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的年节过后,肩负着“收回河南陵寝地”神圣使命的汤邦彦自金国中都辗转回朝。“善为大言”的汤邦彦归来后,似乎失去了居谏院时的论事风生,失去了出发时的意气风发,失去了督责“贡船”北行疾进时的颐指气使,在皇帝和朝廷官员们期待着“崇尚中原儒学经典”的金国皇帝对归还“河南陵寝地”出使结果的禀报时,竟变得嗫嗫嚅嚅,含混不清。询其同行人员方知,汤邦彦一行十余人在金国南京(开封)镇防军副指挥使完颜承裕率领的五十多名金兵执戈操刀的“护卫”下,于腊月二十日从南京启程,一路走走停停,半个月后,方始到达金国中都。沿途所过之处,多见金国兵营,均呈秣马厉兵,骑射操练,荷戟待战景象。待到人中都城后,金国皇帝完颜雍以“年节未过,诸事缓行”口谕,置宋国使者于驿馆不理不睬。其间,又有金国兵丁、无赖骚扰滋事,口称“此乃侄国使者耳”污言挑唆。汤邦彦厉诫众人“驻足闭门,勿惹事端”。又逾半月,方得金国皇帝上朝召见谕旨。召见之日,议事大殿外,百余名身荷甲胄,配刀执戟,面现杀气,目露凶光的禁卫军士竖立跸阶两侧。汤邦彦在刀拱枪门下,两股抖颤,几不能行。及至殿内,竟“不能措一词而出”。
朝堂上一干御史、台谏官员沸水烹油般炸开了锅,纷纷指斥汤邦彦鼠胆无能,有辱国威。转而更加激烈地参劾叶衡举荐非人,轻率误国。
汤邦彦在群情激愤的指责声中强自辩解,懦懦而语:“非是微臣不措一词,实是金国皇帝完颜雍强横无理,他言说河南陵寝地地处金国腹地,念及我国君臣往来不便,欲起御林军三十万兵马护送诸位先皇棺梓至江南。”
闻听此言,众臣子愤情更炽:“金人也忒无理,此等挖坟掘墓之语竟也说得出口,枉称崇尚儒学,难道孔孟之书都看人了狗眼之中……”
“金人这是欲借此再次兴兵南侵啊……”
“金人骄横无理,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昚似被这乱哄哄的嘈杂弄昏了头脑,他怒睁双目,拍案而起:“金人果有此意,不必他劳军远送,朕亲率五十万御林军恭迎诸先皇棺梓。”
此言一出,顿时殿内声息音静,廷臣们在一瞬的目瞪口呆中缓过神来,纷纷出言谏阻。
侍御史卢仲贤急急道:“请圣上三思,先贤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圣上切不可意气用事。”
谏院司谏魏杞道:“当今和平来之不易,毁约背盟,兹事体大,当禀告太上皇定夺。”
右正言袁孚进言曰:“臣也以为不可轻言战事,金人或许正欲以此言挑唆激怒圣上以求进兵江南,圣上切不可上他之当啊。十年前张浚蒙蔽圣上,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致有符离之败,幸赖将士用命,贤臣努力,才得保全基业,换得隆兴和议。自和议后,民得以休生,兵得以养息,天下方得承平,此番景象来之不易啊!”
御史中丞尹穑言道:“臣附魏大人之言,我朝自南渡以来,内外战事连连,国用匮乏,土地荒芜,民不聊生。赖圣上睿智,隆兴和议后,民生渐现恢复,国用渐现充盈。但这短短十年间的积蓄,尚不足以支撑与金人一战。古人云:‘治国之道,富民为先。’昔日汉初历经文、景两帝七十年的积蓄,方始成就汉武帝开疆拓土之功业。臣以为当下之势陛下还应卧薪尝胆,以固本培基为是。”
签枢密院事王淮奏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圣上居安思危,不忘恢复,此乃国之幸、民之幸!不过,近年来,圣上宽体民心,惠民以政,军武用度上所增无几,臣以为乘当下物阜民丰之机,可渐为扩充武备,他日再图与金人一战。”
赵昚将目光投向沉稳持重的给事中周必大和掌管水陆漕运的发运使史正志。
周必大道:“臣以为当年岳飞元帅‘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之言诚为金玉,不过,较今日宋金之形势,亦不应仓促行事。”
史正志也认为从当前军队的战备与给养等方面来看,均不适于短期内开战。
赵昚愤而难平地道:“金人辱我至此,难道我朝便就此退缩,无声无息不成?”
