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场从未有过的官场风暴震撼了滁州城。一夜间滁州府衙官员们,在范昂的率领下,倾巢而出,几十面书有“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的横幅巨幛出现在街巷,锣鼓齐鸣,鞭炮声作,春雷滚动般地敲开了家家户户的门窗,形成了震动全城、万人拥巷的浪潮。
在这滁州城人心沸腾的欢乐中,辛弃疾派遣辛茂嘉带着自己书写的《滁州府免除苛捐杂税疏》飞马临安,呈奏宰执虞允文,向朝廷备案。
与此同时,滁州府衙组成的十支宣示小组,飞马奔向所辖的县镇村落,以期在整个滁州府掀起一场更为广泛、更为炽热人心的浪潮。
在这滁州城人心沸腾的欢乐中,辛弃疾留范昂居府衙主持一切政务,他亲自率领由府衙六曹主官和府衙参军官、教授官及驻军都副钤辖、都副巡视组成的十人小组,飞马直奔滁州府极北边地考察戍边军旅现状,选定屯田兵民之场所,并逐个检查边极之县镇村落宣示新政和免除苛捐杂税的真实情状。
一个月来辛弃疾率领的“十人巡察组”首先巡察了极边滁州北部地区的兵营要津和极具战略地位的皇甫山。此山位于滁州城西北一百二十里处,形势峻险,俯视淮北。公元704年,女皇武则天去周还唐,唐玄宗曾于此山抗击反叛的大周兵马,并取得大捷。唐之中兴,此山亦吉祥之地。四百六十年后的今天,虽遗迹渺无,然凭吊之情仍沸腾于心胸。此山屏障之区,有大片荒地可耕垦,有水源之利可灌溉,山中林木奇壤,有陶瓦冶砖、伐木筑房建屋之便,遂决定辟为屯田之区、兵民营地之所,并决定以皇甫屯田区作为自己近几个月内亲自耕耘的示范区。
辛弃疾在巡察滁州各县各镇实施“十二字”新政中,明确无误地把巡察的重点放在“春耕播种”上。他出自农家,明白“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基本道理:他受教于山寨,有着行事霹雳的果敢。他贷粮帮贫困农家播种:他贷款为流散人家建屋:他亲自率领当地官员为春耕下河下塘、修渠竣池:他屈尊筹款、借粮借款:他以荣誉奖金鼓舞春耕生产的行家里手:他以严厉的手段惩罚漠视“春耕生产”的官员。人心若镜,众所瞻望地把辛弃疾这个名字和“十二字”新政联结在一起了。
辛茂嘉从临安带回特大喜讯院辛弃疾的“十二字”施政方略和减免几十项苛捐杂税的举措,得到了宰辅大臣虞允文的赞赏:上呈的奏疏,赢得了圣上朱笔点的一个大大的“善”字。
朱笔亲点的“善”字,更加坚定了辛弃疾的信念,彻底消除了府衙官员们潜在心底的疑虑,也赢得了滁州府各界黎庶的热烈欢呼。
若鸟之择木、若鱼之慕海、若虎之觅林,沸腾着“十二字”新政浪潮的滁州府,一夜之间成了四邻黎庶、学子、官员、商旅向往、归心的圣地。滁州城内重新爆起了“流逋四来,商旅毕集,人情愉愉,上下绥泰,乐生兴事,民用富庶”的熙攘兴旺景象。
四十多年前,追随太上皇南下而困居于滁州府的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归朝人多达二百多户、八百多人。由于战乱频仍,官方自顾不暇和无情冷落,这些忠恳臣民长期处于无籍、无业的流散状态。在近几年的天灾人祸中,成了一群无望、无助、濒于死亡的哀鸿。“招流散”三字石破天惊啊!这些死亡线上的流散者,闻“招”而拥人滁州城,应“招”而跪伏于滁州府衙门前,颂“招”而欢呼新任知府辛弃疾的名字。
辛弃疾感动不已,他和范昂亲自会见了这群破衣蔽体、面黄肌瘦的人们,以戴罪谢罪的真诚,遵照朝廷四十年前颁布的法令,在名誉、职衔上进行了“各得其所”的补偿和优抚。年老力衰者,集中安排于滁州西涧的风景区,优而养之:年轻力壮者,或赐田力耕,或业其所长,使其继承前辈忠恳之志,为国出力。并于是年三月二十五日,在滁州府衙门前召开声势浩大的集会,为这群四十年来含辛茹苦的忠恳长者歌功颂德。会场上人头攒动,群情激昂,大家含泪欢呼。新任滁州知府辛弃疾,创造了朝廷四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最佳范例。
在大家的热烈欢呼声中,惊天惊地的事情发生了。
三月二十六日,四十多年来困居北邻嘉山地区的流散者,闻“招流散”而结伙拥人滁州城,人数达三百之众。老者气息奄奄,青壮者相搀而行,妇女流泪哽咽,幼者嗷嗷待哺,其悲惨之状,更甚于前日回归的滁州府流散者。市民惊诧,官员惊骇,急报府衙主政范昂。范昂亲至现场观察了解,这三百之众的多数,为四十多年前追随太上皇南下的教授、学子及其家眷后人,在饥寒交迫中仍然保持着几分儒雅之气。他潸然泪下,急令有关主事官立开粥棚,以解其饥饿:立设布帐,以御其风寒。街巷居民纷纷清扫屋阶,捧出薯饼杂食救助,滁州城一下子悲凄凝重了。
三月二十七日,困居于西邻长丰地区的流散者,结伙拥人滁州城,人数多达五百,其牺牺悲苦之状,令人目不忍睹。范昂亲临现场接待得知,这五百流散者中的多数为太祖、太宗时归顺朝廷的辽人、金人的后代。他们的祖辈、父辈,都有着不凡的功绩,朝廷曾给予“出仕补官,给田赡养”的优容,其后人也享有“许注授职”的恩典。靖康之难,他们追随太上皇南下,困居长丰地区,官职田地没有了,也成了流散者。他们的衣着、语言虽与宋人无异,但其相貌、性格、举止仍带有辽人、金人的气质神韵。靖康遗恨和近四十年来金朝兵马的屡屡南侵,现时的金国成了大宋不共戴天的仇寇,这些昔日以奇功归顺朝廷的辽人、金人后代,无辜地成了宋人心目中的可疑人。是日,在一条街巷的粥棚点上,在施粥中因执勺人向一位流散者投去一种歧视的目光而引发的一起争吵,很快地导致了一场厮斗和捣毁一座粥棚的骚乱。市民们对这群流散者愤怒摇头,粥棚施粥人员对这群流散者怒目而视。流散者越聚越多,随时都可能爆发更大的冲突。适逢范昂巡视至此,以“责罚执勺人”“亲自向流散者道歉”“重建粥棚”而平息了这场风波。
市民紧张了,粥棚管事紧张了,范昂紧张了,整个滁州城似乎也紧张了。这般不请自来的流散者还有多少?粥棚粮米的供应还能支持多久?滁州城或许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骚乱。
