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极之城滁州,地处淮东,古有“金陵锁钥”“江淮要冲”之称。此时面对九年前符离兵败后金兵依然侵占蔡州、颍州、泗州的屈辱混乱局势,以两淮上城的森竖险峻,屏障着淮东的宣化、真州,淮西的泰州、庐州和身后的长江、采石、建康。
辛弃疾一行四人,经过半个月的长途奔驰,于二月十七日抵达滁州城近郊。沿途情景之所见,却是意想不到的冷落萧条和悲凄。田野荒芜,村舍绝烟,时睹流民倒毙路旁的惨状,时闻哀鸿遍野的悲声。辛弃疾心碎了,符离兵败九年了,其惨苦之状,何其如此!
及至滁州城西南之琅琊山麓,云罩雾绕,山风呼啸,谷底深壑隐隐传来凄厉的回响。一百年前,先贤仁者欧阳永叔以名篇《醉翁亭记》寄情山水古刹圣地的“醉翁亭”及其院内的意在亭、影香亭、古梅亭,呈现出草漫阶台、柱倒梁颓、壁斜瓦落的惨状,传说中大宋文坛领袖苏东坡书刻《醉翁亭记》的巨碑已不见踪影。辛弃疾勒马环顾而眉头紧锁:范若水凝视颓废的古刹亭台而神情凝重:辛茂嘉、范若湖四顾茫然而诧异,低声背诵起近日因来滁州而习得先贤欧阳永叔寄情滁州山水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马背上的辛弃疾痛苦地垂下了头颅,范若水落泪了,哽咽了:“这就是欧阳永叔笔下‘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的醉翁亭吗?何处可觅‘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香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的盛景?人有病,天知否?”
云低雾浓,掩没了琅琊山,掩没了醉翁亭,掩没了醉翁亭目不忍睹的现状,只有范若水“人有病,天知否”的询问声回响在云罩雾绕的琅琊山麓。辛弃疾一行四人,拍马向滁州府衙驰去。
滁州府衙门前也是一派清冷,门前两位当值的衙役,一胖一瘦,年约二十岁,没精打采。看到辛弃疾一行四人牵马走近府衙,身瘦衙役浪声喝令“停步”,询问“何事”?
辛弃疾行前,已从临安吏部询知前滁州知府徐道年老致仕后的知府事务,暂由一位名叫范昂的通判代行其职,遂以“拜访故友范昂”作答。瘦衙役立马殷勤起来,回头吩咐胖衙役照应辛弃疾等人的坐骑行囊,便亲自带领辛弃疾一行四人进人府衙后院,向着范昂居住的庭院走去。
府衙后院是宽阔的,足有田地五亩之广。高大宽厚的围墙,呈现出苍颓之衰,稀疏林木中的座座庭院屋舍似乎呈现着战乱中人去屋空的苍凉。唯东南角一座丁香围绕的绿色庭院和庭院中丁香花托起的华丽层楼,在午后申时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鹤立鸡群和富丽堂皇,展示着府衙的权势威严和滁州城战乱后绝无仅有的辉煌。
辛弃疾暗暗思忖,这座富丽堂皇的庭院,该是通判范昂的住所了,他的心神陡地烦乱了。
带路衙役行至华丽庭院的高大门楼前,竟似无知觉地走过,进人华丽庭院左侧的一座简陋院落。这个院落,系木为门,结木为栅,一排五间瓦房,似各自为室,室楣工整书有“卧室”“书房”“茶室”“灶间”等字样,显示着主人治家的严谨。屋前空地,尽植菜蔬,分畦为垄,葱蒜韭芹、瓜薯豆莓,片片葱绿,清爽怡人,显示着主人持家之勤劳。
带路衙役以亲和热烈之态放声禀报:“范大人,有故友来访!”
