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邦彦在“梦兮何如”中抱憾仙逝了,赵氏在“山靡水冷”的哀痛中料理丧事。

她忍痛含泪向范府男女人丁宣示了范邦彦临终前的嘱咐一薄棺薄葬,不举丧仪,不动哀乐,不收丧礼,不烦官府,并严令范府男女人丁切实执行。

她忍痛含泪明令郭思隗于街面棺材铺购置桐木薄棺和素缄葛带;于市郊丹徒县崇德乡石柱湾高原之巅购置的三亩荒地上,枕南面北,掘地七尺,堆土五尺筑建墓地以备薄葬。

她忍痛含泪亲书范邦彦的“二薄四不”嘱托布告于“流溪修竹”门外,以敬辞四邻八舍亲朋挚友的关切。

她忍痛含泪派出侠士“井陉孙逊”飞马去湖南卢溪向儿子如山报丧:派出侠士“蔡州呼延”去边地滁州向女儿若水报丧:派出侠士“西湖浪子”去临安,向挚友“钱塘倜傥公子”王琚和族亲“俊彩莹莹”辛大姑报丧。

八月十一日,她亲自为丈夫沐浴净身、衣衾三领人棺为安,并停棺于庭院流溪旁的修竹下,以安抚丈夫洁雅潇洒之灵魂,并设家祭灵案于棺木前。一切从简,不架哀棚,不设祭坛,不备酒肴,不张挽联,仅以一双燃烛、一炉香火,几盘时令水果置长案作祭,以遂丈夫生平简素飘逸之风。

揪人心神的仙逝,简略朴实的丧祭。战略要津京口市的地下怒火喷发了,人们闻噩耗而悲凄,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由四邻八舍而山脚营区,由山脚营区而市面街巷,人流滔滔,哭声阵阵,拥向北固山中峰山脚营区内的“流溪修竹”,仅仅半天,人数过千,在战略要津京口形成了哀祭上从未有过的奇观。

哀痛锥心的赵氏震撼了,感动了。民心有知啊!儿子女儿不在身边,她和儿媳张氏按照民俗古礼,披麻戴孝站于棺木之侧,向着排队前来吊唁的乡亲施礼致敬。

哀痛悲凄的范府男女人丁,震撼了,感动了。他们知情知义地披麻戴孝,跪倒在棺木两侧,向着排队前来吊唁的乡亲叩头致敬。

由于“流溪修竹”门前贴有“四不”告示,前来吊唁的人们,多采山野溪畔的白菊、黄菊祭祀。白菊、黄菊堆满棺木四周,使范邦彦的新居成了一座雄巍壮丽、芬芳凜冽的“菊冢”。如此连续三日,人数逾万,其情景之感人,已达奋起喊冤、仗义申诉之激烈:其气势之磅礴,竟至波及北固山顶峰的歌伎舞伎、店铺老板、寺院僧尼、游侠侣客以及京口官府兵营的胥吏兵卒亦纷纷前来吊唁。

京口知府何之奇、兵营军帅陈孝庆为民情民愤所迫,也屈尊前来吊唁。亲兵护卫狐假虎威,驱赶吊唁的人群,为知府、军帅开路,护卫何之奇、陈孝庆进人“流溪修竹”。已连续三日伫立柩棺旁敬谢吊唁人群的范府男女人丁,亦被亲兵护卫所驱赶。更为甚者,前来吊唁的何之奇、陈孝庆仍威风不减,官气嚣张,连祭香也需亲兵护卫点燃。坐在柩棺旁木椅上的赵氏恶心了,愤怒了,忍耐不住了,在何之奇、陈孝庆接过亲兵护卫代燃的祭香插入香炉时,雷霆炸裂般地吼出一个“滚”字,便昏厥过去。

“流溪修竹”庭院,突地爆起一阵惊天动地呼唤赵氏的呐喊声;“流溪修竹”门外吊唁的人群,冲进庭院,向赵氏拥去。在人们的呼唤声中,赵氏缓过气来,人们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在亲兵护卫搀扶下仓皇离去的何之奇和陈孝庆。

