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生面的新奇规定,立即获得粮仓全体官员役工的热情拥护。陶毅、王威和赵大明自告奋勇地承担首班(初一至初五)的值勤任务。临安粮仓自成立以来,首次呈现出节假日官员役工同甘共苦的新风。

辛弃疾自然是坚守年节岗位全程的。腊月三十日傍晚,他召辛茂嘉、辛祐之到他的住室,吩咐辛祐之立即骑马回凤凰山下,伴辛大姑欢度年节,并带去自己特备的年节祝福礼品。辛祐之默然……他吩咐辛茂嘉骑马护送辛祐之至凤凰山下,然后回竹苑过年,并嘱其年节期间对来访的亲朋好友要竭诚款待,但勿议国事。辛茂嘉应诺,遂挽着祐之小弟向辛弃疾告别离去。

辛弃疾的脑际突地一阵空虚,继而闪现出范若水、王琚、殷弘、钱隐、杜伊、唐安安、叶衡的形影,他戚然地闭上了眼睛。

大年三十入夜戌时三刻,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仍在粮仓四周的村舍响着,辛茂嘉满头汗珠地走进辛弃疾的住室,向辛弃疾禀报祐之已安抵短木篱笆院落。

辛弃疾恍然:“你……”

辛茂嘉在辛弃疾的面前落座回答:“我陪兄长在这里过年……”

辛弃疾笑了:“取酒来!我俩在这里过年,为家人祝福!”

辛茂嘉高声应诺。

大宋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临安的年节,在极其豪华、极其花样翻新、极其纸醉金迷、极其人乏马困、极其神秘罕见的太上皇露面于德寿宫观礼台的惊天动地的传闻中结束了。

正月十六日,城郊回家过年的官员役工,一个不少、兴高采烈地回到粮仓,辛祐之早于正月十五日午后返回。正月十六日午后未时,陶毅、王威、徐大锁、刘茂生、赵大明都各就各位。辛弃疾便向陶毅和四位同僚告假三天,补年节之礼,拜访城内的几位亲朋好友,遂于傍晚酉时带着辛茂嘉、辛祐之回到住室竹苑。

辛弃疾、辛茂嘉之年节后归来,近几年来家人早就习惯了,范若水、范若湖没有不快和埋怨。在这年节张灯结彩的餐厅,她俩捧出年节特备的美味佳肴,全家五口,依序而坐,碰杯畅饮,欢度这已过了年节的年节。

他们碰杯畅饮。范若水含意深沉地谈出了她与小妹若湖大年初一向管家陈伯拜年祝福的情景:陈伯似已进人自娱忘怀之年,对临安朝野出现的种种议论已不再介意,只是仍然关念着临安粮仓那个公而忘私、连家也不顾的辛弃疾啊。

辛弃疾动情了,他举起酒杯高呼:“陈伯,弃疾明天就去拜见你,此刻举酒向你祝福了!”

辛弃疾举酒干杯,辛茂嘉、辛祐之举酒干杯应合。

范若水接着谈起她与小妹若湖向致仕驿馆主事杜伊拜年的情景:“空旷的独居小院,空旷的五间低矮简陋的屋舍,聘来的主持日常生活的女仆回家过年去了,更浓重了这空旷庭院的凄凉。只有大门西侧的一副红纸对联和大门头顶挂起的那顶纸糊灯笼,显示着年节的到来。若湖踏进门槛的请安呼唤声,请出了我们的挚友杜伊。一件交领对襟长衫,一件黑色宽松的长裤和一条束腰的细带,似乎一下子降低了几个月前那魁梧洒脱的身躯和那股举止逼人的豪气。寒暄中的杜伊牢骚满腹、怨言频频:街上的乞丐增多了:官场的怪事泛滥了;年前腊月三十,他去大内看望几个老友,大内一些官员似乎都昏昏然不知所为一前段时期,都在吹捧金国皇帝完颜雍崇尚儒家经典,聪颖仁慈,现时又在吹捧驻守汴京的金军统帅完颜襄和完颜承裕举止有礼,热情友善。他气愤至极,两天后谈及此事,仍是嘴唇发抖。他啊,致仕了,不当官了,住进民宅,看到了人世间的真情实况,心疼了。”

