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元宵节后第一个垂拱殿早朝在卯时正点的钟声中开始。赵昚以一夜未眠的疲惫神情和沙哑的嗓音,果如虞允文昨夜所语,诏示了“罢辛弃疾司农寺主簿职”“出知滁州”的决定。
辛弃疾神情一震,旋即热血沸腾。圣上英明,给了自己一个搏击风云的战场。他似乎不曾听到“罢”“出”二字,感激涕零地叩头谢恩。
六部、九寺、谏院、御史台的主战、直廉官员,被皇上吐出的“罢”“出”二字弄蒙了:这个“罢”字,是皇上对辛弃疾任职司农寺主簿一年来多次上疏“反腐惩恶”的无情回答:这个“出”字,分明是可怕可憎的流放了。联想起几年前皇帝近臣、权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曾觌(字纯甫)与知閤门事龙大渊朋比为奸,广收贿赂,猖狂事发,朝野震动,“上无奈”贬往滁州而迁为淮西副总管的荒唐决定,心里猛地腾起一股不敢出口的愤懑和怨恨:昏庸啊,不公啊!他们移眸向宰执虞允文望去。虞公低头闭目,似乎呈现出一种无能为力的哀痛,他们的心神更为凄凉了。
与之对比的是主和官员和贪腐高官,突地爆起一阵强烈的“圣上万岁”的欢呼声:辛弃疾这厮不知政坛深浅,高唱“反腐惩恶”的乡野山寨杂种,犯忌了,失宠了,真是上天有眼啊!“罢”者,遗弃:“出”者,贬逐。皇上吐出的“罢”“出”二字,故作无奈地把这个红极一时的乡野山寨杂种赶出了朝廷,赶到了边极之地滁州。报应啊!他们转目向宰执虞允文望去,这位曾为辛弃疾张目撑腰的后台,此时已是低头闭目地发蔫发呆了。
赵昚诡谲地一笑,起身离开了垂拱殿:幸灾乐祸的主和官员和心怀仇恨的贪腐高官们,目视跪伏在地的辛弃疾,发出了怪异的笑声:宰执大臣虞允文,睁开眼睛,昂起头颅,伸手挽起了感激涕零的辛弃疾。
辛弃疾要前往滁州搏击风云了。他心神振奋,一扫一年来的沉郁烦闷,有着一股当即前往滁州的急切。他珍惜这个难得的机遇,他更担心“心存恢复”的皇上变卦反复。正月十七日,他与范若水前往“竹苑”主人的周府商议退租“竹苑”事宜。
周府管家是一位鹤发长者,为人豪爽,提出“停付租金,续约三年”,以待辛弃疾重返临安的方案,辛弃疾敬谢而拒之。在两相仰慕而结识为“忘年交”的商议中,达成了以“离开竹苑”之日“解除租约”的协议。
辛弃疾要前往滁州搏击风云了,离别之前,那些知心好友是断不可不告而别的。于是正月二十五日,辛弃疾与范若水前往辛府向亲人告别。
一年不见,辛大姑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呈现出浓浓的忧郁。她确实在为突然风传的“辛弃疾遭‘罢’、遭‘贬’”而忧心焦神啊!小弟辛祐之一年来确实见长了,些许的稚气中显露着明显的义愤,也在为突然风传的“辛弃疾遭‘罢’、遭‘贬’冶而忧伤。亲情殷殷,辛弃疾、范若水以含泪的微笑向辛大姑请安,赞辛助祐之之成长:辛大姑、辛祐之以含泪的微笑迎接亲人归来。
是日午时正点,辛弃疾、范若水在辛大姑、辛祐之的陪同下,前往屋后山林木屋内暂厝灵柩的祖公辛次膺的英灵告别。
辛弃疾焚香洒酒祭告:“祖公如在,孙儿弃疾由此去滁州,当牢记祖公‘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魂可借’的遗训,实行而践之,不负祖公之望。”
范若水焚香洒酒祭告:“祖公如在,孙媳范若水不忘辛门刚正清廉之风,此去滁州,当于艰难困苦中发扬光大,不负祖公之训教。”
辛大姑焚香洒酒祭告:“父亲如在,边极之地滁州天高地远,远离奸佞,幼安此行,必有大的作为,成就梦中追求之伟业,乞父亲英灵佑之。”
辛祐之焚香洒酒祭告:“祖公如在,孙儿祐之遵祖公遗训,当随兄嫂前往滁州,在风云激**中锻炼成长,愿祖公英灵鉴之。”
是日午后申时,辛弃疾以“行孝守制,不可缺失”劝阻辛祐之“共赴滁州”的请求,并做出了“两年后迎接辛祐之于滁州”的保证,遂与范若水离开,直往城内听风楼向王琚告别。
