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八月十日,京口府通判范邦彦病逝。

说来也怪,在这忌日后的四五天里,京口北固山中峰南麓脚下镇江军营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秋尽江南草未凋”的特有景象,整日雾气腾腾,日光蒙蒙,红枫暗淡,鸟声绝迹。范府“流溪修竹”庭院中那株齐腰高的奇特文官花的花朵也枯萎了白色的秀美、红色的婉约、紫色的庄重,连一片片碧玉般的绿叶,也哀哀地飘落于地。整个镇江军营区,似乎都在悼念这位“北客南来”的侠义之士。

此时的赵氏在失去丈夫、痛断九肠的悲哀中,在儿子范如山远在湖南卢溪、女儿范若水远居极边滁州的孤独中,苦嚼着与范邦彦相随相伴的日日夜夜,苦嚼着“北客南来”这十年中的风风雨雨,苦嚼着汹涌在丈夫面前身侧的滚滚浊流。她的头脑依旧清醒,她的心依旧灵慧,她明白丈夫的离去,表面看是年老力衰,归于自然。其实质是心神焦虑,追求的失落。特别是三年前那场飞来横祸的袭击,带来了要命的心灵深处难以言状的悲愤哀伤。

在十年前那场抗击金兵南侵的采石矶决战中,范邦彦率蔡州黎庶“举城还宋”的壮举赢得了世人的赞誉,但朝廷仍以归正人视之,令举众南迁,授湖州签判之职,其身边侠士“西湖浪子”“蔡州呼延”“井阱孙逊”等不予差遣,越时三年。时范邦彦在建康结交之友陆游任京口通判,遭朝廷权臣龙大渊、曾觌诬其“交结台谏、鼓噪唱非”而罢官。时任参知政事兼知枢官院事的虞允文力挺丈夫接替陆游京口通判之职,协助京口知府刘刚、镇江军帅戚方理政理军。刘刚乃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进士,勤恳清廉之士,矢志北伐:戚方乃濠州抗金英雄,采石矶大捷中五位抗金名将(戚方、张振、王琪、时俊、戴皋冤之首。“青山一道同云雨”的友谊,几年光景,使京口的政情、军情、民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政风清廉、军威雄壮、民情欢愉,备战北伐成为战略要津京口振奋人心的最强音。然而,令人倍感荒诞的事发生了,恰在这“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大好形势中,临安一桩荒诞怪异的内争竟然离奇地飞向京口府衙,御史台捧出了一件不愿公开来历的帖子,状告京口知府刘刚和军帅戚方“贪腐不轨”,谏院立马应和地喊出“内臣中有主戚方者”的参奏。天纵英明的圣上心神战栗地说出了四个大字:“朕亦闻之。”时任宰辅的陈俊卿立马派出圣上的近臣王抃率谏院、御史台十数人至京口府勘查。结果是明白无误的:戚方犯有“刻剥役使、军士嗟怨”之罪:刘刚犯有“贪腐行贿、结交内侍”之罪。内侍陈瑶(职掌殿庭洒扫杂役)、内侍李宗回(职掌皇帝出外则执乘舆服御以从)犯有“勾结藩镇,居心叵测”之罪:范邦彦身为京口府通判,居府衙副长官之位,凡民政、财政、赋役、司法等事务文书,有着与知府共同连署方能生效之权,战时则负有专任钱粮供应之责,且身为归正人,自然更应受到临安大员的格外“眷顾”,遂以“独居一室”逾时半月审讯勘查“优抚之”。

范邦彦之所以为“河朔孟尝”,岂是浪得虚名!其在私产上,有着一掷千金的豪爽:在官费使用上,有着一介不取,锱铢必究的狷介:在厄运临头时,有着“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的胆识。面对临安大员的勘审,他侃侃应对,以自信和骄傲,验证勘审中职务上的勤勤恳恳、中规中矩,财物上的清清楚楚、锱铢不沾,与知府军帅关系上的坦坦****、信信友友。并以嬉笑怒骂的奇才奇智,数度使临安勘审大员处于尴尬的、心怀仇恨而哭笑不得的境地。临安大员们毕竟是“才华横溢”的,他们以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练就了“河朔孟尝”八个大字的罪行:“莫测高深,助纣为虐。”经身居“御史中丞”高位的尹穑作威作福的解释:“莫测高深”者,阴险诡诈也:“助纣为虐”者,助京口知府刘刚“贪腐不轨”,助镇江军帅戚方暗结内侍,于是一桩“兵将官交结内侍,公行苞苴”的大案落实。知府刘刚罢官,军帅戚方落职,安置潭州;内侍陈瑶、李宗回付大理寺勘审,究其贿状:陈瑶决配循州,李宗回除名,编管筠州。“莫测高深,助纣为虐”的范邦彦不知何因何故,竟在这桩要命的“兵将官交结内侍,公行苞苴”的大案中漏网了。是虞公彬甫的救助?是英明圣上的怜惜?也许在英明的圣上心内,还有着这位“北客南来”的“河朔孟尝”。

隐患除掉了。在京口府军政主管的人事安排上,朝廷又一次展开了雷电霹雳般的搏斗:一方是现任参知政事、知枢密院事的虞公彬甫,一方是皇帝宠臣,两年前从淮西副总管任上调回朝廷充任承宣使的曾觌。虞公提出以吏部侍郎张栻(张浚之子)出任京口知府,以采石矶大捷中五大名将之一的王琪出任镇江军帅,获六部九寺官员赞同。承宣使曾觌提出以谏院监察御史何之奇(御史中丞尹穑门生)出知京口府,以禁军副将陈孝庆为镇江军帅,得谏院、御史台赞同。双方攻讦肆虐,几近恶斗。圣上拍案,群臣噤声。为了防止可怕可憎的“内臣与藩镇勾结”,圣上采纳了承宣使曾觌的奏请,并敕令何之奇、陈孝庆立即遴选府衙军司所需忠恳干才,火速赶赴京口。半个月后,新任知府何之奇和新任军帅陈孝庆带着皇帝的圣谕,率领一班人马,浩浩****、威风凜凜地驾临京口。府衙内幕职、签判、推官、六曹及军司兵马钤辖、副钤辖、都监、副都监、都巡检、副都巡检都换了新人。唯独范邦彦被不声不响、不香不臭地留在通判的职位上,却又不召见、不与会、不认知,视若无物,干巴巴地晾在“流溪修竹”。众人瞠目。人们在瞠目中泪水汪汪地送走了被罢官革职、返回老家的知府刘刚和贬往潭州安置的戚方将军:又拭去泪水,睁大眼睛,注视着这班政坛军旅新贵人物即将颁行的新政新规。

在“除旧布新”的叫喊声中,新的知府军帅根本不曾会知仍为“通判”的范邦彦和府衙军司的留任官员军佐,以暴风骤雨之势,搬迁北固山中峰南麓脚下的府衙、军司至京口城中心最高处本朝书法大家蔡襄挥笔题额的“望海楼”。新任知府何之奇和新任军帅陈孝庆登楼环望,京口城内的一切行为举止和江面上起伏的波涛浪花尽收眼底,确有些登高远望、辑安民情民风恍然在胸之快意。望海楼四周为接待天下文人雅士拜访京口胜景而建筑的江风居、江月居、江涛居、江声居、江湖居、江韵居,自然而然地成了何之奇、陈孝庆的私宅和酒宴歌舞游乐的场所。

京口市的军民傻眼了,结舌了。这是新政中的“除旧”?原是除去北固山中峰南麓脚下三国时孙吴称霸的兵营遗迹和罢官贬逐的刘刚、戚方遗留的偏僻简陋的风尚。这是新政中的“布新”?原是这般化公为私、酒宴辉煌、歌舞通宵的靡靡之景。范邦彦被这新的人物何之奇、陈孝庆推开了,他痛心疾首,跺脚哀叹,吟起临安一位年轻诗人林升的诗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何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罪孽啊,难道京口真的要成为第三个汴州吗?郭思隗悄声提醒:“可否派‘西湖浪子’前往临安?”