魏杞道:“当贬斥使臣汤邦彦,以向金人昭示其智疏才薄,言对无措,有辱我朝威仪。当贬斥右相兼枢密使叶衡,以向金人昭示其荐人不当,蛊惑圣上无端行事之责。”
尹穑、袁孚、卢仲贤、张考叔、吕游问等人纷纷出言附和。
赵昚冷哼一声,站起身来瞪目道:“晓谕殿前都指挥使王友直,今年阅兵朕要亲临白石校场。”言罢,拂袖而去。
回到寝宫,赵昚在延和殿召见了参知政事龚茂良和右相兼枢密使叶衡,征询他们对军备国赋的意见。
龚茂良字实之,时年五十四岁,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进士。初授南安县主簿、邵武司法。后调任泉州观察推官,以廉勤著称,赈济灾民,为民称颂。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由吏部郎官擢为参知政事,对龙大渊、曾觌等搬弄是非、恃宠害政极为不屑,曾指斥其为“奸回(奸恶邪僻)”,上疏曰:“唐德宗谓李泌:‘人言卢杞奸邪,朕独不知,何耶?’泌曰:‘此其所以为奸邪也。’今大渊、觌所为,行道之人能言之,而陛下更颂其贤,此臣所以深忧。”他主张恢复,反对和议,但为人持重谨慎平生不喜言兵事”。
赵昚赐座,二人谨谢。
赵昚开言:“二卿皆公议之人,朕甚重之。”
叶衡、龚茂良起身谨谢。
赵昚道:“朕之行事,每每心存公道,或有偏颇之处,卿等当力争,君臣之间,宜坦诚相见,毋以疑忌为是。”
叶、龚二人忙起身言道:“臣等不敢。”
赵昚遂以国力军力、田赋用度之事询之。
龚茂良道:“自南渡以来,太上皇与陛下体恤民情,广施仁政,国力日见增强。南渡之初,东南财政收人每岁不足一千万贯,如今已增加到四千七百多万贯。人口也由一千六百余万人增加到两千五百余万人。陛下禅政以来,更是恤民有加,屡次下诏劝民力耕、兴建水利,使战乱中荒废的土地得到了重新开垦,战乱中被毁的河渠塘堰也得以恢复,市井商贸更是日益繁荣。”赵昚面现喜色,问道:“用度上如何?”
龚茂良道:“恕臣直言,一言以蔽之,捉襟见肘。”
赵昚面现忧虑,言道:“龚卿毋虑,请坦言以告。”
龚茂良道:“财税的支用主要有四个方面:军费、养官、赈济及皇家支用。养军之费乃用度之最,数十万军队加上赡养的家属,约有一百万人,另有武器制造、骑兵战马、水军舰船和各种劳军赏赐之费,只此一项便用去了岁人的十之七八。”
赵昚点头道:“为保国泰民安,不可无兵。况恢复先祖基业,朕之夙愿也,若无强大之武备,如何雪靖康之耻,绝金兵虎视江南之念!”
“‘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诚哉斯言,臣深以为然。”龚茂良接着又道,“另外一项大的支出就是官员的俸禄。目下官员俸禄自宰相到岳渎庙令共四十一等,月俸由三百贯至十四贯各有差等,除每月的俸禄之外,还有绢帛、职钱、禄粟、慊人(随从)衣粮、厨料、薪炭等钱,这些均有定制,陛下自知,不待臣多言。臣略举一事,可明了财政支用之艰难:庆历年间(公元1041—1048年)全国共有三百二十多个州,那时供养的官员共一万余人,而今东南各路共有一百多个州,所要供养的官员却达到了两万余人。”
赵昚面现惊愕,言道:“竟有如此之多!”
龚茂良、叶衡均点头称是。
赵昚道:“看来,当务之急,乃是革除弊政,裁汰冗员。”
龚茂良道:“此事确当施行,但不可操之过急。当年王安石强力推行新法,宗旨便是革除弊政、裁汰冗员,结果反使朝中大乱,党争日盛,冗员非但未减,反而更增。”
赵昚默然良久,面现无奈之色,道:“龚卿继续。”
龚茂良道:“江南虽多有鱼米之乡,但水、旱、蝗灾亦时有发生,近年来尤为频繁。圣上以仁孝治天下,素来对赈济灾荒极为重视,数度下诏减赋赈灾,并在各州县都建有义仓,每年需储蓄米粮十数万石至数十万石不等。不过也常有人不敷出,需朝廷另加调拨者。陛下当记得,去年还从内库调粮十四万石以赈济淮南旱灾。”
赵昚点头言道:“朕记得当时有人说:‘救荒乃常平仓之事,一下就动用这么多内库粮米,恐为不妥。’卿言‘淮南咫尺敌境,饥寒所逼,万一啸聚,患害立现,宁计此米乎?’如今淮南旱荒,民无饥色,卿之力也。”
龚茂良起身谢曰:“全赖陛下仁圣!”
