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与辛茂嘉一路风雨疾行,经两浙东路的婺州(辖金华、东阳、义乌、兰溪、永康、武义、浦江)、衢州(辖衢州、江山、龙游、常山、开化),人江南东路的信州(辖上饶、玉山、弋阳、贵溪、铅山、永丰),踏人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江南西路地界。

两人为了早日赶到江西路提点刑狱司治所的所在地赣州,无暇欣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妙景致,舍弃了舒适凉爽的乘舟逆行,在天若蒸笼、风似流火的酷暑烈日下,骑马自抚州向南一路急驰。经过十二天的长途跋涉,于七月四日到达赣州。到达赣州的当天,辛弃疾便拜会了赣州知府陈天麟。

陈天麟,时年五十五岁,字季陵,宣城人,绍兴进士。曾任广德军主簿、知襄阳事。生性豁达,见闻广博,豪爽健谈,既知晓军事,亦擅长地方治理,军政两方皆多知己。其知赣州后,惠政恤民,深得人心。不久前,茶商军流窜至赣州,欲劫掠赣州城,陈天麟预为守备,严阵以待,使茶商军无功而返。

辛弃疾以后辈、弟子之礼相见。面对发鬓花白的陈天麟,辛弃疾虚怀诚心地求疑求教。陈天麟望着满面疲惫而目射棱光的辛弃疾,欣赏感佩地倾心以答。烛光下,一老一壮娓娓相谈,浑然不觉初识乍见,倒似阔别多年的故友相逢,又似远游归来的学子聆听长辈的絮絮导语。

辛弃疾依军中养成的每到一处当务之要是熟知当地形势的习惯,先向陈天麟求教当地的山川形势、风土人情。

陈天麟详加释之:“赣州地界,春秋时属吴、越,战国时属楚。秦统一六国,立为九江郡。汉时立为赣县,后汉时属庐陵郡。晋朝时立为南康郡,隋朝改为虔州。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校书郎董德元建言说:‘虔’字与‘虎’字的字头相同,‘虔州’有‘虎头州’之义,非为佳名;现今其他地方都太平安定,唯独此郡不时发生小规模的骚乱,应该是其名不祥所致。朝中廷臣是其言,以为‘虔’字有‘虔杀’之义,遂奏请太上皇改名为赣州,取章、贡二水合流之义。现在的赣州共领十县,分别是赣县、宁都、雩都、兴国、会昌、瑞金、石城、安远、龙南等。赣州地连四路,山岭环抱。其东有武夷山脉与福建路相接,西有罗霄山脉与荆湖南路相接,南有大庾岭、九连山与广南东路相接,北有于都山脉与本路吉州、抚州相邻。赣州山长谷荒,地少人稠,土地贫瘠,民生艰难。其地民风剽悍,嗜勇好斗,轻生忘死,见利必争,有犯必报,常有欺诈、盗抢、偷窃之讼。尤其是灾荒年间,一些奸猾之徒,稍有不合,小者白昼杀人,大者啸聚山林为寇,殊难治理。另外,此地人口构成复杂,有原住民、客家人以及靖康之难后流落此地的北方人,常常因争地、争水、争山、争林而械斗不已,以致世代为仇。一些富豪大族,为自安自保而结为乡社,其兵卒乡丁少则以百计,多则达千人以上。古谚所谓:‘筠、袁、赣、吉,脑后插笔。’此所由也。”

陈天麟说至此处,见辛弃疾有面现不解之意,笑着解释道:“所谓‘脑后插笔’,此地俗称‘弭笔’,就是好打官司之意。”

陈天麟见辛弃疾微微点头而面现沉郁之色,为了不使初来乍到的提点刑狱心情过于沉重,便笑着说道:“老朽昏聩,尽说些不着调的事儿令辛提刑烦心。陈某素闻辛提刑文武全才,不仅有‘毁家纾难’‘决策南向’‘夜袭金营’‘美芹十论’‘搏击滁州’的英武韬略,也有《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满江红?倦客新丰》《满江红?鹏翼垂空》《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声声慢?征埃成阵》的**雅致。若说文采风流与唐之杜甫李白比肩,恐有人会讥我谄媚:但依老朽浑目看来,若说辛郎之词不输于国朝诗词大家苏子瞻,当无愧于心。”

辛弃疾忙拱手言道:“陈老说笑了,晚辈何敢当此谬赞。”

陈天麟微笑摇手,自顾自地说道:“赣州之地,虽偏僻蛮荒,但并非尽是穷山恶水、凶徒刁民。苏子瞻曾有诗曰:‘岂非崆峒秀,为国产隽民。’不仅赞赣州山明水秀,也赞颂赣州的人杰地灵。人称‘江南第一宰相’、唐朝的书法大家钟绍京,就是咱们赣州兴国人。江西第一个进士盛唐诗人綦毋潜、今朝大才子陆游的老师曾几,还有名医陈恕,都是咱们赣县人。赣州亦不缺少风雅之处,当年苏子瞻之父苏洵壮游至此,为赣州的青山绿水所吸引而寓居三年,后来苏子瞻南贬北归,途经赣州亦流连数月之久,留下了许多诗篇。适才苏诗中所说的‘崆峒秀’,就是说的赣县城南二十里处的崆峒山,又称崆山。因出产空青玉而得名,空青玉其色若孔雀羽上的翠绿,其腹中空,既可赏玩,亦可人药,有明目、利窍之功效:其山多林木果实,赣州物产大多出于此山,人言‘其山虽名空山,实不空也,其物百倍于他山’,诚其言也。

