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吟“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梨花也作白头新”的歌声中,如油如酥的春雨、夏漓、秋水、冬雪和万千黎庶官员流散者的汗水,绿化了滁州府广阔的田野,滋润着茁壮成长的禾苗,充实着丰盈的穗苞菽薯。一年半的胼手胝足、冬熟夏收,赢得了十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好光景。黎庶家中排列成阵的瓮甑满溢了,西涧屯田粮米所得近于自给,皇甫屯田粮库充盈,自给自足有余。民因粮足而欢乐,市因粮足而繁荣:滁州舌尖名牌凤阳雪片糕、藕夹子、酥笏牌、凤阳豆腐、凤阳凉皮、雷官板鸭、管坝牛肉、琅琊酥糖、梅市咸水鸭竞显风采;四邻商贾毕集,纳车聚橐,熙攘之状急显急增。

为应对繁营,招待商贾,滁州官府以富余资金在市场中心之区筑建繁雄馆,供行商大贾各得其所,各行其便。并于繁雄馆高坡之上,筑建高达五丈三层的奠枕楼,以志滁州百姓从此结束了绵延三十余年的战争和连续四年的灾荒所造成的苦难与离乱,终于可以安枕以卧,安心舒意地生活了;同时,亦为商贾市民歇肩安憩、宜情惬意、饱览滁州府初显蓬勃繁荣之景色构建了一处盛景佳地。

在吟诵“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的铿锵作响、壮烈情怀、愤怒交加的震撼中,深入村镇教习民兵的两百名山寨兄弟创造了奇迹。在组建兵民成军的同时,以种种方式吸收改编了村社豪强大户的私兵家丁,强化了村社的治安。一年半教习有成,从中遴选忠勇艺高者不是六千,而是一万两千有余,已集中于皇甫兵营,即将进行战阵之术的严酷教练。声势赫赫,在滁州大地上,将兴起一股兵民尚武的强劲风尚。

在吟唱“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忽有凉风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的田野风光雅趣中,迎来了日益增多的游客,或三五成群,或百十结队,其浏览重点:滁州街巷民情民风之变化,滁州城舌尖传统美味之重生,繁雄馆的朴实适用、宽敞大方和商旅毕集、人情愉愉、熙熙攘攘,奠枕楼的设计奇特,妙趣横生和登高远望、四野山水风光尽收眼底的舒心舒意。传说中滁州城昔日的人文盛况,确乎都得到了些许的恢复。其中一些慕名而来的游客,各具怀抱,各有感慨,在浏览之后,以恳切强硬之情要求知府接见,并声称“不见不离”。

第一个走进滁州府衙的,是一位身着紫色宽袖长袍、腰束丝绦、头戴“程子巾”、中等身材、形容朴实的文士。辛弃疾偕范昂以香茶一壶,时令水果两盘接待于府衙大厅。

此人走进大厅,神情肃然,自报家门:“通州静海(今南通市)崔敦礼向心仪已久的传奇辛郎和廉洁通判范大人恭行大礼了!”语毕,长揖至地,久久方起。

奇特的“自报家门”啊!通州静海崔敦礼的一句爆响,突地触动辛弃疾头脑中一种朦胧的印记。他不及细思,急忙移座迎接。范昂却立马想到有大爱大恩于滁州黎庶的通州静海大善人崔泾先贤。五十年前的宋徽宗政和年间,两淮饥馑,滁州更甚,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通州静海大善人崔泾举全家之力,与夫人携手至滁州,救灾救难,抱负弃遗的男孩女婴抚养,晨夕躬哺,越时三载,活男孩女婴三百,并张揭召所亲认还,骨肉团聚,遗爱于滁州大地。滁州黎庶视大善崔泾夫妻为神人,每有所念,焚香祭拜,五十年不绝。

传闻大善崔泾六十岁病亡,有孙子二人,皆为进士,亦有崔泾老人之遗风。眼前此公或为神人崔泾之遗裔啊!范昂斟茶举杯而恭迎:“恭迎先生光临指导。通州静海,人杰地灵,数十年来,以太公崔泾活命两淮饥馑中滁州三百男孩女婴之大爱永驻青史人心。敢问先生之‘通州静海’是否与太公崔泾同里同宗?”

崔敦礼的神情似乎一下子凝重了许多,出语回答:“讳名太公太母,乃敦礼之祖父祖母。五十年来,感谢滁州父老不曾忘怀。滁州通州,情相近、心相通啊!”

辛弃疾大悟,他居滁州年半,亦见民间焚香祭祀神人崔泾太公之事,心存敬仰,感触良多,慨然语出:“声在民间,声在人心。我等今日之所为,乃循太公崔泾之脚迹前行,愧无业绩,愧无建树,其济世爱民之心志,相距崔泾太公远矣!请问先生,现任临安朝廷秘书省正字兼翰林院权直的崔敦诗大人,可与先生有亲?”

崔敦礼回答:“敦诗,乃舍下小弟。”

辛弃疾赞而仰之:“善有善报,三代不衰,朝廷之幸,黎庶之幸。先生驾临滁州考察,当以大爱之心,指点谬误,明示缺失,勿留情面,勿存怜惜,为滁州黎庶代言,为我等戒过戒失,我竭其心神请教了。”语毕,弯腰顿首以待。

崔敦礼情骇神悚,急扶辛弃疾落座,语出慨然:“敦诗小弟在多次来函中,常赞辛郎激**临安紫电青雷的传奇,我有挚友严子文者,亦常赞辛郎漫游江河湖海寻觅‘秦淮宝镜’的传奇。辛郎‘十二字’施政方略的横空出世,严子文闻知狂喜,亦称传奇。”

辛弃疾急询:“先生挚友严子文,是不是江阳知府严焕子文?”

崔敦礼回答:“然。亦辛郎之挚友。”

辛弃疾大喜:“严公现状如何?”

崔敦礼唉声吁叹:“严子文在知江阴期间,行前任‘狂放长者’徐公子亮‘无为而治、轻捐薄赋’之政,并亲自设计筑建徐公子亮的功德碑于江阴城市中心最高处,横遭临安谏院弹劾,任职期满,未达致仕年限而致仕,现移居静海。”

辛弃疾神情已显不安:“严公缘何未与先生同行来滌?”

崔敦礼坦然告知:“辛郎勿虑。严子文乃胸怀奇峰巨川、江南烟柳、塞外飞霞、淋漓世情、傲骨峥嵘之人,岂能被灰鼠乌鸦一啄一咬所击倒?每日作画自娱,且有夫人笑笑作陪,浩**人生。唯双足失力,不堪远行,特令敦礼只身前来,代为欣赏滁州重建新生之胜景。敦礼进人滁州已二十八天,走访村落乡镇十八处,接触各层人等四百五十八人,亲目所视,亲耳所闻,感慨万端。我家祖公逾时三载,活滁州男女弃婴三百,五十年来,滌人嘉之仰之,祭祀不忘。辛郎搏击滁州风云,仅一年有半,活流散黎庶数以万计,变滁州满目苍凉为一派生机,变民心涣散为斗志昂扬,变饥馑盗起为丰年安辑,变邻里私斗为执戈雄边。辛郎之业绩,十倍百倍于我家祖公。辛郎今日之所作所为,当永驻春秋,永垂青史。昨日傍晚,敦礼登临奠枕楼,乐游于人群之中,心神舒畅,无以复加,遥望南天江阴,朦胧之中,似见严公子文形影,情沸五内,得游记一篇,取名《代严子文滁州奠枕楼记》。为防止缺失或不实,特于临别滁州之际,莽然进人府衙,恭请知府辛郎、通判范公审查。恕崔敦礼冒昧,我这就恭读拙文请教了!”语毕,崔敦礼从怀中取出游记文稿,高声读起——