辛弃疾咽下了堵在嗓喉的块垒,泪光莹莹道:“明天傍晚,在家设宴,专请我们的挚友杜愚我。”

范若水接着谈起年节正月初三与小妹若湖前往南瓦清冷桥勾栏向女侠唐安安拜年祝福的情景要要一向人气兴旺、气氛欢快炽热的清冷桥勾栏,在大年初三黄金般的日子里,却呈现着从来不曾有过的怪异荒唐。往日钟爱清冷桥勾栏的听众,都因今年年节景象的怪异而躲开了,只有十几位衣冠楚楚的官员镇守在这个勾栏里。他们饮酒作乐,勾栏里的歌伎乐伎,没精打采地弹唱着德寿宫侍臣、秦

桧门下食客之一的康与之呈献给太上皇那首“影里留住年光”的《舞杨花》:

牡丹半坼初经雨,雕槛翠幕朝阳。娇困倚东风,羞谢了群芳。洗烟凝露向清晓,步瑶台、月底霓裳。轻笑淡拂宫黄。浅拟飞燕新妆。杨柳啼鸦昼永,正秋千庭院,风絮池塘。三十六宫,簪艳粉浓香,慈宁玉殿庆清赏,占东君、谁比花王,良夜万烛荧煌,影里留住年光。

官衙暴役举杯狂饮。在酒醉中,向着没精打采的歌手、乐手号吼:“唱啊,高声唱,使劲唱,骚情地唱,放开嗓子唱。唱好了,官衙有赏:唱不好,官衙踢你们的场子,杀你们的头。”

唐安安面对范若水、范若湖苦笑,垂泪道:“这首《舞杨花》是官衙指定必须唱的,而且要求反复唱。辛郎的几首词作,官衙明令禁唱了!”

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范若水声噎语塞,范若湖忍泪低头,辛茂嘉、辛祐之义愤填膺地咬紧了牙关,呆呆地望着饮恨含冤、精神依然自若的兄长。

辛弃疾望着席间的亲人,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侃侃语出:“庙堂之上那些醉迷于‘议和’的骗子,他们根本不了解金国的立国体制‘以南下侵略为本爷,不了解金国的军队‘以战争为业为生爷,更不了解金国的军事将领以‘夺城略地为尚’。他们是一群惧怕战争的软胎,也许现时镇守汴京城(开封)镇防军指挥官完颜襄、副指挥完颜承裕名字也是近日才得知的,遑论其‘举止有礼’‘热情友善’,真是昏庸得无以复加了。完颜襄时年约四十岁,其父完颜宗强,金兀术当政时,授完颜宗强为世袭猛安,以凶狠嗜杀闻名。靖康之难,汴京城精美雄伟的殿宇,就是这位完颜宗强焚烧的。当今这位金国皇帝完颜雍,借我朝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宋金‘采石矶之战’海陵王兵败之机,在金国东京(辽阳)自立,夺得皇权,就是这位完颜襄和他的弟弟完颜可喜迎驾至当时的中都,并担任殿前马步军指挥使之职,实为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心腹:我朝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符离之战,此人即奉命镇守汴京,铁腕残忍,以镇压杀伐黎庶百姓为乐,何来‘举止有礼’‘热情友善’啊?完颜襄的副手完颜承裕,亦金国宗室,本名胡沙,年约三十七岁,其祖父完颜宗辅。金太宗完颜晟(完颜阿骨打之弟)天会年间,完颜宗辅任金兵右元帅,攻取大名府,尽占河北地。完颜承裕其人有乃祖父诡诈残忍之风,在处理具体事务上,比乃祖乃父更为狡猾,在金国境内有‘笑面狐狸’之称。这般人物,会有真心诚意的‘友善仁慈’吗?会有真心诚意‘特别优待’我朝的‘岁贡’使团吗?庙堂之上那些醉迷‘议和’的大人哄传美化金国将帅的言辞,不仅是‘痴人说梦’,而且是‘奸佞行骗’‘别有所图’。听之污耳,理它作甚!举起酒杯,为我们全家这迟到的年节团聚干杯!”