“赣州城内也有两处绝佳胜地。一是八境台,乃嘉祐年间(公元1056—1063年)郡守孔宗瀚所建,因其在台上绘制石城、章贡台、白鹊台、皂盖楼、马祖岩、尘外亭、郁孤台、峰山八境图,并以图求诗于苏轼而名声显著。二是八境中的郁孤台,国朝铁面御史赵拃有言:‘环城所见为八境,而郁孤景趣为之甲。’其台在城北贺兰山上,其山隆阜,郁然孤峙,故名。唐李勉为虔州刺史,登台北望,慨然曰:‘余虽有不及子牟,心在魏阙一也,郁孤岂令名乎?’乃易匾为‘望阙’。苏轼在《虔州八境图》诗中赞曰:‘云烟缥渺郁孤台,积翠浮空雨半开。想见芝罘观海市,绛宫明灭是蓬莱。’后来在赣州逗留期间,登临郁孤台,又赋《过虔州登郁孤台》诗,咏曰:‘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日丽崆峒晓,风酣章贡秋。丹青未变叶,鳞甲欲生洲。岚气昏城树,滩声人市楼。烟云侵岭路,草木半炎洲。故国千峰处,高台十日留。他年三宿处,准拟系以舟。’此外,赣县东的马祖岩亦是八境之一,佛家道一禅师曾驻锡于此,因道一禅师姓马,故谓之为马祖岩。宁都西十五里有金精山,乃道家第三十五福地。赣县北四十里有玉石山,山体岩石俱黑,唯有一片鲜白如玉,甚有奇趣。雩都县有个夜光山,每至夜晚,有光若火燎原,蔚为壮观。赣州西南有梅岭,遍山梅花灿若星海,苏轼有《过岭寄子由》诗三首,又有《赠岭上梅》诗:‘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宁都桃林寺有后主李煜的重阳诗。赣州水东的天竺寺,以白乐天赠韬光禅师墨迹‘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洵水流西洵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而著名;苏轼曾寻其父苏洵足踪而人寺瞻仰,惜墨迹已煙没无存而留诗:‘香山居士留遗迹,天竺禅师有故家。空咏连珠吟垒壁,已亡飞鸟失惊蛇。林深野桂寒无子,雨邑山姜病有芽。四十七年真一梦,天崖流落泪也花。’若此等佳境妙地,不胜枚举。待提刑舒缓旅途劳顿后,老朽伴辛郎一一作怡情怡神、舒心畅意之游。”

辛弃疾微笑拱手相谢而语出:“谢陈老盛意。只是现今茶寇作乱,辛某圣恩在身,首当勠力朝事,不敢稍有懈怠。”

陈天麟微笑点头,眼露赞许之意。

辛弃疾再次拱手言道:“陈老见博识广,腹有经纶,辛某临危受命,初人宝地,有诸多不明不晓之事,尚赖先生教而导之,恳请先生莫要推辞。”

陈天麟躬躯拱手说道:“辛提刑言重了,但凡老朽所能,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辛弃疾倾身以问:“辛某心中有一疑问盘桓良久而不能释之,茶寇非有坚甲利兵,又非有奇谋高士,不过区区数百乌合之众,何以能纵横鄂、湘、赣三路,而使官军无措手足?”

陈天麟沉吟而语:“辛郎此问,正中节要。但个中缘由,却复杂得紧,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依老朽拙见,其原因大略有七:其一,茶寇初起于荆南时,湖北刑司守备或出于轻敌,或出于自安,心存将茶寇逐离本州境界了事之念,而使茶寇流窜湖南。”

辛弃疾点头。

陈天麟继续说道:“其二,是将帅不协。按朝制所定,缉盗剿寇,职属各路的提点刑狱司。但刑司所能直接差遣的是衙门中的差役捕快,差捕手们对付那些小偷小盗尚可,像茶寇这等山林群匪就需调动官军来加以清剿,这就需要刑司与军司的密切配合。尤其是对像茶寇这样以流窜为主的盗寇,刑、军两方稍有不协,便会贻误时机而使盗寇脱逃。所以,辛提刑此番人赣,圣旨严申节制三军,统一调度湘、赣、粤军马,正是此理。”

辛弃疾点头称是,但仍面现疑惑,出言问道:“先生所言极是。不过,茶寇转袭湖南后,圣旨亦召令湖南提刑王琪统一节制鄂、湘两路军马,何以仍然坐视茶寇流窜江西?难不成军司之官不听诏令若此?”

陈天麟赞赏地点点头,继续言道:“辛提刑此问,又问到点子上了。其实,将帅不协只是表面上的问题,根本问题还是出在军队的战力上,这是老朽要说的第三个原因。”

辛弃疾急切而语:“愿闻其详。”

陈天麟轻呷一口茶,缓缓语出:“自隆兴北伐、符离兵败后,十余年来,和议之风日甚一日,军伍驰惫,马放南山,军费给付逐年缩减,致使军队无新员补充,兵戈战具镑损残破而无法更新。就拿江西境界南康、临江、南安三军来说,十之七八的兵士都是五十岁以上者。以此等老弱残弊之兵,追剿青壮劲力之茶寇,其难大矣。”

辛弃疾听罢,仍不解地问:“虽然如此,但以鄂、湘、赣三路万余兵马,围追堵截数百流寇而不得,仍然难解我疑。”

陈天麟点头而语:“这就要说到第四个原因。辛提刑可知,为何茶寇在湖北荆南起事,不向北劫掠富庶的平原地区,而向南、向东流窜穷荒的山区?”不待辛弃疾回答,陈天麟接着说道,“第一,是因为历来茶商贩茶,多有夹带私货者一此次茶商起事,就是因为夹带私茶而与官卡军卒发生纠葛,遂杀官越货,起而为寇一为躲避官府关卡查验,他们常常不走官道,而穿行于山间野径,所以,他们对山区地形地势非常熟悉,一人山林,便如鱼归大海,辗转自如。第二,与此相反,十年和平,十年安逸,使官军松弛懈怠,官不练兵,兵不演阵,莫说老弱残兵,即便是青壮军士,平地行军,走上十里八里,亦是气喘不迭,更别说穿林跨涧了。”

辛弃疾沉默了,两道剑眉聚拢着,两片嘴唇紧抿着。

陈天麟见状,为了舒缓辛弃疾沉郁的心绪,殷殷劝道:“辛提刑莫要焦虑过甚,暂且尝尝老朽特为辛提刑制备的麻姑茶。此茶产自抚州境内麻姑山,该山被道家称为第二十八洞天和第十福地,是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中仅有的一处集洞天福地于一身的所在。其山所产之茶,醇香甘美,色形味俱佳,虽不及福建武夷山大红袍有名,亦属茶中圣品。”

辛弃疾依言举杯深饮一口,未及品鉴便匆匆放下茶盏,出口言道:“适才先生说有七个原因,这第五……”