三月二十八日,十多年来困居于东邻仪征的流散者和困居于南邻武岗地区的流散者几乎是同时拥人滁州城最为繁华的礼乐街。市民惶惶,官员皱眉,范昂下令增设粥棚十处,每座粥棚增加衙役三人维持施舍秩序,粥棚管事及其衙役的神情也显得肃穆紧张了。
南邻武岗地区的流散者为二百五十人,多数是仁宗时投奔朝廷的西夏人、蕃部部落的首领和溪峒纳土的臣民,通称归顺人。这些归顺人也享有“出仕补官”“给田赡养”的优容。靖康之灾,他们追随太上皇南下,困居武岗地区,失去了“优容”的一切,其衣食悲凄之状,与辽人、金人的后代无异。所幸运者,此时的西夏王朝已经衰落,不再是现时大宋的威胁,他们在长年累月的艰难困苦中,也得到当地百姓与归正人同样的同情和帮助。特别是七十多位蕃部部落首领和溪峒部落首领的家人后代,对这次滁州府“招流散”的新政,抱有落地生根、善其终生的期求,他们的到来,呈现出一种彬彬有礼的状态。
东邻仪征地区的流散者为二百人,几乎全是太祖太宗时原燕山府诸路府脱离辽朝、金朝,投奔大宋的军人及其眷属,名曰归朝人。“归朝”是一种出身,当时朝廷在法令上曾给予极为优厚的礼遇:“有官职者可添差不厘务差遣:其余人不拘年限,皆予以养济。”这些人的后代,也都有权享受这种光荣而坐享其成的幸福。靖康之难改变了一切,四十多年来,他们困居仪征地区,没有了特权,没有了“养济”,连祖辈、父辈的“荣耀”也无人提及,成了一群与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一样的无产流散者。他们心中有怨、有恨,在踏进滁州城的那一刻起,也许因为饥饿难耐,粥少人多,也许因为礼乐街两侧餐馆面店食物的**,他们开始与来自南邻武岗的流散者争食抢粥,以致捣毁粥棚,继而闯人大街两侧的餐馆食铺,狼吞虎咽,演出了一场荒唐的抢食事件,引发了市民的恐慌。
消息传遍全城,千街百巷蓦地腾起一股关门闭店的风潮。这些街巷都设有粥棚,都有上百的流散者,礼乐街的动乱使这些街巷的市民和流散者之间处于一种默默地、极度紧张对立的状态,随时都可能暴乱。一千三百多位流散者的暴乱啊!府衙官员们神情惶惶地聚集在府衙议事厅里,眼巴巴地望着范昂。
平素儒雅斯文的范昂哪里见过如此混乱紧张的阵势,早已乱了分寸,立即派出飞骑,奔向城西五十里处的皇甫山向辛弃疾告急。
辛弃疾是夜初二更时分接到滁州府衙官员飞马禀报的动乱急情,他立即停下手中所有事务,在辛茂嘉的陪同下,在星光朦胧的夜色中,飞马向滁州城驰去。
在夜风飕飕的马背上,辛弃疾默默自责着自己施政谋划中的粗疏失误。“招流散”一策的提出,原是为解除滁州府流散行乞黎庶的痛苦,根本没有想到四邻州府的流散者会闻风而拥人,招致了今日的被动,更不知还有多少其他流散者会接踵而至?招致什么样的灾难?真是愧对滁州城的士民百姓、百业商旅啊。
在汗水淋淋的马背上,辛弃疾陷人了应对眼前可能爆发更大动乱的思索:断不许这些不请自来的流散者搅乱滁州城!断不许这些流散者中间的少数人无理取闹,毁掉正在实施的“十二字”施政方略。没有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被迫无奈时,别怕流血。
与辛弃疾并马疾驰的辛茂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辛弃疾此时的神情变化,他熟悉兄长在做出重大决定前的举止习惯。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随时等候兄长发出的命令。
在气喘吁吁的战马飞奔中,辛弃疾于深夜四更时分进人滁州城。他没有直人府衙,而是放缓马缰走向礼乐街。目不忍睹啊!屋檐下,街道边,墙垣处,一群群居无屋、食无粮、病无药的流散男女老幼,在深夜的清冷中踡伏呻吟。他气噎胸闷,心如刀割。他身俯马鞍,泪水滂沱而出。辛弃疾**的坐骑,似知主人心中之哀痛,发出了苍凉的撕鸣声,四蹄沉重地向府衙走去。
五更正点,辛弃疾在辛茂嘉陪同下走进府衙。他吩咐辛茂嘉回家向家人禀告,独自走进灯光昏暗的知府厅堂。范昂和二十多位府衙官员忽地站起,紧张无声地目迎辛弃疾的到来。
辛弃疾走上厅堂高台,心情沉重地搀扶面色憔悴的范昂落座于一张竹椅上,向着眼前神情焦虑的同僚深深一躬,语出道:“‘招流散’一策思虑不周,事出意外,导致了今日滁州城混乱的局面,愧对诸位,愧对滁州的士民商旅。”
范昂霍地扶椅踉跄站起,打断辛弃疾的自责:“今日滁州城之事的发生,责任在我。我应对无方,昏庸失职,愧对知府的嘱托信任。连续三天,四邻流散者拥人滁州城,已达一千两百人,我们已增设粥棚三十处救济之。仓促应对,确有不周到之处。”
人群中忽地爆起一声吼,截住了范昂的自检。辛弃疾凝目望去,是府衙推官、主管司法事务的杨信,他语出铿锵:“说什么不周不到,我们已经是尽其所有,像孝敬亲爹亲娘般地侍候着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这些从四邻拥人的流散者,原本就不是困居我们滁州府的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归朝人,不在知府大人‘招流散’新政之列。礼乐街动乱的发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若不依法严惩,我们的‘十二字’施政方略可能会毁在这些动乱者的手里。”
厅堂里的气氛更显凝重紧张了。
六曹中的司户参军陈驰弼高声附和推官杨信之说:“这些不请自来的流散者中,有不少是辽朝、金朝、西夏朝、蕃部部落、溪峒部落模样的人,都是归明人、归顺人、归朝人的后代。礼乐街抢劫餐馆食铺的动乱,就是几十个归朝人带头干的。据说这些归朝人的祖辈、父辈曾有功于朝廷,他们自视甚高,骄傲凶蛮,动乱中对现时朝廷有许多不敬之词。对这些不知好歹的动乱者,应当赶出滁州城,以儆效尤。”
厅堂里凝重的气氛中又增添了一股杀伐之气。府衙司兵、御马军院都副总管燕世良应时站起,拱手放声:“禀报知府大人,卑职已于今夜二更时分,从城外兵营调得二百名兵卒人城,现隐于府衙后院,刀枪在握,肃候知府大人调遣。卑职保证在天亮前半个时辰,彻底清除这些可能爆发更大动乱的祸根!”