赵昚招手以示安坐,龚茂良又道:“南渡之初,民生凋敝,太上皇勤政俭用,下诏‘禁屠、减膳’,并身先垂范,节衣缩食,据闻,当时案几桌椅均素木不施油漆,御膳唯水饭、煎肉、炊饼而已,每餐设两副筷子与汤匙,一副将菜肴夹人小碗,一副供自己食用,以使多余部分的菜肴保持清洁,可以给他人食用。行在安定后,亦下诏曰:‘草创行宫,务要简约,更不得华饰。’后战事渐息,民生日安,国用日丰,则威仪日重。现仅郊祀一项就用人一万四千二百余,用钱二十万缗(贯),金三百七十两,银十九万两,绢六十万匹,丝绵八十万两。”
赵昚又沉吟良久后道:“至今而后,珠玉就用禁中旧物,所费当不及五万缗,车从仪仗均减半,革弊当自宫禁始。”随后赵昚又虚心而询,“可否再增加一些税人,以充实武备?”
龚茂良断然道:“不可!如今税赋已属不轻,若再加税必然伤民,甚而动摇国本。目下以半壁之地养全国之兵、官,民生实已难堪重负。本来依祖宗规制,百姓所缴纳的税赋应该只有夏、秋两季的田税,但因筹措军费的需要,太上皇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又恢复了曾于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在两税之外加征的‘经制钱。”太上皇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总制司又仿照‘经制钱’法税上加税,征收了‘总制钱。”后来参政孟庾提议将经制钱、总制钱合而为一,称为‘经总制钱。”此外还有月桩、茶盐、酒算、坑冶、榷货、籴本、和买等项纳税。这些税不仅由原来战时养军的临时性征收变为了固定性征收,而且已成为国家财政收人的主要来源。目前在每年数千万贯的税人中,来自夏、秋两税的正税收人仅有几百万贯,其他均来自这些杂税。如民间交税米一石,要加收‘加耗’四斗至二石,附加税收竟超过正税的一两倍。下户缴纳夏税绢帛时,按照时价折收现钱,在折收时,要拿比市价高两三倍的现钱。还有临时摊派的‘科配’,夏税一贯,要科配七八贯:秋粮一石,甚至有科配五六石者。可见,民间税赋之重。”
赵昚喟然叹道:“百姓与土地乃财税之源也!百姓不众,土地不广,则财税难丰。而保境御敌,开疆拓土,必昌武备,此又得以财税丰盈为基础,此诚两难也!”
叶衡奏道:“圣上所言极是。目下军费短缺,各路驻军均叫苦不迭,近年来,拨发的军费逐年减少,一些驻军连维持军人及家属的开支都不够,致使军队不得不以经商甚至走私茶盐来补充军饷。以致武备坏旧、训练松弛。”
赵昚诧异而问:“逐年减少?朕何不知?”
叶衡道:“禀圣上,从拨发的数目上来看,虽未减少,但从实际支用上来看,则确实是在减少。”
赵昚不解道:“此话怎讲?”
叶衡道:“现在无论是财税收支还是市集交易,都是现钱(铜钱)与会子渊纸币)混用,在每年的军费供应中,基本上是一半现钱、一半会子。但是,会子在实际使用过程中,信用低,并不能足值交易,往往比现钱少得多。比如,江阴军一贯(一千文)会子,只换七百四十文现钱:在建康府,一贯会子只换七百一十文现钱;而民间更有一贯会子只换六百一二十文现钱的。如此一来,军队以会子交易货物,则比名义上的拨款要少很多。”
赵昚道:“若论信用,纸做的会子自是比不过真金白银的现钱。无奈铜铁有限,农具、车乘、兵戈、铠甲样样都用,又如何有那许多铜铁来铸钱?此又一难也!”
叶衡面露微笑,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说:“前日仓部郎官辛弃疾草拟了一份奏疏,欲进呈陛下,请臣预先参详疏漏。臣以为其说极有见地,按其方法施行,虽不能完全解决军费不足的问题,至少可使会子与现钱等价,甚至溢价,从而使军费增加不止千万。”
赵昚迷惑而难信,急忙道:“读与朕听。”
叶衡展开《论行用会子疏》,大声读道:
臣窃见朝廷行用会子以来,民间争言物货不通,军伍亦谓请给损减。以臣观之,是大不然。盖会子本以便民,其弊之所以至此者,盖由朝廷用之自轻故耳。
何谓“本以便民”?世俗徒见铜可贵而楮(纸)可贱,不知其寒不可衣,饥不可食,铜楮其实一也。今有人持见钱(现钱)百千以市(买卖)物货,见钱有搬载之劳,物货有低昂之弊;至会子,卷藏提携,不劳而运,百千之数亦无亏折,以是较之,岂不便于民哉。
赵昚拊掌道:“言之有理。铜钱、纸币只为交易货物之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此话说得好!”