陈天麟浅笑摇头而语:“这第五个原因仍然出在官军身上。提刑亦出身军伍,久历战阵,但官军作战与义军作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辎重的输运问题。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对于茶蔻这等战力很强的流寇,出动小股官军自然不行,而调动大军,必有辎重相随,如床弩、车弩及各种箭矢、炮石、甲盾等。就拿最简单的士兵甲胄来说,一副身甲,鳞片计有一千八百余片,再加头鍪、披膊、腿裙等,虽然太上皇绍兴年间即诏令‘勿过五十斤’,但至今为止大多逾于此数。官兵们自然不能负如此沉重的甲胄穿行于崎岖陡峭的山路,所以出征之时,都要雇佣脚力强健的山民挑负,还有一些重型刀枪兵器也需雇佣民夫挑负,如此一来,其行动规模便宏大非常,常常绵延数十里,其行进速度亦难迅捷。更要命的是,一旦遇敌设伏或与敌仓促相接之时,其寻械披挂之混乱状况可想而知。”

辛弃疾点头称是,言道:“兵士穿戴铁甲于山区作战确是不宜。若换为皮甲,虽不及铁甲坚固,但对敌盗寇,应无大碍。”

陈天麟点头:“确是如此。不过换装皮甲,牵涉的主要问题有二:一是经费问题,二是取材问题。此中又有多方利益纠葛,非短时间内所能解决。”

辛弃疾点头。

陈天麟继续说道:“还有一个较大的问题是给养的运输,也就是老朽要说的第六个原因。大军穿行山间,给养运输全赖人夫与牲口背负驮运。一般来说,一个民夫可负载六斗口粮,马、骡一石五斗,驴一石。每名军士的日口粮标准为二升,月耗粮六斗,以一万人为计,每月耗费粮食六千石,需动用的民夫要在六千人以上,若全用牲畜驮载则需几千匹。这还不算军马、运输的人夫驮马之费。老朽曾略加统计,若以一个民夫负六斗、士卒自携五日干粮为计,如果一个民夫负责一个士卒的口粮,可供行进十八天单程之用,若计往返,则只可供九日之费:若两个民夫供给一个士卒,则可往返十三日;若三个民夫供给一个士卒,则可往返十六日。这还只是一般情况,若是山区行进,即使惯行山路的山民,其所负亦达不到六斗。可见大军进击之难,实非安坐厅堂之人所能想见的。”

辛弃疾慨然点头语出:“由此可见,茶寇之祸非只扰境掠民,对于国用支度来说,亦是不堪承受之重,必当从速平定。”沉思片刻,又开口问道,“招而抚之如何?”

陈天麟点头应道:“剿抚并用,历来是朝廷对应人众难治盗寇的惯用策略。不过,从实来说,这个策略往往伴随着欺诈的成分,即所谓‘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盗寇亦深谙其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走这条路的。此前在湖南境内时,就曾派人去招抚过,但他们不但不受招安,还把派去招抚的四人杀死了两个。来到江西,贾和仲率大军进剿而遭伏失利后,将茶寇围困在禾山洞地区,亦曾派人招抚。不料,贼寇虚与委蛇,而乘官军松懈弛待之机悄然走脱。”

辛弃疾言道:“如此看来,此股茶寇非但悍勇劲力,亦狡诈多端,实是难以应对。”

陈天麟点头道:“岂止狡诈……”说罢,沉思良久而不语。辛弃疾注目陈天麟,正待开口询问,陈天麟端盏呷一口茶,慢慢语出,“老朽关注此股盗寇良久,多方搜罗消息,心中亦有一大疑问不能释解。”

辛弃疾益发凝注心神,屏气静听。

陈天麟继续说道:“此股盗寇大异于普通山贼,普通山贼大多恃勇斗狠,与官军相遇时,或者凶戾拼杀,或者狼奔兔窜:而这股盗寇,不仅狡猾乖警,似乎内中有颇晓军机战阵之人。在从荆南人湘时,面对官军的围堵,以声东击西的战法,不但使自己轻易脱困,还给官军以很大的杀伤。在应对贾和仲统领的官军时,他们又以诱敌深入之计设伏击之,又使数人佯扮官军乘夜搅扰军营,致使军内炸营而乱作一团,人人自危,互相残杀。被围禾山洞时,又使出疑兵之计,一面与贾和仲商讨受降之事,一面在山寨营区遍插旗帜,而贼众却已不知何时早已潜行而去。种种迹象表明,这些茶寇并非普通之辈、乌合之众。但令人费解的是,他们虽非普通之辈,却似乎也胸无大志。他们在流窜中攻城略县、劫富济贫,得到了一些贫苦之人的同情,一些山民常常将官军的行动通报给茶寇。在湖南和江西官军曾几次设伏,都因山民向茶寇通风报信而落空,这也是茶寇难以剿灭的第七个原因。不过,这股茶寇既不招兵买马扩大其武装,亦不裹挟山民壮大其声势。从这一点来看,他们似乎只以逃窜求生为目的,而无意改朝乱政。”陈天麟说罢,住声不语。

辛弃疾听罢,亦陷人沉思之中。

从赣州府衙回到刑司寓所后,辛弃疾足未出户,在寓所中继续沉思着平定茶商军的计策。经过两天两夜的思考,他雷厉风行地做出了决断。

他急切地展纸濡墨,写信给广南东路提点刑狱林光朝,责其亲率广东强悍的地方武装摧锋军,沿梅关一带布防,严守各路隘口,务必将茶寇堵截在江西境界,勿使其流窜至广东。

他再次展纸濡墨,写信给湖南路兵马总管李川,嘱其节制鄂湘兵马,沿湘赣边界布防,严守各路隘口,万勿松懈,以防茶寇窜回湖南。

他三次展纸濡墨,令身在滁州皇甫山军营中的“双剑霹雳”辛勤,挑选江南籍惯行山路的精干士卒十人,火速赶往赣州听候差遣。

他四次展纸濡墨,草拟布告,诏令鄂、湘、赣各地山民院有通寇者杀!资寇者杀!与寇通风报信者杀!遇寇不报者杀!邻里十户通坐,没收家产,发配军伍。

他再次前往赣州府衙,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虚心求教于陈天麟,陈天麟大加赞赏。辛弃疾欲将筹措给养之重任委以陈天麟,陈天麟摇头拒绝道:“此事干系极大,稍有差池,便可能毁掉辛提刑的大计。非是老朽顾惜老迈残身不肯任事,实是怕行动迟缓,误了大计。老朽向辛提刑推荐一人,当可胜任。此人姓罗名愿,字端良,现为州府干办,其父因当年曾参与构陷岳飞元帅而被罢黜乡里。不过罗愿为人正如其字,端良方正,敦敏好学,且行事公允,机智善谋,风评有佳,必能担此大任。”