人们举杯畅饮,相互祝福,但心头更浓重了“辛郎词作被禁唱”的阴影。

范若水在担心辛祐之酒醉而斟茶代酒之后,谈起她与若湖年节正月初六去听风楼拜访年老管家殷弘的情景:

殷弘病已痊愈,因年事已高而行动不便,需侍女搀扶而行。但头脑依然反应敏捷,出语精当。谈及主人王伯不胜感慨:挚友(河朔孟尝)仙逝,王伯确有琴音灭绝之痛,不再有纵情任性之乐和不拘俗礼的倜傥,常登楼北望河朔而泪流。年来出游山川而不归,确有屈子“长太息而掩涕”“聊抑志而自弭”的情怀:不再对奸佞窃据的庙堂抱有任何希望了。几十年来侠义豪爽的前朝驸马,也许不会回到这心系大宋兴亡的听风楼了。

范若水的声音哽咽了,范若湖低头垂泪,辛茂嘉、辛祐之神情肃然,辛弃疾闭合了眼睛,只有小小餐厅四壁的烛火默默燃烧着。

范若水举酒润喉,说出了殷弘更为关注的讯息。

近日庙堂之上,更是阴风飆起。在疯狂传颂金国皇帝完颜雍崇尚儒学“贤明知礼”和金国将领完颜襄、完颜承裕“友好善良”的同时,三年前曾任参知政事、右仆射兼枢密使、在延和殿答对中曾被辛弃疾批驳萎地的儒学权威、现任谏院主谏之职的魏杞又要出任参知政事、右仆射兼枢密使了,以取代现时庙堂之上,唯一坚持“以北伐为国策”的叶衡。殷伯特别致语辛郎:“奸佞魏杞,惯于‘以睚眦杀人’,断不会忘记昔日在延和殿‘惨败萎地’于辛郎脚下的耻辱。”

辛弃疾忽地站起,捧起酒坛为席间的亲人斟满酒杯,放声语出:“这迟到的年节全家团聚,绝不可被朝廷的杂乱事务干搅,举起杯来,为全家新的一年时来运转干杯!”

家人举杯应和,饮下了第一杯酒!

辛弃疾再为亲人斟酒,高声唱赞:“这第二杯酒,为殷伯的大病痊愈干杯!”

家人举杯应和,为殷伯道远的健康长寿干杯!

辛弃疾再为亲人斟酒,高声唱赞:“这杯酒,为王琚老前辈干杯,并以屈子的词作《思美人》为这位亦狂亦雅、亦儒亦侠的千古奇人祝福!”遂击拍而歌——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将**志而偷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家人举酒欢呼,以宋时民间译语唱和:

春光来临了,新年开始了,太阳再再升起在东方。我将会开怀而愉快,沿江夏散步,排遣忧伤。我攀摘林野中的白芷,我采集水洲上的宿莽。

可惜我和先贤生不同时,我和谁来玩味香草芬芳。

全家唱和者三遍,畅饮者三杯,向出游不归、忧国忧民的贤人寄去了无尽的怀念和祝福。辛弃疾关照弟弟妹妹离席安歇了,他似乎在遵照古老的习俗,仍端着酒杯,例行着已逝去的大年三十夜的守岁,范若水深情依依地陪伴着他。

是年年节,十五不圆十六圆的月亮,今晚也疲惫不堪地躲进乌云深处歇息了。漆黑的夜色笼罩连日来极欢极乐后疲惫不堪的临安城,浓重地低压着窗内几盏烛光映照的竹苑和竹苑内朦胧的翠竹。夜风轻拂着朦胧的翠竹,发出幽怨的哀叹,给这朦胧的竹苑增添了一层凄凉。

弟弟妹妹都去安歇了,餐厅内辛弃疾急忙斟酒献给几个月来不曾爱抚的妻子。范若水却神情焦虑沉重地说出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讯息:“叶公也许已停职待罚了。”

辛弃疾闻声惊骇,心跳手抖,杯中酒滴答桌面而不觉,急声询问:“此讯息准确吗?”