乾道元年,疆陲罢兵,烽火撤警,边民父子收卷戈甲,归服田垄。天子轸念两淮,修养涵育,俾自安宇。二千石能宣主德属之其民,则居者以宁,流者以还。否则境内萧条,民戚戚不奠厥居。八年某月,滁人阙守,诏用右宣教郎辛侯幼安。至之日,周视郛郭,**然成墟。其民编茅籍苇,侨寄于瓦砾之场。庐宿不修,行者露盖。市无鸡豚,晨夕之须无得。侯慨然作曰“是可以也耶?自兵休迄今,江以北所在宁辑,鸡鸣犬吠,邑屋相接,而独滁若是,守土者过也,余何辞?”于是早夜以思,求所以为安辑之计。郡之酤肆,旧颓废不治。市区寂然,人无以为乐。侯乃易而新之,曰:“凡邸馆所以召和气,作民之欢心也,非直曰程课入云尔。”即馆之傍,筑逆旅之邸,宿息屏蔽,罔不毕备。纳车聚橐,各有其所。四方之至者,不求皆予之以归。自是流逋四来,商旅毕集,人情愉愉,上下绥泰,乐生兴事,民用富庶。既又揭楼于邸之上,名之曰奠枕,使其民登临而歌舞之。面城邑之清明,俯闾阋之繁多,荒陋之气一洗而空矣。楼成而落之,侯举酒楼上,属父老而告曰:‘今日之居安乎?壮者擐甲胄,弱者供转输,急呼疾步,势若星火,时则思太平无事之为安;水旱相仍秉,耒耜者一墢不得起,籴甚贵,衾裯不易斗粟,时则思丰年乐岁之为安;惊惧盗贼,困逼于饥馑,**析尔土,六亲不得相保,时则思按堵乐业之为安。今疆事清理,年谷顺成,连甍比屋之民各复其业。吾与父老登楼以娱乐,东望瓦梁清流关,山川增气,郁乎葱葱,前瞻丰山,玩林壑之美,想醉翁之遗风,岂不休哉?”……余曰:是不可不书也。故为之书。侯有文武材,伟人也。尝官朝,名弃疾,幼安其字云。

在崔敦礼的朗读声中,范昂确乎被崔敦礼行事的质朴感动了。一位异乡文人,以二十八天,走访十八个村落乡镇,接触四百五十人,采访、聆听、汇总、鉴别而获真知者,世间能有几人?这也许就是五十年前崔泾太公逾时三年,默默恩哺滁州三百男女弃婴之心志灵魂的遗传啊!其行文之质朴亦如其人,无华丽辞藻,无夸张做作,无奇思奇想,无纵情炫耀,自然流畅,醉心悦目。其中有关知府辛郎面对滁州冷落萧条景象而发出的感叹誓言,如亲目所视、亲耳所听,可见采访询知之深入。崔公敦礼,崔泾太公之孙,亦老实人啊!

在崔敦礼的朗读声中,辛弃疾专心致意地聆听着。也许因为严子文与崔敦礼相知相识的情感沁入,他与这位崔敦礼之间似乎又多了一层亲切之感,并衍生出一层照应不周、慢待贤士、有失主人之礼的愧疚。其煌煌行文,亦传送着一种坦然诚恳的关切之爱、鼓舞之爱、期盼之爱,面对未来的憧憬之爱。

崔敦礼朗读声停,范昂拱手语出:“先生大作,磊落襟怀而彰明较著。记辛郎一年半来呕心沥血之谋划,记滁州黎庶一年半来胼手胝足之辛劳。更为醉心怡魂者,展出了通州静海大爱崔府对滁州黎庶殷切的关怀,再恩难报啊!”

辛弃疾神情更殷,鞠躬致谢,慨然语出:“先生大作,大爱煌煌而情深义重。溢美之词,弃疾愧怍难当。当以鞭辟之示,奋蹄向前。滁州变革,任重而道远,前景如何?仍在摸索之中。弃疾执学生之礼,乞先生多留滁州几日,授业解惑,教而诲之,乞先生允诺。”

崔敦礼骤然神情凝重了,惶惶然泪光闪闪,恭然起立,以长揖之礼应之:“结识传奇辛郎,乃几年来迫切之所求,今日如愿以偿,自当停留数日,据席举杯,吐诉心怀,尽生平之欢。然严子文病居江阴,渴望辛郎与滁州变革之状更近更切,近几日来常出现于我睡意蒙昽之中,故不敢应辛郎挽留而迟归。我至江阴,将呈此文于严子文审定,付梓刊印,广为传布,为现时正在剧变的滁州鸣锣击鼓,张扬辛郎范公及滁州黎庶搏击风云的光辉业绩。滁州通州,情相近,心相通啊!来日方长,我将聚集友朋、学人、文士列队成团,广游滁州各地,为辛郎范公更为辉煌的业绩唱赞!离情依依,辛郎范公祺安,敦礼这就告别了!”

辛弃疾、范昂急起挽留,终不敌崔敦礼去意之坚,遂送别于官衙门外,望着崔敦礼带着辛弃疾向严子文、崔敦诗的殷切问候洒泪离去。

第二个走进滁州府衙的,是一位年约五十岁、慈眉善目、身着灰色无襕僧袍、足蹬芒鞋、手拄竹杖、腰系钵瓶的化缘和尚。辛弃疾、范昂在府衙大厅得衙役禀报而惊奇,急忙起身,欲出厅迎接。不意佛门大师竟随衙役脚步飘然而至,含笑合十为礼,怡然语出:“阿弥陀佛。司农寺主簿、慈悲辛郎,可还记得化缘为生的贫僧?”

辛弃疾恍悟,深深一躬,长揖为礼:“成上人!赣州嵯峨寺高僧性禅师啊,弃疾这厢有礼了。”

性禅师含笑合十作答,目视范昂而语出:“阿弥陀佛。这位大人可是民间传誉的清廉通判范大人?”

范昂急忙移椅迎接:“大师驾临,佛光普照,滁州黎庶感恩了。”

性禅师并未入座,恭然而立,念佛致谢,状若布法:“贫僧生平,以佛理为念,以佛缘为生,循佛理而来,循佛缘而往。”

辛弃疾、范昂蓦地在佛理佛缘面前神情庄穆了。

性禅师的神情声音骤显情深而意浓:“前年隆冬腊月,贫僧化缘于赣州府衙。化缘之所得,是巧遇慈悲辛郎,并借佛理佛缘而斗胆上诉赣州府衙高官‘弄权兼并土地’大案。辛郎慈悲,查而勘之,勘而罚之,破赣州高官弄权贪赎之谜,罚贪腐高官残忍之恶,伸此案数百黎庶之冤情。人心大快,即心是佛啊!去年隆冬腊月,贫僧循佛理而至临安,循佛缘而至临安八厢六十八坊。化缘之所得,是慈悲辛郎四人四骑于黎明时分悄然离开临安,奔赴边陲滁州的讯息:是临安勾栏、酒楼、歌场弹唱慈悲辛郎壮烈诗词的歌声:是临安八厢六十八坊黎庶士民饭后茶余对慈悲辛郎牵肠挂肚的怀念。今年年初,贫僧循佛理而至滁州,循佛缘而至滁州城乡。化缘之所得,是醉翁亭迎风冒雪的红梅,是皇甫山似火似炎的桃花,是北陇高渠的潺潺流水,是西涧屯田香喷喷的米香,是田野上披星戴月耕作的人群,是村落里青壮汉子习武练兵的呐喊,是繁雄馆的商旅毕集,是奠枕楼的黎庶欢歌,是琅琊闻名于世的酥糖,是雷官誉满两淮的板鸭,是凤阳独领**的豆腐凉皮,是女仙湖香酥来客的大闸蟹,是独步天下的徽宗御酒,是滁州府梅子熟了、桃花开了的清幽。梅子熟了,桃花开了,贫僧冒昧地闯人府衙,以佛理佛缘的庄穆,向慈悲的辛郎化缘,请赐给贫僧一个滁州辉煌的未来!”