就在赵氏因哀痛气愤而昏迷的八月十三日黄昏,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在“蔡州呼延”的陪伴下,经过一夜一日的长途飞马奔丧而闯进“流溪修竹”,跪拜在范邦彦的桐木薄棺前。不及焚香,不及诉说,连连叩头,号啕痛哭。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天地,明月升空了,清风呼啸了。他们的哭声也惊动了寝居内因一时昏迷而卧床的赵氏,她悲喜交加,泪水纵横,突觉心头发热,不再孤独,全身生力,感到慰藉。她急于看到牵肠挂肚的女儿、女婿,霍地坐起,急令儿媳张氏搀扶,脚步踉跄地走出寝居,望着棺木前号啕痛哭的女儿女婿,凄然放声:“哭声报儿归,范郎当心安了。”

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猛地转过身来,泪眼蒙蒙地望着年老憔悴的母亲,同时发出“母亲”的呼叫声,跪行而前,跪伏在赵氏的脚下,哭声更显悲切断肠了。

赵氏对着脚下跪伏痛哭的女儿女婿语出:“你们的父亲范邦彦,走的明白,走的清醒,走的硬朗,走的坦坦****,走的心有余恨,不愧‘河朔孟尝’这个侠风侠骨的称号。你们是‘河朔孟尝’的儿女,当忍住哭声,擦干泪水,把悲痛压在心底,把忠义注进骨髓,要像你们的父亲那样切切实实地做人做事,坚韧不拔!若水,若湖,听你嫂子安排,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和准备送殡所需的一切衣物,做好她的帮手:幼安、茂嘉,听郭叔的安排。当务之急,是正正当当、稳稳妥妥、朴朴素素地为你们的父亲送行。”

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点头应诺……

赵氏伸出双手,抚摸着眼前的女儿女婿的头颅,泪水滂沱。

八月十四日黄昏,“西湖浪子”由临安报丧返回,带来的讯息是听风楼主人“钱塘倜傥公子”王琚出游在外,踪迹不定。管家殷弘闻丧讯大哀垂泪,特于客厅设置祭堂,燃烛焚香,置庭院所植梅兰、菊桂、菱荷、水仙、杜鹃于祭堂前,率听风楼上下人丁遥祭“河朔孟尝”之英灵。特献皇室御库特制酒酿“宣赐碧青”三坛,为“河朔孟尝”送行。

辛大姑闻丧讯而大悲咽泣,于翠竹书屋摆设祭堂,燃烛焚香,折庭院竹枝、松枝、梅枝献于祭堂前,率辛府男女人丁遥祭“河朔孟尝”英灵,并遣侄儿辛祐之持自制白绫一匹,为“河朔孟尝”覆棺送行。

哀痛伤身,近于不支的赵氏在寝居内接见了奔丧而来、现时跪拜于眼前高呼“姑妈”的辛祐之。阔别七年,当年聪颖乖觉的幼童,此时已是英俊少年了。他是清正宰辅起季大人的嫡孙,与女婿幼安同辈,有兄弟之谊。爱屋及乌啊,她拉辛祐之坐在自己的身边,伸手抚之,寄托内心深处对已故起季大人的怀念和对辛大姑的感激。“西湖浪子”真切地、身临其境地禀报,使她心底生热。特别是赠以白绫、佳酿送行,使她心神激越,不能自已,致语侍奉在身边的女儿若水:“全家男女人丁,速聚庭院灵柩旁,迎接临安挚友族亲的殷殷深情!”

明月东升,清风轻拂,祭烛祭香点燃,为夜初清凉晶莹的月色增添了几分悲凄和沉重。范府男女人丁十数人,在郭思隗的安排下,忍痛衔哀地排列在灵柩两侧,赵氏由女儿若水、若湖服侍,落座在灵柩一侧的竹椅上。身着孝服的辛祐之在“蔡州呼延”的帮助下,展开一匹洁白无瑕的白绫,轻覆在灵柩上。灵柩在月光下更显得肃穆、庄严和洁白了。同时,辛弃疾、辛茂嘉伴着“西湖浪子”捧着王琚敬献的三坛佳酿“宣赐碧青”安置于灵柩之前。辛祐之、“西湖浪子”代表临安挚友族亲向范邦彦跪拜叩首,致“泪无干土,空有断云”之哀。灵柩两侧的范府男女人丁,一齐跪倒,向敬献“佳酿”“白绫”的挚友族亲叩头答礼。赵氏朗然放声:“感谢挚友王公伯玉,感谢族亲辛府小妹。白绫覆棺,佳酿醉神,呈古礼之极致,尽‘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千古壮丽的高山流水之谊。范郎人生如此,当含笑九泉。现时,薄棺已就,薄茔已成,不张哀乐,不宴宾客,哀痛无涯,薄葬将举,只是在等待我们的儿子如山从卢溪归来。湘西卢溪,隔山隔水,千里迢迢啊!”