范邦彦摇头:“何之奇、陈孝庆不都是英明圣上钦定的吗?临安也许设有陷阱,我不怕死,只怕有更多的刘刚、戚方被罢、被逐、被折磨而屈死啊!”

军旅上的新招出笼了。镇江军帅陈孝庆不愧为禁军副将,他原本就是靠祖荫递晋的游**公子,会几套拳脚功夫,从未进过兵营,更未经历战阵的熏陶,在临安作威作福的禁军副将高位上,极有天赋地学会了为将为帅之道。为配合京口知府何之奇的“除旧布新”“除恶务尽”,也在镇江军中大展拳脚,荒唐地以圣上难得的一次“御教”为范,声色俱厉地停止了前军帅戚方将军“以战为本”“以战为范”沙场点兵的种种举措,骄横疯狂地在镇江军中搞起“披甲戴胄”考场兵演:厢兵千人、乡兵数百不够规模,遂硬性招募士民千人以壮阵列;战马匮乏,强令民间征调:校场狭小,强令民工扩建。一个月之内劳民伤财的轰轰烈烈,制造了一个天翻地覆、凄凄惨惨的京口城,刘刚、戚方历时三载建造成的政风清廉、军威刚毅、民情欢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生动局面,在疯狂的“除恶务尽”中化为烟云。黎庶叫苦,士人怒目,兵卒愤怒,官衙军司留用官员军佐咬牙怀恨。沉寂的京口,呜咽的京口,地火涌动的京口真的就要喷发了。屈居于“流溪修竹”的范邦彦心焦了,心痛了,心急了,放声号吼了:“这般昏庸愚蠢的倒行逆施,毁灭的不仅是一座战略要津京口,而且是圣上的北伐伟业啊!”

郭思隗悄声低语:“今日京口,只要有一星火花飞溅,就会引爆一个翻天覆地、风云震**的奇观。全市黎庶、士民、商贾、下层官员军佐都仰目瞭望着儒雅侠义的‘河朔孟尝’。”

范邦彦摇头放声:“这里不是河朔,不是蔡州,而是战略要津京口!今日之大宋,再也经不起一场风云震**的冲击了。京口的大火烈焰如果烧起,必将引发各州各路的动乱,即便没有梁山泊晁盖、睦州青溪方腊的出现,金兵若乘机南下,也许会重演靖康惨不忍睹的悲剧。义之所至,必亟为之。吞下生平从未有过的锥心锥肺的屈辱吧,咬住行将爆裂的愤怒吧,低下一颗高傲的头颅,捧着一颗渗着血渍跳动的心,为了战略要津京口,为了京口焦心焦魂的黎庶士民,为了圣上‘心存恢复’的神圣理念,我要走进新的府衙军司,向权势在握的知府何之奇、军帅陈孝庆进言、争论、乞求,乞求知府军帅大人别再这般胡作非为地劳民伤财了……”语未尽而泪流,郭思隗亦吞声而哽咽。

范邦彦谢绝郭思隗的陪同,只身走出“流溪修竹”,走出北固山中峰南麓脚下废弃的军营,走向京口市中心已化作知府军司的望海楼。望海楼门前四位执戈守卫的军佐兵卒望着久已失踪的通判大人驾临,其领头壮年军佐急忙执礼迎接,惶惶低语告知一非得知府或军帅恩准,任何人不准进人望海楼。并礼请通判大人稍待,以便人内请示。少顷,壮年军佐怏怏而出,悄声以实情告知:“知府军帅正在客厅欢宴歌伎舞伎,致语通判大人:‘年事已高,当居室颐养,勿自寻烦恼。’并勒令小人率兵卒四人护送通判大人回家。并勒令我等留住北固山中峰南麓脚下知府军司旧地,随时听从通判大人调遣。”荒唐透顶啊!古有“侠以武犯禁”之说,今日之侠,竟以“进言”“争论”“乞求”之请示未果而遭“软禁”。

虎落平原,龙困浅滩,鹰囚樊笼,世情之大哀、大耻、大恨啊!在这“于乎有哀,国步斯频”的艰危中,范邦彦只能相忍为国、相顾无言、相视而叹了。从这一天起,范邦彦潇洒了,豁达了,与府衙军司的纠葛,交由侠友“西湖浪子”周旋:新朋故友的应酬,委托管家郭思隗处理。在这盛世弄琴夜歌之余,范邦彦与赵氏携手相搀,漫步登上北固山中峰峰顶,北望河朔,南望临安,侠情凄凄:或注目凝神,或怆然泪下,或久久闭目静坐,任风吹雨打,任霜凋草木,任冰雪凝寒,凡此一年有余,范邦彦发白了,骨瘦了,背弯了,可神采思维更加清爽了,似乎在这北望南顾中筹划着压抑在心底的追求。

重阳佳节,在全家人弄琴吟歌唐代诗人卢照邻的诗作《重阳》“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饮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的苦中作乐中,范邦彦从郭思隗口中得知宰执大臣虞彬甫离开临安,调往巴蜀的消息。惊询其故,有备战北伐西路出师之说:有内争遭陷贬离朝廷之论:有年老辞职、荣归故里之传闻。众说纷纭,折磨人啊!范邦彦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直至天亮。草草用餐之后,范邦彦与赵氏漫步登上北固山中峰峰顶。是日,乱云飞渡,谷壑雾侵,四野茫茫。范邦彦举目西望,云雾交织肆虐,刺心障目,不觉两行老泪顺颊而下,哀伤的呐喊冲口而出:“周因有姜尚而灭商,秦因有商鞅而强大,汉因有张良而争得天下,唐因有魏徵而呈现‘贞观之治’的辉煌,我朝初年因有寇准而胜辽于澶州,我朝南渡因有虞彬甫及其采石矶大捷而站稳脚跟。今日虞彬甫何在?朝无虞公,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回答范邦彦的,是雷声炸裂的霹雳,是谷壑卷起的风暴,是倾盆而下的暴雨。范邦彦似乎无所察觉,挺立于暴风雨中,遥望不见形影的西蜀,寻觅着心仪久久而不曾谋面的虞彬甫。其情切切,其情感人啊!赵氏紧紧傍依着丈夫,享受着这暴风雨的洗礼。

陡地从峰顶一侧的林木中跳出两位高大的汉子,一位背起范邦彦,一位挽着赵氏的手臂,踏着雨水急湍的山路艰难而下,直至“流溪修竹”院内。赵氏拭去满面雨水仔细打量,救助者原是一年来奉知府何之奇、军帅陈孝庆之命监视范邦彦的那位壮年军佐和那位年轻的兵卒。军佐惶恐叮咛“勿为人知”而匆匆离去。此时,暴风雨戛然而停,卧室内家人围绕着更衣卧床歇息突觉头晕发冷的范邦彦而忙碌。赵氏疲劳至极,落座床边,握着范邦彦之手而俯身低语:“勿再劳心劳神,当静养余生……”范邦彦点头应诺。

孰料不到半个时辰,范邦彦连呼“头疼欲裂”,并出现恶心呕吐之状。郭思隗急请致仕年老神医陈师尹救治,儿媳张氏急忙以湿巾覆额头以降热,家人侠士亦聚于卧室门外。范邦彦见状,强作微笑而放声:“勿惊勿慌,伤风感冒,平常事耳,当散去……”此时,郭思隗带着陈师尹走进卧室。