厅堂里杀伐之气似乎一下子就要爆响了,人们霍地站起,把目光投向面色发白的通判范昂和神情肃穆的辛弃疾。
辛弃疾跨步向前,望着杀气腾腾的燕世良,拱手询问:“试问燕世良都副总管,面对黎明前夜色中那些衣食无着的男女老幼,你手中的刀剑砍得下去吗?”
燕世良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
辛弃疾的声音有些哽咽:“不错,他们不是困居于我们滁州府的流散者。可他们是一群忠于大宋、追随大宋皇帝南下的忠恳臣民,他们近四十年来在无人理睬的痛苦中不变其赤胆忠心,难道不值得我们敬重吗?他们中的许多人,是辽人、金人等人的后代,可他们的祖父辈有功于大宋,他们背离故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大宋,世为大宋臣民,难道不值得我们唱赞吗?他们的不请自来加重了我们的负担,可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们滁州府广阔的平原山川,难道不能给他们五尺存身之地?我们滁州府十万户人家,难道救济不了这一千多位流散无倚的父老兄弟、姑嫂姊妹?他们为什么从四邻蜂拥而来?他们是来求活命的,不是来遭受屈辱的,更不是来送死的。如果我们把他们驱赶出城,或以刀剑杀害,我们还是人吗?还能取信于世人,还能取信于天下吗?”
厅堂里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愣住了。此刻在可能发生更大的动乱面前,这位新任知府辛弃疾展现出罕见的冷静、仁慈和深情能化解这场危机吗?他们沉默着、思索着,有的微微摇头。
辛弃疾看在眼里,以更为坚定的语气析解眼前的危机:“还是范公说得好:‘在仓促应对中,我们确有不周不到之处。’知错必改,我们要用‘周到’的关怀、举措。朝廷法令法规,接待这些仰慕我们‘招流散’之策蜂拥而至的朋友。当务之急有三:一、命令全城所有粥棚立即生火煮粥,保障这一千多位流散者晨昏活命之需。只要粥棚炊烟升起,火光闪闪,流散者的心神就安定了。司户陈驰弼大人,这件事分秒必争,不可怠慢,请你即速办理,务必在卯时正点,全城粥棚施粥救济。若此事办理周全,可消除动乱之源,其功大焉!”
陈驰弼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重大,拱手应诺,招呼几位司户官员疾速离去。
辛弃疾目送陈驰弼走出厅堂,再颁举措:“二、从速建立粥棚施粥的严格制度,避免争食抢食事件的再次发生,其制度只有三句话院老人小孩优先,病残妇女次之,青壮男子殿后。家家都有老人孩子,于情于理,阻力不会太大。司兵都副总管燕世良大人,请你督令你从兵营中调人的二百兵卒,监督全城近百处粥棚施粥制度的执行。这样一来,在全城百姓面前,你们不再是百姓可畏的军爷,而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这个弯子转得太大了,厅堂里的官员衙役瞠目结舌。范昂心神震撼,自古以来,一向欺压百姓的军爷骤然间要成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奇迹啊!他对辛弃疾又一次刮目仰视了。燕世良原本是科举出身的聪明人,知道军人镇压动乱的血腥和后果,突地恍悟到辛弃疾命令的仁心要旨,他忽地站起,以军人的忠诚向辛弃疾致敬,并做出了爱抚流散者的庄严保证,带着司兵官员离开了厅堂。
辛弃疾再颁举措:“三、立即组成案牍三十人小组,逐个记录四邻拥人流散者一千二百多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及其祖辈功绩和所得所享,以便遵照当年朝廷颁布的恩遇条款予以恩遇。”
厅堂里的官员衙役神情中呈现出一派茫然。
辛弃疾看在眼里,把目光投向主管司法事务的推官杨信:“杨信大人,你熟知朝廷法令,且善于处理棘手难题,请你亲躬此事,为朝廷赢得不忘历史、不忘功臣的大恩大德!”
杨信应声站起,拱手应诺:“谢知府大人信任,我将尽全力,不负知府大人之托。但有一事不解,请知府大人明示。”
辛弃疾拱手还礼:“请讲。”
杨信坦**直言:“请问大人,你此时双手空空,能有多少粮米财物展现朝廷‘睦抚’这群流散臣民的‘大恩大德’?昔日太祖、太宗皇帝颁发的恩遇的法令,已过去一百多年,早已被朝廷遗忘,请问大人,你此时仅为滁州知府,能有权力‘睦抚’这群流散者吗?古人云,理政之要,在于‘虑善以动,动唯厥时’。请问知府大人,此时正为实施‘十二字’施政方略而奔忙,难道要因这一千两百多流散者的些许动乱而因小失大吗?”
厅堂里宁静极了,在五更将尽的昏暗中,四壁烛光无力地摇曳着,似乎彰显着杨信“三问”的沉重,人们都把目光投向神情专注的辛弃疾。
辛弃疾望着杨信心想:果如通判范公所语,杨信善思善谋啊,遂昂然而语出:“推官大人所言极是。我此时确是两手空空,只能借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赏赐给这些流散者祖辈的恩典便宜行事了。大人当知,在特殊的境遇中,荣誉、封号比金钱财物更值钱,更能使人自尊而自信。君不见靖康之难,宗室成员被迫逃亡南渡,沦落民间,数以千计,特权尽失,皇恩渺无,许多人只顶着王公、公主的桂冠,硬是以推车卖水、浣衣缫丝而自立自强。王公、公主同归正、归明、归朝一样,都是身份,都是荣誉。我要把这个‘人生立命的骄傲’还给这些衣食无着、争食抢饼的流散者,你说他们会自甘堕落地拒绝吗?一个滁州知府是无权对这些流散者巧立名目违纪违律赏赐的。但我此时之所为,仅仅是落实太祖太宗皇帝当年明令颁布的法令。这些法令的要旨是:准予出仕补官:许注授官职,但只能添差不厘务差遣:百姓给田耕种:其余不拘年限,皆予养济,许在所在州军人学听读或赴秋试。‘出仕补官’者何?不就是有官职空缺就补上吗?‘添差不厘务差遣’者何?不就是无须劳神劳力实际负责而享受荣耀礼遇吗?天赐机遇啊,我们此时正在‘议屯田’‘教民兵’于西涧、皇甫山,那里有大片荒地需要开垦播种,为落实太祖、太宗皇帝法令中的‘给田赡养’提供了最佳的场所:那里有大量‘空缺’的官位和大量‘不厘务差遣’的荣誉名额,足以安排这些流散者中享有这种荣誉者的后代。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在太祖太宗皇帝制定的这些恩遇法令一百七十多年的今天,在滁州府又一次得到了全面落实。推官大人所言极是,在这‘十二字’施政方略方兴之时,断不可因小失大,断不可因几十位流散者的动乱闹事而影响全局。古人有示:‘怀道者须世,抱朴者待工。’在这重要时刻,恭请推官大人费心操劳,以‘待工’‘善思善谋’之大才,务必在五日之内,完成这桩繁杂棘手、事关全局的事务。五日之后,我会安置这些流散者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再说,五日之后,只怕我们的范公,再也拿不出粮米开粥棚了。”
厅堂里的人们都被辛弃疾的回答吸引了,以高度集中的精力,关注着辛弃疾回答的一字一句。在意外、惊诧、震撼中,杨信觉得眼前的辛弃疾似乎一下子变得更潇洒、更高大了。他不觉三月晨曦已亮白了窗扉,忽地站起,向辛弃疾致敬:“谢知府大人教诲。卑职将竭尽全力而为,不负知府大人之托,五日之内,将呈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辛弃疾再作叮咛:“牢记,告知所有人员,在案牒记录中,完全依赖受访者的诉说,不查询,不追究,不辩驳,给予受访者百分之百的信任和尊重。”
杨信应诺,带人离去。
厅堂空寂了。辛弃疾突地感到骨散筋疲,周身无力。他挣扎站起,猛力推开窗扉。一股晨风闯人,清凉爽人。他回头正要向范公说些什么,府衙门前值勤衙役闯人厅堂,急声禀报:“禀知府大人,从东邻高邮奔来的流散者五百多人,现已拥人东门朝阳门,有头领四人抵府衙门前,指名道姓要见知府大人!”
