇帝已全然采纳了辛郎《论行用会子疏》之策,现在会子之价日渐高涨,听说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楮荒之状,各地驻军都上书宰执,希望朝廷增加会子的印发。”
辛弃疾闻言,心下略宽,又问道:“叶公已去国二年,宰相之位一直空悬,可有叶公回京的消息?”
洪迈摇头道:“叶梦锡不大可能回京了,即便回京,也不太可能复为宰相。”
辛弃疾急问:“却是为何?”
洪迈道:“第一,龚茂良去职后,圣上以赵雄(字温叔)为参知政事,赵雄乃前宰相虞允文的门生,继承虞公宿志,力主恢复。依我朝立国以来‘异论相搅’的祖训,正副宰相不大可能同选志同道合之人。第二,据传前宰相史浩近来颇得圣眷,日前皇上问执政曰:‘久不见史浩,无他否?’不日后又除史浩少保、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使兼侍读,故而朝中有皇帝欲以史浩为相的猜测。”
辛弃疾闻言,圆瞪双目,一时呆坐桌前。
史浩是太上皇旧臣,深得太上皇的器重。在治国政治主张上也与太上皇一脉相承。他主张依长江之险,固守江南,“先为守备,再议战和”。隆兴北伐时史浩为相,史浩主守,张浚主战,两人在朝堂上激烈辩论了五天,终不能移其主守之志,最后赵昚绕过三省和枢密院,直接下令张浚江淮都督府挥师北伐。史浩闻知,愤而辞相。若果如洪迈所言,皇上以史浩为相,则预示着皇上的治国方略有了重大的改变,或许将由以前的“锐意恢复”而变为“持重守成”,这对辛弃疾这样的志在驱除鞑虏、收复故土之士来说,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啊。
洪迈望着震惊、懵懂、呆坐的辛弃疾,心有不忍,遂出语宽慰道:“史浩虽在对金策略上持重主守,但并非媚金求和之辈。其为人为政亦沉稳秉直,尤其爱惜人才,素有‘护公道如命脉,惜人才如体肤’之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不但举荐过族亲史正志、姻亲陆游,也举荐过与他意见相左、反对弹劾过他的王十朋、汪大猷。”
辛弃疾还沉浸在皇上欲以史浩为相而使国策产生重大转变的震惊之中,对洪迈的话语充耳不闻。
沉静了良久,洪迈犹豫再三,还是出语提醒道:“只是有一桩事,辛郎似应留意。”
辛弃疾转过头来,望向洪迈,待其下言。
洪迈道:“史浩素来不喜北来的归正之人。”
辛弃疾疑道:“却是为何?”
洪迈道:“我在任中书舍人时,得观隆兴年间(公元1163—1164年)对如何处置归正人的议论。以张浚为首的主战派主张积极接纳,以汤思退、史浩为首的主和、主守派主张拒纳。张浚进《论绝归正人有六不可疏》曰:‘……中原之人以吾有弃绝之意,必尽失其心,一也。人心既变,为寇为仇,内则为虏用,外则为我寇,二也。今日处分既出圣意,将见淮北之人,无复渡淮归我者,人迹既绝,彼之动息,无自而知,间探之类,孰为而遣,三也。中原之人,本吾赤子,今陷于虏三十余年,日夜望归,如子之仰父母,今有脱身而来者,父母拒而弃绝之,不得衣食,天理人情皆所未顺,四也。自往岁用兵,大军奔驰,疾疫死亡,十之四五,陛下既望诸将各使招募,若淮北之人不复再渡,所募之卒何自而充,五也。寻常诸军招江浙一卒之费不下百缗,而其人柔弱,多不堪用,若非取兵淮北,则军旅之势,日以削弱,六也。”’
辛弃疾连连点头,以示赞同。
洪迈举杯喝了一口酒,继续言道:“史浩进《论归正人劄子》曰:‘……今陛下外有劲敌,日为奸谋以挠我,日纵流民以困我,沿边守臣由之不知,方且日以招徕为事。自去冬用兵以来,归正之官已满五百,皆高官大爵,动欲添差见阙。归正之民,不知其数,皆竭民膏血,唯恐廪之不至,数年之后,国家之蓄积,竭于此役。东南之士大夫,久不得调,东南之农民,身口之奉,不得自用,安保其不起为盗贼而求衣食之资乎?不于此时有以救之,骎骎不已,布满东南,蚕食既多,国用益乏,已来者不获优恤,必有悔心,方来者待之愈薄,必有怨心,夫剥肤椎髓以奉之,意者望其知恩,而欲其为我用也,若使怨悔之心生,终亦何所济!此为国远虑者,莫不寒心也。’”
辛弃疾听后,深思良久,拱手道:“谢景庐提醒!弃疾所虑者,乃圣上恢复之志难遂,至于弃疾一人之进退,何足道哉。”说罢,与洪迈痛饮一杯。
放下酒杯,辛弃疾又道:“适才景庐言道,有三人故事要讲,第一人是茂良实之,第二人是必大子充,不知这第三人为谁?”