龚茂良也点头道:“在大宗交易时,会子确实要比现钱方便得多,搬运大批现钱不仅需要车载马驮,费工废具,且有遗失耗损之费,致使货物成本增加。其实当初发行会子,也不完全是因为铜铁有限,亦是因为它在大宗交易、长途携带上的方便而为之。”
叶衡继续大声朗读:
何谓“朝廷用之自轻”往时应民间输纳,则令见钱多而会子少;官司支散,则见钱少而会子多。以故民间会子一贯,换六百一二十足。军民嗷嗷,道路嗟怨。此无他,轻之故也。近年以来民间输纳,用会子见钱中半,比之向来,则会子自贵,盖换钱七百有奇矣(江阴军换钱七百四十足,建康府换钱七百一十足)。此无他,稍重之故也。古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岂不信哉。
臣以谓:今诸军请给微薄,不可复令亏折,故愿陛下重会子,使之贵于见钱。若平居得会子一贯,可以变转一贯有余,所得虽微,物情自喜。缓急之际,不过多印造会子,以助支散,百万财赋可一朝而办也。
听至此处,赵昚轻哼一声道:“一贯会子,换一贯有余的现钱,朕岂不想如此。但此话说来轻松,如何换来?”
龚茂良道:“想来是要朝廷颁发法令,强行规定兑换比率。此法不可行,必生民怨。还不如多发会子,效果一样而不至于多生民怨。可是,若多发会子,势必使会子更贱。”
叶衡笑道:“龚大人勿急,且往下听。”
臣尝深求其弊:夫会子之所心轻者,良以印造之数多而行使之地不广。今所谓行使会子之地,不过大军之所屯驻,与畿甸之内数郡尔,至于村镇乡落,稍远城郭之处已不行使,其他僻远州郡又可知也。
龚茂良道:“此话不假。会子主要是朝廷发给军队以做军饷,再由军队向农户、集市购买货物而流通出去,其流通范围自然是以驻军为核心。偏远地区无驻军,自然无会子的流通。”
叶衡继续大声朗读道:
臣愚欲乞姑住(暂时停止)印造,止以见在(现在)数泄(发放)之诸路,先明降指挥,自淳熙二年以后,应福建、江、湖等路,民间上三等户租赋,并用七分会子、三分见钱输纳(僻远州郡未有会子,先令上三等户输纳,免致中下户受弊)。
龚茂良面露喜色,兴奋而语出:“以前驻军买货时,愿多用会子少用现钱,而民间卖货者则愿多收现钱,少收会子。同时,官府收税时则愿多要现钱而少要会子,由此一来,则会子越来越不被人待见。此法则相反,官府收税时少要现钱,多要会子,则会子不足的人家就要以现钱来购买会子,这确实是使会子变贵的妙想,比以法令强行规定兑换比率高明。僻远州郡本无会子,那就更要向有会子的人家或驻军处购买会子,这就使会子变得越发珍贵了。我朝以民户财产多寡划分户等,农村分五等,一、二、三等为上等户,四、五等为中下等户,坊郭户分十等,前五等为上等户。限上三等户租赋用七分会子,是考虑富裕户有余钱,以之购买会子不致影响基本生活。思虑周详!”
叶衡继续大声朗读:
民间买卖田产价钱,悉以钱、会中半,仍明载于契;或有违戾,许两交揾泪英雄易并牙人陈诉,官司以准折受理。
龚茂良点头道:“田产买卖是民间经常发生的大额交易,规定现钱与会子各出一半,又增加了会子的用处,并使买卖双方相互监督、相互制约,以使其不敢违法!这个仓部郎官眼界开阔,心思缜密啊!”
叶衡继续:
僧道输纳免丁钱亦以钱、会中半。以臣计之,各路所入会子之数,虽不知其多寡,姑以十万为率论之,其已输于官者十万,藏之于家、以备来年输纳者又十万,商贾因而以会子兴贩往来于路者又十万。是因远方十万之数而泄畿内会子三十余万之数也,况其数不止于此哉。会子之数有限,而求会子者无穷,其势必求买于屯驻大军去处,如此则会子之价势必踊贵,军中所得会子,比之现钱反有赢余,顾会子岂不重哉。行一二年,诸路之民,虽于军伍、市井收买,亦且不给,然后多行印造,令诸路置务给卖,平其价直,务得见而已,则民间见钱将安归哉。此所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之术也。
赵昚和龚茂良同时拊掌欢呼:“妙策!真妙策也!”