范昂是科举出身,有着纯正的儒家理念,对佛门之人之事很少关注,此刻却被这位年长高僧的言行吸引了。他凝目注视着眼前神情期待的性禅师,心潮翻涌:其入对佛门外高官弄权兼并贪腐大案的揭发,对传奇辛郎千里追踪的关注,对滁州府城乡现状深入细致的观察和坦**而情深的结论,使他感到亲切、惊奇、震撼。佛理慈悲?佛缘慈悲?佛心与人心真的相通吗?他一时陷于心神激越的探索中。

辛弃疾全然被性禅师的言行感动了。他也有儒家的理念,但揭竿抗金、山寨聚义、领兵杀敌、闯**江湖的生涯,使他对佛老理念也有所了解,并结交僧人、道人为友,眼前这位性禅师就是他在赣州府结交的佛门朋友。他感谢性禅师化缘跟踪前来滁州的情义,他感谢性禅师化缘滁州城乡所得的肯定和赞赏,他更感谢性禅师以“梅子”“桃子”对自己的信任和鞭策。“梅子偈”“桃花偈”是佛门参禅者走向彻悟禅机、必成正果的渐臻象征,借“梅子偈”“桃花偈”的佛理佛机回答性禅师的“化缘”,也许是对朋友最为恳切的尊敬。他略做思索,吟出一首《浣溪沙》:

梅子生时到几回,桃花开后不须猜。重来松竹意徘徊。惯听禽声应可谱,饱观鱼阵已能排。晚风挟雨唤归来。

辛弃疾诵吟声停,性禅师合十唱赞:“阿弥陀佛。好一首风光明媚、雅趣洋溢的《浣溪沙》啊!梅子熟了,桃花开了,松竹碧翠,禽声悦耳,鱼阵可观。辛郎参验佛理,彻悟禅机,即心是佛,必成正果。‘重来松竹意徘徊’‘晚风挟雨唤归来’的盛情邀请,贫僧感谢了、记住了,并将循佛理佛缘,高吟这首《浣溪沙?梅子生时到几回》传布于化缘所到的城镇街巷,为日新月异、日月丽天的滁州诵经唱赞。施主大安,贫僧告辞!”语毕,合十为礼,转身而去。

辛弃疾、范昂始料不及,急步跟踪,再三挽留,性禅师头也不回,加快脚步,走出府衙,高声吟诵化缘所得的《浣溪沙?梅子生时到几回》沿街飘然而行,引得街上行人停步注目而静听。

第三个闯人府衙的,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学者。其人体形中等而偏瘦,文质彬彬,呈潇洒高傲之气。辛弃疾偕范昂接待于府衙大厅。高傲的学者步人大厅,目光一扫,不等辛弃疾、范昂起身迎接,便目视辛弃疾操着齐鲁口音放声高呼:“‘停付租金,续约三年’的顾主辛郎,临安东华门外玲珑淡雅的竹苑等你归来!”

奇特的来客,范昂一时蒙了。

辛弃疾骤然恍悟,急忙站起施礼迎接,热情放声:“是教授,是诗文大家,是竹苑主人周兄。辛弃疾拜见了!拜谢周兄以玲珑淡雅竹苑为辛弃疾一家遮风蔽雨。果如贵府管家陈伯所述:周兄言行,春风春雨。此刻,弃疾俯首领教了!”语毕,随即向通判范昂作介,“这位周兄,单字孚,字信道,号蠹斋。原籍齐鲁济南,避乱南迁,寓居丹徒。天资聪颖,博闻强记,过目成诵,七岁通《春秋左氏传》,尤邃于《楚骚》《迁史》,就学于临安国子监,乾道三年进士,现居真州教授之高位,诗文质朴,不事雕绘。周兄,此清爽耀目之经历,皆贵府管家陈伯所教,不会有误吧?”

周孚大笑而确认。

范昂急向周孚拱手致意:“‘春风春雨’四字,言之贴贴。教授光临,恩被滁州。”

周孚拱手还礼,快言快语:“敝舍陈伯,视我若子侄,舐犊之语,不可当真。但陈伯对传奇辛郎的崇敬赞赏,确有一语三叹之真切。特别对传奇辛郎‘入对延和殿’的慷慨论战,孤身孤胆地粉碎资深御史卢仲贤、谏院司谏魏杞、右正言袁孚、御史中丞尹穑,以及谏院、御史台吴益、徐考叔、吕游问等人的疯狂围战,痛批这般权势高官惧敌、谄敌的荒唐谬论和投降误国的罪行,大长了主战臣子的锐气,并以强兵雄边的《兵事九议》赢得了圣上的称赞等壮举赞叹不已。”

范昂全然沉浸在周孚关于辛弃疾“入对延和殿”一事的侃侃论述中:朝廷高官大员卢仲贤、魏杞、袁孚、尹穑的名字都是耳熟的,其权势之显赫、背后之所倚,亦有所闻。他此刻心神震撼的,不再是朝廷那些大员惨败延和殿的狼狈相,而是身边这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辛弃疾。

周孚仍在继续着他的快言快语:“陈伯之言不诬啊!我留居临安一月有余,走访亲友,宴请宾朋,遍游临安八厢六十八坊,所见所闻,传奇辛郎‘入对延和殿’的豪情高论、义气侠风,为临安黎庶士民、侠客文人、勾栏歌女津津乐道,已成为临安官场民间热议不息的话题。醉心醉神的传奇,热议不息的传奇啊!某生性好奇,且追奇成习,遂离开临安进人滁州。一个月来,游览滁州城乡,察民间之痛苦,睹民情之变化,究官方之言论,惊官员之黧黑,在奇中求真,在奇中求实,昨日登临奠枕楼,心神惊奇而欣然,乐而成赋一篇,献于滁州两位胼手胝足的主人。”

辛弃疾、范昂意外而悚然,几乎是同时拱手致谢,并仰目倾耳而受教。

周孚以教授授课的肃穆激越,朗读起他的《登楼赋》:

税余车于南樵兮,岁方迫于凛秋。纷丛薄与灌莽兮,无以**吾之幽忧。杖予策而出游兮,舒予情于兹楼。脱尘坌之喧卑兮,揖群山于几席。嶔岑瓏嵷以献伎兮,余应接之不暇。纷清风飒以来媵兮,暧归云之娱予。渺大江之何许兮,钟牟淡其欲无。酹文饶于怀嵩兮,吊子羽于阴陵。面清流之故关兮,快晖凤之就檎。放远目以四顾兮,恐夕阳之西沉。振予衣而欲起兮,顾坐客而复止。眷兹地以择胜兮,将谁为之肇始?压锋镝之馀腥兮,煥丹垩于蒿艾。唯因名以见意兮,识若人之有在。吾闻哲人之优乐兮,盖视民而后先。匪土木之唯尚兮,庶逋播之少安。使颦呻之一有兮,吾将食而不下咽。招父老以前进兮,洁予尊而使饮。凛德星于虚危兮,故尔曹之深幸。屹琅琊之千仞兮,与兹楼而相望。虽岁月之逾迈兮,尔思侯兮勿忘。

此时的范昂全然沉浸在周孚神情激越的朗诵声中,心中激**新奇新颖的赞赏:赋者,铺文搞藻、体物写志,文采韵节兼具之诗。周孚亦性情中人,有着历代文人的敏感,《登楼赋》问世,醉人心神啊!