范若水接过辛弃疾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哀声回答:“此讯息来自年节期间致仕的驿馆主事杜伊有关大内主和官员崇金、媚金奇谈怪论的哀叹:此讯息来自殷伯对时下大内政局走向痛心疾首的解析;此讯息来自唐安安从一群官方监控官员作威作福酒醉口中获得的卑鄙的阴谋诡计;此讯息来自钱隐之年节期间两次接触中关于延和殿正月初五日、正月初十日两次朝会君臣的荒唐听闻;此讯息更是来自你的妻子年节期间睡意难眠中刻骨铭心的分析和判断。辛郎,在今年这个特意迎接太上皇大驾光临的空前隆重、空前炽热的临安元宵节的胜景中,我和小妹若湖跑遍了临安城的所有景点,都看不到师友叶公的身影啊!”

辛弃疾的心一下子紧缩了,心潮澎湃了。他敬佩妻子的典雅灵慧,他敬佩妻子的善闻、善思、善断,他敬佩妻子继承了岳丈的侠义豪情和担当。自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十月喜结连理至今(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的十年间,在所有的重大事件上,夫妻两人总是心领神会。妻子画龙点睛的言论,确有“秦镜高悬”之感。他举坛斟酒,献于范若水面前:“现时朝廷的政情如何?年节期间正月初五日、正月初十日两次延和殿纷争真相如何?我茫然不知啊!”

范若水接过杯酒畅饮,语出道:“如今的朝廷大内,弥漫着美化金兵镇守汴京将领完颜襄、完颜承裕优待‘岁贡’使团居住饮食‘热情好客’的种种言论,并传言我方‘岁贡’使团已于年节前抵达金国中都,并将于大年初一接受金国皇帝完颜雍的接见。天纵英明的圣上,陶醉于这种弥漫大内的喜讯,在大年破五(正月初五日)延和殿的议事中,要求右相兼枢密使叶公禀报‘岁贡’使团歇足汴京受到金兵统帅完颜襄和完颜承裕优抚接待的具体情况。朝廷议事大臣,特别是御史中丞尹穑、右正言袁孚、侍御史卢仲贤、谏院司谏魏杞及谏官张考叔、吕游问等人,都把目光射向叶公,捕捉着他回答的一言一语。辛郎当知,叶公虽步人大内庙堂不久,但已知大内风云变化莫测。在‘岁贡’船队年节前腊月二十七日傍晚返回临安武林门码头后,他于大年初二、初三借步人街巷向四邻民众拜年祝福之机,拜访了几位护送‘岁贡’船队的船工桨手,他们透漏的讯息全然是金兵的野蛮、凶狠、残暴和无人性,反证了当前朝廷大内疯传的汴京金兵统帅‘善良有礼’‘热情优抚’全然是欺哄圣上的谎言。这些谎言,也许是出于吏部尚书刘章之口,也许是谏院、御史台那些痴迷议和的乌鸦们编造的。叶公出于对几位船工桨手及其家室安全的考虑,遂以‘岁贡’船队‘于年节前二十七日傍晚归来,其船工、桨手、禁军士卒下船后即径直回营回家与亲人团聚,臣念其辛苦异常,尚不及询问了解’作答。得到的却是圣上的白眼而视、冷语训斥,大意是:右相之职,总揽政务。‘岁贡’船队歇足汴京,虽目视难及,双耳总不会失聪吧!年节‘破五’将过,归来的船工、桨手、禁军士卒已享有全家团聚的欢乐幸福,朕在等待着右相兼枢密使关注军国机务的报告……皇帝语毕,拂袖离座而去。叶公仰面木呆,谏院、御史台的高官大员发出了怪异狂欢的笑声。”