赵昚询问龚茂良:“现下发行的会子共有多少?”
龚茂良答道:“据臣所知,现在印造的会子共两千八百余万。拨付军中者一千五百六十余万,在民间者九百八十余万。”
赵昚掐指而算,继而兴奋道:“若使会子与现钱等值,岂不是就相当于多出军费千余万贯?如果能使会子的价值高于现钱,则所得军费岂不是更多?”龚茂良亦兴奋道:“正是!”
叶衡道:“龚大人且勿太过高兴,还有下文。”
赵昚和龚茂良同时诧异而语:“唔?还有下文?”
叶衡继续读道:
然臣所患者:法行之初,僻远州郡会子尚少,高其会子之价,纽作见钱,令人户准折输纳,及其解发,却以见钱于近里州郡收买,取其赢余,以资妄费,徒使民间有增赋之名,而会子无流通之理。臣愚欲乞责之诸道总领、转运,立为条目,以察内部之不法者。竣得其人,严寘典宪,以示惩戒。如此,则无事之时,军民无会子之弊;缓急之际,朝廷无乏兴之忧,其得甚大。
读毕奏疏,叶衡双手恭送于赵昚面前。
赵昚接过奏疏,肃然而语:“此虑甚是恰当。‘君子见义,小人见利。’朝中军中均难免有见利忘义之人,若见会子价高,囤积居奇、中饱私囊,亦必生民怨。此事体大,关乎军伍、社稷,确当精择人选而推行之。”
叶衡躬身禀奏:“臣有一事禀奏,还望圣上恩准!”
赵昚问道:“何事?”
叶衡道:“汤邦彦使金辱命,臣有荐人失察不当之罪,臣乞奉祀。”赵昚道:“汤邦彦金玉其外,当年虞公亦为其‘大言’所惑。叶卿些许失察,亦不应深究。”
叶衡道:“臣蒙圣上隆恩,不十年而由小官至宰相,屡招众人疑忌。近闻人言陛下用臣之骤,多出于曾觌,臣更不愿以结党营私有污圣名。”
赵昚道:“朕用人不看出身,亦不因其举荐之人而进退,唯其当而已。”叶衡道:“虽然如此,但臣才薄识浅,有负圣恩。现今朝堂上众人汹汹而怨,臣忝居其位,势必有污陛下圣名。若陛下诚念臣有微劳,信臣愚直,尚可一用,不若放臣外任,择一去处,试验辛弃疾行用会子之法,强于素尸相位。”赵昚沉思良久,抬头道:“也罢。朕甚知卿,不敢忘。为保全卿,暂去,宰相之位暂且空悬,以待叶卿再来。”
叶衡跪伏谢恩,起身道:“臣去,尚有二言,不吐不快。”
赵昚道:“卿但言无妨。”
叶衡道:“兵权系于将帅,民命寄于牧守,现下的弊病在于将无常兵,官不久任,臣以为将帅和地方官吏,在精加选择、才称其用的基础上,力行久任之制,以破除频繁更替之弊。”
赵昚点头。
叶衡又道:“仓部郎官辛弃疾腹有智略,文武全才,乃缓急可用之人,陛下当多加留意。”
赵昚点头道:“朕知晓!”
叶衡与龚茂良躬身退出,赵昚送出门外。
翌日早朝,赵昚颁布三道圣旨:
使金使汤邦彦有辱圣命,送新州编管。
罢叶衡右相、枢密使,去处自择,勋职、俸禄依旧。
朕将于二月移驾白石校场阅兵。谕:闻旧来每遇大阅,主帅例设酒食,如待客之礼,可专劄下王友直,毋令循习,务令军容整肃。
二月二十八日寅时正点,东方的天际边刚刚显露出一丝白光,身着金盔金甲、一身戎装的赵昚英姿飒爽地步出祥曦殿。跨上玉勒金鞍、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发出起驾出发的指令。旗手、鼓乐及八百名护卫簇拥着皇子、亲王、宰执、大臣共千余人浩浩****驰出嘉会门,向东郊白石校场进发。一路上,号角破空,鼓声震**。震惊了仲春的大地,驱散了黎明的暗幕,唤醒了市井、街巷、田陌中沉睡的百姓。人们争相奔出家门,拥向街头巷陌,观赏这“戈甲耀日,旌旗蔽天,连亘二十余里,灿如锦绣”的奇象奇景,心神振奋,欢呼唱赞。
晨时三刻,赵昚一行进人白石校场,下马步人临时搭建的幄殿,登上御座。殿前司主帅王友直手执金撾,上前禀奏:“诸司人马排齐!”