酉时日落时分,他俩敲响了听风楼的大门,迎接他俩的依然是听风楼管家殷弘。辛弃疾、范若水以晚辈之礼向殷弘请安。殷弘笑语迎接:“酒宴乍开,辛郎、若水驾临,天赐机缘啊!”遂邀辛弃疾、范若水进人一楼客厅。客厅内空空如也,几盏烛火照映着几盘小菜、一坛酒酿的宴席,酒席座椅上孤零零的人物,根本不是主人王琚,而是东华驿馆主事杜伊。
不等辛弃疾、范若水从诧异中醒来,杜伊起立拱手笑语迎接:“诡谲的临安,诡谲的朝廷,诡谲的听风楼。今晚殷弘竟然‘荣登大位爷,成了听风楼的主人,而且迎来了幼安夫妇。”
辛弃疾、范若水急忙行晚辈之礼向杜伊请安。
殷弘举酒迎接辛弃疾夫妇:“我家主人闻幼安遭‘罢’遭‘贬爷,大喜,期与幼安一晤。昨日,一位政坛致仕长者来访,邀我家主人春游雁**山,并求即日起程。我家主人豪气应诺,昨日下午已乘车出游了。”
辛弃疾心生懊悔,筹划不周,失却了请教之机。愚蠢啊!不可再愚蠢了。眼前的殷公、杜公皆居特殊之位,伴奇特之人,熟悉临安风云,洞识朝野动向,亦政坛达人啊!范若水亦有同感。他俩举酒向殷弘、杜伊致敬。辛弃疾恭然语出:“殷公、杜公明鉴,弃疾蒙圣上‘罢司农寺主簿职’‘出知滁州’之大恩,五内惶惶,不知何处,乞殷公、杜公赐教。”
四人举酒而欢。
杜伊直言侃侃:“古人有语:‘鸟虽无飞,一飞冲天;鸟虽无鸣,一鸣惊人。’幼安知司农寺一年,行‘反腐’冲天之调查,呈‘险恶’惊天之奏疏,赢得了圣上‘罢’‘出’诡谲的诏示,祸福交织啊!贪腐臣子,为幼安的遭‘罢’、遭‘出’而狂欢:直廉臣子,为幼安的遭‘罢’尧遭‘出’而惋惜不平,期望幼安能任职朝廷,为廉洁朝政保留一丝正气。时下这两股势力的厮斗即将轰然展开,势必惊动德寿宫。我所忧者,太上皇也许会做出有异于‘出知滁州’更为诡谲的决策。今夜特来听风楼请教,不意王公已洒然出游了。”
辛弃疾、范若水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圣上的一派用心,真的会被德寿宫诡谲莫测地毁灭吗?
殷弘察觉到辛弃疾、范若水神色的凝重,放声语出:“杜公所忧极是。昨日夜间此时,云水酒楼主人钱隐之来访,据他所言,近几日来,朝廷高官欢宴于云水楼,或三五小伙,或八九一帮,狂饮号吼,猖狂诋毁幼安,一年来在狂饮狂欢中,罕见地歌颂圣上‘罢出’幼安的英明。钱隐之义愤填膺,与唐安安等艺伎友人计议,欲酒宴临安各界侠义清正朋友,上呈奏表,为幼安喊冤,呼吁圣上留任幼安于朝廷。这是胡闹,这是帮倒忙啊,被我劝阻了。”
辛弃疾、范若水心神震撼,突然感到事态发展的可畏。他俩感激钱隐之、唐安安的友谊,更感谢殷公这果断的举措。
殷弘的话语更加激烈了:“幼安知司农寺,原本就是虎落平川,鹰囚樊笼,奇才难展,浪费生命。你要反腐除恶行得通吗?贪腐之源,众所周知。玩花、玩石……的国策不变,贪腐的时尚是不会改变的。就是圣上下诏杀几个贪官污吏,塑造几个清官,能扭转这危巢累卵的国运吗?”
一语中的,一语解谜,辛弃疾、范若水的心神忽然间开阔舒坦了。
殷弘的话语更加铿锵有力了:“在贪官污吏的叫喊声中离开临安吧!鹰出樊笼,虎归山林,这就是一种胜利。边极滁州,成了幼安施展才智的舞台,距离临安千里之遥,任你发挥,任你创造。醉迷于鹦鹉白鸽的德寿宫是不会‘关切’你的:醉迷于金银珠宝、美女靓妹的贪腐高官是无暇‘顾及’你的。待到虎啸山林、鹰击长空,震撼着他们‘娱乐至死’的心灵时,大宋危巢累卵的国运,也许会呈现出一股中兴的曙光!”
辛弃疾心神振奋了,范若水心神舒畅了。他俩举起酒杯,向殷弘、杜伊致谢,并请殷弘转达他俩对友人钱隐之、唐安安的致谢。
杜伊举酒高呼:“为幼安饯行!送幼安征战滁州!今夜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殷弘举酒应和:“为幼安饯行!送幼安征战滁州,开怀畅饮,不醉不休。若水可以不醉!”
杜伊不解:“为何?”
殷弘叮嘱范若水:“留住清醒,看管好这胆大妄为、惹是生非的辛弃疾!”