此刻辛弃疾的心乍地颤抖了,他惊诧于“天纵英明”圣上的莫测,他惊骇于叶公孤军奋战的难险。他猛地捧起酒杯,把满杯的烈酒灌进自己的喉嗓。

范若水的神情仍处于紧迫不安中,她的话语更显得紧迫沉重了:“五天前正月初十日延和殿年节期间第二次朝廷大臣的议事会议,全然是针对叶公奉上届‘破五圣诏’关注‘岁贡’使团歇足汴京的举止实情召开的。在圣上高踞宝座的威严审视下,在谏院、御史台主和大员尹穑、袁孚、卢仲贤、魏杞、张考叔、吕游问等人胸怀‘寻衅’‘妄织’故技的横目窥视下,在同怀好友周必大、洪迈、史正志提心吊胆的关怀下,叶公以其周密的思虑、无畏的气概和严谨的对策,投入了这场暗伏杀机的斗争,其传闻惊心动魄。叶公跪拜于宝座之前,恭行大礼,拱手禀报:臣叶衡尊圣上‘破五圣诏’,四天之内,拜访了船队腊月二十七日傍晚归来的船工、桨手、随船官员多人,所得使团歇足汴京积水潭码头的情状与现时疯传于朝廷的金兵将领‘热情优抚’的信息迥异。我朝船队于年节前腊月初三日从武林门码头出发,以罕见的神速于年节前腊月十日未时抵达汴京积水潭码头,立即遭到近百名金兵执戈操刀的看管扣押一不准我方人员离船登岸,不准我方人员与汴京乡亲接触,更不准我方护卫船队的禁军官兵走出船舱,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更为甚者,我方特使汤邦彦,副使赵戈、黄俊亦被金兵看押,囚禁于船队甲板上,不得自由行动。如此看管囚禁六日,船上自带食品饮水告罄,船上官员士卒陷于饥渴之中,金国官兵不仅不予帮助解困,反而严禁我方人员下船登岸购买食品。码头上的汴京亲人闻知,骨肉情深,结伴救助,捧大饼、馒头、食盒、水囊冲破金兵拦阻者达百人之多,旋即遭到金兵举戈挥刀凶狠的驱赶屠杀,鲜血染红了积水潭码头。”

辛弃疾义愤填膺了,他一双眸子里透出了一股刚毅的杀气,伸手抓起桌案的酒坛,正要狂饮,却被范若水颤抖哽咽的话语震住了。

“叶公的如实禀报,立即招致谏院、御史台那群高官大员的疯狂攻击。御史台御史吕游问诬叶公的言论是‘谣琢阴险’‘动机莫测’曰谏院谏官张考叔诬叶公的言论是‘信口雌黄’‘制造混乱’曰更为荒唐者,敷文阁待制、外戚吕益虎竟为金兵在汴京积水潭码头的凶残暴行辩解:‘没有我方船队人员的号饥喊渴,能有汴京百姓的送食送水吗?能有金兵的拦阻动武吗?’更为离奇的是,吏部尚书刘章在强烈表达对右相叶公言论表示震惊的同时,竟然阴险地提出右相叶公在年节拜访‘岁贡’船队归来的人员中有无禁军官兵诘问?并奏请圣上勒令叶公提供拜访人员的姓名和家庭住址。此时谏院司谏魏杞立即应刘章之声出列,跪拜于宝座前,拱手向圣上禀奏,说臣偶闻‘岁贡’返回船工传言:‘岁贡’使团汤邦彦数人,已在驻汴京金兵将领细心安排下,与‘岁贡’船队返回临安武林门码头的同时,已乘车辇前往金国中都,亦当于年节期间会见金国皇帝完颜雍。此刻右相兼枢密使叶衡之所奏,分明含有对圣上当前奉行的宋金和睦国策的怀疑和不满。臣亦奏请圣上勒令右相兼枢密使叶衡大人上报所有拜访船工、桨手、禁军官员士卒的姓名和住址。”

辛弃疾惊骇出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无状的陷阱,无赖的作为,无耻的阴谋诡计!奸佞刘章要借国体上谁也碰不得的‘天雷’杀人了!‘天雷’者何?祖制——严禁官员结交禁军官兵。”

范若水声颤语出道:“圣上发出了庄穆森然的询问,右相兼枢密使叶卿,你能忠实地回应刘章和魏杞对朕提出的奏请吗?”