室楣书有“灶间”字样的屋内立即传出亲和的回应声:“欢迎!欢迎……”
在连连的“欢迎”声中,自灶间走出两人。辛弃疾注目观瞧,当先一位男子,年约五十,身高而微弯,两鬓华发,想必就是滁州通判范昂。其身后紧随一女子,似较范昂年轻一些,身着藕荷色素袍,头绾发髻,形容清秀,当是范昂的夫人叶荃。
范昂和妻子面对眼前四位风尘仆仆的“故友”全然愣住了,辛茂嘉急忙取出牒文呈上。范昂接过牒文一览,惊诧木呆:新任知府?辛弃疾何人?何其如此驾临?既无前任知府徐道驾临滁州城时的亲信护驾,随从鸣锣,更无前任淮西总管曾觌驾临滁州城的士卒清街、百骑开道。这主仆四人来得突然,来得无声无息。他心中蓦地腾起一种久已沉寂的热浪,竟一时忘其所在,长揖为礼,连连以“请进,请进”迎接。
辛弃疾拱手致谢,并举步跨人灶间。
在辛弃疾举步跨人“灶间”一瞬,范昂恍悟了,惭然一笑,拱手致歉:“知府驾临,范昂兴炽情急,忘其所在。恭请大人茶室赐教。”
此时的辛弃疾全然被迎面闯人眼帘的一张餐桌吸引,餐桌上的米粥、红薯、菜蔬引起了他心神的战栗:不期而遇,不期而见,这般饮食,在今日大宋千万个通判的餐桌上,若不是“绝无”,肯定是“仅有”了。他伸手握着范昂的手询问:“范公也是一日两餐吗?”
范昂回答:“一日两餐,滁州黎庶大多如此。”
辛弃疾再询:“每餐都是这样的米粥甜薯吗?”
“不,午前辰时一餐,会添馒头或面饼垫底。若有繁重劳役,也会一日三餐。滁州乡野穷巷,也有一日一餐。”范昂突然住口,拱手向辛弃疾致歉范某昏庸,怠慢了知府大人。”遂急令身边的带路衙役快去告知仪礼官,知府大人已驾临,立即整治屋舍,供大人安歇。并于府衙餐厅,置酒设宴,通知府衙上下人等,为知府大人接风洗尘。”
辛弃疾点头致谢,并语带路衙役:“住室草草安排。接风酒宴,断不可为!”
带路衙役应诺而去。
辛弃疾向范昂夫人叶垄拱手:“夫人,初次见面,我有一事请求!”
叶荃敛礼回答:“请知府大人示知。”
辛弃疾坦**而语:“请夫人依此桌米粥薯蔬色香俱全之状,赏我等四人一餐。实不隐瞒,从清晨进人滁州境地,至此时已有七个时辰,我等四人确实已是饥肠辘辘了。”
叶荃在短暂的接触观察中,已感觉到这位年轻知府的不凡,遂含笑应诺:“知府大人驾临滁州,遭受饥肠辘辘之苦,乃粗心通判之过。奴家当遵知府大人之示知,制作一席滁州通判府邸原汁、原味、原状的米粥薯蔬盛宴,以水代酒,为四位‘故友’接风洗尘!”
高山流水,惺惺相惜。范若水心悦了这位出语不凡的夫人,她扑向年长的叶荃,相拥而欢。
辛弃疾借机介绍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与范昂夫妇相识。
在范昂府邸的接风洗尘宴席上,辛弃疾在赞赏“米粥味美解饥”的笑谈中,果断地拒绝了府衙仪礼官关于“知府理应进驻华丽庭院”的安排,谦称“以范为范”地决定安家于范府左邻那座更为简陋的庭院。府衙仪礼官惊诧了,范昂注目了,叶荃震撼了。他们心中有数,范府右邻那座“华丽庭院”原是前淮西副总管曾觌伸手淮东防御事务时特为自己筑建的威风台和安乐窝:四年前,曾觌上迁返回临安,为知府徐道仰而居之:徐道致仕返乡后,厢军诸首领争相进驻而吵闹,致搁浅空置。今知府驾临,理当进驻,却以“以范为范”而坚辞。“以范为范”,意味深长,当刮目而视啊!
