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被虞允文拉走了。就在这个正月初五的深夜,在下水门城头赏心亭观赏夜景的品茶中,由于在抗金北伐上的同心同德,辛弃疾结识了大名鼎鼎的张浚,并得到张浚关爱后进的赞扬。
就在正月初七酉时府衙怡园以张浚名义举行的宴会上,虞允文热忱地把辛弃疾引见给右仆射陈康伯、权给事中辛次膺、宗正少卿史浩。
陈康伯,字长卿,时年六十五岁,信州弋阳(今江西弋阳)人,宋徽宗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进士。在朝廷近三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以不附秦桧而闻名。在这次抗击金兵南侵的关键时刻,以荐举虞允文出任军事参谋而声望更隆。他赞赏辛弃疾毁家纾难、揭竿义举的年轻有为,更赞赏辛弃疾义从耿京、献策“决策南向”的深谋远虑;他当然知道今晚这个以老友张浚名义举行的宴会,是为这位齐鲁汉子铺路架桥,他更猜得出,这个铺路架桥之举,肯定是出于虞允文之所谋。是啊,耿京麾下的二十五万义军,确实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对来日朝廷的北定中原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他决定再做一次荐举俊才贤士的伯乐,把这位年轻的齐鲁汉子推荐给皇帝。
辛次膺,字起季,时年七十岁,山东莱州人,宋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进士。在朝廷充任右正言的十多年间,主张抗金,力斥和议,为秦桧忌恨、诬陷,贬职奉祠十六年之久;秦桧死后,起知婺州,擢权给事中。辛弃疾带着耿京的名字和二十五万义军的声威进人建康城,使他惊喜而骄傲,“桑梓消息好,男儿起雄风”,他决定以其年迈癯瘁之躯,为桑梓这位奇男儿披荆开路。遂以同姓同宗之义,当场认辛弃疾为族孙,并举杯笑语陈康伯、史浩曰:“此吾家之千里驹啊,乞二位贤人多加教诲。”
史浩字直翁,时年五十六岁,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人,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进士。历任余饶尉、温州教授、太学正、国子博士、秘书省校书郎、普安郡王府教授、宗正少卿等职。其人聪颖博学,有辩才,颇具心机,由于在官场上长期处于权力的下层和边缘,养成了观人观事的敏锐和处人处事的诡诈。他当然清楚眼前这位背靠二十五万义军的山东汉子在张浚、虞允文心中的分量;他当然清楚此刻张浚、虞允文把自己与陈康伯、辛次膺等量齐观的原委,不是自己的心志才情,而是与赵眘的特殊关系;他当然清楚此时赵眘在强烈追求中的所需,需要以抗金北伐的时代最强音为其登上皇位而鸣锣开道;他当然更清楚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遇,只要自己能够把这位山东汉子和其身后的二十五万义军拉到赵眘身边,自己的前程、地位也许真的会和陈康伯、辛次膺等量齐观的。他应着辛次膺的举杯请求,朗声诵起唐代诗人杨敬之的一首诗作《赠项斯》: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史浩诵毕,举酒站起向陈康伯、辛次膺、虞允文敬酒,并关照辛弃疾而出语谦恭:“学生谨遵陈老、辛老、虞公吩咐,定将竭尽心力,为雄姿英发的辛郎宣扬鼓吹。”
正月初九夜晚,辛弃疾和虞允文走进听雨轩,拜见了赵眘。
今夜三十五岁的赵眘,着一件蓝色宽襟长袍,盘发于顶,形容清秀,双目炯炯,呈现着儒雅之风,比四天前随驾巡视十里金色长廊时的马上形容,似乎年轻了许多。其时,他在史浩的陪同下,迎接虞允文、辛弃疾于客厅门外,显示了礼贤下士的谦恭,特别是躬身请进、让座和亲手执壶斟茶的亲切举止,在辛弃疾心中激起了涟漪,虞允文大人曾以“皇子可倚”四字赞誉斯人,确是言之不诬啊!
在饮茶交谈中,赵眘询问山东义军首领耿京之状,辛弃疾以“大智大勇”四字答对;赵眘问及山东义军副首领贾瑞之状,辛弃疾以“侠猛忠义”四字答对;赵眘问及河北义军首领王友直之状,辛弃疾以“胆识过人”四字答对;赵眘问及山西义军首领耶律斡罕之状,辛弃疾以“坚忍卓绝,心在宋室”八字答对。赵眘神情崇敬而笑语:“辛卿尽识诸人之贤之奇,请自鉴其所怀志趣如何?”