辛弃疾惊诧,扶案欲起,触动桌案边的酒坛落地,发出了砰然的炸响声,连四壁上的烛光也随着闪动,餐厅里乍然增添了一层泪烛的阴影,随后,颓然跌坐在木椅上。

范若水索然语出:“据钱隐之传言,当时的延和殿,呈现出一种森然冷酷的气氛。谏院、御史台的高官大员,都把目光射向宝座前恭行大礼的叶衡:汪大猷、周必大、洪迈、史正志都寂然地闭上了眼睛。叶公整冠站起,抖擞精神,拱手禀奏:‘臣叶衡领旨,愿以忠肝义胆回应刘章大人和魏杞大人的一切询查!’圣上击桌下诏:‘好!有问有答,朕洗耳恭听了。讲!”’范若水的吐诉声一下子变得激越沉重了,野这炸雷般的一个‘讲’字,把叶公抛在被勘被审的境地。谏院、御史台的高官大员忽地站起,气势逼压。魏杞和刘章目光相交,会心地等待着十多年来已被当今臣子‘遗忘’‘疏忽’的‘天雷’炸响。叶公的同怀密友周必大、洪迈、史正志同时应对着谏院、御史台高官大员站起,更呈现出寡不敌众的窘迫:叶公以坚定不移的目光向同怀密友致谢,仍以温文尔雅的姿态展开了生死一搏,其言辞做珠玉之响:‘禀奏圣上,臣叶衡奉圣上破五御旨拜访船队归来的人员共计十二人,其中船队主事三人,分船主事三人,司帆三人,桨手三人。他们家有住址,人有姓名。由于住址分散,时值年节,皆为单人受访。拜访时皆有家人或邻人在场,少时三四人,多时八九人,均可做证。魏杞大人所奏特使汤邦彦大人已北上金国中都一事,臣不曾听到受臣拜访者谈起。但臣还是尊重魏杞大人早已想定的当于年节期间拜会金国皇帝完颜雍并将于年节后十余天即可返回临安的设想和分析。至于刘章大人和魏杞大人询问臣对船队归来的禁军官兵拜访一事,臣坦然回答,臣虽职兼枢密使,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军马等政令,但愚心有知,严守祖制军规乃为官首要之本,断不可有违犯祖制军规的一思一念、一举一动,故在这次奉圣上破五御旨对船队归来的人员拜访,不敢踏进禁军营盘半步。’魏杞突地打断叶公的话头,发出威严的询问:‘请问知宰叶衡大人,你可认识禁军都虞候尹尚?’叶公回答:‘不闻其名,不识其人。’魏杞厉声号吼:‘你官居宰臣高位,职兼枢密使,没有你的赞同批准,禁军都虞候尹尚能随贡船北上吗?’叶公坦然回答:‘魏大人询问极是,不闻其名,不识其人,此人何以随贡船而北上?你可以请教刘章大人,他熟知官员才智修养之资,他握有官员升降使用之权啊!’魏杞转头望着刘章。刘章因事出突然,事先无共谋而陷于茫然失措。正在思谋应对中,叶公坚定高扬的禀奏声响起:‘圣上明察,谏院、御史台几位大人,定微臣所拜访的船队归来人员及其听众的言辞为谣琢阴谋、信口雌黄、制造混乱、动机莫测。臣官职右丞相兼枢密使,并属这桩事件的当事人,自然在谏院、御史台弹劾之列,更当披枷戴锁,投案受审,接受流放断头之罪。但臣断然反对谏院、御史台几位大人专横霸道、无理无据的荒唐定罪,且惊诧于心。臣坚信臣所访船队主事、司帆、桨手十二人言辞的真实、心灵的高尚、动机的纯正朴实和对圣上的无限敬仰,他们都是圣上忠顺诚实的臣民。臣所惊诧于心者,谏院职在对朝廷官员的规谏讽喻、纠查官邪、肃正纲纪,与役工、庶民何涉?吏部职在对朝廷官员的选试、差遣、资任、荫补,与役工、庶民何关?此时此刻,在这圣洁的延和殿,魏杞大人与刘章大人联手,漠视朝廷户部、刑部的职能,奏请圣上索取臣拜访的贡船十二名役工及近三十名旁听庶民的姓名住址,意欲何为?难道要规谏讽喻、资任荫补?还是要抄家抓人?流放杀头?如此越职越权,惊扰圣上,依据是何法何制?臣要向魏杞大人和刘章大人请教了!’此时庄严高雅的延和殿,一下子变成了冰冷森严的场所。官员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魏杞和刘章,包括宝座上威严的皇帝。此时一向高傲跋扈的魏杞和刘章被叶公喊出的‘越职越权、惊扰圣上’的八字罪状惊呆了、惊醒了。他俩都是当今大宋政坛上诡诈风云的老手,突地恍悟到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此刻在殿堂之上公然‘奏请’皇上行事的荒唐,这不明摆着要充当皇上的教师爷,要皇上成为应臣下之声而行事的工具吗?他俩心慌了,腿软了,踉跄前行,傍叶公之侧跪倒在圣上的宝座前,发出了凄楚、恭顺、膜拜、乞求等含混不清的号叫声。延和殿里神情憎恨、厌恶、可怜、同情、不解的目光,向着魏杞、刘章追踪而去,形成了延和殿里少有的沉默和恐怖。可皇帝毕竟是皇帝,他怡然一笑,诏令口出:‘右相兼枢密使叶衡听真,朕感谢你忠耿之心。朕虽愚鲁,但绝不会伤害朕眼皮底下忠顺善良的黎民百姓。即或他们对朕的治国方略有所非议,朕亦绝不做伤害黎民百姓的暴君,招致千百年后黎民百姓的唾骂。谏院司谏魏杞、吏部尚书刘章,你俩愚蠢而短视啊!朕目光之所视,根本不在汴京城内金兵将帅完颜襄、完颜承裕的身上,而是金国中都城里酷爱中原儒学的金国皇帝完颜雍。你俩不是说汤邦彦已抵达金国的中都吗?此刻延和殿里的忠奸正误、是是非非,朕正在急切等待汤邦彦如期归来。朕的右相兼枢密使,你以为如何?’皇上《诏令》中‘忠奸正误、是是非非’的八字杀机,分明是对着叶公来的。延和殿的气氛,立马变得阴森恐怖了。谏院、御史台、吏部的官员呈现一种猖狂的兴奋。周必大、洪迈、史正志都凝重了神情。叶公叩头站起,拱手禀奏:‘圣上英明,圣上万岁,臣遥祝特使汤邦彦大人一切顺利,热忱期待汤邦彦大人胜利归来……’”