范昂闻讯,忽地从椅上站起,辛弃疾一时也愣住了。
范昂为辛弃疾挡驾:“大人飞马人城,彻夜操劳,请稍做休息,我先会一会这几位来客。”
辛弃疾挽范昂之手笑语:“‘青山一道同云雨爷,我俩携手前往,接待这一批来势更加彪悍的流散者吧!”
辛弃疾、范昂走出府衙大门,四位衣着褴褛、须发散乱、神情激昂的流散者突地以单腿跪拜、拱手握拳之礼迎接,并齐声高呼:“向辛掌书记请安!”
范昂蒙了,蒙于这陌生的礼节、陌生的称呼。
辛弃疾似梦中乍醒,跨步向前,情难自抑:“你是提领刘云?你是提领开赵?你是提领温皋?你是提领李几?”他突地伸出双臂,泪水涌出,扑向四位生死相交的战友,话语哽咽,“十多年了,想啊!”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亦张开双臂,拥抱着辛弃疾失声痛哭。
辛弃疾咽声询问:“副帅贾瑞大人可有消息?”
刘云咽泪回答:“十年前在海州,掌书记派刘弁、孙肇保护副帅返回建康报信后,即返回故乡泰安山寨,三个月后,病重不治而亡。”
辛弃疾咽声再询:“刘弁、孙肇两位提领现状如何?”
开赵咽泪回答:“刘弁、孙肇在副帅病故后的一次战斗中,都惨死于金兵的毒箭下。”
辛弃疾泪目紧闭,不敢再问了,但亲情焦心,不能不问:“我、我、我家三哥辛勤……”
温皋咽声颤抖了:“三哥好,三哥好,三哥好着哩!”
辛弃疾睁开眼睛,紧紧抓住温皋的双手:“快说,三哥怎样?”
温皋语塞摇头。
李几拭泪咽声回答:“三哥是我们大家的三哥,是我们五百兄弟的总领,
为了五百兄弟的生存活命,熬尽了心血,献出了一条臂膀。”
辛弃疾紧紧抓着李几的双手:“快说,三哥在哪?”
李几回答:“三哥此时和朝阳门内的五百兄弟在一起,特派我们四人前来察看这滁州知府,是不是我们昔日的掌书记辛弃疾!”
辛弃疾心痛心噎,他搀着李几、温皋、开赵、刘云站起,泪水湿襟,脚步踉跄,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要凝固了。
范昂惊骇,他突然恍悟到这位新任知府来历的不凡,急忙搀扶而宽慰:“幼安……”
辛弃疾感谢这位年长的副手,紧握范昂之手语出:“范公,请陪我前往朝阳门,看一看这一群特殊的流散者。”
范昂连声应诺。
这群流散者确实特殊,五百多人中仅有妇孺九十多人,其衣着虽单薄褴褛,但都缝补整洁:其男丁四百多人,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虽面黄肌瘦,但无颓废不振之态:此刻相抚相依地横卧于凉风飕飕的街道两侧的屋檐下,等待粥棚的施粥解饥,但都有秩有序,毫无混乱之状,连年稚的男女幼童,也展现出惊人的自制和忍耐。更为奇特的是,这群四百多男丁的手中,几乎都拄有一支用各色布料布条缠绑的手杖。当辛弃疾出现在这群流散者的面前,这群流散者同时举起手中的各色手杖欢呼迎接。
辛弃疾抓着辛勤失去左臂空****的衣袖,跪倒在他面前,哽咽语塞。他心里流动着童年三哥对自己的关爱:他心里沸腾着聚众揭竿而起三哥“双剑霹雳”对自己的保护:他脑海里浮现出夜袭济州金兵大营中三哥“双剑霹雳”轻取金兵将领的神韵英姿:他此刻更感激兄弟战友们这“举杖欢呼”送来大义大爱的情谊。
十年来的坎坷折磨,使辛勤的双眉更浓更黑,使他的眼睛更明更亮,使他的眉宇间已突现出深思熟虑之迹。他右手抚摸着哽咽语塞的辛弃疾含笑放声:“‘双剑霹雳’消失,‘单剑霹雳’诞生,亦人生快事!十二弟茂嘉何在?”
辛弃疾咽泪回答:“茂嘉在弟身边。”
辛勤吟声:“今年当是二十六岁。”
辛弃疾应声:“是的,今年年初,茂嘉已成家了。”
辛勤吁叹:“长大了,成家了,祖公在天堂可以放心了。快站起来,一州知府,兄弟相逢跪地洒泪,成何体统,就不怕身边的这位大人取笑吗?”
辛弃疾站起,急忙为范昂作介。
辛勤急忙躬身施礼:“范公清廉之名,誉于淮东淮西,我等闻名而敬之仰之。今日仆仆而来,不仅为滁州‘招流散’之政所招,亦为范公清廉之名所慕,我等五百多名流散者,向通判范公拜谢了!”