辛弃疾在赞赏红薯干甜养心的笑谈中,着意听取了范昂关于滁州府衙幕职(掌辅助州、军、监长官处理政务)、签判(掌判官公事)、推官(主管司法事务)、六曹(分掌本州士、户、仪、兵、刑、工事务)、参军官(掌参议军事)、教授官(亦称学官,掌经术行义训导、考核学生、执行学规)及驻军方面都副总管、都副钤辖、副都监、都巡检等人事品德才识、秉性作风的介绍。特别是对于推官杨信善思善谋、司户参军陈驰弼精细勤劳、府衙司兵燕世良勇敢耿直的介绍,受到辛弃疾格外的关注与重视。范若水神会了,辛郎在检阅即将面对的麾下的官佐兵马。在即将展开的搏击风云中,关键在人,胜负在人啊!她急忙举碗,“以水代酒”,向口干舌燥的范昂致谢。
辛弃疾在赞赏菜蔬清爽怡神的笑谈中,获知了眼前这对男女主人的身世经历院范公昂,字里,时年四十七岁,出身于婺州乡间一个贫困的家庭,由于生性幼慧,聪颖好学,过目不忘,有神童之称,得婺州州学教授叶权的关注和赏识,助其人学,尽心栽培,不仅以经术礼义成全其品德才志,并以与其同龄、酷爱读书、慧中敏行的女儿叶荃适之。范昂不负教授叶权的培育,于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举进士,任乌程县县尉。在之后的二十二年里,因其人脉欠缺,全以苦干实干的突出业绩,经过知县、郎、大夫等艰难的递晋,而至滁州通判之职。在这漫长的二十二年中,夫人叶荃伴其身边,共尝辛苦险阻,以其才智辅之,以人生中这般米粥薯蔬的清清白白,成全了范公令人敬佩的清廉。
黄昏了,入夜了,辛弃疾兴犹未尽,扶桌而起,拱手向男女主人致谢,话语侃侃亲切:“终生难忘啊!难忘这‘米粥薯蔬’宴席之美,‘酒’足饭饱,五内生力,心胸不空不慌了。感谢范公,感谢叶嫂。《诗经?伐木》有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之乔木。’明日此时,我与若水将于乔木新居略备酒肴,恭请范公、叶嫂光临!”
范昂反应极快,高吟《诗经?伐木》之声应和:“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应诺。
辛弃疾的新居很快安置妥帖了,也迎来了它的第一拨客人一通判范昂夫妇。辛弃疾、范若水尽其心力操办了一场宴席:一张八仙桌朝向大门摆置,一张高背座椅置于宴席正面上端,宴席两侧席位及下位,均置木制矮凳,宴席上的酒肴,均为滁州百年驰名之物。佳肴四盘一凤阳豆腐、凤阳凉皮、来安春卷、天长龙岗芡实:酒为“滁州御酒”。宴席上位,置琉璃酒杯及银箸,宴席两侧席位置青花酒杯及竹箸:宴席下位,置粗瓷酒杯及木箸。特别耀眼亮目的是宴席正面上位左侧,放置着一双仪礼性的鞋袜,呈现出一种别样的肃穆和隆重。
黄昏了,入夜了,范昂偕夫人叶荃驾临辛弃疾新居,辛弃疾偕家人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恭迎于柴门外,谈笑引人餐厅。
范昂、叶荃在跨人餐厅的一瞬间,戛然停步声歇,熟悉而震撼的宴席啊院八仙桌朝大门而设,敬师之宗:特设正面上座,敬师之尊:佳肴四样,美酒一坛,敬师之恭:赠鞋袜于上位左侧,敬师之诚。这是典型的州学拜师之礼制,因何而设?意欲何为?难道这位春秋鼎盛、英气勃勃的新任知府也要行九拜之礼而从学吗?
在范昂懵懂的疑惑乍起中,辛弃疾果然长揖而语:“恭请范公上位就座,学生辛弃疾当行九拜之礼!”
范昂倒退三步,险些跌倒,幸被夫人叶荃扶住。范昂喃喃道:“天下有知府大人拜属下为师的先例吗?知府大人,你使范昂无地自容啊!”