陈师尹,字莘子,时年七十岁,婺州金华人,出身于乡间郎中世家。其人个头不高,形容清秀,聪颖好学,受祖父、父亲影响,钟情于医术药物,对历代医药名家扁鹊、孙思邈、张仲景等所著的《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四大医药名著熟读于胸,并能用于实践,造福乡里。年方弱冠,在金华城乡就小有名气。更为离奇的是,大宋两次一败一胜的战争,竟成就了这位卑贱的乡间郎中辉煌的人生。

一次战争是四十五年前的“靖康之哀”。时年二十岁的康王赵构在南京(商丘)继承了皇位,改元建炎,以其亲信黄潜善(字茂和)、汪伯彦(字廷俊)居相位,驱逐主战臣子李纲、张所,杀害上书言事的太学生陈东、欧阳澈,命令东京留守宗泽(字汝霖)联络河北八字军等诸路兵马,北上阻击金兵南下,朝廷移居扬州,依黄潜善、汪伯彦之谋,遣使与金兵议和,得到的却是数万金兵更为残酷凶狠的追杀。二十一岁的赵构遂带着一群臣子流亡于江南,渡过钱塘江,经越州(浙江绍兴),走明州(浙江宁波),奔台州,舍陆登舟,浪迹东海,直趋温州,凡四十九天。艰难困苦的颠簸,汗出见湿,乃生痱疖,痛痒交加,昼不安座,夜不安席,宫女为其搔痒,不仅无益于疾,其搔痒处血迹斑斑,目不忍睹,疖子溃烂,其疼难忍,其臭难闻。随驾御医皆高雅之士,对这类痱疖之疾,一向卑而不视,故一时惊慌失措,虽以种种名贵药物医之,终不见效。圣驾行至婺州金华,适逢**雨数日,痱疖之疾骤然加重,竟使赵构陡生“不食欲死”之感。恐惧烧心,怒火烧心,欲斩无用御医、无用宫女以泄愤。但在患难之中,是不可胡乱杀人的。赵构焦躁不安,在几位贴身侍卫的暗中护卫下,乔装为富商子弟走出御帐,走在金华街上,以漫无所求的观赏消解胸中的愤怒,在与一位老者的闲谈中,获知此地有一位名叫陈师尹的年轻乡间郎中,可治“痱疖之疾”,其愤稍减,其怒稍消,以无奈求有望的侥幸,请求老者带路会晤这位乡间郎中陈师尹。

机缘机遇啊,在一座低矮简陋的药房里,乡间年轻郎中陈师尹在仔细认真的望、闻、切、问之后,便以三服汤药(每日一服服下),三包浴药(每晚汤浴一包)的三天工夫,神奇地治愈了赵构的“痱疖之疾”,也无意地救活了宫中那位无用的御医和那位可怜宫女的生命。赵构惊奇而大悦,派贴身侍卫持黄金十两作谢。当侍卫走近那间低矮简陋的药房,只见一把铜锁锁门,年轻乡间郎中陈师尹已不知去向。半年后,浪迹江南的赵构住脚临安,在抗金将领岳飞、韩世忠、张浚、刘锜、吴玠、张俊和文臣叶义问、陈康伯、辛次膺、汤思退等人拥戴下,建立行宫,组建完备的南宋朝廷。绍兴二十九年(1155年)赵构听政于匆匆复修的文德殿,在与群臣深情回忆前几年浪迹江南的艰苦经历及其“不食欲死”的“痱疖之疾”时,竟然提及婺州金华乡间年轻郎中陈师尹的名字。言者也许无心,但听者却十分在意,时任参知政事的汤思退为讨皇帝的欢心,并为皇帝的旧疾“痱疖之疾”的可能复发预做准备,立即派人前往婺州金华,调乡间年轻郎中陈师尹至临安,进太常寺太医局任医师。

神奇的飞黄腾达啊,可惜临安的山清水秀和皇宫内的颐养有方,赵构的“痱疖之疾”不再发作,乡间郎中陈师尹在一群久负盛名的高雅御医之中,自然成了另类。赵构似乎早已忘记了这个乡间郎中,一群高雅御医蔑视的白眼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仇视的乌睛。陈师尹坦然待之,耻于与这帮乌睛御医为伍,借着太常寺太医局这块风水宝地,遍阅太医局所藏医药典籍,精研其所论所述,特别关注医圣华佗始创“麻沸散”及剖腹治病缝合敷药的记载,求实求真,借鉴创新,并隐其职务姓名,默默行医于临安城八厢六十八坊,在学业医术上,取得了一次真实的飞黄腾达。

另一次战争,就是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的采石矶大捷。在这次决定朝廷命运的决战中,戚方将军坚守濠州的战役最为惨烈,其伤亡人数多达千人,其中伤者多为刀伤箭伤,箭伤均带有毒汁。采石矶大捷后,戚营调至战略要津京口驻防,虞彬甫至戚营视察慰问,见箭伤者伤口溃烂,生命垂危,虞公素来留心搜猎人才,每有所见所闻者,必录记于随身携带的《材馆录》,此刻骤然想起《材馆录》中的英俊奇才郎中陈师尹,立即着令戚方亲自持《致太常寺御医局少卿徐兰斋信函》前往临安,以战地需要为由,招太医局医师陈师尹行医戚方军营。御医局少卿徐兰斋乃虞公的拥戴者,见信函立即备马招陈师尹随戚方将军前往镇江。

又一次机缘机遇啊,如鱼得水的陈师尹,以屈居太常寺御医局三年潜心精研医药之所见和潜声行医于临安八厢六十八坊之所得,进人戚营一个多月,救治了军营中全部刀伤箭伤士卒军佐的生命,戚营将领士卒均以“神医”称之。更为幸运者,陈师尹在戚将军的军令下,自带药物,以乡间郎中的本色和医圣华佗的侠气,行医问疾于京口底层贫苦的黎庶,赢得“活菩萨”的美誉,并与通判范邦彦交结为相敬相亲之侠友。快哉,镇江戚营十载,不仅是医术药物上的“飞黄腾达”,而且是人生追求上最值得夸耀的“飞黄腾达”。

祸从天降啊!“神医”的“飞黄”绊住了奔蹄,“活菩萨”的“腾达”凝滞于半空。荒唐的“藩镇结交内侍”之灾落在了战略要津京口,知府刘刚罢官归故里了:军帅戚方落职,安置潭州了;通判“河朔孟尝”被挂了起来,快要晾干了。陈师尹,也以“七十岁高龄”为由自请致仕,而隐居于北固山中峰脚下陈旧简陋的瓦房里,闭门不出,已有一个年头。

陈师尹跟着郭思隗急匆匆跨进“流溪修竹”的柴门,走向范邦彦病卧的寝居,步履轻捷,面色红润,长发乌黑盘于头顶,全无七十岁老者的形容,范府男女人等都以急切的目光迎接。屋内的范邦彦感知而放声:“师尹啊,听到你匆匆的脚步声,我的心神骤然间清爽安逸了。”

陈师尹急步跨进卧室,向病榻前的赵氏请安,俯身紧握卧**范邦彦的双手而笑语:“范公侠风侠气,神昂体健,你我相交十年,不闻有表气不宜、阴阳失协、以药物调节扶正之事,今微恙卧床,师尹始得报效范公之机。范公静卧,准师尹胆大妄为了。”

范邦彦高声致谢:“范某病卧床榻,得师尹眷顾,实人生之大幸啊!”