辛弃疾打断范若水的话语,豪气澎湃地为叶衡叫好:“壮哉叶相!伟哉叶相!智哉叶相!以‘严守祖制军规’六字跃出了阴谋险境,并乘机展开了绝妙霹雳的反击,其势如钱塘狂潮,一往无前,惊天动地,连高贵的圣上也动起了心机!夫人,你还记得去年八月十八日我俩伴叶相梦锡观赏钱塘狂潮时我所赋的那首《摸鱼儿?望飞来半空鸥鹭》吧?”

范若水诧然点头,闭目回忆,高声吟诵: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凭谁问,万里长鲸呑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辛弃疾放声欢呼:“好记性,过目不忘啊!快取笔墨纸砚来,我要工整抄写,上呈叶丞相!”

范若水惊诧……

辛弃疾语出沉重而悲切:“越王勾践手中的属镂剑出鞘了,伍子胥忠而见谗的悲剧闪现了。也许陶朱公范蠡‘白马素车’浮海而去的谋略可以借鉴。我们已经失去一位顶天立地的师友虞公彬甫,再也不能失去领军统率叶公梦锡了!”

范若水高声称善:“‘白马素车’‘五湖西子’,知机陶朱,也许是当前唯一可行的谋略了。叶公得知,当为辛郎拳拳之忠、拳拳之义而高兴。辛郎快点拨亮四壁的烛光,我这就捧出笔墨纸砚来!”

辛弃疾拱手回应:“遵命!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