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十一月,辛弃疾离开了江西,到京西路莅任转运判官之职。京西路共领襄阳府(辖襄阳、谷城、宜城、南漳四县)、随州(辖随县、应山二县)、郢州(辖长寿、京山二县)、房州(辖房陵、竹山二县)、均州(辖武当、郧乡二县)及枣阳军(辖枣阳一县)、光化军(辖光化一县)七个州、军。

这里是与金国对峙的前哨之地,其地北临金国的南京路(今属河南)和京兆府路(今属陕西),宋金两国均以重兵虎踞龙盘,伺机而动。

这里是江南腹地的屏障之所,其地西接宋国的利州东路(今属陕西)和夔州路(今属四川),东接宋国的淮南西路(今属湖北、安徽),南接荆湖北路(今属湖北),其背后是广袤而富庶的江汉平原,北国之兵得此,则不仅南进无所屏阻,更可东望江浙、西控川陕,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要塞。

这里是英雄辈出之地,春秋时楚庄王自此北上而问鼎中原:东汉时刘备于此三顾茅庐,遂定三国鼎立之势: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金兵南侵,攻占襄阳府、随州、郢州、邓州、唐州(今河南唐河)等地,宋高宗命岳飞领兵收复襄阳、随州,擢三十三岁的岳飞为崇信军节度使,其后(1140年),这位有宋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由这里出发,率领岳家军一路北伐,战郾城,破拐子马,攻颖昌,克朱仙镇,谱写了精忠报国的壮烈篇章。

这里亦是令人伤心痛悲之地,隆兴和议(1164年)后,主和者求和心切,尽依金国要求,将邓州、唐州等地“归还”金国,失却了横亘南北的秦岭与大别山间的隘口之地,致使荆湖重镇襄阳直接暴露于沙场争战的最前沿,一旦战事爆发,必使荆湖地区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

踏人京西地界,辛弃疾心胸激**,皇上不但任其为京西转运判官,且兼领提点刑狱和提举平常司事,“三节萃一握”,足见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对自己一向恢复故国主张的赞赏。此时,他心中充满着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喜悦。在送一位李姓友人赴汉中军营时,他满怀**地赋词《满江红》相勉: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戒,传遗业。腰间剑,聊弹铁。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台风,庾楼月。

莅任后,辛弃疾以“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的急切与不安之心,迫切地投入到了紧张而繁忙的调查之中。他登山人寨,察考山川地势,军旅情状:他下田访民,了解田亩收成,民生疾苦:他进仓人廪,核查粮米军械,收支用度……他满怀信心地欲以自己的劳苦、毅志和干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地建造成一处抵御金兵南侵的堡垒、进击北伐的尖刀。

然而,在近三个月的考察中,他看到的是一派靡费景象。边防上城垣坏损,仓库中兵具镑蚀,军营中官佐骄横贪腐、兵士散漫疲懒,官府中官员贪污成风,巧取豪夺,田间大户兼并土地,民不聊生,街巷中布满了无田无业的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

面对此等情景,辛弃疾奋笔疾书,连上数道奏书分送皇帝及兵部、吏部、户部,促其施以非常手段,以利刃割其毒疽,以猛药治其重疴。

淳熙四年(1177年)二月二十八日,辛弃疾正在京西运转司衙所内核查由四川路经京西路转运的漕运账簿,吏部差官送来一道圣旨:

差辛弃疾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

辛弃疾遽然惊呆,旋即明了。必是自己的奏疏捅到了一个大马蜂窝,朝内朝外官员联手逼宫,致使皇帝发出了这一道不升不降的诏书。无奈的辛弃疾只得再次收拾行囊,离开了他履职三个月、梦想北伐的前哨之地京西襄阳,踏上了前往湖北江陵的旅程。

辛弃疾依惯例与辛勤、辛茂嘉及随行人员十余人着便装前赴江陵。在湖北地界感到了一种似未有过的异样,一路所经过的村镇集市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此时正值春忙之时,但街道上大多行人稀少,田野间偶有农人忙种,却绝少牲畜耕田。一路上所遇之人均面露警惕恐惧之色而匆匆远避,无论在乡村还是集镇,人们看见他们到来,便匆匆关闭屋门,闩上门栓。