陈师尹高兴致谢,在众人殷切目光的关注下,开始了全神贯注地望、闻、切、问,其神情由凝重而肃穆。中风,真中风,邪气在络,邪气在经,邪气将人腑,断不可让邪气人脏人脑啊!他闭目凝神思索着救治的有效药方。

陈师尹神情的微妙变化,都一丝不漏地进人范邦彦的眼中。当陈师尹思谋已定、猛地睁开眼睛的瞬间,神情镇静的范邦彦发问了:“师尹,是伤风感冒吗?”

陈师尹摇头语出:“不,不是伤风感冒,是中风。”

所有人神情凜然,似乎一下子都被这“中风”二字击蒙了。

范邦彦不无骄傲地笑了:“‘中风’之疾,平常事耳,极冷极热可致,饮酒过量可致,极度劳累可致,极度欢乐亦可致……”

陈师尹微微摇头而语出:“可范公‘中风’之疾,乃忧国忧民、悲愤难言所致,此乃长沙贾生一腔忠愤之‘中风’啊!”

范邦彦慨然而语:“师尹知我,不愧‘神医’之称,惜乎是一介郎中。若朝廷衮衮君臣能如此圣明治国,天下黎庶得福了。人生死得明白,也是一种福气啊!师尹,这‘中风’之疾表象如何?”

陈师尹回答:“脉浮而紧。紧则为寒,浮则为虚,寒虚相搏,邪在皮肤:浮者血虚,络脉空虚,贼邪不泻。邪气在络,肌肤不仁:邪气在经,即重不胜。此脉象之所示也。”

范邦彦点头语出:“医学精奥,似懂非懂。师尹告我,我的‘中风’已到什么程度?”

陈师尹坦然相告知:“脉象所示,范公‘中风’之疾已达‘真中风’之界线。”

范邦彦摇头追问:“‘真中风’钥何解?”

陈师尹坦然回答:“病势汹汹,邪气在络,邪气在经,故范公有头晕、头痛、恶心、呕吐之状……”

范邦彦笑而语出:“病势汹汹啊!若邪气人脏何?邪气人腑何?不就是肢体麻木、全身瘫痪,昏迷失语吗?”

陈师尹神情坦然一笑,打断了范邦彦合情合理的推论:“范公太小觑我陈师尹的医技本领了。莫说‘邪气人脏’‘邪气人腑’,就是‘邪气人脑’,我也会把范公拉回到亦儒亦侠、亦雅亦趣的特有状态。纵然不能使范公与夫人携手再登北固山中峰峰顶,但使范公依然坐而论道、发号施令还是有把握的。”

陈师尹自信侃侃的话语,使寝居内外的家人侠士惊喜释怀,相视而欢,连坐在病榻边的赵氏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悲愁之气,笑逐颜开了。范邦彦兴起,对着寝居门外的家人侠士高呼:“神医在此,何惧‘中风’,都散了吧。夫人,快扶我坐起,我骤然觉得全身生力了。”

赵氏急忙扶起范邦彦,并以被枕垫倚于背后。

陈师尹借机从携带的布囊中取出一包药剂,依循其尊重患者的例规,打开药包,请范邦彦验视:“来时,听思隗大弟告知范公病情,窃疑为‘中风’,故带来自制的‘驱邪散’一包以救急。此药用热汤服下,可滞缓贼邪之气的扩散。再以对症之药剂治疗,持续三日,即可转危为安,再以对症之药物治疗补养之,半个月后,范公将再显风采。嫂夫人,请你用温汤帮范公服下这服驱邪散。”

赵氏大喜,接过药剂,连连致谢。

陈师尹向郭思隗拱手:“思隗大弟,请带我去书房借笔墨纸砚一用。”

郭思隗应诺,带陈师尹去了书房。

儿媳张氏捧来温汤,赵氏接过,舒声而语:“天可怜见,我家范郎病愈有望了。”

少顷,陈师尹在郭思隗陪同下走进范邦彦卧病的寝室,神医把一服治疗“中风之疾”的药方呈现在范邦彦面前,以自制的例规高声读出:“**四十分,白术十分,细辛三分,茯苓三分,牡蛎三分,黄芩五分,当归三分,干姜三分,芎穷三分,梧梗八分,防风十分,人参三分,帆石三分,桂枝三分。以上十四味药中,以桂枝为主药,以**、细辛、黄芩、芎穷等药副之。温酒调服,禁一切鱼肉及辛辣之物。半个月后,再以病症之状,另具药方处之。”

范邦彦大悦,放声高呼:“世间有如此以爱抚体贴尊重患者的医生吗?绝无仅有。‘仅有’者何?乡间郎中陈师尹!古人有语:‘气同则从,声比则应。’我‘从’师尹,我‘应’师尹。你我相交十年,切切偲偲,今以生命赋予师尹,任师尹‘生杀予夺’啊!”

陈师尹受宠若惊,惶恐拱手语出:“范公言重了,师尹……”

赵氏语出,截住了陈师尹的话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这里向师尹恭行大礼了!”

陈师尹急忙长揖还礼:“公主大恩,陈师尹听命了!”转身把药方交与管家郭思隗,并详做嘱咐,“请思隗大弟即刻派人前往药房购药。京口有五处药房,以济世堂为上,药物齐全,且药源最佳,若药有短缺,可至德济堂、仁德堂、百草堂、福泽堂补齐。时不可失,越快越好。”

郭思隗应诺,似在向男女主人禀报:“我这就请‘西湖浪子’前往。”

赵氏点头。

郭思隗离开了。陈师尹感到一身轻松,他俯身床榻:“范公,此时感觉如何?”

范邦彦兴致乍现,朗声回答:“‘驱邪散’似显灵了:头疼欲裂之状已无,心境似乎清爽了许多,胃肠似仍有不适。”

陈师尹心喜,点头语出:“‘病去如抽丝’,一切正常。范公勿忧,待依药方抓药回,师尹当亲自为范公煎制服饮,病情当大有好转,胃肠不适之状将消失。”

郭思隗进人卧室禀报:“‘西湖浪子’已去药房抓药,半个时辰即可返回。现时雨过天晴,阳光融融,已近午时正点,膳房已为陈公备好酒肴,请陈公用餐。”

陈师尹急询:“范公何餐?”

郭思隗回答:“尊陈公‘禁一切鱼肉及辛辣之物’所示和公主的特意吩咐,已为范公熬制小米粥为餐。”

陈师尹放声叫好:“善!”

范邦彦欢声叫苦:“这也是‘神医’‘活菩萨’立业成名的法术吗?不仅管‘治病’,而且管‘吃喝’。仅不准饮酒一项,就会使我侠义尽失,寸步难行了。”陈师尹大笑,求助于赵氏:“嫂夫人,你该管一管这位叱咤风云、行侠贪杯的‘河朔孟尝’了!”

赵氏笑语:“遵‘神医’关照,可世间偏偏有‘夫唱妇随’这神圣教化。我命苦,只能陪着这位禁一切鱼肉及辛辣之物的人喝小米粥了。思隗大弟,替我和我的范郎多敬‘神医’几杯,可别灌醉了他,留着这位‘活菩萨’为我的范郎煎药治病啊!”

陈师尹拱手唱赞:“好一对同甘共苦的伉偭啊!”