辛弃疾长揖而坦露心声:“范公明察,哲人有语:‘位高不能给人以智慧。’我崇敬实践中默默耕耘的智者、米粥薯蔬中与民同甘共苦的廉者、艰难困苦中埋头苦干的勇者,他们都是知民、亲民、为民的圣贤。我当仰之,以师敬之,行九拜之礼而从学。弃疾四人四骑来到滁州,眼前的处境是院初来乍到,不知锅灶。滁州几十万黎庶的饭食不好做啊。灶间粮米几多?烧柴几多?富户几多?穷人几多?田亩荒芜之状如何?黎民流散之状如何?我浑然不知。全赖范公循循教导。滁州地处宋金对峙边境,乃战略要地,屏障身后的采石、建康,连接东之宣化、真州,西之泰州、庐州。战备之重,胜于一切。现时戍边情状如何?兵有几营?马有几千?刀剑几何?粮秣供应如何?厢兵仍在修桥补路、充当役工、不知兵事、不训不练吗?境内治安之状如何?民安否?匪猖否?凡此种种,我亦浑然不知,亦赖范公循循教导。滁州乃千年古城,商旅云集,富甲天下,有徽州第二之称。人文之盛,冠于淮东,千百年来,由四书五经培育的经学大儒、诗词大家出人官场,光彩了滁州的形象。滁州**、茶叶、玉雕、丝绣、雪片糕、咸水鹅、管坝牛肉、女仙湖大闸蟹等这些由民间‘四书五经’培育创造的奇品美味亦驰名江南,实为富民之宝。今日弃疾走遍全城,这些宝物,已近似绝迹,在清冷中仅觅得凤阳豆腐、凤阳凉皮、来安春卷、天长龙岗芡实四样小菜。萧条市场急需改变,活民、富民的一切都当恢复,都当发扬光大。凡此种种,亦赖范公循循教导。弃疾‘决策南向’的十年间,所任多军、州佐职,此次独掌一州之治,偏偏又是金兵屡屡南侵的要冲滁州。心神惶惶,确有唐代诗人陈子昂笔下‘拳跼竟万仞,崩危走九冥。籍籍蜂壑里,哀哀冰雪行’之感。在即将展开的生死搏击中,我不仅需要穿越崎岖山谷的向导、帷幄决胜的智囊,更需要一位鞭而策之的浄友师长。范公请上位就座,接受弃疾九拜之礼。”
辛弃疾的真情流露,炽热话语,极大地震撼了范昂。
谦谦范昂,似乎一下子爆发了精神,击节高呼:“‘大真存焉,大善存焉,大美存焉。’妙极!人生于世,得一知己足矣!我愿与幼安畅谈通宵!”
范昂记忆力极强,通宵达旦地侃侃谈论,展现了滁州“活档案”的特殊风采,清清楚楚地道出了极边滁州萧条苍凉的现实。
苛捐杂税,害民之厉,苦不堪言。仅去年一载,居民欠缴租税五百八十万贯:士民流散之哀,留居人数与战前比仅为十之四成;田亩荒芜之惨,约占可耕田亩十之六成:商旅绝迹之悲,税收几归于零:境内安辑缺失,偷盗之风频起:禁军戍边腐败麻木,厢兵乡兵日益丧失血性:富户豪强私养兵丁,称霸乡里:粮库储存仅够半年开支:银库钱两珠玉所存无多:府衙州县官吏遭欠薪俸之窘几近断炊。凡此种种,无一事含含糊糊,为眼前的辛弃疾描绘了一幅民情、政情、商情、军情、戍边之情清晰可睹的滁州现实图,展现了一位智者洞悉现实的严谨。
居于下位的辛弃疾,静听思索,心中充满了对范昂的敬意,对滁州现状的担忧。
天亮了,东方发白了,城内的鸡叫声和城外远处的号角声传来。范昂吟着唐代诗人韩愈的诗句“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渍墨窜旧史,磨丹注前经”结束了这场通宵达旦的谈论,他捧起宴席上辛弃疾敬献的鞋袜向辛弃疾致谢:“谢知府大人恩典。这针线密密的护脚之宝,是情谊,是鼓舞,是期待,我将奋蹄而奔,在知府大人搏击风云的战斗中,竭力跟上知府大人的步伐!”辛弃疾感激于胸,泪眼蒙蒙,长揖而语:“听老师示,如沐春风。‘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爷,弃疾将以霹雳人生,回报老师耳提面命之恩!”