此时的辛弃疾,亦为周孚**坦**的举止和风格清丽的赋文所吸引,感激之情,溢于五内,并激起了更深一步的联想:客从临安来,当知临安事。时机难得,其人难得啊!

周孚朗诵声停。

范昂拊掌而唱赞:“好一篇真切动人的美赋啊!抒情真挚,如坐春风:赋气清丽,如沐春雨。一座简陋的奠枕楼,将因教授的登楼四望、放声吟歌而传誉天下,将因这篇情景结合、引人人胜的《登楼赋》而招揽后人。滁州府数十万黎庶士民向周公致谢了!”

辛弃疾亦放声唱赞:“好一篇风格典雅、慷慨激越的《登楼赋》!情随景舒,景随情迁,沉郁中并无失意,悲愤中充满希望,足以与东汉‘建安七子’的文学大家王粲(字仲宣)的《登楼赋》并肩齐名了。时人赞教授为文‘典雅平实,不事雕绘’,然此《登楼赋》中一句‘屹琅琊之千仞兮,与兹楼而相望’之出,确有‘横空出世,惊世骇俗’之声威,当令人仰目而视啊!来人!”

衙役闻声而走进大厅。

辛弃疾令出:“在曾觌豪华楼阁略备薄酒,用我们滁州特有的‘饮水啜菽’与周公共进晚餐。”

衙役应诺。

辛弃疾以礼请示:“周公可否?”

周孚兴致极高:“好!谢知府、通判,我们当畅谈通宵!”

在当晚“饮水啜菽”的畅谈中,辛弃疾、范昂从周孚口中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上个月,皇帝封宰辅虞允文为雍国公,令其以少保、武安军节度使、四川宣抚使前往西蜀;以梁克家为右相,以郑闻为参知政事,以张说为枢密院事主政朝廷。虞允文人辞时,皇帝于正衙酌卮赐之。临安人士传誉,有昔日钦宗酌卮酒亲送尚书右丞李纲为“亲征行营使”之隆重情状。

辛弃疾神会了,圣上谋划的西路北伐备战行动开始了!壮怀激烈啊!练兵备战、兵民成军,时不我待!明日将召集有关人员商议,加速“兵民成军”的进程。

范昂突地想到,这不正是今年年初在辛宅欢宴山寨英雄时辛弃疾曾谈及的“北伐西、东战场呼应会师”的设想吗?他**难耐,几乎与辛弃疾同时举杯向周孚致敬。

第四个闯向滁州府衙的,是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和车上风采各异的三个人物。一位四十多岁年长的驭手,以激昂鞭声引发的厉厉强烈的马啸声惊动了府衙门前的两位衙役: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汉子跳下马车,知规知礼地理理衣襟袖口,举目四望,似乎要把府衙四周的一切尽收眼底: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跳下马车,神采奕奕地向着府衙门前两位衙役拱手为礼:“请两位小哥传禀知府辛大人,就说六合县小民夏中玉求见。”

两位衙役见其来势不凡,连声应诺,恭迎“稍等”。

时值午后未时,辛弃疾与范昂正在府邸大厅召集有府衙司户参军陈驰弼和府衙司兵、御马院都副总管燕世良参加的“关于加速‘兵民成军’具体措施落实”的军事会议。得衙役的悄悄禀报,辛弃疾大喜,悄声嘱范昂主持会议,便急步走出府衙迎接。

车夫田老大粗嗓大声地施礼请安,使辛弃疾意外而狂喜,连声“大叔安好”而相拥为欢:年轻汉子恭行大礼,殷致“六合县、六城镇、金牛垤黎庶士民向辛大人请安”的深情厚谊,使他心头发热:特别是风韵翩翩的夏中玉以弟子之礼的晋见,使他**惊异,急忙拱手作谢而高呼:“中玉大弟,从天而降啊!分别八年,杳无音信,思念至深至极!若水、茂嘉也都想着你们。想着田大叔,想着中玉大弟,想着韩神医,想着金牛山下的周原老人,想着六城镇、金牛垤的父老乡亲们啊。到家了,快到家中安歇!”语毕,吩咐衙役看管车马,便带着三位客人进人府衙向府衙后院的辛宅走去。

夏中玉一行三人的到来,使辛宅简陋空旷的客厅一下子热闹起来。范若水闻声而迎接客人,向田老大斟茶请安,致八年来思念感激之情。

田老大高声回答:“谢夫人关心。我身子骨结实,双臂有力,鞭梢依然精准。这不,听到先生屯田兴兵、练武北伐,我就挥鞭赶马投奔先生帐下来了!”

辛弃疾大声叫好。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热烈鼓掌。

范若水再询:“大叔,您老可见过神医韩楚,他现时情况如何?”

田老大高声回答:“韩三怪啊,经常见到的。今年已七十岁了,形容未变,装束老样,医风照常。只是左腿有些失灵,现今是拄着双拐行医于乡间,人们更敬重他了,都以‘韩四怪’亲切叫着。”

辛弃疾神情慨然,语出:“‘怪’者何?奇异也,罕见也。木石之‘怪’者曰夔。‘夔’者何?是负重之中,任劳任怨的牛啊!水之‘怪’者曰龙,兴云作雨,福佑苍生,神物啊!人之‘怪’者曰奇。奇才、奇智、奇情、奇状。医家仁心,救死扶伤,天下至高至尊之人。拄双拐而行医于乡间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伟哉韩公,奇哉韩公,大真大实的人杰啊!”

辛茂嘉、范若湖连连点头,客人们欢声应和。

范若水在欢声应和的客人中,突然发现年轻汉子有些面熟,似在哪里见过。夏中玉看在眼里,急呼青年汉子而指点:“周棐啊,夫人认出你了。”

“周裴”这个名字一出,立即引起范若水、辛弃疾的震撼和惊喜。金牛山下暴风雪中四壁萧条的茅草寒屋顷刻浮现在眼前。

青壮腼腆的周裴得到夏中玉的召唤而忽地站起,泪浸双颊,**而虔恭地跪倒在辛弃疾、范若水面前,连叩三头,咽泪禀告:“家父家母,周家三代五口,感激恩公恩娘救命之恩。衔环结草,无以为报啊。”

辛弃疾亦泪水盈眶而语出:“教授周老近日可好?”

周裴回答:“家父粗安。闻恩公出知滁州,特命周裴前来为恩公效命。”辛弃疾再询:“令堂近日可好?”

周裴回答:“家母体弱,尚能自理。每日晨昏焚香,为恩公恩娘祈福!”

范若水声哑了:“两个孩子都十岁了吧?上学没有?”