卧室内传出这半天来第一次喜悦的全家人的欢笑声……

半个时辰过去了。午时正点,“西湖浪子”神情败坏地急步跨进“流溪修竹”的柴门,把一服缺少四味救命药的药包推在客厅里陈师尹和郭思隗的面前。缺少的四味药恰恰是这服药方的主药桂枝和副药细辛、黄芩、芎穷。陈师尹接过这缺少四味药的药包,神情呆然地跌坐在木椅上,郭思隗见神医木呆之状惊骇失神。“西湖浪子”急忙惶惶禀报:“济世堂项老板得知神医陈公隐居一年而复出,惊诧惊喜,特向陈公问好并致歉。其大意是:近一年来,世风大变,极奢极侈成习,传奇而荒唐的健身祛病药物忽地从天而降,以牛黄、狗宝、虎骨、熊胆、人参、灵芝为尚,高官显贵的唱赞,一夜之间代替了祖传千年的百草药方,济世堂快要关门歇业了。桂枝主产广东,黄芩主产云南,芎穷有秦芎、川芎之分,秦芎久不可得,时以川芎为尚,济世堂订货已逾半年,至今仍不见踪影,近闻湘赣茶商、盐商闹事,或为路途不宁所阻,说不得了。细辛原产辽东,几十年来只是一个名称,实物已不曾见,药房所有细辛,多为江北山区所产,也许别的药铺尚有存物。我尊陈公和济世堂项老板所示,急驱德济堂、仁德堂、百草堂、福泽堂配购四味缺药,四家药房均无,且公然声称,百草药物,赚不了几个钱,进货难啊!”

“数典忘祖,鼠窃狗盗啊……”

郭思隗望着气噎心胸、面色苍白的陈师尹,心里阵阵作痛。相交近十年,陈公不曾有过这般痛苦哀伤的情状啊!

陈师尹似乎察觉到自己一时的失态,哀哀语出:“桂枝导引诸药而防风祛风,细辛运化湿痰通心肾之气,黄芩专清风化之热,芎穷驱风合血。这四味药物缺失,还是救命药剂吗?”

郭思隗讷讷询问:“现已服下的神医自制的‘驱邪散’不是很有功效吗?”

陈师尹摇头回答:“‘驱邪散’乃治疗‘中风’急用之药,其功效在于滞缓贼邪之风的扩散,只可二,不可三。三次服用,会使贼邪之风滞于经络而凝结,累及肢体麻木瘫痪。”

郭思隗无奈地沉默了,“西湖浪子”默然拭泪,陈师尹猛地挺起胸膛,做出决断:“现时唯一的办法,是南去丹阳,东去扬中,西去建康,急觅缺失的四味药物。”

郭思隗、“西湖浪子”同时抬起头颅。

陈师尹话语铿锵:“丹阳距此七十余里,扬中距此六十余里,飞马往返,两个时辰足矣。若能购得四味药物于入夜酉时返回,则可保范公生命无虞。但丹阳、扬中名声虽显,然城小人稀,各有药房两座,是否有我们所需的四味药物,前景难说。建康,六朝故都,南北商贾交集之地,有药房十数家,断不会有京口之状。但距此二百里,飞马奔驰,往返路途亦需四个时辰,且深夜敲门购药,亦非易事,此刻立即出发,若能于深夜亥时购得所需四味药物返回,亦可保范公生命。这一切,就得思隗大弟做出决断了!”

郭思隗望着“西湖浪子”做出决断:“辛苦你再去一趟丹阳。‘蔡州呼延’骑术更精一些,可去扬中。我去建康,一人双骑,就是累死飞骑,也要购得所缺药物于亥时三刻返回‘流溪修竹’冶。

“西湖浪子”点头语出:“如此危急迫切之状,要瞒过范公和‘宗室公主’吗?”

郭思隗神情迟疑地向陈师尹望去。

陈师尹语出铿锵:“范公侠而智,公主雅而慧,是不可隐瞒,也是隐瞒不了的,我将以‘缺药四味’的实情告知。两位侠士,范公今日生命的安危,全看两位和‘蔡州呼延’的辛劳了。还有,请多带银两,若遇红花、桃仁、丹参、鸡血藤、忍冬藤这几种活血化瘀、舒心通络的药物,也请购回。”

郭思隗和“西湖浪子”忽地站起,同时喊出:“出发!”

“西湖浪子”“蔡州呼延”、郭思隗于午时三刻同时走出“流溪修竹”,分头向丹阳、扬中、建康飞马而去。陈师尹走进范邦彦卧病的寝居,以平和认真的神态,向范邦彦和赵氏告知了京口药房缺药四味的遗憾和郭思隗、“西湖浪子”“蔡州呼延”分头飞马丹阳、扬中、建康购买四味缺药的举措,特别申述了自己将重开药方,亲自去济世堂抓药,亲自煎药以确保范邦彦病情稳定的信心。在平心静气再次望、闻、切、问确保范邦彦在一个时辰不会有任何变化之后,便亲切告知他卧床静养,并请求赵氏严加看护之后,就急步走向市区中心的济世堂药房调方抓药去了。

陈师尹离去了。“缺药四味”的残酷现实,在范邦彦和赵氏心中激起震撼灵魂的失望、悲凄和痛苦。夫妻俩强作平静地“四目相对冶:一个是侠趣儒雅,一个是典雅灵慧,在凄然相对的微笑中,会意着不言而喻的生离死别的哀痛怆楚。

范邦彦赞扬陈师尹高尚的人格、友情和医术,用以宽慰慧敏心灵正在渗血淌泪的妻子。

赵氏赞美郭思隗的忠信、“西湖浪子”的精明、“蔡州呼延”的豪迈,用以宽慰肝胆欲碎、饮恨自恣的丈夫。

范邦彦放声了:“我思念远在卢溪的儿子如山啊!告诉他,千万别搞那种愚蠢无用的‘三年守孝’。作为县令,用三年时间以德敬民,以勤养民,以兵健民,比什么都强。”

赵氏回答:“记住了……”

范邦彦放声:“我思念我的心肝女儿若水啊,我为幼安搏击滁州风云唱赞,更为幼安身居风口浪尖而操心,只怕是爱莫能助了。近几天来,我俩之所思所想,我已简记成文,留在书房的书架锦囊里,交给他,也算尽我生平之所能了。”

赵氏回答:“记住了……”

范邦彦放声:“我割舍不下几十年来故乡河朔的侠义啊!抱憾终生啊!‘河朔孟尝’这个名字,在河朔地区仍然是有用的,我走之后,让思隗返回河朔,只有他的声望、才智、人缘承担得起‘河朔孟尝’的继承者,才能维系河朔黎庶士民南望王师北上的希冀,也许会等到幼安师出齐鲁、直驱河朔、光复故土的一天。”

赵氏回答:“记住了……”

范邦彦的声音变得凄苦了:“薄棺薄葬,不烦官府,不动哀乐,不收丧仪,不举丧事。京口郊外二十里处的丹徒石柱湾高原,峙立江边,北望云天,舒心抒怀,一年前我已令思隗出资购得墓地三亩,我要悄悄而来,悄悄而去。”

赵氏心神震撼了,“二薄四不”的遗言,不仅摒弃了朝廷有关知府太守一级官员葬仪的法规,也免去了传统上因丧事而导致的种种弊端,脱俗超凡地展现了丈夫临终一息不变不移的侠气侠风。她咽泪回答:“记住了。记在心里最深处……”

所嘱尽矣!范邦彦心神安怡了,突觉左臂有麻木之感。这也许就是陈师尹所谓的“贼邪之风痹于经络”的症状吧,他不愿让妻子愁上加愁,忧上添忧,长长吁了一口闷气,微笑语出:“心神轻松而飘逸啊!夫人,快扶我躺下,我要舒展舒展全身的筋骨,享受这难得的舒坦。”