范昂紧握辛弃疾之手,语出恳切:“知府大人,老师之称见外了,范昂承担不起,今后私晤,当以兄弟相称。”
城内的鸡叫声,城外远处的号角声,迎出了火红的朝阳。
二月二十二日午前已时,辛弃疾首次会见滁州府衙所有官员的大会在府衙内尘封已逾两年的“知府厅堂”举行。由于通告来得突然,府衙幕职、签判等文武官员数十位,都感到惊异和错愕。他们都不曾目睹新任知府的驾临,四人四骑的传言几乎成了全滁州城街巷议论的传奇:这五天来新任知府销声匿迹的沉默,几乎成了滁州府衙全体官员追索的兴趣:他们都是战乱后滁州府艰难岁月的坚守者,都有着对于未来祸福莫测的迷惘,都有着精神上、生计上有口难诉的哀愁:他们都是官场上清醒的弱者,历届历次知府大员的变更,都会带来一些亲信的幸运儿,都会赶走一批无辜的倒霉蛋。四人四骑驾临了,难道这位新任知府就靠着他们两男两女打天下吗?
他们怀着慌乱、焦虑的复杂心情走进府衙。府衙门前,没有昔日知府首次会见下属官员时的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依然是两年来一派灰蒙蒙的清冷:他们走进知府厅堂,没有昔日知府恩遇属下官员的宴席排列、芳香盈室,而是一排排架作座位的长条木板,简陋寒酸。浸有官场习气的官员们摇头了,泄气了,四人四骑,势单力薄,难有作为啊!他们抬头向厅堂高台望去,空落落、冷清清地放着两张座椅,坐在椅上的,是两位衣着随和的人物,定神细眺,一位是熟悉的通判范昂,怎么往常一副严峻愁苦的容颜忽地变得神采飞扬了:另一位自然是新任知府辛弃疾了,红颊青眼,目光有棱,背胛有负,气势逼人啊!官员们忽地挺起了腰身,神情肃穆了。
在官员们神情骤然肃穆的气氛中,辛弃疾向眼前的官员们敞开了胸怀:“皇恩浩**,圣上委我执掌滁州政务,不胜惶恐之至。今日与诸位相见,无一为礼,仅向诸位交出一颗亮堂堂的赤诚之心。”
厅堂里的官员们一下子竖起了双耳,屏住了呼吸。
辛弃疾话语洪亮而洒脱:“五天来,承蒙通判范公教知,在战乱后滁州百业萧条、艰难困苦的数年间,诸位坚守岗位,忠于职守,与滁州几十万黎民百姓同甘共苦,高风亮节,我向诸位鞠躬致敬了!并向诸位保证,在我任期之内,不使一人无故离职,更不许一人无故请辞。我要依靠诸位的心智才能,改变滁州这贫穷颓废的现实!”
官员们一时蒙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如今的官场,有这般不分亲疏的清正上司吗?有这般不结党营私的知府吗?四人四骑、两男两女,此刻在这知府厅堂的,不就是一个孤零零的英俊汉子吗?他们睁大了眼睛,对这位新任知府另眼看待了。
辛弃疾继续坦诚相告:“士不可不弘毅啊!弘毅为国,弘毅为民,此乃天职。当前和今后数年间,我们坚定不移的施政方略是:‘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
堂堂亮亮的四句话十二个字,如滚雷响在厅堂,更强烈地震撼着一时蒙了的官员们。
府衙里的这些官员,都是学府出来的“士”,也都是置身于官场的“仕”。在故常官场风气的陶冶影响下,已习惯于聆听上司训示时那种空洞无物的长篇大论,乍一听这简略有力的十二字方略,突然感到不适应,刹那间呈现出一种惶惶的茫然。
辛弃疾以最为恳切的真诚,对官员们关注的这“十二字”施政方略,做出了最明确、最本质的阐述:“‘民唯邦本,本固邦宁’啊!‘薄税赋爷,就是废除不必要的苛捐杂税,就是让黎民百姓吃饱穿暖,活得舒坦快乐。‘招流散爷,就是要设粥棚,建茅屋,招回流散于乞讨途中的父母兄弟姐妹,就是要陶瓦伐木,贷钱贷种,让他们归服田垄,各就其业,不再流离失所。‘教民兵’,就是要军训青壮男女,健身学艺,兵民成军,对内为安辑之需,对外为御敌之师。‘议屯田’,就是借天赐两淮水陆之利,治理千万亩良田荒芜之失,借鉴朝廷户部侍郎叶大人昔日合肥濒湖圩田的‘依营田制’,屯田养民,屯田养兵,屯田以充实州县官仓粮库,以期成为滁州府富民强军的基地。”