望眼欲穿的八月十五日,赵氏盼望归来的儿子如山,仍然不见踪影。

闻风惊魂的八月十六日,赵氏等待归来的儿子如山,仍然音信杳无。

慈母慈心啊!赵氏愁云自拂,愁肠自解:官场铁律,身不由己,依礼孝守,须得上司恩准:县衙政务,亦需有个交代。古礼朝制,奈何不得。她决定在明日“头七”之日,遵照丈夫“薄葬”的嘱托,为丈夫送行。为了不惊动四邻八舍的亲朋,其送行时刻,当定于八月十七日清晨寅时。鉴于前几日吊唁时始料未及的状况,为提防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她吩咐侍于身边的女儿若水,立即招来郭思隗、女婿辛弃疾、侠士“西湖浪子”“蔡州呼延”,就“送行”的各种举措细节,进行了仔细的商议安排。

八月十七日清晨,在东方发白的“寅时”时刻,为范邦彦送行的礼仪在“流溪修竹”门前展开了。范邦彦的灵柩,已安置在一辆马车上。车是平日运粮运柴的平板车,四周已被白菊黄菊环绕:马是范邦彦平日的坐骑“火焰神骏”,此时马颈四周不再玉珂闪亮,而是一圈沉重的黑纱,其气概神情,已消失了腾空凌云的风采,呈现出衔悲含恨的苍凉:马车灵柩左右,由头戴白色幅巾的“西湖浪子”“蔡州呼延”等六位侠士护卫,浓重了侠情侠义的悲壮:马车前是身着白色孝服、头戴白色幅巾、双手举擎着灵幡的辛弃疾。因妻兄范如山未归,他以“女婿半子”的民俗民规承担着这庄严的古制。其神情状态,更浓重了此刻的哀痛。

马车之后,是坐在一副简制“抬椅”上悲痛交加、形容憔悴的赵氏。在昨夜有关“送行”事项的计议中,赵氏执意要为丈夫送行,众人念其这六天来悲痛过度,几近不支,不宜再度操劳而劝止,其女儿若水、若湖及儿媳张氏劝止尤甚。赵氏含泪哀求:“遂我心愿吧,难道要逼我同你们的父亲同行!”女儿、儿媳惊骇,遂同意其去墓地送行。郭思隗依民间习俗决定,连夜制作简易“抬椅”遂赵氏之愿。此时由壮年家丁二人负重担当,由女儿若水、若湖、儿媳张氏、族侄辛祐之护卫,更为这“送行”的行列增添了几分悲壮。“抬椅”之后,是范府男女人丁十数人,皆着白衣白袍,白色幅巾,怀抱白**束,闪动着一股抗霜驱露的刚毅豪气。

此刻,郭思隗举手向负载灵柩的“火焰神骏”发出了行进的信号,“火焰神骏”以悲凄的萧萧撕鸣声启动了“送行”队列。

这悲凄悠长的萧萧撕鸣声,意外地惊动了四邻八舍的亲友,人们推开门窗,发现默默行进的“送行”队列,凄然泪下,纷纷整装出门,加人这“送行”的队列。当“送行”队列走出京口城时,加人的人数已逾三百。加人者多为青壮汉子、青衿学子,亦有耄耋长者、老妪妇孺、官府军营吏卒。“抬椅”上的赵氏看在眼里,泪流不止,陡觉冰冷的心胸骤然生暖生热了。及至送行的队列穿村过堡、渡河爬坡,走完二十里行程,抵达石柱湾高原,时近午时,“送行”队伍已达五百有奇。新增者有农夫农妇、渔人织女、乡间士绅、潦倒士人。方圆三亩大的墓地,被五百多位衔悲含泪的送行者跪拜围绕,呈现出石柱湾从未有过的悲壮辉煌。