周裴神情怆然:“谢恩娘关爱。两个孩子现年已十岁,家父亲自教而诲之。现时已能背诵恩公苦吟于金牛垤的那首《满江红?倦客新丰》了。”语停,放声吟出——

倦客新丰,貂裘敞、征尘满目。弹短铁、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休感慨,浇醽酴。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周裴以十岁儿子能背诵这首辛弃疾词作《满江红?倦客新丰》的家教事例,巧妙地表达了世代不忘辛弃疾夫妇救苦救难的恩典,在这简陋空旷的客厅里掀起了一阵回肠**气的温馨之风。

夏中玉乘势而起,把周裴推到辛弃疾、范若水的面前:“师长、夫人在上,万不可小觑这位腼腆而不木讷的小弟啊!八年前,你俩倾尽所有救活了他的全家,治好了他的双腿,为六合县救出了一个奇才。他是田野耕作的高手,是烧窑陶冶砖瓦器皿的能手,还是伐木造屋的行家。艰苦磨炼了他,勤劳成全了他,他酷爱读书,自学成才,有着周原老师博览强记、过目不忘的遗传,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具有一字不苟、一字不爽、一气呵成的严谨文风,现时已是我须臾不可离开的文案了。”

辛弃疾笑而回答:“谢中玉大弟提醒。弃疾虽生性狂傲,敢于粪土王侯,断不敢小觑中玉大弟和中玉大弟身边的奇才俊秀。萧萧野草漫麒麟啊!中玉啊中玉,你我兄弟分别八年,敢问中玉大弟现状如何?”

夏中玉唉声回答:“禀报师长、夫人,中玉命途坎坷,一言难尽啊!师长、夫人当知,我朝朝制文阶官员每四年一转(迁升一次),有出身人超资转(升迁一级以上),无出身人逐资转(升迁一级),无出身的游**文人有空职待转。中玉属‘待转’之列,故七年来久居六合县尉之位。天命如此,争不得啊!晨起吟诗,晚来弄琴,亦人生之雅趣。谁知去年深秋,户部侍郎叶衡大人出知建康府兼措置江淮民兵,不知听了谁人的‘谗言’,竟于今年初春,荒诞离奇地把中玉这个只会提壶斟茶、擦拭桌案的六合县尉擢升为六合县令。这不是把中玉架在火炉上烤吗?师长、夫人明察,县令虽小,位处特殊,上头有千条万条神鞭抽打,下边有万千黎庶因油盐柴米、杂事万端而呼号呻吟。半年多来,烤得中玉晕头转向,南北不知,东西不晓。更为甚者,师长搏击滁州风云的‘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的‘十二字’施政方略传至六合,雷电霹雳般地搅动了六合县,近十万黎庶士民拥人县城,要减税、要安宁、要立尊严、要兵强马壮、要威武雄边。特别是全县三千青壮汉子,慕滁州皇甫山‘兵民成军’的传闻,围逼县衙不散,硬是要中玉拿出一屯田练兵的方案来。师长明察,这‘十二字’施政方略如同十二把熊熊烈火塞进叶衡大人安置的烤炉里,真是火上加火的烈焰,中玉真的要被火上加火的烈焰烤焦了、烤化了。中玉欲死中逃生,直奔建康,向叶大人求赦求放,叶大人因接诏将回临安就户部尚书之职而忙于交接,遂忙乎乎地扔出八个热腾腾的大字院‘去!找滁州辛弃疾去!’真是仙人指路啊,中玉这就逾越淮东、淮西的朝制法规,邀请田大叔作导,带着中玉这位腼腆而不木讷的文案,向师长求救来了。师长在上,救救头脑空空、双手空空的学生夏中玉吧,救救六合县抬头仰目遥望师长开恩的近十万黎庶士民吧,救救渴望‘屯田、兵民、成军’的三千青壮汉子吧!在这艰危之时,师长再不出手,中玉身边的这位田大叔和这位文案周裴,只怕也拢不住了。夫人,你也在师长耳边为中玉说几句好话吧!”

在夏中玉“可怜巴巴”的讲述中,客厅内的人们都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辛茂嘉欲笑而以手掩口,范若湖惊讶而咬紧口唇。范若水听得人神,好聪颖乖巧的扬州才子!她真真切切地被夏中玉“坐火炉而遭烤炙”的“叫苦控诉”感动了、鼓舞了。辛郎搏击滁州风云的“十二字”施政方略能得到六合县黎庶士民的拥护,能得到建康知府兼措置江淮民兵叶衡大人“仙人指路”的垂青,能得到六合县令中玉大弟状若叫苦的赞赏,不就是对辛郎一年半来辛苦劳作的高度认同吗?也是六合县黎庶士民对辛郎深情厚谊、旧情难忘的嘉奖。她心里默默叨念着:辛郎啊,千万别辜负了中玉大弟友情豪情之所期。

辛弃疾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夏中玉状似沉重、声息苦哀、语言简练、含意深沉的吐诉。从一个时辰前在府衙门前相见的那一刻起,他就关注着夏中玉的一言一行:八年不见,这位才华横溢的扬州才子更显沉稳,这位行事果敢的六合县尉更显干练了。此刻关于“十二字”施政方略的称赞,展示着借船出海、借帆远航的雄心壮志:关于“坐火炉而遭烤炙”的“叫苦控诉”,展现了行事缜密的用心。他曾任职建康通判,了解建康的特殊和长江江防的重要,其财力、物力、人力之八成,都用在沿江的十几个战略要塞上,根本无力江北山区六合县政情军情的筹划建设。他更了解谋事缜密、行事果敢的夏中玉,减税薄赋以活民,会做得坚定彻底:招抚流散以福民,会做得周全无遗。人无全才啊,中玉大弟毕竟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鲜知农村、农民、农事:对血火战场之事,更为荒疏:虽在千古流传的诗词歌赋中十分欣赏战地的圣火血花,但对战场的排兵布阵、血肉拼杀、斗智斗勇却一无所知。人贵有自知之明,中玉大弟毕竟不同于当代那些官居高位、醉迷烟花、卑视军旅的软骨精英,把目光投向了军号声声的滁州皇甫山练兵场,而且请得了叶公的权威恩准,真够得上是聪颖练达、雄心勃勃的谋划了。前景可观可期啊!六合一支刀剑雄边的军旅出现,或可引得淮西、淮东诸县效而为之,则十年前上呈圣上的《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中“淮东、淮西三镇共攻守”的设想当可实现,两淮战场建设将有更多的雄武之师供圣上调遣。

辛弃疾望着“可怜巴巴”、装着痛苦、诉苦声停的夏中玉,满怀同情地回应:“中玉啊中玉,你的焦虑、委屈、痛苦,愚兄听明白了,感动了,受教了。此刻天色已晚,你们哪里也别去,就在我这知府宅院安歇。若水将以辛宅特有的‘饮水啜菽’为三位接风洗尘。餐后,我们再详做计议。明天晚上,我将举行特殊而隆重的酒宴,请通判范公、司户参军陈驰弼、府衙司兵燕世良和现居曾觌豪华楼阁的真州教授周孚光临,为六合县屯田富民养兵、建立一支‘兵民成军’的雄武之师而祝贺见证。中玉大弟,以为如何?”

夏中玉神情骤变,紧紧抱着辛弃疾高声叫喊:“田大叔,周裴小弟,你们看,我夏中玉没有说错吧!忠信侠义辛弃疾,断不会望着我们六合近十万黎庶的需求不管的。快为心通六合黎庶、情通六合黎庶的传奇辛郎欢呼!”