辛弃疾慨然应允,当即唤来罗愿委以重任。罗愿亦感激辛弃疾的信任,誓言当全力以赴,绝不使辛弃疾有后顾之忧。

他前往临江军、南安军军营,与军司统领王炎(字公明)会商剿匪计策,得到王炎及属下将领们的一致赞同,并誓言一切行动悉听辛弃疾调遣。不过,他检视军队,却一如陈天麟所言,大多为老羸之兵:军中纪律废弛,兵甲残破。他曾向都统领索要十名精悍士卒,竟只有一名青壮,余者皆为老弱。暗访得知,稍有青壮者,均被各级官佐私自差遣,专充杂役之用,以营私利。军官中普遍存在腐败行迹,常指使军士沿路设卡盘剥商旅,名为补充军饷,实则中饱私囊:军官们购田买地、蓄妾养姬、经营质库(当铺)、邸店(货店)、酒肆,不一而足。所见所闻,使辛弃疾喟叹不已,暗忖待茶寇平息,定当上奏圣上裁汰老弱,整饬军纪。

从军中归来,辛弃疾并未气馁,他与罗愿马不停蹄地遍访富绅乡社,陈茶寇搅扰乡县之害,申乡社安家保境之责,恩威并施,赏罚并举,规划出以富绅乡社为核心的乡寨保甲体系,以切断茶寇的流窜渠道和消息来源。又以滁州“兵民成军”的范例,在各乡社中挑选大批行动迅捷及善控弓箭者组成团练,以配合官军的行动。他以军人的责任和荣耀激励乡社山民为国尽忠、为民效力、保家平安:他以切身利益关怀民兵团练,规定在训练和作战时,均统一按官军每人每天二升米的标准计发补助:他于县乡各处布贴鸣锣,广为昭告朝廷“如能捕杀贼首之人,每人捕获或杀贼首一名,特补进武校尉,二人承信郎,三人承节郎,四人保义郎,五人成忠郎,各添差一次,五人以上取旨优异推恩。二人已上立功,即行分赏”的敕令,以立功立事的儒家经典价值观念激发豪绅乡民们的参战热情。

在辛弃疾的策划、鼓动下,江西境内及湘鄂赣临界各州县都建立起了乡寨联保武装,他们或持刀拿棍,或挟弓携弩,把守山路隘口以拒茶寇。

与此同时,官军也开始了行动,他们不急不躁,步步为营,缓慢而有序地向山区进行搜索前进。

罗愿则以其卓越的组织才干和协调能力,承担起纷繁芜杂的后勤保障工作,他分区划地、逐乡逐寨安排军需供给,在得到辛弃疾的首肯后,或以官府库银为资,或以官府押印的借据为凭,在官军经过之处,预先筹集安排粮草,以此减轻军队给养负担,提高人马的调动速度。所借粮草则待平定茶寇后,加息偿还。

七月二十九日午时三刻,一哨风尘仆仆的人马来到了江西提点刑狱府衙门前,领头之人,宽肩阔背,浓眉短髯,双目炯炯,独臂执缰,威武豪迈,正是“双剑霹雳”辛勤。

辛茂嘉闻讯,不及通报辛弃疾便飞步跑出府衙,双手抱住辛勤的肩膀,双脚连跳数跳,口内连呼:“三哥!三哥!”

辛弃疾闻讯,亦急步赶至府衙门前。眼见辛勤等人尘土满身,鬓发零乱,不禁眼含热泪,哽咽而语:“三哥,辛苦了!”

辛勤豪爽大笑,独臂一挥,语出:“闲话少叙,有何安排,速速讲来。”辛弃疾亦大笑而语:“十二弟,你先带兄弟们洗漱安歇,一定要好好招待。三哥与我后堂叙话。”

辛茂嘉应声领众人而去。

辛弃疾引辛勤来至后堂,杂役进茶而退后,与辛勤略叙别后境况及滁州皇甫山军营近况后,便谈起了自己清剿茶寇的计策安排。

辛弃疾向辛勤详细述说了茶商军起事情由、发展状况、流窜行迹及作战特点:详细述说了赣州及周边州郡的地形地势,民风民情:详细述说了官军现状及历次与茶商军交战的败绩。然后,辛弃疾向辛勤述说了自己的谋划和安排:“根据敌我双方的特点,我的计策是分为三步:第一步,是将茶寇控制在一定的区域内。此前,茶寇曾欲流窜广东,遭到广东提刑林光朝率领的摧锋军截击,目前已转回江西境界,流窜于赣西山区,现在官军正寻踪由南向北搜索推进。同时,已令湖南及江西境界的官军及乡寨联保武装严守各路隘口,分区划段,各施守卫,如果茶寇从其负责的路段流窜出去,则无论官民,必严惩不贷。第二步,是压缩茶寇的活动空间。由于官军的行军和快速作战能力都很弱,但相较于茶寇,胜在人多、武器装备强。所以,不能急于与茶寇接战,先要摸清茶寇的活动地域,再令官军缓慢而有序地推进。第三步,当把茶寇的活动空间压缩至相当狭小的范围之后,就可以从容地展开军事行动,或剿或抚,届时视情势而定。”

辛勤赞道:“幼安之计,可谓知己知彼,扬长避短。”

辛弃疾点点头,继续说道:“在大军推进时,我亦分前后三路:第一路为哨探,挑选力强机警的山民,扮作进山劳作模样,查探茶寇行迹,以为后队向导。第二路为先导,仍以惯行山路的山民武装为主,其目的一是接应哨探,二是蹑住敌踪:若与茶寇相遇,则不与之战,即行后撤,若茶寇追击,则将其引致大军阵前,茶寇后退,则蹑踪而进。第三路为官军大部队。此三路人马总体都要遵循不躁进的原则,各自相距都不能太远,一旦遇敌可互相照应。”

“如此安排甚好,可谓万无一失。”辛勤旋即有些不解地问,“第一路、第二路是山民,第三路是大军,那幼安嘱我挑选十名江南籍惯行山路的士卒作何?难不成你要亲冒箭矢而充侍卫?”