此情此景,哀天哀地啊!石柱湾高原,云雾滚动,晴空转阴,风声呼啸,连高原下的长江波涛也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范邦彦的薄葬按照燕赵乡野民间简陋朴实的仪式进行,没有挽幛排列,没有祭烛祭香,没有牲畜币帛祭品,没有“漫天悲,伤怀吊”盖棺论定的悼词,只有墓穴前由女儿、儿媳搀扶的赵氏和高举灵幡跪拜的辛弃疾。

哀痛伤心伤身的赵氏神奇地焕发出了英气浩**的风采,放声为丈夫送行:“范郎走好!五百多位亲朋挚友都在为你送行,这不就是千古不朽的‘盖棺论定’吗?走吧,怀抱着遗憾走吧!历史上的贤人、哲人、义士、侠客,不都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人世的吗?范郎走好!”

墓穴四周的人群,发出了阵阵衔悲含泪的送别声:

范公走好!

通判大人走好!

“河朔孟尝”走好!

在哀漫石柱湾高原的送行声中,辛弃疾、辛茂嘉、郭思隗、侠士、侠客多人,礼送范邦彦的灵柩落人墓穴,辛弃疾安放承载着范邦彦侠肝侠胆的灵幡于灵柩之上。五百多位肃穆成队的送行者依次用双手捧起黄土撒人墓穴,向范邦彦献上了“入土为安”的尊敬和思念,垂泪咽泣,频频回首向高原下走去。

时至申时三刻,送行的人群中最后一位满头白发、身弯背驼、步履沉重的老者,双手捧起黄土,抛人墓穴,屈膝跪倒,放声致哀:“悲歌击筑,情恸江湾高原,众望所归。此范公近十年来默默耕耘京口之所得。‘河朔孟尝’英灵不朽。”

好熟悉而凄苦的声首!此何人?是神医,是陈公师尹,真是因范郎之殇一-夜之间白了华发,弯了腰身,蹒跚了脚步的“活菩萨”啊!赵氏心神战栗,气噎喉嗓,霍地从“抬椅”上站起,推开女儿若水、若湖的手臂,扑向跪拜伏地的陈师尹,话语哽咽而出:“大恩难谢,情深无语,范郎感谢神医,范家男女老少感谢陈公天高地厚之恩德。陈公年事已高,不宜在此地久劳。幼安,茂嘉,若水,若湖,快扶你们的陈叔落座‘抬椅’至高原下崇德山镇歇息!”

陈师尹在感激谢拒中,被辛弃疾、辛茂嘉、范若水、范若湖请上“抬椅”,由范府两位侠士负责保护向高原下崇德山镇走去。

堆土成冢,冢高五尺。郭思隗率两位中年石匠抬出一座墓碑至墓前。其墓碑青石质地,高为五尺,宽为三尺,厚为八寸,上镌刻有“范公邦彦之墓”六个大字。两位中年石匠或已知“河朔孟尝”之英名,或曾受“京口通判”之恩德,他俩跪倒于墓前,凄然洒泪,三次叩首。依碑行传统之制,初立石碑于墓前,供家人审视祭拜,遂默默拭泪至墓茔右侧三十步处,待家人礼成离去,再行“砖石固碑”之举。

赵氏手抚墓碑而大恸,泣咽失声,泪流不止。

郭思隗率领范府男女人丁十数人跪献白**束于墓茔前。“西湖浪子”偕“蔡州呼延”、辛祐之捧来三坛佳酿“宣赐碧青”敬洒于墓茔之前,礼成了范邦彦“薄棺薄葬”的遗言。

亲人们凄然地离开了墓地,独有几天来一直沉默寡言的辛弃疾跪伏于青冢前,抚摸着青石墓碑不肯离去。范若水知辛弃疾块垒堵心,征得母亲点头,返回墓地,为她的辛郎做伴。

清风咽泣,月色含悲。高原下长江波涛的呜咽声,更浓重了这黄土新冢的苍凉孤独。辛弃疾在妻子的陪伴下,凝望着青石墓碑。七天来淤积于胸中的哀痛苦愁骤然间化作喷发的泪水而流淌,岳父的形影迭次地浮现在月色朦胧、泪水汪汪的眼前。