赵氏含泪微笑应诺,急忙安置好丈夫身倚的被枕,扶丈夫缓缓地仰面而卧。

范邦彦真的展臂伸腿,舒展着全身的筋骨,他准确无误地感觉到他的左手五指有些不听使唤了。

此时大约是未时三刻,陈师尹捧着一碗药汤急匆匆走进寝居,笑吟吟地向范家老夫妇请安。赵氏起身致礼,范邦彦点头迎接。陈师尹置药于几案,落座于病榻前,挽起范邦彦的右手,如往常一样,凝神静气地进行诊疗,在脉象中他敏锐地察觉到贼邪之气愈显猖獗,脾阳之气已不达四肢,左臂已呈现血分虚弱、热气不充之象。他心底大骇,急于脉象中寻觅中腑中脏虚实湿温血分的变化,所幸中腑中脏尚无明显变化,其心神稍安。他轻轻舒了一口长气,中腑中脏此时的安全至关紧要啊,若一个时辰后“西湖浪子”和“蔡州呼延”能从丹阳、扬中购得四味药物返回,则此“中风之疾”的危机可解,此刻气不充之症状亦可逐步消除,遂推开范邦彦的右臂而放声:“贼邪之气似已侵人中经中络,身体四肢似稍有变化,但中腑中脏尚且安然。此与范公侠义豪爽性格有关,亦赖范公年逾七旬仍朝夕登临北固山中峰峰顶强身健魄之所得。”陈师尹语停,捧几案药汤以献,“这服药汤,乃师尹以红花、桃仁、丹参、鸡血藤等活血化瘀药物调整煎制,其功效是增强中腑中脏的血分热能,抗击贼邪之气的侵扰。请范公服用。”

范邦彦神情一振,高声唱赞:“夫人,快扶我坐起!”

赵氏高声应诺,双手扶起丈夫。范邦彦接过陈师尹捧来的药汤,一饮而尽,放声唱赞:“好一服苦中有甜,苦尽甘来的甘露灵汤啊!”

赵氏捧药碗向陈师尹致谢:“有师尹关爱,我心神炽热而安逸了!”

陈师尹拱手回礼:“谢范公赞扬,谢嫂夫人关爱,一个时辰之后,所缺四味药物归来,我们就该向贼邪之气展开堵截围剿了。请范公静心养神,师尹在客厅待命,随时听候范公召唤!”

身居客厅,心系卧室的陈师尹,沉重的思绪,呈现在焦虑的目光和焦躁的举止中。他深知范邦彦的病重和不测:贼邪之气侵人中经中络是“病入膏肓”的象征,若不及时活血化瘀,必将冲向中脏中腑。“贼邪入脏,舌即难言”“贼邪入腑,即不识人”,到那个时候,可真就束手无策了。他徘徊于室内,急盼着、祈祷着“西湖浪子”“蔡州呼延”能觅得所缺药物早点归来。他凭窗西望,望夕阳下沉,望晚霞飘散,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挂牵着入夜的酉时。他心颤了,耐不住了,走出客厅,走出文官花骤然凋落的庭院,走出“流溪修竹”的柴门。

恍惚中他突地发现“西湖浪子”拍马飞奔而来,惊喜地步履踉跄地迎上。周身汗水淋淋的飞骑前蹄腾空而立,发出凄厉萧萧的撕鸣。“西湖浪子”飞下马鞍,抚着气喘吁吁的老神医喊出的一句话是:“丹阳无药房。”

陈师尹一下子茫然僵住了。

“西湖浪子”挥汗语出:“丹阳市面,一派萧条景象,街中那两家药房,三个月前已歇业关门了。”

陈师尹如遭雷击,轰然地跌坐在台阶上,讷讷语出:“辛苦了,别进屋,别惊动寝居里卧病的范公和嫂夫人。”

“西湖浪子”垂下了疲惫沮丧的头颅,他领悟了神医悲怆无奈的心意,痛苦地落座在陈师尹的身旁,双手掩面遮掩着滴落的泪水。

周身汗水淋淋的飞骑,似乎也明察了眼前的一切,它周身一抖,似乎要抖落精疲力竭的苍凉,喷鼻三响,似乎也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

此时的寝居里,范邦彦正在经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察觉到,一向灵捷的左腿已出现举止不灵的麻木,绞肠倒胃的恶心,数度发作欲呕欲吐的窘迫。他忍耐着,怕给妻子、家人添乱,怕惊动大半天来一息不曾歇息的挚友神医。他透过窗扉观察着天色的变化,等待着日落西山的酉时时分,他的侠友侠士“西湖浪子”“蔡州呼延”能从丹阳、扬中购得药物返回。回应他这急切期盼的,却是那种闹心的、绞肠倒胃的欲呕欲吐又发作了。他咬紧牙关,紧闭嘴唇,紧缩全身之力抑制着。

此刻,坐在床榻前紧握着范邦彦右手的赵氏,突然感到丈夫躯体的紧张收缩,她凝视丈夫在憋着气息、拧着眉头、面色绯红的形容,惊骇而询问:“头在疼痛吗?”

范邦彦摇头。

“呼吸不畅吗?”

范邦彦摇头。

“心跳不适吗?”

范邦彦摇头。

“欲呕欲吐吗?”赵氏语出,急忙弯腰欲取榻下备有的盂盆。

范邦彦全身奋力一抖,终于抑制了闹心的、绞肠倒胃的呕吐,右手拉住弯腰欲取盂盆的妻子,眉梢一展,笑显嘴角,两颊春风**起,英侠之气尽显。

赵氏惊魂未定:“这,这是怎么啦?”

范邦彦笑语:“任百病缠身,任神魂迷乱,任倒胃绞肠,有夫人关爱,我周身清爽。”

赵氏看得清楚,丈夫又一次战胜了贼邪之气的折磨,她泪水莹莹地扑在丈夫的怀里。

夕阳落山了,晚霞散去了,夜幕徐徐降临了。“流溪修竹”门前台阶上心神焦虑、望眼欲穿的陈师尹和“西湖浪子”终于等来了飞马奔回的“蔡州呼延”。“蔡州呼延”伏身马鞍,疲惫至极,在举手将五包药物抛向陈师尹的同时,伏鞍的身躯因失去平衡而滚下马鞍,幸被“西湖浪子”接扶落座台阶。陈师尹捧着药包大喜趋前,抚着疲惫至极的“蔡州呼延”致谢。“蔡州呼延”语出:“扬中市面桥头确有一座药房,药房老板是一位慈祥长者,且敬仰神医陈公的大名。但药房冷清,木架药箱内药物无多,我请慈祥老者倾箱查找,仅得红花、桃仁、鸡血藤三种,根本没有我们所需的四味药物。慈祥老者歉疚哀叹,扬中连年旱涝成灾,黎庶百姓米粮不继,流离失所,谁还有钱医病。且这四种药物,多产于川陕云贵,在这纷乱年月也购不得啊!我在绝望中向慈祥老人求教。慈祥老人沉思良久而指点,附近村舍,有游医数人,手中也许有这四味滞存。并指派年轻店员带我至村舍寻觅,果然在两位游医中觅得芎穷、黄芩两味药物。”

陈师尹立即打开药包审视:“这是‘红花爷,好!这是‘桃仁爷,好!这是‘鸡血藤爷,好,好,难得啊!是急需的‘芎穷’?(以手捻之,细粒如沙,沾手:以舌尝之,大喜)果是芎穷,是芎穷,是难得的芎穷啊!虽采得已过五载,药力散失近半。有胜于无,加大剂量就是了。”陈师尹打开另一个药包审视,“这是‘黄芩’。这是黄芩吗?(以手掂之,重量压手:以目视之,纹理交结;以牙咬而以舌尝之,苦涩麻舌而大惊失色。)这不是黄芩,是‘柒根’!”