洪迈放下酒杯,郁郁而语出:“这第三人,乃一可敬、可叹之人,亦是辛郎身边之人。”
辛弃疾既惊且惑,急急语出:“哪一位?”
洪迈歉然笑道:“辛郎勿急,此人并非辛郎熟识之人,我之所说辛郎身边之人,乃是指辛郎现下履职的大理寺同僚。此人姓吴,名交如,字亨会。”
辛弃疾似觉此人有些耳熟,急急于脑中搜索一番几天来在大理寺中接触过的同僚,又觉不曾见过。
正在辛弃疾于记忆中苦苦搜寻之际,洪迈道:“此人辛郎当未谋面。”
辛弃疾诧异地望向洪迈。
洪迈解释道:“吴交如原为大理寺卿,辛郎未回京之时,已重病在床。几天前不幸病故。”
辛弃疾恍然,记起在大理寺,有同僚说及此事,旋即又疑惑地望向洪迈,不知他为何说及此人。
洪迈道:“据传吴交如乃绍兴十五年进士,由乌程县尉迁嵊县丞。历刑部郎中,提点两浙东路公事,人为大理评事,至大理少卿,一生清介耿直,重义疏才,疾恶如仇。其为大理寺卿,每每有贵胄权宦、大户富贾携金请托,皆拒而不纳,秉公而断。故而屡遭权臣内侍排挤打压,台谏省部亦少人待见,至成孤家寡人之势。其病故之后,家无余财,以致无棺殓葬……”
辛弃疾听罢,慨然叹道:“身为列卿而贫困若此,真廉介之士也。明日我当登门祭拜,略奉薄赍,以安英灵。”有顷,辛弃疾缓缓而语,野谢景庐教我,茂良以宰执之位而纠不正之风,以弃疾目下之势,尚不能也:必大虚怀若谷而包纳兼容,以弃疾刚拙之性,亦难效仿:交如亨会似以远小人而独善其身,终致寂寂而没,弃疾心有不甘啊!”
洪迈沉思道:“若说恶小人而远之,疾不正之风而纠之者,还有一人。”
辛弃疾问:“何人?”
洪迈道:“朱熹元晦。元晦鄙视朝堂小人弄权、众官逐利之风,退而结庐,以正心之论,授学讲道,颇得世人称赏,诸多士人学者、富家子弟乃至达官显贵都竞相追逐其左右,大有不言程、朱,无以称学士之势。若世人果能以正心而求大道,何患朝堂之不净!”
辛弃疾默思良久,摇头道:“朱熹智慧卓然,其思之精、研之博、见之深、虑之广,弃疾愧不如也。且正心求道,虽可成万世之功,但毕竟远水难济近火,当下之事,终需有当下之人而为之。”
两人正自计议之间,忽听雅间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