田老大、周裴真的高声欢呼了,客厅里爆起了炽热的笑声。

酉时晚餐“饮水啜菽”之后,辛弃疾安排田老大安歇就寝,就援助六合县“屯田、兵民成军”的规模、方式、物资、人员、练兵场建设、援助时限等具体事项,与夏中玉、周裴进行了周密细致的计议。在取得共识之后,便密嘱辛茂嘉连夜飞骑皇甫山兵营,一字不漏地告知三哥辛勤及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四位提领,并将已斟酌而定有利于山寨战友重建业绩援建六合县的完整方案提供给三哥和四位提领考虑。不论有无修改、补充意见,务请三哥于明日黄昏赶回滁州城。

鼓响三更,辛茂嘉飞马奔向皇甫山。辛弃疾回到卧室,范若水已累极熟睡,他仰面床榻,开始思索明日就援助六合县“屯田、兵民成军”一事如何说服府衙同僚们。

次日入夜酉时,特殊而隆重的家庭聚会,是范若水亲自操办的。宴会的“特殊”是明摆着的,三地风流人物聚会,重要事件出台,在边极滁州的历史上,也许会留下淡淡的一笔,理当“隆重”待之:空旷的餐厅,布满了滁州特有的芍药花,在四壁烛光的辉映中,**起了朵朵红云,由两张长案并起的宴席上,摆放着滁州府闻名于世的佳肴美味:凤阳凉皮、龙岗芡实、雷官板鸭、管坝牛肉、梅市水鹅、女仙湖闸蟹,与芍药的香气融合,以奇芳奇香展现了滁州府传统舌尖风味的恢复和市场熙攘的繁荣。特别是“徽宗御酒”摆上餐桌,堂堂正正地提高了这场酒宴的规格。更为隆重而别开生面者,当酉时三刻辛弃疾和府衙同僚陪着客人夏中玉、田老大、周裴及周孚离开客厅进人餐厅时,一支特殊的乐班弹奏起轻快舒畅的词曲《鹧鸪天》迎接客人人厅入座。人们意外而惊讶,举目望去:弹琴者范若水,弄笛者辛茂嘉,品箫者范若湖。客人诧然未定,范若水抚琴而歌,唱起了辛弃疾的词作《鹧鸪天?樽俎风流有几人》:

樽俎风流有几人,当年未遇已心亲。金陵种柳欢娱地,庾岭逢梅寂寞浜。樽似海,笔如神,故人南北一般亲。玉人好把新妆样,淡化眉儿浅注唇。

琴声优雅,笛声昂扬,箫声情深,歌声绕梁。众人皆被范若水抚琴而歌的淡雅曼妙、辛茂嘉弄笛横吹的灵动潇洒、范若湖品箫的清虚袅娜吸引了,呈现出眉飞色舞的兴奋。

出乎意料啊,此时这隆重酒宴的开场太罕见、太提气、太精彩、太辉煌了。大家目视宴席滁州府特有的美食和特有的“徽宗御酒”感慨勃然:一年半来,天天以“饮水啜菽”度日的知府辛郎,今日竟自出资银、自违“艰苦节俭”之风,推出了这场滁州城从未有过的豪华酒宴,其意深焉。或为接待客人中这几位细皮嫩肉、笔下生花的教授文人,或为彰显“十二字”施政方略引发滁州府民情民风的突变,或为预祝“剑箫睦邻,风雨共度”又一支威武雄边军旅的诞生……他们所思虽异,但有着共同的归宿——更坚定地支持知府辛郎之所作所为。

辛勤是急匆匆从皇甫山兵营赶来的,他庄穆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昨日夜里十二弟已告知幼安的全部设想和具体规划,为血肉相亲的山寨兄弟开辟另一个施展才能、创建业绩的场所,赢得了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四位提领的赞成,并依照幼安的规划,已精选了援助六合县“屯田、兵民成军”的里手、教习、武艺高强者,并决定由辛勤、刘云、李几率队前往。此刻,他轻松悠然地等待着率领兵马奔赴六合县的命令。

琴声优雅,笛声昂扬,箫声情深,歌声绕梁,一歌三唱。范昂、周孚、中玉都是熟知历代文人诗词歌赋掌故趣闻的学者,从范若水歌唱的辛弃疾的词作《鹧鸪天?樽俎风流有几人》中,看到了辛弃疾有着一副唐代文学大家韩愈“亲朋善友”的心肠,有着一派齐桓公“金陵种柳”的北伐豪情,有着一腔英州司马“庾岭植梅”的壮怀。此刻“辛府乐班”美妙的丝竹之音,不正是文坛圣手苏东坡诗作中的谐句“坐来真个好相宜,深注唇儿浅画眉”的真切写照吗?他们雅兴勃发,热情纵横,拊掌欢呼,为这个多才多艺的“辛府乐班”欢声叫好。

在人们热烈的拊掌欢呼声中,辛弃疾和着乐曲举杯站起,慨然放声:“‘樽俎风流有几人?’此刻在这‘樽俎’之上,皆当代风流人物啊!田大叔,当代之王良、造父。在雪漫大地、雪漫山道、陷阱莫测的险恶境域中,有扬鞭飞车之绝技,救我等于艰危之中。更堪称颂者,九年前田大叔曾以朴实壮心教我:他日北伐,将与我同行,为北伐之师飞车送粮送物。其心志之坚强、拥军之真切,堪为人表。为田大叔的健康干杯!”

人们欢呼响应,举杯畅饮。田老大惊诧,慌然连连鞠躬致谢,欢声腾起。周裴心灵眼尖,急忙离席,充当侍酒,为人们斟酒。

辛弃疾和着乐曲二次举杯放声:“教授周公信道,博览强记,知识渊博,号曰‘蠹斋’,名副其实。诗词洁炼雅正,文章不事雕绘,逞风流于文坛,堪为我辈之师。在此世风靡靡、醉迷人生的荒唐年月,周公寄情于黎庶,察访于社会底层,前日以美文《登楼赋》赐福于滁州,使我等倍感惶恐,不敢忘怀。更令人肃然起敬者,周公志在北伐,关注军旅,前日夜晚拥席交谈,周公欲视察皇甫山营盘,检阅我屯田、兵民成军之状。其风流倜傥,为天下文人增光,亦为我滁州黎庶增彩。我等将以额首之大礼感谢欢迎,请为周公心怀黎庶,关切军旅之深情大义干杯!”

人们欢呼应和,举杯畅饮。周孚兴致大发,连饮三杯,拱手致谢。

周裴殷勤斟酒。

辛弃疾和着乐曲三次举杯放声:“风流人物辈出啊!这位六合县令中玉大弟,将向我们这个时代献出一曲更为激越昂扬的战歌。众所周知,六合故郡,乃秦始皇统一六国时所建,名曰‘棠邑’,其形势有‘襟江带滌、屏障建康’之险要,更有‘城池百尺,扼塞要害,关梁之险,多所襟带’之誉。事理堂堂,我滁州之安危,实赖棠邑之襟带。风流倜傥啊!中玉大弟居知县低微之位,行惊天动地之举:以废除苛捐杂税救民于水火,以开仓济贫、贷粮贷款造福于山区黎庶,以开渠垦荒、种粮植菽改变六合面貌,赢得了近十万六合县黎庶士民的拥护,六合大地已腾起了‘夏青天’的欢呼声。更为光耀日月者,中玉大弟以区区六合县微薄之人力物力,绘出了一幅自强不息、振奋人心的蓝图。以‘屯田’举措,富裕六合,以‘兵民成军’建立一支三千人的雄武之师,平时安辑,战时应诏北伐,与滁州兵民之师并肩,兵出山东,直捣河朔。豪情壮志,何其雄武!何其壮烈!请,为文才武力齐备的六合县令中玉大弟干杯!”人们欢呼应和,举杯畅饮。唯周孚闻“夏青天”三字而凝目,久久端详着夏中玉语出:“县令中玉姓夏?”

夏中玉愣住了,茫然点头。人们亦停声关注。周孚望着夏中玉询问:“县令籍贯何处?”

夏中玉回答:“扬州。”

“可与扬州学士杨冠卿相识?”