辛弃疾笑着摇摇头道:“兵分三路推进,步步为营,胜在稳健,但失之耗时。江西山区,山深而歧路多,哨探之人,虽能以山民身份遍行于山间,但因其缺乏战斗力,所以不能与第二路、第三路相距太远。而茶寇的流窜速度极快,据传其一昼夜可至二百里。所以,为能加快剿寇速度,我欲在哨探之前再加一哨,故而要劳烦三哥。”

辛勤颇感兴趣地“唔”了一声。

辛弃疾面现犹豫而语:“三哥等人有武力,有战斗经验,遇敌时可进可退,不怕与茶寇近距离接触。我欲使三哥领十人,再选一二名精干的当地山民为向导,扮作私贩茶盐的行商,为哨探之前的哨探。最理想的情况是能够设法混进茶寇内部。”

辛勤兴奋而呼:“此计大妙!”

辛弃疾严肃地说道:“此事危险至极。从茶寇行事来看,其中必有智机诡诈之人,三哥务必牢记,能行则行,不能行则罢,切不可勉强,定要以自保为第一要务。”

辛勤亦严肃应道:“三哥知晓。事不宜迟,我明天启行如何?”

辛弃疾阻止道:“三哥勿急。一来三哥与兄弟们长途跋涉,疲累已极,需要充分休息。二来驮马盐茶等物需做些准备。三来此事还需仔细商议,首先要知会各路关卡,商定信物暗号以便识别放行。一旦三哥发现敌踪或混人敌众,联络方式与标记等诸多事宜都要统一规划。三哥且请安心休养几日,待诸事具备后,再行启程。”

五日后,在辛勤的一再催促下,十名士卒及两名当地山民向导假扮的茶盐商队在夜幕中走进了赣西山区。与此同时,由乡勇官兵组成的大部队继续由南向北徐徐推进。

八月二十日,由湘鄂赣官军及乡勇组成的大军,将茶商军围困在萍乡东南长约二百里,宽约十六里的武功山地区。同时,得前线传来密报,哨探发现辛勤等人留下的暗迹,似已混人茶商军中。辛弃疾得报,喜忧交加,坐立难安。

八月二十七日,大军已将茶商军压缩至安福一带。

八月二十九日,哨探探报,茶寇宿营于东冈。于是,乡勇与官兵组成的大部队立即奔向东冈,向茶寇发起了进攻。

经过一日一夜的激战,茶商军死伤四百余人,另有一百余人乘夜于赤竹凹突围而走。

赤竹凹是临江军统制解彦祥所部的官军与抚州乡绅邓雩所属乡社把守的结合部。战后论罪时,官军与乡社各执一词,互相攻讦。辛弃疾严究详查,实乃官军畏敌凶悍,临阵脱逃之过。遂申明军法,判斩官军十人以儆效尤,拟罢前线指挥官梁嘉谋、张兴嗣统领之职。梁嘉谋、张兴嗣求告辛弃疾开恩而不果,遂转告于统制解彦祥。解彦祥亲赴赣州与辛弃疾协商,辛弃疾坚持成命,解彦祥大怒而回,致书临安好友、监察御史王淮,状告辛弃疾执法不明,滥杀无辜。辛弃疾亦上书皇帝申明事实,告临江军统制解彦祥治军无方,统领梁嘉谋、张兴嗣督战不力,野所带两千人,今但有九百余人。臣计其阵殁及疾病寄留之外,余皆窜逸,不啻数百”。不久,皇帝下诏,野统制官解彦祥、统领官梁嘉谋、张兴嗣收捕茶寇调发乖谬,彦祥追三官,嘉谋、兴嗣各追两官,并勒停”。

经此一役,乡勇官军士气大振,皆欲重整旗鼓,继续追击。但因茶寇去向不明,辛弃疾则命其暂作休整,以利再战。

九月十日,得哨探报告,茶寇经永新逃往兴国。于是,辛弃疾下令各乡社乡勇严守要道,官军向兴国一带集结。

九月十二日,忽得辛勤派人禀报,说茶寇首领赖文政有纳降之意。辛弃疾一面传令各路官军、乡社武装严守隘道,勿要松懈:一面选派人员与赖文政接洽。由于茶商军曾有戗杀招抚使者的前例,官军统领们无人敢去,辛弃疾愤然欲亲自前往,兴国尉黄倬挺身而出,愿前去招降。辛弃疾与黄倬商计招降条件:第一,朝廷同意受降,可既往不咎,对于受降人员,愿意从军的可以从军,不愿从军的可以发放路费回乡自处:第二,若赖文政有受降诚意,则主要首领悉数前来赣州提刑司,以防禾山洞诈降之计重演:第三,若以诈降为计拖延时日或另有图谋,则悉数剿杀,不赦一人,不惜纵火烧山以焚之。辛弃疾又嘱托辛勤遣派之人回告辛勤,务必设法保护黄倬安全,一旦茶寇有异动,即护卫黄大人逃脱贼穴。黄倬走后,辛弃疾又选召二十名悍勇山民组成敢死队,抵近茶寇活动区域以为接应。

两日后,黄倬差人回报,茶寇似有投降诚意,愿意前往赣州城商谈。

九月二十日,黄倬与茶商军首领赖文政及茶商军核心骨干十余人来到了刑司府衙,辛勤等人亦随后而至。

辛弃疾先安排赖文政等人于住处安歇,茶饭款待,与辛勤至后堂叙话。

辛勤向辛弃疾叙说了他在茶商军中所了解的一些情况——

今年四月,赖文政所领的商队在贩茶途中,因夹带私茶遭关卡守卫盘剥,赖文政本欲以银钱贿赂守卫放行,不料一些兄弟与守卫发生激烈冲突而怒杀守卫,赖文政无奈,只好带领兄弟们强行闯关。本来赖文政所领商队只有一百余人,因聚集于关卡前的其他商队平日也受尽了官府的盘剥刁难,遂有不少人亦跟随赖文政商队一起扯旗而反。在逃往山区躲避官军追击的过程中,又收纳了一些茶帮,因而使茶商军最盛时,人数多达六百人。