此时身置其中的范昂,全然被这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是日午后,辛弃疾要在家中设宴接待辛勤和战友刘云等五人。这是一次意外的猝然相聚,是兄弟和战友的劫后狂欢,更是一次难得的历史机遇。但在现时朝政诡谲的境遇中,却隐藏着极大的风险。三哥带来的五百兄弟,是衣食无倚的流散者,但多数是当年故乡泰安东山山寨的战友:他们风尘仆仆而来,断不会是为了一碗施舍的米粥,而是有着山寨战士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理念:他们欢呼中高举的手杖,不是行乞中的打狗木棒,而是用布条包裹的杀敌刀剑。
天赐机缘,“议屯田”之策将会早见成效!天赐助力啊,“教民兵”之策将会早日成军!可福宁宫的圣上能乐见这样的情景吗?德寿宫的太上皇能容忍这样的情景吗?就是在这滁州府的官员能接受这令人震撼的情景吗?今日清晨置身朝阳门内的范公,不也在惊诧惊骇中凝滞于沉思吗?若其中有一人罗织罪名以呈表弹劾,其后果不堪设想,连这一个月来初显行踪的“十二字”施政方略都将毁于一旦。他在与范若水紧急商议之后,决定以“负戈雄边”的淋漓坦**和“借力生力”的随机应变迎接三哥和四位生死战友,并邀请范昂作陪,进行化险为夷的一搏。
午时三刻,辛勤在安置五百流散者歇息后,便带着提领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四人,在辛茂嘉的引领下走进辛弃疾、辛茂嘉居住的院落。辛弃疾和范昂恭迎于宅院门前。
面对这结木为栅、系板为门、菜蔬成畦的庭院和一溜儿几间陈旧的灰色瓦房,刘云皱眉,开赵瞠目,温皋、李几摇头。辛勤似乎为眼前这成畦的葱绿吸引,连声说出了两个字:“好,好!”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急忙放声应和,人们相拥相欢步人客厅。
客厅之大,由两间屋舍组成,纵为十步,横为十二步。四张长凳,八把矮杌(wu4),整齐摆放,颇显空旷;四壁无装饰,斑斑霉迹犹显,颇觉简陋:两扇细格窗敞开,清风人内,拂去阴霉之气,倒添了几分草绿的清爽。客人举目四望而茫然,范昂偕辛勤入座,并恭请四位提领就安。辛弃疾急忙作解:“此室虽额名‘客厅爷,但自成立至今一个多月,既无鸿儒赐教,又无白丁光临,连范公也是第一次踏进此室。今日三哥和四位提领驾临,着实蓬荜生辉了!”
辛勤似对这“蓬荜客厅”无时尚的“粗俗奢华”有感,连声说出两个字:“好,好!”
在辛勤的“好”声中,范若水、范若湖走进客厅迎接,辛茂嘉手捧茶盘跟随。辛勤、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全都肃然凝神了。
今日的范若水已是滁州妇女装束,上着青色对襟宽袖短衫,下着青色百褶长裙,系绾高髻,举止间仍隐藏着聪慧典雅的神韵。
今日的范若湖也是人乡随俗,成了滁州年轻的少妇。上着鹅黄色对襟短衫,下着青色转褶长裙,头梳双坠髻,仍有着以往的机敏灵巧。
范若水走到辛勤面前,揖礼而拜,恭然语出:“三哥在上,弟媳范若水拜见三哥,依齐鲁燕赵民间之礼,弟媳拜见兄长,当敬茶三杯。范若水向三哥敬茶了,迎接三哥回家。”语毕,从辛茂嘉手捧的茶盘中逐一取茶三杯奉上。
辛勤面对这骤然出现的故乡礼仪,神情肃穆凝重,他逐一接过三杯敬茶畅饮,一时激动而语塞。
接着弟媳范若湖揖礼拜见敬茶:“三哥在上,弟媳范若湖拜见三哥,敬茶三杯,迎接三哥回家。”语毕,从辛茂嘉手捧的茶盘中逐一取茶三杯敬上。
辛勤的神情更显肃穆凝重,在逐一接过三杯敬茶畅饮中,突地恍悟到齐鲁燕赵民间风习:兄长接过弟媳敬茶当赏赐礼物以祝福。可此时,囊中空空,身无分文,难堪啊,只能以空言空语掩饰当下的尴尬了。他望着范若水询问:“听弟妹口音为北方人,敢问家居何处?”
范若水回答:“回三哥话,弟媳家居燕赵邢州。”
辛勤再询:“燕赵邢州,周公四子姬苴(ju)封地,历代贤人辈出,唐李渊、魏徵皆出生邢州。敢问令尊大名?”
范若水稍有迟疑,回答:“回三哥话,家父名邦彦,字子美……”
辛勤神情一振,截住范若水的话头:“邦彦?子美?是誉满燕赵齐鲁的宣和年间太学士,世誉‘河朔孟尝’的范邦彦、范子美吗?”
范若水默然点头。
辛勤、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同时站起,连范昂也凝住了神情。是啊,在靖康之难失陷的大河以北地区,“河朔孟尝”的义行义举在燕赵齐鲁士民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在江湖上也得到侠义之士的称赞,特别是十年前率领蔡州之众举蔡州城以应宋师的壮烈之举,确有石破天惊之威。“河朔孟尝”这个名字一下子改变了这个客厅的清冷气氛。
范昂蓦地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辛弃疾,默默心语,看不尽的辛弃疾!说不尽的辛弃疾啊!
刘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对着范若水直言放声:“请问若水弟妹,令堂大人可是燕赵涿州单骑飞马五百里下嫁‘河朔孟尝’的奇情女子‘宗室公主’?”
范若水含笑点头,人们放声欢呼。
开赵声高压众:“范若水、范若湖,一对姊妹花!若湖弟妹,看其形容,你俩是一母所生吧!”
范若湖朗声回答:“小女生于蔡州,家境贫寒,三岁时,父母双亡,为‘宗室公主’抚养,视若己出,赐名若湖。得姐姐、姐夫关爱,与茂嘉成亲,成了辛家的媳妇!”
辛勤欢声叫好:“好,好,好啊!幼安有福,茂嘉有福,齐鲁四风闸辛家与燕赵‘河朔孟尝’‘宗室公主’结为姻亲,倍感荣幸。幼安、若水、茂嘉、若湖,天作之合啊!”
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列阵于辛勤面前,揖礼作谢。辛勤欣然点头,人们欢声应和。范若水向欢声的人们致谢,款款相邀:“恭请诸位英雄餐厅宴飨!”