“杨冠卿,童年玩伴,年少同窗……”

周孚忽地站起,高声赞叹:“夏中玉,扬州才子!不意今日相晤,何其巧啊!”

夏中玉一时蒙了。

周孚更不解释,却吟出一首词来:

形胜访淮楚,骑鹤到扬州。春风十里帘幕,香霭小红楼。楼外长江古今,谁是济川舟楫,烟浪拍天浮。喜见紫芒宇,儒雅更风流。气呑虹,才倚马,烂银钓。功名少年余事,雕鹗几横秋。行演丝纶天上,环倚玉皇香案,仙袂揖浮丘。落笔惊风雨,润色煥皇猷。

夏中玉大为惊诧:“周先生如何得知此词?”

周孚笑答:“扬州学士杨冠卿,现居真州(今江苏仪征),为我挚友。谈及家乡人物,首推玩伴同窗夏中玉,并以这首《水调歌头?谓夏中玉》为我作介。今日得见扬州才子,始知冠卿所言不虚。词中对夏县令雄心壮志、才智风度的赞扬,及其‘落笔惊风雨、润色焕皇猷’远大前程的期望祝福,神奇般的已被今日夏县令惊天动地的施政举措和光耀日月的‘屯田、兵民成军’的蓝图佐证了。”

人们欢声赞扬,举杯畅饮,向夏中玉致敬,向周孚致贺。夏中玉连连摇手歉辞,周孚却以文人惯有的自得自信、压倒一切的气势放声:“夫人,请赐我一曲《水调歌头》,我要高歌,我要为新结识的扬州才子夏中玉唱赞!”

范若水应诺,“辛宅乐班”弹奏起词曲《水调歌头》。

周孚毕竟是官家子弟、文坛里手,爱好广泛,颇晓音律,且学居临安三载,竹苑虽玲珑淡雅,终不能全然抵御勾栏歌场风情的侵扰和吸引。生性豁达、嗓音颇佳的周孚,不拘小节地在与著名歌伎的交往中,也学得了歌唱的技巧。此时他清脆嘹亮、极有表现力的歌声,破天荒地创造了这滁州小城不曾出现的神奇,深情殷殷地表现了扬州学士杨冠卿对夏中玉由衷的赞赏和期望。周孚毕竟是肝胆磊落的饱学之士,当他全力高歌“落笔惊风雨,润色焕皇猷”的声浪裂石穿云旋绕空宇乍然收停,其余音余韵仍飘旋于酒宴的惟妙时分,他恭然捧起酒杯呈献于夏中玉的面前。

妙啊,绝啊!这庄严郑重的一举,一下子抬高了夏中玉的身价。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夏中玉,几乎在同一时分,餐厅内爆起了炽热的鼓掌声。

夏中玉一时真的有些“受宠若惊”了……

在炽热的掌声中,不等夏中玉缓过劲来,陈驰弼举杯站起,**语出:“‘落笔惊风雨,润色焕皇猷爷,我为中玉县令的‘屯田、兵民成军’的谋划叫好。滁州府愿以屯田里手二十名、粮米二百石、练兵场所需之物,祝贺这辉煌的蓝图开张。徽宗御酒一杯,我敬中玉县令了!”语毕,竭杯而饮。

不等夏中玉做出反应,燕世良举杯站起,侃侃语出:“‘气吞虹,才倚马,烂银钩。功名少年余事,雕鹗几横秋’,我崇敬中玉县令的文才武略。滁州府愿以兵马教习、武艺高强士兵一百人祝贺一支三千人的兵民成军雄劲军旅挺起六合。徽宗御酒一杯,我向中玉县令致敬了。”语毕,竭杯而饮。

突地,一声激越昂扬的“善”字爆响。人们转眸,范昂举杯站起,神情庄重而语出:“‘徽宗御酒’一杯,我向中玉县令致敬拜谢了。”语毕,倾杯而饮。

夏中玉急忙举酒回敬。

范昂出语更显庄重而情深:“前人有语,六合形势‘襟江带滌’,其言昭昭。六合滁州,安危与共,祸福与共,生命与共,此天造地设,是任何人不能改变的:六合滁州,互依互存,情之必然,理之必然,义之必然,此乃历世战伐胜负之所关,也是任何人不可违背的。中玉县令‘屯田、兵民成军’的谋划,高屋建瓴,当耀日月,不唯是六合之福祉,亦滁州之庇荫。滁州府以三百石粮米、一百二十名屯田里手、兵马教习、武艺高强士卒及些许兵营物资人六合祝贺,乃责任之所在。三年为期,其所有前往祝贺人员的衣食所需,均由滁州府负责。为密切联络、完善协作,滁州府衙郑重议商决定,特请这位‘双剑霹雳’的抗金英雄、军垦屯田的精明总管辛勤率队前往!”

人们恍然,兴致更炽。抗金英雄辛勤在众目睽睽中威然站起,只手举酒,气势浩**而雄武,语出铿锵:“徽宗御酒一杯,谢通判范公信任,仰慕中玉县令光耀日月的谋划。从此刻起,老兵辛勤时刻听从中玉县令的调遣!”语毕,倾杯而饮。

人们望而凜然。夏中玉已是热泪盈眶,哽咽语出:“‘双剑霹雳’的三哥,战地称雄的三哥,你的童年,陪伴传奇辛郎习文练武:你的壮年,佐助传奇辛郎揭竿起义:你的中年,护卫传奇辛郎扬威战场。如今,你还要‘单剑霹雳’地为我这头脑空空、双手空空的夏中玉尽心尽力地操劳啊!你是我夏中玉‘大恩难报’的三哥。徽宗御酒三杯,中玉向三哥恭行大礼,并将以‘师长’敬之!冶语毕,连饮三杯而礼成。

餐厅里顿时气氛更显炽热,辛勤只手握拳高举以回应,人们热烈鼓掌以庆贺。

夏中玉热泪滚落,不待周裴斟酒,自斟一杯,高高举起,语出竭诚而昂扬:“感谢诸位谬赞。中玉此刻的心绪,是极乐,是狂喜,是醉迷,是亢奋,是不停地跳动。苦读半生所储存积累的语言词汇、才学联想,都显得苍白浅浮,无力表达对诸位的致谢感激。尴尬难堪啊,只能借花献佛了。夫人,请赐我一曲《满江红》。”

《满江红》曲调响起,夏中玉和着琴声、笛声、箫声放声高歌: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

歌声警峭奇拔。夏中玉一鸣惊人啊!辛弃疾击节间停,范若水琴音抖颤,席间人心震撼。周孚乍然为鹏鸟展翅凌空、傲视人世的雷霆气势惊心动魄了:开篇霹雳,作者何人?竟有如此豪情胆识?他凝目凝神地逼视着放喉高歌的夏中玉……

又还问,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神奇啊,浪漫啊,光怪陆离啊,席间人们都沉浸于深情歌声的享受中。周孚却在深情歌声的享受中,思索着这独特壮美的神采。这借重《庄子?逍遥游》中大鹏凌空和神话传说中“女娲补天”的五色彩石,思维飞跃、艺术闪光地托出了“谈笑护长江,波澄碧”的光辉业绩的奇思妙想,真够得上是神来之笔,神魂飞越啊!疑窦浮起了:作者是谁?赠送何人?他以文人浪漫的思绪,目光专注地打量着正在放声高歌的夏中玉。

佳丽地,文章伯,《金缕》唱,红牙拍,看尊前飞下,日边消息。料想宝香黄阁梦,依然画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约钟山,长相识。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周孚随着夏中玉的歌唱,逐步完成了自己的寻觅:“佳丽地”,此刻宴聚滁州,堪称“佳丽”:“文章伯”,辛弃疾的词作风靡临安,堪称文坛圣手:此刻“辛宅乐班”的弹奏击节,不就是别具情趣的“红牙拍”“金缕”唱吗?“日边消息”,奉诏进京:“宝香黄阁梦”,人阁拜相之祝福:只有眼前这潇洒拊掌击节的辛弃疾才能担当得起啊!好一个“借花献佛佛”是明白无误地呈现在面前,可这首豪迈深沉、峭拔警迈的《满江红》的作者是谁?是出于夏中玉之手?是夏中玉在故弄玄虚?士别三日,理当刮目相看,可眼前这位“才倚马”的扬州才子夏中玉真有这般“大鹏凌空”“女娲补天”的磅礴风度和功力吗?