辛弃疾及随行人员纳罕至极,终于忍耐不住,在一个村庄中强行敲开了一家农户的房门,欲问究缘由。只见屋门开处,一位衣衫褴褛、年逾六旬的老汉仆地跪倒,双手合十举于脸前,泣泪交流地苦求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开恩,老儿一家实无半点家财,昨日一伙大爷刚刚来过,现在家中只有一口烧饭的铁锅,请求各位大爷开恩,给小老儿留一点生路,小老儿感激大爷们再生之恩了……”说罢以首触地,叩头不止。

辛弃疾等人惊诧不已,急忙扶起老者,颇费了一番口舌,才止住了老人求饶之声,并使其相信他们是赴任的公人而非歹人。

老人将辛弃疾一行人请人屋内,果然是家徒四壁,潦倒不堪。在与老人的攀谈中,辛弃疾得知他们一路上所遇怪异景象的原因。

原来,湖北之地,地处南北战场厮杀的后方,在宋军北伐、金兵南侵的长期战乱中,虽未直接遭受过金兵的侵凌**,但因其直接面对着战争前沿之地京西,故而肩负着养兵支前的重担,所以,在战乱岁月中为保障军队的给养供应,不但使原有的税粮税款增加,各地驻军与官府还发明了各种名目繁多的纳贡钱。战争结束后,夏秋两税虽有所减少,但那些战时所发明的各种纳贡钱却沿袭下来,使农户苦不堪言。加之驻屯军与乡间大户们争相兼并良田和近年来连遭水旱之灾,使大批农户流离失所,生活无着,遂相继为盗。官府虽屡次缉剿,但一来因为盗者众,分布广,官府缉不胜缉,剿不胜剿:二来因为所盗物价轻,多数盗贼只为糊口而盗些衣物粮食,官府缉拿后,无非是杖上几杖,关上几天,放出后复又为盗,如此循环往复,盗贼由初盗而为惯盗,由偷盗而为明盗,而官府差役则是日夜忙碌,亦苦不堪言,遂由厌烦而生疲怠。及至今日,盗风日盛,盗贼们纠团结伙,夜偷日抢,亦有日农夜盗者,他们小则粮米衣裤,大则牛马牲畜,无有不偷,无有不抢,过往商旅几近绝迹。

听罢老人的述说,辛弃疾等惊诧非常。辛弃疾不解而语:“敢问老丈,盗贼们盗抢粮米金银尚可食可藏,而盗抢牲畜如何销赃?难道买卖于集市而官府不闻不问?”

老人摇头叹道:“自然不能在集市上买卖。”

辛弃疾问:“私下暗地交易?”

老人言:“亦少私下交易。一来普通农家多遭盗抢,何来那许多资财购买:二来即便有钱购买,买来后,不知哪日又被盗走,岂不惹祸上身:三来些许大户有钱有丁,不惧盗贼,但也要不了那许多牲畜。”

辛弃疾点头而语:“这正是我纳罕之处。”

老人释道:“听说盗抢来的牲畜,大多赶往京西的均州榷场和北地的邓州、唐州榷场与金人交易了。”

辛弃疾恍然蹙眉,默默难语。

老人关切而语:“诸位官人,一路行来平安无事,实乃万幸。依小老儿之见,诸位官人还是小心为妙。第一,在路上要多加小心,切不可贪图行程而乘夜赶路。第二,打尖时要投宿官府驿站,切不可夜宿民宅。第三,最好请官军护送为是。”

辛弃疾等人谢过老者,留下些许衣物盘缠,换上公服,告辞而去。

由京西到江陵的一路所见所闻,在辛弃疾的心中产生了莫大的震撼。来到江陵后,辛弃疾便把禁绝盗寇、恢复农桑作为他履任的第一要务。

他上疏将耕牛与战马一道列为关乎国力军力的战略物资,禁止宋人在榷场与金人交易,一方面涵养农力军需,一方面断绝荆湖北路盗抢牛马的销赃通路。

赵昚依辛弃疾之见,下诏曰:

湖北京西路沿边州县,自今客人辄以耕牛战马负茶过北界者,并依军法。其知情引领停藏乘载之人,并依军法

辛弃疾则令所辖之地官府遍贴榜文:“得贼则杀,不复穷究。”并令公人于市井乡镇鸣锣宣谕:既往不咎,自榜文宣示三日后,必依榜文所示,严惩不贷。

“得贼则杀,不复穷究”的榜文贴出了,街巷间人头攒动,争相转告。新官到任伊始所发布的第一道诏令,激发起了人们对盗贼肆虐的极大愤慨,激发起了人们对新任安抚使的极大期望,也激发起了人们对历任安抚无所作为的极大失望。有人点头称颂,有人欢呼唱赞,亦有人摇头叹息:以前类似的榜文不也是层出不穷吗?什么“违法必究”,什么“严惩不贷”,什么“没收家财”,什么“充军发配”,结果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贼越抓越多,盗越禁越乱?有人甚至在榜文边偷偷粘上了嘲弄的揭帖:“缉拿盗贼无能,欺压良善有方。”

榜文与揭帖并行,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尴尬而恼怒的公差驱散围观的人众,撕下揭帖告于辛弃疾,建言道:“写此揭帖者,长贼志气,灭我威风,必属盗贼无疑,当严查帖写之人,缉拿之而立威。”

辛弃疾摇头,肃然语出:“‘爱之愈深,责之愈切爷,荆地之民苦盗久矣,其大声疾呼道出心中的愤怒,表明他们心中尚有对官府缉盗抚民的一丝希望,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是一件大好事啊。莫要管他,我们只管专注于缉贼杀盗,盗寇平息,民怨自消矣。这缉贼杀盗要先从江陵城开始,各位需打起精神,莫论贼大贼小,一律‘得贼则杀,不复穷究’!”

有人问道:“难不成偷鸡摸狗者也真的要杀?”

辛弃疾以拳捣案,断然语出:“杀!得一杀一,得百杀百,绝不宽宥。”

江陵府通判周显先踌躇而语:“可这于律法不合啊,执法而违法,似有悖于理啊。”

辛弃疾听其之言,必是尊崇周(周敦颐)、程(程颢、程颐),追随朱(朱熹)、陆(陆九渊)的道学之人,于是言道:“古贤有言‘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正是此时之谓也。沉疴济猛药,乱世用重典,此乃当下形势所迫也。”

周显先轻咳而语:“辛帅所言不差,不过辛帅之言义理者,乃韩子法家之义理,非孔孟儒家之义理也。”

辛弃疾无暇与之清谈,断然而语:“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此事诸君无须再议,但按本府榜令行事,若有差池概由本府承担。”

周显先默然不语,一干官员差役领令而去。

三日后,缉盗官吏或由街巷农舍缉拿,或由乡里失盗者指控,捕捉大小盗贼数十人,均依榜文所示,尽数斩杀。此举一出,全城哗然。人们奔走相告,惊者目瞪口呆,喜者啧啧连声,惧者足不出户,惜者摇头哀怜。

辛弃疾再张贴榜文,全录受戮者姓名及所盗财物,并传谕荆湖北路所辖各地,一律照此论处。

一连数月,荆湖北路各州县每天均有盗贼就戮的消息传播于荆楚大地。不过,在上报给辛弃疾的公文中,缉杀的盗贼由数十人渐为十数人,又由十数人而渐为数人,再由数人而为一二人。肆虐乡里数年的盗贼之风,终于渐渐平息了。

其间,有一个大户,自恃家财万贯,家丁越百,又与官府之人有所瓜葛,

欲纳良女为妾不成而强抢之,苦主告其盗抢之罪,刑司之官将状纸呈于辛弃疾断决,辛弃疾愤而言道:“盗铢者是盗,盗镬者亦是盗:抢柴者为抢,抢人者亦为抢。即为盗抢,便依榜文行事,不复再议。”