在辛勤的叙说中,有两个人物引起了辛弃疾的特别兴趣。

一个是茶商军一号首领赖文政。此人五六十岁模样,说话带有北方口音。其人敦敏厚重,处事公平,疏才重义,深孚众望。从表面上看,很难相信其是杀人越货的凶戾强盗,倒像是一个颇具儒雅的教书先生。

另一个是茶商军的二号首领刘四。此人三四十岁模样,长相与赖文政极其相似,初看起来不禁会使人产生两人是同胞兄弟的错觉。其人机智果决,颇晓军事。据说曾为军卒,因不满军中长官欺凌奋起抗争,联络十余名受难弟兄,杀死了残暴贪腐的长官后逃匿于山中,偶与赖文政率领的商队相遇,因两人面相酷似,又同有北方口音,倍感亲切,遂成莫逆,义结金兰。此人足智多谋,杀伐果断,荆南杀官起事,数次大败官军,均出于此人策划。

辛弃疾听罢,感到刘四其人颇有蹊跷,嘱辛勤暗中留意此人。

第二天,辛弃疾在府衙正堂单独召见赖文政。一见面,赖文政大义凜然地拱手言道:“赖某杀官造反,自知罪无可赦,若提刑大人果能依黄县尉所言,赦免手下兄弟,赖某甘愿伏首就戮,暴尸街头。”

辛弃疾微笑拱手言道:“闻说赖首领仁厚仗义,果非虚言。此事稍后再议,赖首领且请就座,辛某有些事体尚有疑惑,欲向赖首领请教一二。”见赖文政面现警觉之情,接口说道,“赖首领放心,辛某言出必行,只要赖首领诚心受降,众位兄弟不再生反叛之心,辛某定当奏请朝廷,容兄弟们悔过自新。”

赖文政迟疑就座,辛弃疾唤差役进茶毕,开口说道:“我听赖首领口音似是北方之人,不知赖首领仙乡何处?”

赖文政拱手答道:“祖上东京汴梁。”

辛弃疾道:“我乃山东历城人。”

赖文政点点头,默然不语。

辛弃疾笑道:“看赖首领谈吐有度,气质儒雅,似是读书之人。”

赖文政警然拱手道:“提刑大人说笑了,山野村夫,粗鄙小人而已。”见辛弃疾面现不信之色,遂略现苦笑道,“幼时略识几字。”

辛弃疾不再多问,转口道:“我见赖首领似是深明大义之人,如何会有今日之举?”

赖文政答:“生计所迫,情势所逼。”

辛弃疾道:“我在滁州时,见过不少商人,其中亦有贩卖茶盐者,其劳顿颠簸虽然辛苦非常,不过,其货通有无,亦是得利颇丰。虽不能说一本万利, 多数维持生计当不在话下。何以赖首领不愿依法而行,却要扯旗造反?”

赖文政道:“赖某亦曾过淮贩茶,素闻辛提刑治滁州宽政薄税,爱民惠民,使战乱频仍、千疮百孔的滁州在极短的时间内经济得以恢复,百姓得以安居。亦知辛提刑在滁州时,特修筑繁雄馆、奠枕楼以供过往商人旅客喘息歇足。不过,天下之官,不尽如辛提刑这般爱民如子,当今之法,亦不尽能保民以生。”

辛弃疾道:“辛某执政滁州,深知苛捐杂税于民之害。不过,江南乃富甲天下之地,况茶盐之利向来丰厚,赖首领将为盗之因全推在官府身上,恐怕乃强辩之辞吧。辛某虽然也是揭竿之人,但自忖不是好杀之辈,赖首领不妨细说缘由,若果言之有据,辛某量刑时必当斟酌一二。”

赖文政见辛弃疾诚心相问,便滔滔而语,将郁积于胸内多年的激愤宣泄而出:“靖康之难,金人窃取我朝大好河山,赖某与族人不肯为金贼治下之民,随朝廷大军南下而流落江南,既无买舟弄渔之资,亦无力耕穑稼之田,遂以贩茶为生。此番盗起荆南,扰乱湘赣,究其始,乃是夹贩私盐,于法不合。但若依法而行,实是无利可图,难维生计。”

见辛弃疾面现不信之情,赖文政又说道:“辛提刑不信?且听我细细说来。辛提刑当知,茶商贩茶,首先要向官府购买茶引(茶叶专卖凭证),再根据茶引上标注的数量向茶农购进茶叶,然后贩卖至茶引上指定的地区。”辛弃疾点头道:“这个自然,朝廷法度向来如此。”

赖文政继续道:“朝廷发卖茶引,由京城都茶务统一掌管,设临安、建康、镇江三处榷务场(买卖场所冤,榷务场不同,所出售之茶引的收购与准售地亦不同。茶贩先要依预先选定所收购和贩售的地区,到指定的榷务场购买茶引,再到指定的路、州、县购买茶叶,然后才可去指定地区贩卖。”

辛弃疾言道:“此法有利于官府管理,控制税源,听闻自政和年间(公元1111一1117年)便用此法。虽于贩卖者多有不便,不过是多出些脚力,多负些往返奔波之苦罢了,不至于揭竿造反吧?”

赖文政道:“若单只辛苦一些倒也无妨,无非多出一些力气而已,我们就是以出卖脚力为生的人嘛。茶商之难,难不在辛苦,难在官府所收税费太多、太重。”

辛弃疾神情专注,以手示意赖文政且饮茶润喉。

赖文政目示感激,大饮一口后继续说道:“先说茶引钱,依现行茶法,茶引分为长引和短引两种。长引可越路和过淮贩卖,短引只限本路之内贩卖。据说政和年间长引每引纳钱一百贯,允许贩茶一千五百斤:短引每引纳钱二十贯,允许贩茶三百斤:约合每斤六十文。现今长引每引纳钱二十四贯,许贩茶一百二十斤:短引每引纳钱二十三贯,许贩茶一百斤:约合每斤二百文。比之政和年间翻了三倍有余。”说至此处,赖文政深吸一口气。

辛弃疾言道:“赖首领之言,有失偏颇。政和至今已逾六十年,此间物价上涨亦有数倍,茶叶售价不也是翻倍增加吗?”