赵昚点头示意检阅仪式开始。
王友直转身向外,举黄旗,军鼓手擂响震天鼓声,校场上一万四千余名军士齐声山呼“万岁”!
王友直再次举起黄旗,军鼓手二次擂鼓,校场上万余名军士再次山呼“万岁”!
王友直三次举起黄旗,军鼓手三次擂起鼓响,校场上万余名军士齐声山呼“万万岁”!
震山动岳的鼓呼声罢,全场肃静。王友直举起一面青旗,军号响起,发出戒严的命令。
赵昚金装甲胄,登上将坛,王友直宣布御教开始。
王友直举起一面红旗。鼓号齐鸣,操演开始。由殿前司副统领指挥军士演练,王友直则来到赵昚身侧伴驾。
此时,校场上的副统领举起一面黄旗,中军鸣响号角,倒门角旗出营,马步军簇队成阵,收鼓而罢。
王友直在赵昚身侧言道:“下面将操练阵法。”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只见中军举起一面白旗,击鼓声起。队伍迅速扩散,渐成方形排列,兵士枪戟竖起,整齐划一,枪头在日照下熠熠闪光。
王友直在旁言道:“此为方阵,黄帝五行之金阵,孙子谓之方阵,吴起称为车箱阵,诸葛亮阵法中称为同当阵,以其攻守兼备,行止相当而名之。本阵分前、后、左、右、中五部,每部有前曲、本部、后曲三队,队以百人为列,列以十人为对,对以五人为伍,各按其处。兵卒一人居地二步,一队方圆十步,队间有队,阵广四百六十步,阵中有阵。此阵适宜平地作战,且利于变换成其他阵形。”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出一面黄旗,击鼓两声。只见前部队伍的前曲突出,前部队伍的后曲向前与前曲会合,后部队伍的后曲向后,其前曲退后与之会合,左右部及中部队伍均调转方向,形成圆形。
王友直在旁道:“此为圆阵,黄帝五行之土阵,孙子称为圆阵,吴起称为车釭阵,诸葛亮称为中黄阵,以其居中者为土之故也。此阵最利于防守。”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起黑旗,三声鼓响。阵形变换。前部前曲突出于左部前,后部前曲突出于右部前,中部前曲、左右骑队分为左右,与后队合并,形成左右突出的牛角形。
王友直在旁道:“此为牝阵,黄帝五行之水阵,孙子称为牝阵,吴起称为曲阵,诸葛亮称为龙腾阵,以其曲屈如龙腾之故也。或名曰却月阵。南朝宋武帝刘裕最善用此阵。此阵最适宜溪谷作战,有利于包围、夹击敌人。敌人若以牡阵出战时,可以此阵破之。”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起一面朱旗,四声鼓响。阵形又变。右部前曲出于后部前,左部前曲出于前部前,相去二十步,左右宫各前进二十步,中部前曲左右队向前跟进,形成前窄后宽的三角形。
王友直在旁言道:“此为牡阵,乃黄帝五行之火阵,姜太公称之为鸟云阵,孙子称牡阵,吴起称为锐阵,诸葛亮称为鸟翔阵,以其轻锐如鸟飞翔之故也。此阵最利于冲锋,攻占有利地势,亦利于破敌之冲方阵。”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起一面青旗,五声鼓响。阵形再变。左右二部出在前、后、中三部前,并列相从。形成前宽后窄的倒三角形。
王友直在旁言道:“此为冲方阵,乃黄帝五行之木阵,孙子称为冲方阵,吴起称之为直阵,诸葛亮称为折冲阵,取其能使敌人战车后撤之意也。此阵利于敌人以车轮阵据险而守时,向敌发起冲击。”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起一面熊旗,六声鼓响。阵形再变。左部前曲后队左右宫、后曲前队左右宫各左移出二十步,右部亦如此,形成鼓翼(振翅)状。
王友直在旁言道:“此为车轮阵,乃姜太公三才阵中之地阵,孙子称为车轮阵,吴起称之为衡阵,诸葛亮称为握机阵,以其守中待攻,进止灵活之故也。此阵利于在平原旷野中敌人向我发动围攻之时。当敌军以罘罝阵攻击我军时,以此阵相应最为有利。因为罘罝阵虚在两旁,其势不坚,车轮阵四周备有强弩,善于冲乱敌阵。”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起一面虎旗,七声鼓响。阵形再变。左右部前曲左右展开居前横列,后曲居后亦然,中部及前后部居中略后,形成前后横,中央纵的网状。