大户者恃人多势众,纠集百余人执械与差役对峙,辛弃疾调集军队将户主及家人家丁一并捉拿,杀户主于市,家人家丁男者充军,女者没籍为奴,家财充公。

凡此之举,使辛弃疾为官之名大盛,对辛弃疾的政令治绩亦是爱恨交加。恨之者谓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爱之者谓之杀伐决断,再造青天。

盗贼之风平息,人们得以安居乐业。偷盗者绝迹良久之后,忽一日,州府通判周显先小心翼翼地来到辛弃疾面前,言说刑司吏役抓获了一名盗牛者,欲依前例,将其沉溺江中而杀之。

辛弃疾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刑律上规定,‘诸盗官私马牛而杀之者,徒二年半。’”

周显先急道:“辛帅所言极是。按律法规定,当发配江州。”

辛弃疾道:“如今盗贼之风已息,不应再以严刑峻法苛责百姓,当依律而行。”遂提笔发布公文,晓谕各地,今后对偷盗者,依律处罚。

周显先欣然而去。

数日后,周显先又匆匆忙忙地跑进府衙告知辛弃疾,有数百农人与江陵统制官率逢原的驻屯军发生对峙,似有发生民变之势。辛弃疾问其原委,周显先道:“依照朝廷颁布的法令,对荒田荒地及因战乱弃耕的土地,农户可包地开垦,期限为两年,超过两年则收归营田(屯田冤。率逢原以诏令上说‘未能全部耕种者收为营田’为据,欲将包地中未开垦的荒田与已开垦的农田一并收为屯田。农户认为此等做法与理不合,亦有农户申告明明自己已将包地全部开垦,但军人以种种借口指责其未能全部开垦,实是以收为营田之名,强占农户土地,故而不服,发生对峙。率逢原部属殴伤百姓数人,激起更大的民愤。”

辛弃疾与周显先赶至对峙现场,详查情由,知农人们所言非虚,遂判“曲在军人”,欲将率逢原发配豫章。率逢原依仗朝中有强势人物为其后盾,蛮横不服辛弃疾的判决,且执意欲将部分农田纳人屯田之界,辛弃疾上疏皇上,怒陈率逢原之非。

淳熙四年(公元1177年)九月,辛弃疾得皇上手书:

朕治军民一体,逢原已削两官,降本军副将矣。

数曰后,辛弃疾又得到了吏部送来的一纸调令:

徙辛弃疾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

辛弃疾心中明了,这或许又是朝上君臣博弈的结果。他感激皇上对自己的赞赏和回护,当年因上疏“惩治贪腐”“除奸廉直”“整顿吏治、废除横征暴敛”的奏折而触怒朝中大员与太上皇,赵昚诏任自己为边地滁州知府,从而远离了那场政治角逐的中心,这是对他的一种爱护、保护与呵护:师友叶衡擢任宰相后,立即调任自己人京履职,这是师友叶衡和赵昚对自己的赏识与提携。而出任江西提刑,则是为自己展现与发挥军事才能提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他愤懑朝堂对自己的猜忌和疏离,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来自北方归正人而产生的疑虑,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出身草莽武夫而产生的蔑视,或许是因为他坚定北伐恢复的主张而产生的政见分歧,或许是因为他刚拙不屈的行事作风而触碰了上下交葛的关系网,他总是遭受到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不休不止的莫名打压。然而,父兄之愤未纾,故国未复,堂堂七尺男儿,岂可蝇营狗苟,“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思及此,辛弃疾奋笔书诗一首:

野人日日献花来,只倩渠侬取意栽。

高下参差无次序,要令不似俗亭台。

写罢搁笔于砚上,瞥见案几上刚刚在读的《孟子》一书,记起《离娄》章中的一段话:“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似觉诗兴未尽,于是又提笔濡墨,再赋一首:

自古蛾眉嫉者多,须防按剑向随和。

此身更似沧浪水,听取当年《孺子歌》。

淳熙四年(公元1177年)十一月,辛弃疾告别了执政半年的湖北江陵,回到了两年前平定茶寇的江南西路。这里曾是惨遭金兵侵凌劫掠的悲戚之地,也是辛弃疾南归后第一次指挥军队牛刀小试的战场。在这里他踏遍群山剿寇安良,在这里他涉遍诸水劝稼家桑。回到这里,辛弃疾似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里的山,葱葱郁郁,那摇曳的冠盖、舒展的枝条,似欢舞、似拥抱:这里的水,缓缓稠稠,那莹莹的碧波、晶晶的涟漪,似欢吟、似絮语:这里的风,顺顺柔柔,轻抚着发丝、轻抚着衣衫,似娇妻相迎、似慈母倚闾。

故地重回,辛弃疾心绪起伏,情难自禁,心中也隐隐萌生出一种能够自此安定下来的期盼,同时又有着一种壮志未酬的不甘和继续漂泊难定的隐忧。

辛弃疾的预感果然不期而至,他漂泊的宿命很快又一次来到了他的面前。在他任职隆兴府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朝廷又发来了一道圣旨:

召辛弃疾为大理寺少卿。

喜忧参半的圣旨啊。大理寺,职掌天下刑狱,得大理寺少卿,意味着进人了朝廷断决国事的中枢机构,然而,也意味着身处于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符离之战后,朝堂上弥漫着一片求和避战之风,主战者被排挤、打压,远离了决策中枢。此番皇上召一向坚决主张“恢复”的辛弃疾还京,是否表明了他已经走出了符离兵败的阴影,重新坚定了恢复中原的决心?尚未可知啊!在上有太上皇压制,下有畏战避战的臣子们挤对的夹缝中,皇上是否能够具有一洗沉疴、披荆斩棘的毅力、勇力、魄力?尚未可知啊!面对武备废弛,战将凋敝的现实,皇上将如何重整军鼓、再塑军威?尚未可知啊!

辛弃疾在沉思、苦思、焦思中煎熬着。辛弃疾的同僚故友们则为他的升迁欢欣鼓舞。江西京西湖北总领(掌各路上供财赋,供办诸军钱粮)司马倬(字汉章)为祝贺辛弃疾还京入朝,特于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滕王阁举行了庆贺喜筵。

一席欢歌,觥筹交错,啖“莲花血鸭”“兴国三蒸”“三丝银鱼”“金装韭黄”:尝“徐家瓠羹”“王家乳酪”“郑家油饼”“薛家羊饭”:饮“南市美酒梨花白”:品“草茶第一双井绿”: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瑰丽景致:闻“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的袅袅余音:司马倬、王希吕(字仲衡)、王炎(字公明)等一干友人开怀畅饮,追忆辛弃疾绣衣执斧平定江西茶寇,不辞辛苦劝耕战乱后农桑,杀伐果断平息湖北盗贼:盛赞圣上英明睿智,知人善用,中兴有望,“恢复”可期:共祝辛弃疾高登庙堂,尽展才干,前程无量,夙愿可偿。

登斯楼,感斯情,辛弃疾心中虽亦有着“徐孺下陈蕃之榻”的期待,同时也有着一丝“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隐忧。但他不愿拂却朋友们的美意,不忍搅扰朋友们的喜悦,他西望碧翠如带的赣江,东顾青萍点点的东湖,援笔赋词《鹧鸪天》壁: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

翌日在南昌城外的十里长亭,辛弃疾与同僚故友们做最后的饯别。他手抚枝繁叶茂、芳香四溢的樟树,以一首小令《霜天晓角》,隐隐道出内心的期盼、惴惴与不安:

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万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

辞别了依依相送的朋友,登上一棹千里的帆舟,遥望渐渐远去的人形树影,辛弃疾思绪万千。历城家乡、祖父辛赞、岳丈、妻子迭次浮现眼前,国仇家恨郁结于心。他想到了三十三岁的岳飞权至节度使率兵北伐,轰轰烈烈,而现今的自己已年届四十,仍然漂泊不定,夙愿难偿,真可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默默祈祷,但愿京城中的“玉人”能赐我甘甜的美酒,送我人期盼的梦乡,于凜凜寒意中搏出万簇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