周孚偏偏有着文人“较真”的痼癖,在夏中玉高歌收场的微妙时刻,他举杯站起,含笑放声:“‘借花献佛’之语,震撼人心,喜悦人心啊!‘佛’自然是搅动滁州风云的传奇辛郎,可这‘花爷,为何人培植?从何人手中借得?切望扬州才子中玉县令赐知。”

夏中玉歌唱刚停,气息未稳,含笑而连连点头,席间人们都惊诧注目。

正在为人们斟酒的周裴含笑望着周孚,恭然语出:“这首气势磅礴、饱含深情的《满江红?鹏翼垂空》流传于六合文坛已有三个年头,作者是眼前的滁州知府、恩公辛大人。恩公时为建康通判,为送别时任建康知府行营留守、沿江水军制置使的史正志大人奉诏人京而作。以鹏翼垂空的雄奇、女娲补天的浪漫和钟山秦淮友情的亲厚炽热,织就了这首光怪陆离、风流蕴藉的辞章。《满江红?鹏翼垂空》为县令夏公所推崇、所赏赞,每每忆起恩公亲临六合山区访贫问苦之状,必吟诵此词以抒怀。此时,县令夏公之‘借花献佛’乃情之所至,兴之所至。仰慕感谢恩公之情,无以复加啊!”

席间人们动情了,以热烈掌声赞之。

辛弃疾举杯站起,愔愔语出:“《满江红?鹏翼垂空》一词,确为宴席赠送师友建康史帅致道奉诏人京之作。词中赞美、颂扬、希冀、祝福,皆出于真切之情,不敢有丝毫虚妄应酬。神奇典故和神话传说之借重,乃史帅致道行事理政举重若轻、捷敏豪迈之所引发。弃疾窃窃之心志:仰之、期之,循史帅雄兵北伐之志而实践。文坛大师苏轼子瞻有诗句指点:‘何人识此志,佛眼自照瞭。’此时在这酒宴之间,具一双‘佛眼’者:文坛大师教授周公,壮心雄边县令中玉,年轻俊彦文案周棐,胸怀大局、志在北伐的通判范公、司户弛弼、司兵世良。诸位都是胸怀大志、慈悲心肠、照瞭世情世风的‘大佛’。若水,赐我一曲《念奴娇》,我要向诸位‘大佛’致谢祝福!”

范若水高声应诺,“辛宅乐班”抚琴、弄笛、品箫,弹奏起词曲《念奴娇》。

辛弃疾放声高歌:

论心论相,便择术满眼,纷纷无物。踏碎铁鞋三百緉,不在危峰绝壁。龙友相会,洼尊缓举,议论敲冰雪。何妨人道,圣时同见三杰……

辛弃疾因近日事务劳累,嗓音显得疲惫而沙哑,但感情真挚地表达了他“踏碎铁鞋三百綑”终于觅得心神相交的同怀挚友,如同曹魏时被誉称“龙友”的政坛人杰华歆、邴原、管宁(时人誉尚书华歆为龙头,五官将长史邴原为龙腹,太中大夫管宁为龙尾),如同刘汉时被誉为兴汉三杰的张良、韩信、萧何,亦如同盛唐“洼尊”亭上举樽畅饮、联句赋诗的颜真卿诸友,其真知灼见,锋利清爽,敲碎坚冰寒雪啊!

席间人们的神情,乍然呈现出庄重的肃穆。辛弃疾的歌声更显昂扬了:

自是不日同舟,平戒破虏,岂由言轻发。任使穷通相鼓弄,恐是真金难灭……

辛弃疾喑哑的歌声,虽没有裂石穿云的嘹亮,却呈现出坚定刚毅的激越:铮铮誓言,可对天日,任凭命运遭受捉弄,志如金石,不屈不挠啊!

席间人们的神情,亦呈现出壮烈的共鸣。教授周孚**奔放,以掌声称赞,引得席间掌声飆起。辛弃疾的歌声凝重了,深沉了……

寄食王孙,丧家公子,谁握周公发。冰壶皎皎,照人不下霜月。

辛弃疾激越歌声中含有的无奈苍凉,是现实的,清醒的,美好的!眼前胸怀北伐复疆、经世济国的朋友,不都是志不得展,潦倒江湖,凭着自己微薄之力,苦苦追寻着心中的理想吗?“冰壶皎皎,照人不下霜月。”我们的友谊是高尚、洁净的,如同天上冰壶般的霜月啊!酒席间的人们,哄地站起,高举酒杯,向辛弃疾祝贺,分别与辛弃疾碰杯。

一歌二唱,范若水有着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特质记忆,她抚琴而高歌这首《念奴娇?论心论相》,一字不遗,一音不错地为辛弃疾与新朋故友的碰杯畅饮助兴。

一歌三唱,酒席间的人们,除驭手田老大外,都加人了这情感炽热、同舟共济的合唱。

窗外碧蓝夜空中冰壶般的圆月把初秋的月光洒满庭院,一片霜白,被餐厅内的歌声吸引,乘着清爽的夜风涌进窗扉门隙,多情地融人四壁的烛光和酒肴的芳香之中。

鼓打三更,酒兴助长了辛勤的刚烈豪情,在向席间诸友敬酒三杯之后,恭请退席,要连夜赶回皇甫军垦营地,集中一百二十名兵马,以便随中玉大弟早日奔赴六合。

夏中玉高声致谢,并提出与三哥辛勤同行,去皇甫山兵营见习拜访。

周孚乃性情中人,竟拍胸请求准予与三哥辛勤同行,并声称要写出一篇有别于唐代诗人杜甫《兵车行》的一篇《兵车行》。

主人们似乎都被“徽宗御酒”灌醉了头脑,在府衙司户陈驰弼、府衙司兵燕世良的倡导下,席间府衙的人,包括家属范若水、范若湖都端起酒杯,向结伙而奔向皇甫山兵营的客人们饯行,其炽热狂欢狂喜的气氛,达到了今夜欢宴之最。

四更时分,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在住宅门前如霜如素的月光下,送走了辛勤等人。他们疲累至极,正要人寝室安歇,京口“流溪修竹”管家郭思隗派出的侠士“蔡州呼延”,经过一天一夜飞马奔驰三百六十里、人乏马困地仆倒在滁州府门前,在衙役的搀扶下,声泪俱下地把恩师恩主“河朔孟尝”病逝的噩耗带进今夜极欢极乐气氛尚未完全消失的辛宅。

天塌地陷了!辛弃疾突地双腿失力,跌坐在门槛上,范若水扑倒在辛弃疾的怀里,范若湖抱着发呆的辛茂嘉发出至哀至痛的哭泣声,衬托着辛弃疾摇动着昏迷的范若水撕裂心肺的呼唤声。

月光蒙蒙,夜风飕飕,霜月似乎也在流泪咽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