范若湖乖巧,急忙亲昵地搀扶起辛勤。欢笑声鹊起,飘向隔壁餐厅。
辛府餐厅和客厅一样的简陋,霉迹斑斑的四壁,一张陈旧的餐桌,几把简易的木凳。两扇细木窗敞开,内外无隔地驱散了往日的清冷。桌面上六大盘冒尖的菜肴(一盘是煮熟的土豆,一盘是蒸熟的甜薯,一盘是当季的菜蔬,一盘是煮熟的碗豆,一盘是刚出哇翠绿的大葱,一盘是煎制的香喷喷的大酱)、桌面上清一色的粗瓷大碗、青竹筷子和四只十斤装的粗瓷酒坛,狂放张扬地腾起一层气势逼人的旷野豪情,熟悉辛家饮食的范昂瞠目凝神了。
这是古人“饮水啜菽”的升华吧?这是古风“朋酒斯獪”的简化吧?他突地灵感闪亮,这难道是传说中山寨好汉“大碗饮酒,大块吃肉”豪情壮举的展现?他转眸一扫身边的五位来客,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分按捺不住地发出了兴奋激昂的叫好声。
在辛茂嘉捧起酒坛,打开坛盖,斟酒入碗,酒香四溢的享受中,人们分别入座。范昂陪辛勤居酒席上位,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居酒席左右位,辛弃疾、范若水居酒席下位。辛茂嘉、范若湖居旁侍酒侍肴,开始了古代习俗中的“跻彼公堂,称彼兕觥”的宴飨。
在浓烈的酒香中,众人欢呼兄弟、战友分别十多年后难得的一次聚会:在浓烈的酒香中,辛弃疾自咎今日相聚无羊可宰、无猪可戮的缺失和无奈:在浓烈的酒香中,思念着昔日山寨中峥嵘岁月的辉煌:在浓烈的酒香中,回味峥嵘岁月中火热的理念和生死情谊:在浓烈的酒香、酒辣、酒釀中寻觅着十多年来战死的、病死的、散去的兄弟战友和那失落的火热人心的理念追求。
刘云垂泪了,温皋唏嘘了,李几泣咽了,开赵拳击胸膛而语出:“痛苦烧心,愤恨烧心啊!十年前我们山寨的二十五万兵马散了、完了一散于狗杂种张安国、邵进的叛变降金和耿京大帅的被害,完于金兵血腥的围剿。九年前掌书记夜袭济州金兵大营召回的万名山寨兄弟完了,散了一完于一场将帅不和的符离兵败,散于朝廷大员狼心狗肺的迫害。现时,只剩下这五百赤胆忠心的兄弟了。”
辛弃疾、范若水忍着心胸阵阵的疼痛静听着:辛茂嘉、范若湖一时忘记了捧坛添酒:范昂神情凝滞,如在梦中,泪水湿颊。
泣咽的李几猛地站起,顺手捧起眼前的酒坛,仰脖鲸饮,酒漫前胸。他放下酒坛,似已酒醉,声近号吼:“冤情难诉啊!十年前掌书记缚着叛徒张安国轻骑飞往建康献俘去了,从济州金兵大营召回的万名山寨兄弟暂住寿春以待朝廷编制。时寿春府衙待之以礼,有粮秣供应之恩。及至北伐主将李显忠出任御前都统制兼淮西招抚使驾临安庆,对这支山寨义军极为关注,饷以粮秣,武以刀枪战马,并亲自视察人编:以六千之众与禁军并列,以四千之众与厢军同行。北伐开始,在收复灵璧、虹县、宿县的战斗中,山寨兄弟英勇健捷,立有大功,曾获北伐主帅张浚大人的嘉奖:在固守符离城的浴血厮杀中,我六千兄弟几乎全部英勇捐躯。”
辛弃疾、范若水泪流满面,辛茂嘉、范若湖相拥而泣,范昂确已被六千战士的英勇献身惊呆了。
唏嘘的温皋声咽气绝地控诉着:“这仇这恨向谁讨要啊!北伐失败了,主帅张浚被贬,死于贬途:主将李显忠坐责散官,潭州安置:战争中存活的四千山寨兄弟成了无所归属、无依无靠、绝粮绝秣的孤军困旅。战争毁掉一切的淮西战场,黎民百姓陷于水火,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这支兵马。战争中存活的四千兄弟,在三哥的统领下,辗转于寿春丘陵湖泊,觅食于山林芦**,垦田伐木,造屋播种,胼手胝足以自养。牺牺三年,聊可衣食自足,孰料朝廷大员、淮西副总管曾觌驾临,昏庸至极,荒唐至极,险恶至极,对待这支战争中存活的人马,竟以‘山寨余孽’毁之,以禁军劲旅剿之,成千兄弟死于无辜,散于无奈,只有这五百兄弟跟随三哥进人淮东高邮濒临淮河南岸的山林湖泊,以渡淮袭击金兵哨所粮食而觅食。这每一次的渡淮觅食,都是以性命作代价啊!三哥在一次渡淮袭击金兵哨所中,左臂中金兵毒箭,无医无药,无处疗治,生命垂危,遂自缚于树,自挥利刃而断左臂,昏迷三日三夜而活了过来。”
“自挥利刃而断左臂!”壮烈古今,泣鬼泣神啊!餐厅里的人们泪水滂沱,泪眼蒙昽地注视着身边这位朴实无华的神人,心中激**着难以表达的崇敬。
朴实无华的辛勤举碗尽饮后语出:“人死了,昔日山寨的理念没有死!人散了,昔日山寨的理念依然活着。昔日山寨二十五万兵马,现时只剩下五百人了,不是还拖着忍饥挨饿的躯体,跋涉二百里,向着滁州府晓谕天下的‘教民兵’‘议屯田’施政方略仆俯朝拜吗?辛弃疾,十年前山寨的掌书记,九年前皇帝制授天平军的掌书记、今日边陲战略要地的滁州知府,请你告诉我们,你的‘议屯田’‘教民兵’的理念是什么?有具体的实施举措吗?有实现理念的可能吗?”
餐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刘云、开赵、温皋、李几似乎一下子驱散了酒意,神情肃穆,目光炯炯地投向辛弃疾:辛茂嘉、范若湖相视默然:连聪慧绝顶的范若水也凝住了神情。范昂一下子慌了神色,“议屯田”“教民兵”只是一个设想,举措正在摸索中,在如今因循苟且的朝政中,谁能保证一种利国利民的施政方略就一定能够实现。他心神忐忑不安地关注着一向决事果敢的辛弃疾……
辛弃疾果敢回答:“有。有明确理念,有精细举措,有实现理念的可能。”
辛勤厉声:“依据何在?”
辛弃疾朗声回答:“依据在圣上九年后发现束之高阁的一份奏折里,依据在宰辅虞公彬甫赞赏的一份奏疏里,依据在这次搏击滁州风云的谕示里,依据在范若水精心收藏文稿诗词的竹箧里!”