王友直在旁言道:“此为罘罝阵,太公三才阵之人阵,孙子称为罘罝阵,吴起称之为卦阵,诸葛亮称为虎翼阵,以其游骑在两旁如舒展之翼故也。此阵前后横,中央纵,四翼开张,利于相救,应对敌之雁行阵最为有利。”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起一面雕旗,八声鼓响。阵形再变。中部前曲进,前出为首,其后曲次之,与前部前曲、后部前曲并前,前部后曲左斜宫曲相随,后部后曲右斜宫曲相随。右部后退、后部曲皆右斜,亦宫曲相随。左部后退,前部后曲皆左斜,亦宫曲相随,形成雁翅之形。
王友直在旁言道:“此为雁行阵,太公三才阵之天阵,孙子称之为雁行阵,吴起称为鹅鹳阵,诸葛亮称之为衡阵,以其连接如秤衡(秤杆)之故也。此阵前锐后张,利于包抄,可胜方阵。”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中军阵中举起一面蓝旗,九声鼓响,阵形变回方阵。随后,十声鼓响,阵形迅速分为两个方阵,各自后退一丈之地肃立。
王友直在旁言道:“下面将操演两军对垒搏杀。”
赵昚点头,注目校场中兵士队列。十一声鼓响后,两军以各自不同的阵法对战。对阵中旗帜翻飞,左马军对右步军,右马军对左步军,时而击刺混战,时而四面大战,时而勇将挑战:其声如霹雳,尘如涛涌,地动山摇,惊心骇目。
一阵锣声响起,混绞成一团的马、步两军,倏然分开,恢复成原来的队列,整齐得如同不曾变动过一般。校场指挥官驱马至将台前,滚鞍下马,宣告阵列操演完毕。
看台上一众皇子、亲王、宰执、大臣轰然发出一片掌声、欢呼声、赞叹声。赵昚心情振奋,面现红光,笑语王友直:“今日操演,将官用心,军士努力,组织得力,军容严整,此乃卿之力也!你让朕看到了大宋雄壮之师,威武之师。朕赐卿战马一匹,金甲一副,钱五百贯,赏众军士银一千两。”
王友直叩头谢恩。
接着,又操演了箭弩射御、大刀砍杀、枪棒刺击、御马骑术等单兵技能。操演者个个威风凜凜、武艺精湛。赵昚益发兴奋,对宰臣以下的随行人员也赐予了不同的奖赏。
回朝后,赵昚仍然兴奋不已,接连数日盛赞军伍之威武雄壮。大臣们也称赞不已,都说本次阅兵极大地提振了士气,凝聚了民心,弘扬了国威。
赵昚提出了要操阅水军的动议,被大臣们劝阻。赵昚又提议发滁州军民到福建操练水军,亦被大臣们劝阻。
大臣们的劝阻并未打消赵昚建军、强军以图“恢复”的兴致,他常常在散朝后,在宫内的演武厅组织观看护卫们格击演练,还身先垂范地习武射箭。以致在一次练习射箭时,因弓弦崩断而伤目。这引起了大臣们的惶恐与不安,纷纷上书,对赵昚重视武备表示赞许的同时,建议其应“任智谋之士以为腹心,仗武猛之才以为爪牙,明赏罚以鼓士气,恢信义以怀归附,而不必拘泥于区区驰射”。
赵昚连发数道圣谕,督责各路驻军严加训练:诏定各地驻军每年春、秋两季集中演习;破格提升练兵成绩突出的将佐:对训练认真、武功有所增益的官兵予以犒赏。
然而,不久之后,赵昚由白石校场阅兵带来的好心情被一伙强盗一扫而空。
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四月,荆南地区一批茶商起而为盗。初为四百余人,其首领名赖文政,机敏有智,茶商军在其率领下,一路闯关劫县,纵横荆南。四月末,于鄂湘边境大败官军后,进人湖南境界。朝臣计议,追鄂州提点刑狱徐宅捕寇不力之罪,罢职发往江州:令湖南提刑王琪从速剿灭茶寇。
五月中旬,得湖南兵报,湖南剿寇失利,茶商军横掠湖南,竟向江西流窜。遂罢王琪湖南提刑之职,再命湖南军马总管李川统一节制鄂、湘两路及江西吉州军马缉捕茶寇。
五月末,湖南又传来消息,茶商军于湘赣边境设伏击溃李川统帅的湖南官军,进人了江西境内。赵昚急令江西提点刑狱叶行统鄂、湘、赣三路兵马共剿茶寇。叶行得令后,仍无建树,致使茶商军劫掠萍乡、宜春、安福后,扬长而去。
赵昚再罢叶行提刑之职,但由谁接替,一时无有佳选。赵昚大怒,捶案而叱:“四百辈无纪律之夫,非有坚甲利兵,又非有奇谋秘划,不过陆梁山谷间转剽求生耳。自湖北人湖南,自湖南人江西,经涉累月,出人数路,烦朝廷远调江鄂之师,益以赣吉将兵,又会合诸邑土军弓手,几至万人,犹未有胜之之策,但闻总管失律,帅臣拱手,提点刑狱连易三人。小寇尚尔,倘临大敌,则将若何?朕之威武之师何在?!朕之雄壮之师何在?!”