范若水高声应诺。
四人饮酒同欢,直至翌晨鸡鸣。
辛弃疾要前往滁州搏击风云了,他和范若水商定,离开临安前,要在竹苑为几年来两情相悦的茂嘉和若湖举办婚礼,也算是尽到了哥哥、姐姐的责任。这个婚礼,依常礼应当是隆重的,亲朋相聚狂欢的,但当前的诡谲形势和自身处境的尴尬,“依常礼”不得啊!只能是关起柴门悄悄地“隆重”“狂欢”了。他俩征得茂嘉和若湖的赞同,便悄悄地、竭尽心力地操办婚礼相关事宜。于江南桃花绽放的正月二十八日,闭起竹苑柴门,为辛茂嘉和范若湖举办了一个特殊的婚礼。
是日正午午时,玲珑淡雅的竹苑切切实实地呈现出一派喜庆吉祥的气氛。屋檐下的一排喜灯、喜幛和满院翠竹上飘动的彩带,在阳光中交映,热气腾腾,似乎一下子染红了整个竹苑。
屋宇厅堂,喜球、喜带、喜联、喜幛装饰,喜灯点燃,喜宴当中摆设,一坛红绸包装的“女儿红”摆置喜案中央,佳肴环列,婚宴中传统的红枣、花生等物皆以红盘托出,洋溢着北方齐鲁河朔的强烈风习。
大内午时的钟声传来,辛弃疾、范若水分别牵引着新郎新娘从厅堂两侧的屋舍走出,步人了这隆重辉煌的婚姻殿堂。
在辛弃疾的唱赞声中,新郎新娘完成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传统礼仪。
在辛弃疾的唱赞声中,新郎轻轻地揭开了新娘遮面的盖头,在四目相对的喜悦中,接过范若水送来的琉璃杯,相拥相抚地欢饮了厮守终生的合卺酒。
在竹苑厅堂里,全家四口围着宴席落座,痛饮佳酿“女儿红”。范若水弹抚琵琶,辛弃疾放声而歌,演绎了人世间最真诚、最质朴的祝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黃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琴音歌声在厅堂里回响,书童出身的新郎,侍女出身的新娘,捧起酒杯,向着胜似同胞、胜似姊妹的兄长姐姐敬酒。借着范若水弹奏的琴音,以兄长、姐姐往日教读的唐代诗人李白的诗句,献上这特殊婚礼上超越世俗的特殊回报:
大汉无中策,匈奴犯渭桥。
五原秋草绿,胡马一何骄。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歌声气概,洋溢着齐鲁河朔男女的英烈豪气,捧出了两颗齐鲁河朔儿女的滚烫灵魂。辛弃疾神醉心跳,范若水热泪盈眶,在幸福的关切中,挽手送新郎新娘进人洞房……
正月三十日入夜酉时,辛弃疾只身前往虞府向恩公虞允文告别。年已六十二岁的虞允文,以长者的亲慈在客厅接待了他,话语殷殷地送别叮嘱:“两淮州郡,朝廷功名之地:边极滁州,北伐锁钥之区。圣上以幼安知滁州,其意深焉,甚望切焉。幼安在《美芹十论》《兵事九议》中反复论及‘驻守两淮’‘招抚南归士民’‘屯田练兵’三方略,曾有‘兵出沐阳,则山东可指日而定:山东已定,则河北可传檄而下:河北已下,则燕山者某将使之塞南门而守’的豪言壮语。圣上嘉而赞之,曾踱步于福宁宫书房而高声吟之。”
圣上有赞啊!辛弃疾心神振奋。
虞允文话语殷殷:“幼安此去滁州并不孤单,户部侍郎叶梦锡不久也将出知建康,提举学子兼管内劝农营田使,你与梦锡有师友之谊,梦锡会帮助你的。”
圣上有安排啊!辛弃疾心神沸腾。
虞允文话语殷殷:“不久,我也要离开临安,前往西蜀。”
辛弃疾惊诧,忽地离座而起。
虞允文依然是话语殷殷:“勿惊勿疑!几年后圣上将亲自领兵北伐,率领幼安出兵沐阳,底定山东,传檄河北,直逼燕山,不也要西蜀百万雄兵呼应这是一盘扭转乾坤的大棋。在这盘中兴大宋社稷的大棋中,作为冲锋陷阵的将领士卒,三生有幸啊!辛弃疾意气风发。
虞允文霍地站起,双手抚着辛弃疾的双肩,神情激昂地殷殷叮嘱:“幼安牢记,此次去滁州当是‘人则导密旨,出则跻执撰、领帅垣’,大胆行权,率性而为,刚正果毅,赏罚分明,报圣上九天之恩,成就千年不朽的伟业!”
辛弃疾高声应诺,双膝跪倒,向恩公虞允文告别。
两天后的二月初二日清晨,辛弃疾与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乘着倾其囊中所有购得的四匹骏马,离开竹苑,奔出临安城,驰向边极之地——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