范若水恍悟了,起身急赴寝居,取出辛弃疾需要之物:辛茂嘉、范若湖恍悟了,急忙捧起酒坛为人们斟酒入碗。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兴致乍起,向通判范昂投去询问的目光。范昂歉然,微微摇头。
范若水手捧一沓文稿急步走进餐厅,辛弃疾笑声迎接:“若水,借你清朗高扬的燕赵之音,恭读那两份八年前上呈朝廷有关‘议屯田’‘教民兵’的奏疏,请三哥和四位提领教正。”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望着范若水手中的一沓文稿,神情肃然,辛勤闭合了眼睛。
范若水放声读起辛弃疾上呈奏疏《美芹十论》中“屯田第六”:
赵充国论备边之计曰:“湟中积榖三百万斛,则羌人不敢动。”李广武为成安君谋曰“要其辎重,十日不至,则二将之头可致者。”此言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唯屯田为善。而屯田盖亦难行。
国家经画,于今几年,而曾未睹夫实效者,所以驱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为之任其责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万矣。名曰屯田,其实重费以敛怨也。何以言之?市井无赖小人,为其懒而不事事,而迫于饥寒,故甘捐躯于军伍,以就衣食而苟闲纵,一旦警急,擐甲操戈以当矢石,其心固偃然自分曰“向者吾无事而幸饱暖于官,今焉官有事而责死力于我。”且战胜犹有累资补秩之望,故安之而不辞:今遽而使之屯田,是则无事而不免耕耘之苦,有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岂不能从富民租佃以为生,而轻失身于黥戮?上驱我于万死,岂不能捐榖帛以养我,而重役我以辛勤?”不平之气无所发泄,再畎亩则邀夺民田、胁掠酒肉,以肆无稽:践行阵则呼愤扼腕、疾视长上,而不可为用。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是诚未睹夫享成之利也。鲁莽灭裂,徒费粮种,只见有害,未闻获利,此未为策之善。
如臣之说,则曰:向者之兵怠惰而不尽力,向者之吏苟且而应故事。不如籍归正军民,厘为保伍,则归正不厘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且彼自虏中被签而来,耒耨之事,盖所素习。且其生同乡井,其情相得,上令下从,不至生事。唯官为之计其闲田顷亩之数,与夫归正军民之目,土人已占之田,不更动摇,以重惊扰。归正之人,家给百亩而分为二等;为之兵者,田之所以尽以予之:为之民者,十分税一,则以为凶荒赈济之储。室庐、器具、粮种之法,一切遵旧,使得植桑麻、蓄鸡豚,以为岁时伏腊婚嫁之资。彼必忘其流徙,便于生养。无事则长贰为劝农之官,有事则长贰为主兵之将,许其理为资考,久于其任,使得悉心于教劝。而委守臣、监司核其劳绩,奏与迁秩而不限举主,人熟不更相劝勉以赴功名之会哉。且今归正军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异壤视之。不幸而主将亦以其归正,则求自释于庙堂,又痛事行迹,愈不加恤。间有挟不平,出怨语,重典已絷其足矣。所谓小名目者,仰俸给为话,胥吏泪抑,何尝以时得?呜呼!此诚可悯也,诚非朝廷所以怀诱中原忠义之术也。
闻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逾九十。”此正屯田非特为国家便,而且亦为归正军民之福。
议者必曰:“归正之人常怀异心,群而聚之,虑复生变。”是大不然也。且和亲之后沿江归正军民,官吏失所以抚摩之惠,相扳北归者莫计,当时边吏亦皆听之而莫为制,此岂独归正军人之罪?今之留者既少安矣,更为屯田以处之,则人有常产而上无重敛,彼何苦叛去以甘虏人横暴之诛求哉!若又曰:“恐其窃发。”且人唯不自聊赖,乃攮夺以苟生,诚丰沃矣,何苦如是?饥者易为食,必不然也。诚使果尔,疏而远之于江外,不犹愈于聚乎内而重惊扰乎?且天下之事,逆虑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智矣。
盖今所谓御前诸军者,待之素厚而仰之素优,故骄。骄则不可复使,此甚易晓也。若夫州郡之卒异于是。彼非天子爪牙之故,可以劳之而不怨,而其大半出于农桑失业之徒,故狎于野而不怨。往年尝猎其丁壮劲勇者为一军矣。臣以为可辈徒此军,视归正军民之数,倍而发之,使阡陌相连,庐舍相望,并耕乎两淮之间。彼其名素贱,必不敢倨视归正军民而媒怨;而归正军民视之,犹江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势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禁屯田之利,计有出于此者乎?
普商之顽民相率为乱,周公不诛而迁之洛邑,曰“商之臣工,乃湎于酒,毋庸杀之,姑唯教之。”其后康王命毕公,又曰:“不臧厥臧,民罔攸劝。”始则迁其顽而教之,终则择其善而用之。圣人治天下,未尝绝物固如此。今归正军民聚于两淮,而屯田以居之,核其劳绩,而禄秩以诱之,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省转饷之劳,以销桀骜之变,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使人自为战之术,而井田兵农之遗制也。况皆吾旧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异念,术而使之,天下岂有不济之事哉!
范若水朗读声停,辛勤猛地睁开眼睛,神情呈现出一种凜然的兴奋。开篇简劲质朴,论事缕析精当,全篇气势凌厉,确为幼安行文之风:“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强军,以近为利”“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唯屯田为善”。字字千钧,简明扼要,确为幼安决事之习。更为心神激昂而舒坦者,幼安在奏疏“屯田养兵”艰难实施中,对归正军民的袒护、信任、赞扬、择用,展现了坦坦****、义薄云天、敢言敢当、忠信不移的高尚品德,这不就是山寨理念的高度体现吗?他感到舒心,他感到骄傲。他把质询的目光投向刘云、开赵、温皋、李几。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此时似乎仍处在神情专注的等待中。他们切切实实被辛弃疾关于“屯田养兵”的论述吸引了,切切实实被辛弃疾关注归正军的大情、大义、大爱感动了,他们都似乎沉浸在一种更为舒心畅意的等待中。范若水在片刻的喘气歇息后,不失时机地朗读起辛弃疾上呈皇帝的另一篇奏疏《议练民兵守淮疏》:
臣闻事不前定不可以应猝,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臣谓两淮裂为三镇,形格势禁,足以待敌矣!然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使万人为兵,立于城上,闭门拒守,财用所资给,衣食所办具,其下非有万家不能供也。往时虏人南寇,两淮之民常望风奔走,流离道路,无所归宿,饥寒困苦,不兵而死者十之四五。臣以谓两淮民虽稀少,分则不足,聚则有余。若使每州为城,每城为守,则民分势寡,力有不给;苟敛而聚之于三镇,则其民将不胜其多矣。窃计两淮户口不减二十万,聚之使来,法当半至,犹不减十万。以十万户之民供十万之兵,全力以守三镇,虏虽善攻,自非扫境而来,乌能以岁月拔三镇哉。况三镇之势,左提右挈,横连纵出,且战且守,以制其后,臣以谓虽有兀术之智,逆亮之力,亦将无如之何,况其下者乎!故臣愿陛下分淮南为三镇,预分郡县户口以隶之,无事之时使各居其土,营治生业无异平日;缓急之际,令三镇之将各檄所部州县,管拘本土民兵户口赴本镇保守,老弱妻子、牛畜资粮,聚之城内;其丁壮则授以器甲,令于本镇附近险要去处分据寨栅,与虏骑互相出没,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而大兵堂堂整整,全力以伺其后,有余则战,不足则守,虏虽劲亦不能为吾患矣。且使两淮之民仓卒之际不致流离奔窜、徒转徙沟壑就毙而已也。
范若水的朗读声刚落,拍案叫好声爆起。
辛勤舒气放声:“滁州知府,心中有民,心中有兵,知‘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之理,明‘万民为兵,兵民一体’之道,仍是我们的掌书记啊!”