“西湖浪子”惊骇而目瞪口呆,“蔡州呼延”惊骇而跃起。

陈师尹肃然而语出:“黄芩最佳者产于云贵,乃山茶树之根,性中和,味微甜,有清肺热、活血化瘀之奇效:柒树之根,其形其色,与山茶树之根相似,但性酷热,味稍苦,且柒树胶汁凝度极高,有‘柒汁凝脂’之称,亦药物之一,但绝不可用于治疗‘中风之疾’,若误用之,乃雪上加霜,直要患者的性命啊!”

“西湖浪子”惊骇失声,“蔡州呼延”忽地跃起,从神医手中夺过假冒黄芩的柒根,暴怒而吼:“扬中这厮游医图财害命,我宰了他!”语出,欲飞身上马,被“西湖浪子”一把抓住。

陈师尹哀声劝阻:“图财害命,以假乱真,指鹿为马,已成为当今的时尚,我们奈何不得,宰掉一个贪财游医何用!也许这位游医,根本不知药物之理,根本不知柒树根于‘中风之疾’为害之烈。”

“蔡州呼延”猛地转身跪倒在陈师尹的面前,双拳击胸而自罚:“我无知,我无能,我几乎断送了范公的性命,我有负于范公之恩泽携爱啊。”

夜风起了,嗖嗖作响,明月悬空,一片苍茫。陈师尹心神怆然而战栗,他感到不安、空虚、失落和从未有过的恐惧。现时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郭思隗早点从建康城归来。可在建康真的能购得四味缺药吗?那匹“日行千里”的“火焰神骏”真能在深夜亥时赶回“流溪修竹”吗?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无力、无措和无奈,心底涌起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怕加重“西湖浪子”和“蔡州呼延”心神悲凄的哀痛,捧起“蔡州呼延”购得的药物侃侃而语:“有这些新购的药物,特别是这味急需的芎穷,治愈范公的‘中风之疾’更多了几分把握。快进院,告知范公。”

“西湖浪子”和“蔡州呼延”从月光照映的神医的眼神和眉端,似已察觉到神医心中的忧虑和沉重,他俩强打精神应和着,拥着年老的神医走进院落,走向范邦彦卧病的寝室。

“蔡州呼延”从扬中购得的几种药物,给忍着病痛的范邦彦和忍着悲凄的赵氏带来了些许的宽慰和期盼,寝居内的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连桌案上的一盏烛光,似乎一下子也明亮了许多。

神情略露喜色的陈师尹,再次全神贯注地为范邦彦进行问诊。贼邪之气强烈地侵人中经中络导致左腿近于麻木的症状,使他心惊:贼邪之气隐隐冲人中脏的势头,随时都有失语的症状使他心焦如焚。他愈加强烈地感到缺少主药桂枝,副药细辛、黄芩、芎穷而使经方难以配伍的无奈、无力、无措。他心中默祷,期冀郭思隗能及时从建康购得四味药物返回。现时救急之策,一是把从扬中购得的芎穷倍量加人活血化瘀的药剂中,以期对缓滞贼邪之气冲向中脏略起稍许功效:一是用针灸之术,疏通经络代解贼邪之气。他从容地结束了这次问诊,语出坦然:“贼邪之气猖獗,已侵人中经中络,范公是否有左肢麻木之感?”

范邦彦放声大笑而称赞:“师尹啊师尹,真不愧神医称号。不瞒师尹,一个时辰前,我已觉左手五指不听使唤,我的左腿亦呈麻木之感。”

赵氏、“西湖浪子”“蔡州呼延”都惶惶然拥向病榻,陈师尹笑而阻止,向着范邦彦拱手:“能够得到‘河朔孟尝’称赞,师尹骤觉志狂胆壮了。范公明鉴,我医界祖师爷华佗,发展古之针灸之术,至高至妙,造福黎庶,使濒于将逝者还阳,使全身瘫痪者飞奔。师尹质地愚钝,苦练针灸之术半生,仅得祖师爷华佗针灸之术十之二三,但足以解范公左肢麻木之忧。两位侠友请取温汤、烈酒来,我要为范公针灸医疾!”

“西湖浪子”“蔡州呼延”同声应诺,立马取来温汤烈酒。陈师尹亲手用温汤擦拭范邦彦的左臂左腿,用烈酒为从医箱中取出的银针消毒,轻盈而精准地将根根银针灸人鱼腰、清明、四白、和谷、足三里、内关、水沟、极泉、尺泽等十数个穴位,轮番轻轻地揉捻。

范邦彦享受似的闭合着眼睛,发出了舒坦的赞扬声:“神奇莫测的针灸,立竿见影的针灸,我的左肢开始有了感觉。美妙的感觉,舒心的感觉,有若飞步登临北固山中峰峰顶的感觉啊。”

陈师尹心如针刺,这是侠骨义胆的“河朔孟尝”在宽慰自己一个郎中的无能啊!他揉捻银针的双手微微地发抖了。

时近入夜戌时三刻,范邦彦的“中风之疾”在陈师尹的两次煎制药汤和两次悉心针灸治疗取得短时间的稳定之后,又开始了更为疯狂的扩散,不仅侵人了中经中络,而且侵人了中脏中腑。陈师尹已用尽了全力再也无力应对这更为险恶的局面了。只能忍着哀痛,等待郭思隗尽早归来。他不敢说破,只能以强作平和的姿态示于众人。

贼邪之气侵人脏腑引发的嘴角发麻、舌根生结、即将失语的可怕讯号正在折磨着范邦彦。果然,卧床闭目的范邦彦放声了:“周身舒坦啊!生平不曾有过的轻松安逸,使我心潮澎湃、雅兴沸腾。师尹啊师尹,我的肝胆相照的挚友,此刻该是明月升至中天的时辰吧,我向往秋高气爽的夜空,惦记光亮洁静的明月,更想沐浴月光下轻拂的清风。请你开恩,请你帮助,给我一个清风明月的清爽境遇,清爽这人生的难得享受吧。”

陈师尹泪眼蒙蒙,默默点头。

范邦彦睁开眼睛,含笑向床榻边泪珠莹莹的夫人发出请求:“夫人,我生性狂野,不拘形迹,而且有不平则鸣的劣性,故常获不测之祸。从此刻起,我将慎言慎行,中规中矩,不出愕愕之言,不行跖蹊之举,也免得夫人再为我提心吊胆了。夜深了,天凉了,请为我束发洁面,加添衣物,我要在清风明月中陶醉人生,我要在明月清风中品味人生的遗憾。”

赵氏饮泣吞声,默默点头,唤来儿媳张氏捧来温汤,亲自为丈夫束发洁面,从衣柜中取出多年前亲手为丈夫缝制的紫色交领镧衫和时为士人所赏的高装“东坡巾”,为丈夫添衣保暖:她唤来“西湖浪子”“蔡州呼延”备好高背木椅,亲自铺设棉垫为丈夫隔凉:在陈师尹的指点下,几人合力搀扶左肢已陷麻木失灵的丈夫安坐于木椅之上。

陈师尹暗暗垂泪了,从携带的药匣中取出一包自制的活血化瘀“驱邪散”为“河朔孟尝”服下,并亲自护卫,由“西湖浪子”“蔡州呼延”抬着木椅上的范邦彦走出寝居,按照范邦彦的指点,停落在庭院中那株文官花旁。

“流溪修竹”庭院寂静极了。范府男女人丁都为无药救治、病情愈加沉重的男主人而忧心,他们走出屋舍,停步于屋檐下,泪眼蒙蒙地注视着明月清风中他们真心崇敬、亦兄亦友、患难与共的男主人。

月光如水,似乎明月也洒泪了:风声如诉,似乎清风也吟泣了。木椅上的范邦彦仰望着星空,用异于往常僵硬苦涩的声音抒情高吟: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僵硬苦涩的吟诗声在寂静的夜空缭绕,凄立于屋檐下的范府人丁等,都被这异于常日的声息惊呆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堵在胸口,他们都有些哀痛失魂了。