赖文政点头应道:“辛提刑所言亦是,但茶叶售价增加毕竟比不过引价的增加。这且不说,若单是茶引钱增加也还罢了,最令茶贩们难以忍受的是各种税费多如牛毛,如若依法行商,实难负担。我且略说一二,辛提刑如若不信,可立即查证。售卖茶叶,需交商税钱:越路或过淮贩卖,需交翻引(变更执照)钱、通货牙息(中间人利息)钱、过淮(过境)钱。长引茶欲往沿淮州军住卖者,每引纳翻引钱十贯五百文,改榷场折博(以金银折换实物,或物与物相折换)者,每引纳翻引钱十贯五百文,其引,榷场又合纳通货牙息钱十一贯五百文。如此一来,每引在茶引钱二十四贯外,又多出三十二贯五百文。此外,还有茶引头子钱、脚税钱、买关引钱、吏禄钱、贴纳钱、助军钱等。我们曾估算过,每贩茶价值三贯,收脚税三贯五十文,引钱两贯五百文,高出茶价值近两倍。”

辛弃疾疑惑道:“如此算来,贩茶不但无利可图,反而赔钱?”

赖文政苦笑道:“提刑勿急,这还没完。除了这些法定的税费外,茶商还要遭受各处官吏的盘剥。茶商贩茶并非一买一卖那般简单,其间所经历的环节之多,提刑可能不知,而每一道环节,都可能被执掌的官吏盘剥。我再为提刑粗略分说一番:首先,官府售卖茶引时,对各路、州的茶叶配额都有严格的规定,若要买到心仪地区及数量的茶引,就需向售卖茶引的官吏或牙人(中间人)纳贿。其次,买到茶引后名义上就可以人山买茶,但人山之前,须有‘分司人山公据’及‘筒袋印纸关防爷,出山时又需有‘出山由子’等各种凭证,另外,人山买茶之前,还需到官府指定的商铺购买盛茶的茶笼。此项粗计便有四道关卡。第三,收到茶叶后,要到城内官府规定的‘合同场’称量重量,以保证与茶引上的数量相符,再由官府出具‘保明给据’,出城时需验明此据方可放行,此又是两道关卡。第四,贩运途中,路、州、县数道关卡,需查验贩卖地点、时限及无有夹带私货,方能放行,此间的盘剥与刁难可想而知。说一件常人不易想到的事,长途贩运,怀内囊中的茶引难免被雨汗浸渍,其字迹稍有模糊,守关吏役便以字迹难辨而阻滞通行或罚没货物,更有甚者,守关吏役常常私下暗自涂抹茶引字迹进行勒索:我等此番起事,最初就是因此而产生的争执。第五,到达住卖处后,经所在州县验引完毕,官府出具批文,方许出卖。验引的同时州县要置籍抄录茶商姓名、文引、料例、字号、茶数等。茶商卖出的茶数须在茶引中逐次批填,直至卖完,期间关卡不下三道。第六,茶叶售尽后,须在十日内把茶引和茶笼依限、悉数缴纳人官予以毁抹,违限则罚。”说至此处,赖文政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辛弃疾不解地道:“既然有如此多的难处,为何还有如许多的人以贩茶为生?”

赖文政答道:“此乃生计所迫。江南之地,本就人多地少,靖康之难后,又有大批北方人客居江南,皇族、遗老、朝官亲友及有钱有势者可向朝廷请示而挤占瓜分一些当地本就紧张的田地,如我等这般穷苦平民,除沿街乞讨外,多以行商为养家糊口之业。茶盐乃生活必需之物,故需有货通有无之人。只是茶盐一项为官府专卖,其售价由官府统一规定,加之这各种税费盘剥,若于贩运之中不夹带私货,全然依法而行,实是难以为生。”

辛弃疾默然,沉思良久,轻声语出:“情理之中,于法难容。”

赖文政起身拱手而语:“赖某自知难脱法网,只望辛提刑顾念茶商穷苦,私贩逾法,情非得已:兄弟们起而造反,乃为我所迫,且请网开一面。”他仰首望天,哽咽而语,“赖某无德,累及兄弟。六百余兄弟啊,如今只剩一百多人。赖某于九泉之下,也愧对他们,愧对他们家中嗷嗷待哺的妻儿、倚门而望的父母啊!”

辛弃疾端坐椅中,眼射棱光,厉声语出:“赖首领只想到手下六百余兄弟,可曾想到官军中有数千兄弟惨死于赖首领刀下?可曾想到他们家中也有嗷嗷待哺的妻儿、倚门而望的父母?”

赖文政默然无语。

沉默良久,辛弃疾缓声而语:“赖首领请坐,辛某还有一事不明,欲请赖首领开释。”

赖文政默然就座。

辛弃疾虚一拱手,说道:“赖首领当知,辛某亦是草莽出身。辛某揭竿而起之时,心中所想是驱逐金贼,还我河山。因形势所迫,决策南向,亦为的是伺机北伐,驱逐鞑虏。不知赖首领揭竿而起后,对自家及兄弟们的前途做何考量?”

赖文政沉思良久,面露愧色,诚恳语出:“赖某惭愧。辛提刑毁家纾难,志情高远:赖某燕雀蝼蚁,只念养家糊口而已,未做他想。”

辛弃疾道:“但杀官造反,已断归家之路,赖首领由荆南而湖湘,转而至江西,难不成一辈子逃窜于山中?”

赖文政又沉思良久,缓缓摇头,茫然而语:“不知道……”又一番沉默后,赖文政喃喃道,“当初造反,并非我所愿。官吏既然已被我手下兄弟杀害,我也就不得不反。而后,官军追迫日紧,为了自保,不得不与之周旋。兄弟中也有人劝我广招人马,竖义旗,举大事,但赖某无才,自知德不配天。况且,赖某于兵火战乱中流落江南,一路目睹无数人家被战火侵凌的惨剧,时时思之,时时战栗。实不愿以无妄之想,而增百姓之困顿。况且金人狼子野心,虎视江南,若因我等之故,资金人以亡我江南可乘之机,赖某岂非千古罪人。”

“赖首领能有此想,亦属高义。”辛弃疾转而又道,“听说赖首领手下有个叫刘四的人,骁勇机敏,智计百出。”

赖文政一怔,转而释然,他轻轻摇头,略略一语:“虽略有机谋,但德不能服众。”

辛弃疾又问:“官军予以招抚,为何又杀而逃之?”