壮矣哉!谋道忧道,以道自负,质直好义,虑及黎庶,持杀身成仁之理念,具舍生取义之胆略,闻于河朔,闻于江南。这种亦庄亦谐、亦柔亦刚、亦侠亦儒的形影,构成了范邦彦高蹈轻扬的灿烂人生,在辛弃疾心中镌刻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可三天来,在“流溪修竹”凄苦的听闻是:近一年来郁郁徘徊于室内的形影,踽踽登临北固山中峰的形影,默默伫立峰顶西顾北望的形影。辛弃疾的心中,腾起了一股欲炸欲裂的痛苦、愤怒、不安和无奈。他隐隐地感觉到一股妖风疠气起于高阁园林,将袭于城乡丘壑的艰危峻险。特别是月夜三更高声吟诵的辞世谶语:“明月清风,山靡水冷。梦兮何如?天知地知。”不就是这种妖气疠气将临将至的预言吗?辛弃疾悲愤欲绝,和泪而低吟:

宝玦谁家子?长闻侠骨香。

堆金买駿骨,将送楚襄王。

范若水知道这四句含意深沉的短诗,出于唐代诗坛鬼才李贺的笔下,针砭政坛之诡诈荒诞。楚襄王平庸孱弱,毕竟不是识旷世之才。以百里奚、蹇叔为谋臣,励精图强,遂成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也不是重用孙叔敖、整顿吏治、灭庸攻宋、陈兵周郊、大败晋军,遂成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更不是高筑黄金台、重金购骏骨、招纳贤士、发奋图强的燕昭王。世情荒谬,政坛乖戾,夫复何言。她咽泪低吟,吐诉心中的悲凄,并宽慰她的泪水漫面的辛郎:“骏投所非,犹闻骨香:士依所非,徒增凄凉。战国时代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田文,其父田婴为齐威王少子,出任齐相,封地于薛。田文袭父荫亦居相位,广募天下之士,门下食客数千,上得专主,下得专国,强齐之势,名闻诸侯。齐闵王嫉其所为,遣人秦为质。孟尝君以其征战方略,赢得秦昭王的赞赏,欲以为相。秦庭群臣疑之,谗臣攻之,秦昭王遂令驱之,复令追杀,孟尝君赖门客有鸡鸣狗盗之技逃离出关而返齐:齐闵王畏其才智、民望、慷慨士风,意欲除之,孟尝君闻风而逃离至魏,为魏昭王相,合秦、赵、燕四国之力以破齐,声名远震。齐襄王立,惧其才智而羁养于封地薛,晚年凄凄而卒于居薛之所。其陵墓坟茔,不也是一堆黄土吗?”

辛弃疾悲愤烧心,在烧心的愤懑中,迸发了热血沸腾的豪情。他为妻子拭去泪水,慨然语出:“并将儿女泪,一洒青石碑。碑披文以相质,铭博约而温润。当下,我们之所能,只能如此了。”

辛弃疾忽地站起,向墓茔右侧三十步处的两位质朴淳厚的中年石匠走去。辛弃疾在两位质朴淳厚的中年石匠的帮助指导下,跪立青石墓碑前,以镌凿、镌锤、镌簪、磨头等工具,于青石墓碑额面,镌刻着心底血凝的铭文。

镌声喹喹,石火飞溅。四行铭文完成了。清风骤然而平静,明月西垂而辉煌,高原下长江汹涌的波涛似乎也收拢了喉嗓。辛弃疾后退十步之遥,默默凝视着用全部热血情感镌刻的铭文,似乎在审慎字里行间才所不及、字所不足的遗憾:两位石匠全然为这首言简意赅、情深义重的四句铭文醉迷了。范若水撕下衣袖,用心精细地擦拭着四句铭文中残存的粉石泥沙,神情汲汲而激越。辛弃疾趋步向前,与范若水相拥而泣。夫妻双双咬破手指,以鲜血灌染镌刻的铭文,在皎皎月光的照映下,四行闪烁着红色光芒的铭文,凸显在墓碑额面,热血之光直逼宁静的夜空:

清风明月,望断河朔。

魂兮远去,乾坤泪多。

月色骤然黯淡了,清风骤然悲凄了,辛弃疾、范若水跪拜于墓碑前,泪湿黄土。两位石匠含泪从工具箱中取出特制的银白色漆汁,用银白色的毛刷精细地护敷于血染的四句铭文上,以防雨、防风、防尘、防腐,以期永垂不朽。

高原下一层沉甸甸的江雾骤然从长江江面腾起,掩没了长江的浪声涛声,在江湾上面,化作乌云翻滚,遮蔽了月光,遮蔽了黎明的东方白,把“哗啦啦”的倾盆大雨洒向江湾,洒向高原。一夜沉默无语的两位质朴淳厚的镌刻墓碑大师,同声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呼号:“‘魂兮远去,乾坤泪多!’人哭了,地哭了,哗哗的倾盆大雨一天哭了。‘河朔孟尝’不朽!”