辛弃疾坦然作答:“生性愚鲁,所怀平实,纾君父之所愤,解黎庶之所忧,行北伐之壮举,求华夏之一统。”
赵眘大悦,击案而起,举茶而致赞语:“好!虞公赞辛卿之忠义谋略,史师赞辛卿之志趣才情,心神仪之,相见恨晚啊。”
正月十二日巳时的行宫福宁堂,虽不似临安福宁殿的壮丽宏伟、庄穆森严,但禁军着甲戴胄,执刀佩剑,环绕福宁堂警戒的刀光剑影,仍呈现着皇帝龙居之所的神圣。
随驾重臣、官员和建康府的高官大吏五十多人,整装顶冠,依序分左右两队鸦雀无声地低头跪拜,更呈现了皇帝至尊的威严。
是时,五十五岁的赵构着明黄色锦缎绘龙朝服,戴明黄色飞檐垂帘朝冠,据高台御椅,呈居高临下之势。赵眘着暗黄色朝服,戴暗黄色朝冠,侍立于左;御前都指挥杨存中着甲戴胄,侍立于右。
赵眘用清亮的传旨声打破了福宁堂的寂静:“传中书舍人、参谋军事虞允文,偕山东义军奉表使贾瑞、辛弃疾,河北义军首领王友直,山西义军首领耶律斡罕人福宁堂晋见!”
赵眘的宣旨声刚落,虞允文偕贾瑞、辛弃疾、王友直、耶律斡罕四位北方汉子走进福宁堂,迎面扑来的,是高台御椅上赵构关注的目光和高台下左右两边君臣审视的目光。众目睽睽,如锥如箭,四位北方汉子不曾见过这种金銮殿上神圣威严的阵势,一时全然懵懂了。
辛弃疾因近几天来随着虞允文走动于朝廷重臣之间,尚能在慌乱中自持,并且很快地镇定起来,而贾瑞、王友直、耶律斡罕三人,则已是迷了神志,乱了方寸,一时不知所措了。
四位北方汉子,在跟随虞允文行进在至高台前的十几步距离中,形体高大魁梧的贾瑞、耶律斡罕,竟然神情木呆,双腿发软,脚步沉重,几乎绊倒同行的王友直,引得群臣窃笑,连皇上也笑出声来。
在各自向赵构请安唱赞中,贾瑞与耶律斡罕竟然忘记报出自己的籍贯、职务和姓名,引得群臣窃议,连皇上也慨然摇头了。
辛弃疾在一时慌乱,旋即镇定之际,举目一扫两边的群臣,敏锐地发现群臣中几位年轻官员的目光是热情的、友好的、鼓舞的,他神情一振,壮气勃发,举目打量着高台御椅上的皇帝。比起四天前驾巡十里金色长廊时马背上金色甲胄、红色披风的高大形象,此刻的皇上显得形体单薄,面色苍白、皱纹伸向眼角,面颊有点松弛,眼神失去了光彩,目光中含有一丝悲凉摇曳。近处看花,褪去了意想中的神化、美化的色彩,一切都归于自然真实了。他骤然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敬重感和晚辈人对长者的照应体贴感,他迅速地梳理着激动的心绪,准备应对皇帝的询问。
赵构也许出于同情四位北方汉子首次晋见的慌乱尴尬,也许出于担心君臣答对中会出现更大的尴尬慌乱,也许出于他自信的英明天纵,无须再对四位北方汉子有所询问,他临时取消了原定的君臣答对,蓦地提高嗓音,发出谕示:“山东义士贾瑞、辛弃疾,河北义士王友直,山西义士耶律斡罕,你们的忠义之心使朕感动啊!你们身陷齐鲁燕赵之地,面对凶残之敌,举旗倡义,心向朝廷,以刀剑热血牵制南侵之敌,大义凜然,大勇昭然,朕的满朝文武官员,皆当以中原义士为范。更有‘奉表南下’,举兵归宗,以忠义谋略,迎接王师北上之奏请,朕能不欣然听从而行吗?”
群臣垂首静听着、思索着:二十多年来,不曾听闻过皇上有这样的谕示啊!
四位北方汉子垂首聆听着、思索着:皇帝的谕示温暖人心啊!
赵构的话语更加动情了:“朕思念故都汴京,朕思念长城内外、燕赵大地、齐鲁之壤和汉淮之域的黎庶百姓,朕思念金兵践踏下失陷区的一草一木,朕思念泰山山下的耿京将军和二十五万忍饥受寒、浴血战斗的义军士卒啊!”
赵构的声音哽咽了,群臣抬头望着动情的赵构,神情凝重,采石矶大捷,真的使皇上情近黎庶了?
赵构的声音哽咽了,四位北方汉子抬头望着动情的赵构,忠恳敬仰之情涌动翻腾,皇上情念中原啊。
赵构耐着**,吩咐赵眘:“元永(赵眘字),代朕宣示对中原义士的褒奖授职吧!”