赖文政道:“一来是官府之人素来言而无信,以招抚之名,行坑杀之事,屡见不鲜。二来是招抚之人倨傲蛮横,出语无端,兄弟们激而杀之。三来是兄弟们维护老朽,不肯献首于市。”

辛弃疾道:“如今又为何愿降?”

赖文政道:“一来是走投无路。辛提刑布置周全,赖某自知此番无隙可乘,垂死挣扎,徒增杀戮。二来是听闻辛提刑虽杀伐果决,但出言必践,故而欲为百十兄弟求得一线生机。”

两人款款相谈,不觉已至深夜。辛勤急步而人,对辛弃疾耳语一番。

赖文政见此情景,已知辛勤乃辛弃疾派往茶商军的细作,不免心中懊悔,但亦无可奈何。

辛弃疾转向赖文政问道:“赖首领可知刘四是何人?”

赖文政茫然而语:“是老朽的结义兄弟。”

辛弃疾示意辛勤说与赖文政听之。

辛勤单臂抚胸,向赖文政微一躬身,说道:“辛勤为国效力,职责所在,赖首领勿怪。”

赖文政拱手回应:“不敢。”

辛勤说道:“入夜后,暗哨发现刘四与其属下三人悄然而出,似有乘夜潜逃的迹象,于是将其捉拿。经仔细搜查,在三人衣襟夹缝中搜出了金国南京路都统府的印信关防,在刘四身上竟搜出了金国南京路都统府银牌一枚。经审问得知,他们都是金国的细作,奉命潜人大宋军中,收集军事情报,乘隙乱军乱政,因行藏败露而杀官潜逃,偷渡江淮北归不成,偶遇赖首领,遂混迹茶帮。杀官造反、斩杀招降命官,均是出于刘四的策划。”

赖文政听罢,颓然惊叹:“老朽昏聩!”

辛弃疾朗声而语:“错而能改,善莫大焉。赖首领扯旗造反,虽于法难容,但我见赖首领是一个怀义明理之人,拟判罪降一等,发配滁州充军,不知赖首领以为如何?”

赖文政闻言大惊,惶惧而拱手躬身:“万万不可!辛提刑一念之恩,老朽感激涕零。然老朽自知罪无可赦,不敢以昏聩老迈之残身而耽误了辛提刑的锦绣前程。”

辛弃疾笑道:“赖首领勿虑,刘四与赖首领形貌相似,可行李代桃僵之朿。

第二天,辛弃疾斩刘四及手下三人于市,悬头于城楼旗杆之上。昭告全城:盗贼赖文政,伏法就戮,其余胁从,发配军中。暗自差辛勤所带来的军卒押送赖文政至滁州军营。

茶盗之乱平息了,辛弃疾愈加忙碌。

他令各路军司官佐和乡社乡绅依实情统计申报剿匪有功人员,核查事实,辨明真伪,并上奏临安朝廷,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他着重向朝廷推荐了陈天麟、罗愿、黄倬等在剿寇中“出力甚巨,立有奇功”者。

他令罗愿据实核查各乡寨支援驻军剿寇时所借粮草数目,上奏朝廷,加息偿还。

他上疏户部,请求朝廷为因战乱而遭劫难的地区减免税赋。

他上疏兵部,述说军旅情状,奏请裁汰老弱,整顿军纪,惩治贪腐,强化训练。

他上疏吏部,细陈茶商贩茶之情状,建议整顿吏治、适当变更法度,以减轻茶商负担。

他依提点刑狱的职责,踏遍江西路的山山水水,考察民土民风、治安情状、籍田物产、徭役税赋等,在茶寇搅扰过的地区,安抚百姓,恢复生产,劝农务耕。

其间,他收到了来自临安家中范若水的一个大好消息:范若水为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生产顺利,母子平安。辛弃疾欣喜若狂,但无暇分身,仅只回信一封,为儿子取名曰“匳”以纪念他在赣州的这段风云岁月;取乳名为“铁柱”,以期成为铮铮铁汉。

辛弃疾平定茶商军的消息传到京城,赵昚及朝中大臣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历时半年,波及湘、鄂、赣、粤四路的茶寇之乱终于平息了。大臣们有的为辛弃疾歌功唱赞,赞赏其临危受命,不负皇帝厚望,赞赏其杀伐果决的霹雳手段,赞赏其军民结合共剿盗寇的智机谋略,赞赏其指挥诸路大军张弛有序的军事才干。但指斥辛弃疾行事不当,有负圣恩者亦大有人在。

监察御史王淮奏辛弃疾:“杀人太多,行赏太滥……不核真伪,何以劝有功?”

代兵部侍郎周必大奏辛弃疾起民兵数过多,搅扰百姓:“臣观自古用兵,斗智不斗力。以曹操之谋略,然用青州十万之众则为吕布所败,及退而归许,乃以两万人破袁绍十五万人,大概亦可见矣。今闻辛弃疾所起民兵数目太多,不唯拣择难精,兼倍费粮食……观其为人,颇似轻锐,亦须戒以持重。”

司农卿李椿奏辛弃疾不应裁汰老兵,驭众无术:“荆鄂之兵追捕盗寇,半年之间,亡失过半,内有病患寄留者,有临阵战殁者,然多数为避征逃窜者。臣尝诘问差来兵将官,但云绝无旧人,新人不经战阵。其驭众无术,不能自知也。臣尝与老将郭振议论,振谓使旧人但执梃随军,亦胜新人坚甲利刃,以其谙练与否耳。况离军之人,又带去子弟甥侄之属,军中无相保之情。新招游手,但可充数,在校场阅习固与人等,一旦遇敌,方知其不堪用。”

赵昚顾群臣而语出:“江西茶寇已剿除尽,皇甫倜虽有节制指挥,未及入境,辛弃疾已有成功,当议优与职名,以示激劝。其余立功人,可次第推赏。”

于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闰九月二十日,下诏——

辛弃疾捕寇有方,虽不无过当,然可谓有劳,宜优旌赏。除秘阁修撰。

时光流转,辛弃疾在平定茶商军后的战乱安抚、维持安定、恢复生产等芜杂事物的忙碌中匆匆过了一年。

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十一月,辛弃疾得到了一纸调令:

调江西提点刑狱辛弃疾任京西转运判官,兼领提点刑狱和提举平常司事。

辛弃疾与三哥辛勤及辛茂嘉收拾行囊,告别**战斗过的江西,踏上了前往京西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