刘云放声唱赞:“平实的论述,精彩的论述,兵民守淮是一项创造,其论述可以成典了!我拥护!”
开赵放声欢呼:“两淮列为三镇的战场布局,为‘万民为兵’提供了广阔的用武场地,展现了掌书记对两淮黎庶的充分信任。历代兵家少见啊!”
温皋**举酒:“不虚此行,如愿以偿啊!来,为滁州府晓谕天下的‘教民兵’‘议屯田’的施政方略痛饮!为五百名无家可归的山寨兄弟找到落脚之地痛饮!为我们的掌书记辛弃疾和滁州府清廉公正的通判范昂大人痛饮!”
在人们连连举酒痛饮的欢快中,范昂恍悟了眼前的一切:原来,这一个月来辛弃疾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然是思虑已熟,有所本、有所倚、有所来头的一来于离奇的风云搏击的经历,来于不凡的才智谋略。今晨这群骤然闯人滁州城的五百流散者,原是一群胸怀坚定理念的山寨好汉,原是一群符离之战中幸存的忠勇战士。在这“议屯田”“教民兵”正要开启之时,何来其巧耶?看清了,明白了,是辛弃疾铮铮名声的召唤,是辛弃疾才智谋略的示信啊!受教了,动情了,流泪了,他举酒高吟:“上苍为苦难的滁州黎庶,送来了一个知民、爱民的辛弃疾。辛弃疾不负上苍之望,为滁州黎庶捧出了一个‘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的十二字施政方略。救民、福民、强国、强军的方略啊!辛弃疾的霹雳善举,解除了滁州府十数万黎庶背负的五百八十万贯沉重的税赋重压,召回了数以万计乞讨于他乡异地的流散者和数以千计的外埠商贾。在冷清十数年的滁州大地,掀起了火热的生机。得道者多助,闻名于世的齐鲁泰安山寨的英雄光临了,搏杀于符离战场的忠勇战士聚集了,天人共见,前景辉煌!滁州府的屯田,将成为富民强军粮仓:滁州府的‘教民兵’,将产生全国第一支兵民的劲旅!天命所属,人心所向,是不可抗拒的。当务之急,唯才是用。五百山寨兄弟,在寿春有三年屯田的实践,当融人西涧屯田区作为中坚,以扩大屯田规模:总领辛大人,理念宏伟,才智超群,勇冠三军,可择为屯田长贰,专董其事,若一旦有事,则可为主兵之将:皇甫山教练兵营,筑建甫成,急需监司统制人选,提领刘大人、开大人、温大人、李大人久经沙场烟云,具文武之才,可分任其职:五百山寨兄弟中武艺高强者,当择为滁州府兵民教习,以保证‘教民兵’之谋划早日实现。知府大人,顺应天意吧,顺应民心吧,顺应世情、军情的需要吧,我这里捧酒向知府大人请求了!”
辛弃疾在范若水声情并茂的朗读奏疏声中,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席间人们神情的变化,焦心焦虑地思索着面临的难以决断的人事安排。人才难得啊!眼前的兄长战友,都是烽烟血火中冶炼而出的治世治军之才,都是当前“议屯田”“教民兵”所急需的,当委以重任、授以实权,于公于私,心无愧愆。可在这世情如刀诡谲的境遇中,能为而不可为,能做而不可做,愧对眼前这十年间数度死里逃生的兄长战友啊!范公知我,范公怜我,以大义大情噙泪举酒的唱赞和唯才是用的人事安排,为这场“饮水啜菽”的聚会画出了一个大气磅礴的句号。他举酒应和而语:“好!天光云影,天水一色啊!我遵从范公的筹划安排。三哥、刘提领、开提领、温提领、李提领以为如何?”
辛勤、刘云、温皋、李几、开赵同声唱赞,站起举酒,向范昂致谢,餐厅内再次掀起了举酒欢饮的**。辛弃疾举酒高呼:“天人感应,天朗气清啊!难得的兄弟战友聚会,难得的聚会滁州并肩携手共搏风云。我有细事四端,愿与三哥和四位提领取得共识:一、从明日起,五百山寨兄弟,都把‘山寨’二字藏在心里,永不再提,统称滁州流散人,诸位不再以总提、提领称之,而改称兵民教习。个中情由,当在不言中。二、我家三哥,沙场拼搏十数年,体弱力衰,当回家自养,在‘屯田’‘兵民营地’不再担任任何职务,和茂嘉一样,以兄弟之情,佐我有关事务。为避免‘家人涉政’之嫌,特请范公以府衙衙役任命之,其月薪从我俸薪中扣除。个中情由,当在不言中。三、五百山寨兄弟的屯田,不可融人西涧屯田区,以免干扰原有流散者分享田地、粮种、农具、耕畜之优待和有关规定要求。可于皇甫山区丘陵之地另辟新区,其田地、粮种、农具、耕畜等待遇,当低于西涧屯田。西涧屯田每人每日以粮米八两供给,两年后自给自足,三年后输粮军营:皇甫山屯田,每人每日以粮米七两供给,一年后自给自足,两年后输饷军营。个中情由,不言自明。四、关于兵民一事,请四位教习通盘规划。滁州府现有村镇五百八十三处,青壮汉子约七万人,若以山寨兄弟中二百武艺高强者分别进人遴选村镇教练民兵,每人教练有成就者以十人计,一年可得忠勇可倚者两千,三年可得六千冲锋陷阵之兵。其教练序列院一年分赴村镇,教授其搏杀之艺:二年集中兵营,教授其战阵之术;三年编制成军,教授其野战奇袭之法。三五年后,若圣上有诏北伐,诸位可将自己教练之劲旅,配合西路、中路的禁军劲旅,以滁州为基地,兵出沭阳、楚州,则山东可指日而定。山东已定,则河北可传檄而下。河北已下,则燕山者将使之塞南门而守。其情何其壮哉!”
辛弃疾亲切平实的娓娓论述,活脱脱地捧出了一个人人可行、可见前景——宏伟的前景,恢复故园山川的前景。席间的人们,似乎一下子感到自己之职责所在、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心醉神迷,默默享受着意想不到的幸福。
侍立一旁侍酒的辛茂嘉,也情不自禁地感慨放声:“‘人则导密旨,出则跻执撰、领帅垣。’这一切,原是宰辅虞公之所嘱,原是圣上之所盼!”人们恍然而悟,辛郎、虞公、圣上,真的是天人感应,天朗气清啊!
范昂**高吟起唐代诗人岑参的诗句: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人们哄然而起,举酒高呼,大碗饮酒,大块啜菽,开始了真正的、舒心畅意的“饮酒啜菽”,直至星缀夜空。
三更时分,在万点星光闪烁中,提领刘云、开赵、温皋、李几带着山寨五百兄弟,在辛茂嘉的引导下,向皇甫山默默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