遂暂令知隆兴府汪大猷统一调度鄂、湘、赣三路兵马加以围剿。汪大猷自知自己长于“论治道”,而疏于兵事,于是将指挥权委以浙西军马副总管贾和仲。并奏请朝廷,擢其为明州观察使、江南西路兵马总管。
贾和仲是一位军中老将,曾以作战勇武而得老帅张浚赏识,擢为山东、河北两路的安抚使,因与魏胜将军不和,以魏胜“专权独断,不听安抚”进谗于张浚,张浚信其言,罢魏胜忠义军都统制,调建康驻扎。后张浚得悉原委,复魏胜原职,降贾和仲为统制官。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兵南侵,贾和仲与王佐等遵大将刘锜之命,与金兵战于皂角林,大败金兵。此次贾和仲领得围剿茶寇之命后,自以为以自己沙场百战之身,统三路万余兵马而击数百乌合之众,实是手到擒来之事。于是,不顾部下劝谏,轻敌冒进,不料中了埋伏,一场激战,大败而归,损兵两千余,成为追捕茶商军以来损失最为惨重的一场战斗。自此,茶商军气势更炽,而官军则有闻风丧胆之势,使江南地区兵惊民恐,人心浮动。
消息传到临安,使得原本惶惶的朝臣市民更加惶恐。台谏两院纷纷上表弹劾贾和仲无能误国,市集上粮米茶盐价格暴涨,至有囤积居奇,闭店待售者。
五月二十一日,朝中传闻,帝大怒,谓辅臣曰:“和仲当小寇乃失律如此,设有大敌当如何,不诛无以警诸将。”
翌日,又有传闻,皇帝谓辅臣曰:“贾和仲与茶贼战失利,当治其罪,此须商量更归于当。朕非固欲诛之。然诛一人,须要是,卿等更熟议。”
又翌日,朝中又传闻,帝曰:“和仲本欲行军法,然其罪在轻举进兵,朕观汉、唐以来,将帅被诛,皆以逗留不进或不肯用命,如和仲正缘轻敌冒进,诛之却恐诸将临阵退缩。”
数日后,皇帝诏曰:
明州观察使江南西路兵马总管贾和仲除名勒停,送贺州编管。
知隆兴府汪大猷选委贾和仲捕贼不当,降龙图阁待制,降充集英殿修撰。
擢利州东路总管皇甫倜为江州统制,遣兵将搜捕茶寇。如能捕杀贼首之人,每人捕获或杀贼首一名,特补进武校尉,二人承信郎,三人承节郎,四人保义郎,五人成忠郎,各添差一次,五人以上取旨优异推恩。二人已上立功,即行分赏。
皇甫倜也是军中老将,原为忠义军统领,隆兴北伐中曾率军取得光州(今河南潢川县)大捷,曾任光州统制、江淮宣抚使,后任利州东路(今四川境内)兵马总管。皇甫倜擢为江州统制后,未及到任,江西又传来不利消息,茶商军在江西袁州、抚州、吉州、赣州等地到处流窜,搅扰四方而官军束手无策,并有向南进击,转袭两广之迹象。
六月初,朝廷计议江西提刑人选,众说纷纭,一时似无可用之人。在选无可选的情况下,兵部推荐了老臣方师尹。
方师尹,字民瞻(一字元寿),信州弋阳人。时年七十六岁。宋哲宗(赵煦)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生,高宗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进士,绍兴二十七年(公元1157年),总领淮西江东钱粮,后以“狡险”劾罢。
赵昚下诏,擢方师尹为江西提点刑狱,统一辖制鄂、湘、赣、粤四路兵马。但是,方师尹被茶商军的气势吓坏了,接到圣旨后,迁延数日,以“老耋昏聩,力有不逮,恐负圣恩”上表谢辞。
无奈之下,赵昚想起叶衡去朝之时推荐辛弃疾乃“缓急可用之人”,于六月十二日诏令辛弃疾为江南西路提点刑狱,督帅各路兵马收捕茶寇。
辛弃疾接到诏书后,对仓部各项事宜一一进行了妥善安排,到吏部报备后,留下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范若水,以及范若湖和辛祐之,与辛茂嘉于六月二十二日匆匆启程,赶往江西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