最明确、最本质、最真实的阐述啊!在官员们的心中,腾起了一幅波澜壮阔、惊心惊魂的图景。他们的心神,由悚然而肃然,好一个化繁为简的智者,好一个举重若轻的勇者,好一个隐形隐势的谋略家!他们五内深处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欣喜赞佩,同时也涌动着一股殷殷恳切的担忧,要闯过这沟壑险滩、绝壁陷阱,要在刀枪剑戟、硝烟烽火中取胜,谈何容易啊!他们(包括范昂)几乎在同一时刻,把赞赏和忧虑的目光,投向辛弃疾。
辛弃疾感知了,感动了。他以果敢刚毅的必胜姿态,为官员们解忧鼓劲,气势若虹地高声宣布:“‘时乎时乎,去不可邀,来不可逃’啊!当务之急,是抓紧这初春时节,把我们的‘十二字’施政方略告知滁州的黎庶百姓,使他们认可、赞同,并投入这时不可失的春耕播种栽培中。为此,我府衙诸公及全体衙役当分为十个小队,走出城镇,走向村落,教习、引导广大下级官吏通晓‘十二字’施政方略的要义,壮大当地宣示队伍,以榜贴通衢、告示上墙、坐席讲座、搭台歌咏等方式,在我们的滁州大地掀起一场声势浩大、惊动四邻的富民兴邦浪潮。”
有这般官员弯腰田头施政问民的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英姿勃勃的新任知府,真敢想,真敢为啊!这般轰轰烈烈的强势宣示,会引发人群强烈的震动和兴趣,但能满足千百万黎庶衣食住行的期盼吗?他们在心潮澎湃的喜悦中,投向辛弃疾的目光变得闪烁不定了。
辛弃疾迎着官员们闪烁不定的目光,做出了坚定真挚的回答:“‘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黎民百姓朴实忠恳,他们相信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我们不能用大话、空话欺骗他们,我更不能让在座的诸公和我们县镇的同伴做言而无信的庸官骗子!谢皇恩。此时我庄严宣布:从今天起,在滁州府,免除一切苦民害民的苛捐杂税!免除夏税、秋税、水产税、粮秣杂务税的十之五成。免除花样繁多、钝刀宰人、无处不在的添酒钱、卖糟钱、牙税钱、头子钱等。免除商旅至滁州城镇的过税、住税等经营贩运税的十之五成。有落户于滁州城镇经营贸易者,贷资以助之。免除流散士民归来耕垦荒田、修建屋舍的一切税赋,并贷资助之,免收利息。谢皇恩。鉴于我滁州府衙、县镇官员生计之艰难困苦,我决定立即补发三年来亏欠官员们的全部月薪,并增设‘极边推赏金’,以坚定其守边安辑之志,其金额为月薪的十之三成。”
在辛弃疾庄严宣布免除苛捐杂税的决定中,官员们都目瞪口呆了。不敢想象啊,这位初来乍到的知府竟一口气免除了几十项压在黎民百姓头上的税网赋网,这在近百年来的滁州是不曾有过的。特别是“三年来亏欠月薪的补发”和“极边推赏金”的建立和发放,一下子触动了官员们的伤心委屈处,情不自禁热泪潸然。
这泪水,是感激,是信任,是志同道合。
辛弃疾亦泪水盈眶,他向身边的范昂深深一揖,拱手语出道:“范公,你是滁州府的通判,也是我们大家的通判,更是我的老师。除通判本职之外,这滁州府衙的一切事务,请你通盘安排实施吧!”
范昂和泪高声应诺,厅堂里的官员们发出喜泪纵横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