倾盆大雨中,辛弃疾、范若水和两位质朴淳厚的镌刻大师,护卫着这座“血染铭文”的墓碑。

八月十八日入夜戌时,大雨停歇,神情愈显憔悴的赵氏在寝居内召见了女儿范若水和女婿辛弃疾:“大事已了,你们该回滁州。明天就走,别在这里凄凄度日!”

辛弃疾微微摇头,范若水扑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赵氏手抚着女儿,声音也有些哽咽了:“你们的父亲临终前仍在为幼安操心啊!他殷切期望真的有那么一天,幼安能率领精锐之师,东出齐鲁,挥师河朔,成就北伐之伟业。希望愈切,爱之愈深啊,这两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在为处于风口浪尖的幼安操心。当下朝廷荒诞的忠贞去位、奸佞弄权,更增添了他心头的忧虑。他频频登临北固山峰顶,北望西顾而长吁短叹。‘北望’所思者,故乡河朔和沦陷于金兵铁蹄下的父老兄弟、姑嫂姊妹;‘西顾’之所思者,离开宰辅之位而返回故乡隆州、充任四川宣抚使的虞公。他仰天喟然而高吟院古往今来,在特殊的历史风云激**中,上苍眷念天下黎庶,总会推出一位英烈睿智的人物来完成这个时代的转换。古之姜尚、商鞅、张良、魏徵可鉴。今之姜尚、商鞅、张良、魏徵何在?身在偏远巴蜀的虞公。今后国运之所系,将决定虞公的祸福。虞公得福,则国运昌强:虞公蒙祸,则国运式微、毁灭。”

范若水停止咽泣抬头,泪眼望着神情凝重的母亲,辛弃疾神情肃然,眸子闪着泪光……

赵氏从身后取出一只五色斑斓的彩缎锦囊,话语更显肃穆沉重了:“这只锦囊,是我用幽州织锦的五色碎片缝制的,是你们的父亲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他近日‘北望’‘西顾’所思之安排,全珍藏在这只锦囊里。‘西顾’巴蜀,云遮雾掩,音信难得,朝廷不会以实情告知,幼安居边地滁州,状若聋哑,这锦囊之内,你们的父亲已筑就一条音信可通之路,具体安排,一望便知;‘北望’河朔,前景可期,锦囊内有你们父亲莫逆之交数十人,或为学界硕儒,或为江湖领袖,或为商界陶朱公,或为乡野山林好汉,皆有登高一呼,风云震动之力。来日幼安兵出齐鲁,挥师河朔,这班忠信智勇之士皆可为援。幼安,范郎此生,以得你为婿而感到骄傲,他能帮助你的,也只有这些了。带着这只锦囊回滁州吧,滁州需要你,滁州的黎庶需要你,滁州那支‘教民兵’的兵马需要你,在搏击风云中,坚定不移,勇往直前,慎之又慎,这也是你们‘魂兮远去’父亲的嘱托啊!”

辛弃疾猛地跪倒在赵氏面前,接过锦囊,泪水滂沱,叩头语出:“谢父亲赐教,遵母亲训诲,弃疾当于今夜返回滁州。若水、若湖、茂嘉当留在母亲身边,以待如山兄从卢溪归来。这样,弃疾胸腔中的这颗心才能稍为安静啊,请母亲恩准!”辛弃疾语毕,叩头不止。

赵氏为辛弃疾“叩头不止”而感动,急急语出:“准!准!我准了!若水留下,若湖留下,茂嘉留下,让小侄祐之跟着你回滁州!”

辛祐之闻声跪倒在辛弃疾身边,向赵氏叩头辞行。

赵氏似已精疲力竭了,喃喃而语:“你俩回滁州吧,我累了,要歇息了。”

辛弃疾、辛祐之向赵氏叩头跪拜离去。

赵氏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

是夜三更时分,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在“流溪修竹”门外,望着辛弃疾和辛祐之飞马向滁州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