侍立于“河朔孟尝”身后的“西湖浪子”“蔡州呼延”都为这缭绕于夜空的僵硬苦涩的吟诗声垂泪了,他俩同时向身边的神医望去。

陈师尹此刻更是心如刀绞,他心里明白,这僵硬苦涩声音的出现,是贼邪之气侵人中脏中腑失声失语的前奏。他不敢面对“西湖浪子”“蔡州呼延”的目光,凄然地闭上了眼睛。

侍于丈夫身边的赵氏,已是泪水漫着双颊而流。丈夫吟诵的是唐代诗人杜甫的诗作《发秦州》,是借诗人的诗句而抒怀:高远、寒冷、幽怨、渺茫,都涵容在仰望星空的哀叹中。愁难解,憾难消啊,她伸臂紧贴着丈夫的面颊,以泪水相昵,借用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诗作宽慰丈夫: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范邦彦饮泣含笑宽慰妻子:“夫人请看,今夜的北斗七星分外明亮,似乎与我们相近相欢了。”

赵氏饮泪回答:“看见了,看清了。今夜的北斗七星,在为范郎增辉,在为范郎释怀释念啊!”

范邦彦艰难地笑语出口,似乎是用全力为妻子唱赞:“贤哉夫人,慧哉夫人,知我心啊!北斗七星斗柄下垂指向,当是生养我们的幽州。那闪烁着金光神灵之处,当是‘千金市马骨’的‘黄金台’啊!”

赵氏声音哽咽了:“范郎所言极是。在那七雄争霸的烽火年月,燕昭王问计于智者郭隗,郭隗以‘千金购马骨’为喻献策于燕昭王,遂筑‘黄金台’以招贤,天下士人争赴燕国。中山国寿灵人乐毅,由魏人燕,任为亚卿,燕昭王二十八年,拜上将军,率赵、楚、韩、魏、燕五国兵马攻齐,下齐七十余城,创建了燕国称雄一时的黄金时代。”

赵氏知人、知史、知兴、知衰的饮泣慰藉,使范邦彦心神振奋了,他想挺身站起,无力。他想挺起腰身,无力。他心里明白,贼邪之气已侵人中脏中腑,死亡已在须臾之间,他只能用愈显僵硬苦涩的声音喊出:“黄金台,幽州黄金台,千金市马骨的黄金台,燕赵子民千古不朽的风骨啊!我思念思隗老弟,他跟随我们二十多年,国事、家事、大事、小事、难事、诡谲之事,都赖他之谋、他之力取信于河朔黎庶。他把全部的侠才侠智、侠骨侠胆,都献给了这故土未复、好梦未圆的艰苦斗争!此刻,我真想看他一眼,见他一面啊!”

范邦彦愈显僵硬苦涩的声音,由高而低,由大而小,渐渐消失于无声无语的悲凄沉寂中。

月色惨白,风声绝迹,赵氏忍着哀痛,泪水奔涌而下。

突地,营区外传来一串激越的马啸声,接着又是一串犀利激越的战马撕鸣声……“流溪修竹”庭院中哀痛的人们,神情似乎一下子激扬了。陈师尹首先喊出声来:“管家回来了!思隗从建康回来了!”在不停的叫喊声中,他和身边的“西湖浪子”“蔡州呼延”飞步奔向“流溪修竹”门外迎接。

赵氏拭去满脸的泪水,抚着她的范郎的双肩大声告知:“思隗回来了!我们的管家从建康购药回来了!”

屋檐下移动脚步的范府男女人丁,一齐拥向范邦彦身边,为主人切切祈福。

范邦彦在“管家回来了”的声浪中,睁开了眼睛,神情也似乎清爽了许多,亲切而艰难地呼唤着郭思隗的名字。

“流溪修竹”门外,“西湖浪子”和“蔡州呼延”从汗水淋淋的马背上,接扶着疲累至极的管家。陈师尹望着双手空空的郭思隗,一颗心全然冰凉了,一个“药”字颤颤抖抖地冲出嗓闸。

被“西湖浪子”“蔡州呼延”架扶的郭思隗,望着目光急切、面色苍白的神医,愧疚摇头,出语战栗:“偌大建康城内五大药房,均无我们急需的药物。询其故,其主因亦为两湖暴乱频仍,商路隔绝所致。”

陈师尹绝望了,双腿不支,突地跌倒在地,垂头喃喃而语:“快,快,范公想你,要见你……”

“西湖浪子”“蔡州呼延”恍悟,奋力架起疲累至极的郭思隗奔进“流溪修竹”柴门,奔向因“管家回来了”而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的范邦彦面前。

郭思隗跪地哀声禀报:“恩公,思隗这次建康之行误事了,双手空空而回。思隗对不起恩公,对不起公主,思隗无地自容啊。”

听到郭思隗这真切而愧疚的禀报,范邦彦的神志非但未现颓萎,反而神奇般地振作了。他睁开眼睛,似乎在尽全部力气,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喊出:“思隗,我的管家、兄弟、挚友,感谢你了,拜托你了。”

郭思隗被范邦彦殷殷说出的“拜托”两字牵动着悲痛欲碎的灵魂。他放声请求:“恩公,郭思隗聆听训示!”

范邦彦似乎听见了,心领了,嘴角浮出几丝笑意。久久仰望着星空,有气无力地轻声吟诵着:

明月清风,山靡水冷。

梦兮何如?天知地知……

天知了。北斗七星旁那颗“炉火照天地”的晶亮红星,拖着一道灿烂的光彩陨落了。范邦彦身躯一斜,倒在妻子赵氏的怀抱里。

地知了。北固山上林木中一阵呼啸的旋风呜呜作响,飞下山来,拂动了山脚处的流溪、修竹,悼念着一位“北士南来”侠骨义胆的忠勇战士。

人知了。“流溪修竹”庭院里的人们,泪水奔涌而出,向着赵氏怀抱中的范邦彦跪倒。他们忍着哭声,泪水满面,默默为“河朔孟尝”祈祷着。深夜亥时时分,“流溪修竹”庭院出现了万籁无声、死亡般的寂静。

泪水漫颊的赵氏怀抱着她的丈夫,向跪拜的人们点头致谢,哽咽语出:“范郎睡着了,他的心还是热的,让他安静地睡吧,不再为昏庸的王公添劳添累了。”

陈师尹踉跄站起,神情颓然,黑发散乱,人一下子似乎老了许多,他挪动脚步至范邦彦面前猛地跪倒,声撕力竭地哀声祭告:“侠骨义胆的范公,乡野郎中陈师尹向你告罪了:你的病,不当死,是我手中无药,误杀了你!从此刻起,陈师尹不再为人诊病,不再因为手中无药而误杀我的亲朋挚友、侠士贤能了。我痛恨这个世风日下的荒唐世道,我痛恨这浑浑噩噩的世道。这个世道,真的是不可救药了。范公远行,我无力、无才、无能,双手空空,只能借范公留下的四句谶语,为范公送行了。”陈师尹怆然站起,放声高吟,向范邦彦告别。他紧握双拳捶胸,似要击碎胸中的块垒,他仰天呼号,“天,真的知吗?地,真的知吗?”

月色愈显苍茫……

风声愈显悲凄……

陈师尹失态了,他仰望星空而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引发了“流溪修竹”庭院人们痛断九肠的哀号。哭声飞出“流溪修竹”庭院,惊动了北固山下营区里的家家户户。

时为宋孝宗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八月初十日,“河朔孟尝”范邦彦遽然病故,享年七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