赵眘应诺,高声宣示:“皇帝谕示:制授山东义军首领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知东平府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忠义军马,赐金带;制授山东义军副首领贾瑞为天平军诸军都提领,补敦武郎、閤门柢候,赐金带;制授山东义军掌书记辛弃疾为天平军掌书记,补右承务郎;制授河北义军首领王友直为天雄军节度使、检校少保;制授山西义军首领耶律斡罕为天佑军节度使、检校少保;制授天平军节度使耿京麾下二百名将领相应官职。着枢密院派遣使者,奉官诰节钺,随贾瑞、辛弃疾前往山东,亲授耿京将军。并责令从速成行。”
制授虽非诏令,检校官员虽非正命,天平军、天雄军、天佑军、知东平府、敦武郎、承务郎等职虽系空头虚职、寄禄职,但毕竟是朝廷官员,毕竟是“奉表南下”的归依,毕竟是朝廷对失陷区黎庶百姓的关爱。贾瑞、辛弃疾、王友直、耶律斡罕感激而心潮沸腾,高呼“皇上万岁,群众也随北方四位汉子情出肺腑的唱赞而欢呼,“皇上万岁”的声浪响彻福宁堂。
辛弃疾、贾瑞一行十五人定于正月十四日清晨寅时正点离开建康城北上。正月十三日夜初酉时,虞允文和张浚在下水门城头赏心亭设宴,为辛弃疾、贾瑞一行人饯行。应邀参加者,有同知枢密使叶义问和枢密院官员、北上使者吴革、李彪。
同知枢密使叶义问,字审言,时年六十四岁,严州寿昌(今浙江建德)人。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进士,曾任临安府司理参军,掌刑狱勘鞫事,因其治事不避权贵,忤触秦桧,被贬出临安,任江州通判。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秦桧死,被召回临安,擢任殿中侍御史。绍兴三十年(公元1160年),拜同知枢密使。在这次抗击金兵南侵中,虽亲临前线,但因素不知兵,措置乖谬,已遭言官弹劾,现时正处尴尬待罪之境。
枢密院官员、北上使者吴革、李彪,均四十岁左右,因其熟悉任免事务,且任事细致谨慎,遂被叶义问挑选为北上山东奉官诰节钺专使,与辛弃疾、贾瑞同行。
今晚的宴会,简朴平实,置三桌,主桌为张浚、虞允文、叶义问、贾瑞、辛弃疾、吴革、李彪设座,左右两桌,为山东义士刘云、刘弁、赵开、王任、孙肇、辛勤、辛茂嘉等十三人设席。酒为官酿黄粱,肴为肉鱼菜蔬,既无乐班歌伎弹唱,又无投壶、射覆凑趣,却聚集着近日来官场周旋成功的喜悦,延续着昨日福宁堂皇帝召见、授官的欢愉,感受着皇帝**澎湃、意在北伐的狂欢,升华着心头憧憬“北定中原”的激越。
张浚酒气拂眉,举杯祝愿辛弃疾一行北上途中“马啸春风”。
叶义问醉眼蒙眬,举杯祝愿辛弃疾一行北上途中“关山坦途”。
虞允文神采奕奕,举杯致语辛弃疾:“海州地近齐鲁,京东招讨使李宝,志在北伐,热肠侠胆,重信重义,辛郎可与其相通,缓急间可引以为援。”
辛弃疾此刻已是豪情沸动,义胆炽热,他忽地站起,眼含热泪,举手招来左右酒席上的十三名伙伴,整齐列队于主桌之前,依礼单腿跪地,高举酒杯,同声唱赞,向虞允文等人敬酒告另I』。虞允文、张浚、叶义问亲自送别十五位北上义士至下水门城门之外,拱手送别之际,都洒下了热泪。
十五位北上义士回到西州驿馆,已是翌晨丑时一刻,做好一切准备后,在似睡非睡中,等待着出发时间寅时正点的到来。
辛弃疾在喂马后倚椅假寐之时,突觉有一事搅心,他疾步走出屋宇,在朦胧的月色中走近竹林中范邦彦居住的:落,停步于门前。他猛然想起几天来因忙于官场行走,而迟误了答谢范老前辈两次不遇的拜访,心中不免有些自责,情不自禁地低声吟诵起岳元帅词作《小重山?昨夜寒蛰不住鸣》。
明月沉落,夜色昏暗,辛弃疾取下自己头上的红色幞头朝天巾,双手捧起,恭敬庄重地放在柴门旁的青藤篱笆上,向“河朔孟尝”一家告别。
天色放亮,寅时已至,马声萧萧,马蹄喟喟,辛弃疾和他的伙伴飞马奔出驿馆,他们将在正阳门外会合枢密院官员吴革、李彪,奔向山东义军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