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国的皇帝难当啊!

福宁宫里的赵昚,在禅得皇位的三年内,经受着内忧外患无休无止的折磨。年近四十本应“不惑”的他,现时却是浑浑噩噩,在难决难断中度着时日,整个人似乎已呈现出几分龙钟之态。

他是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禅得皇位的,在符离兵败的灾难和悲哀中,开始了迟到的帝王生涯,导致年迈忠勇的张浚被贬离临安,凄然命丧于穷巷小店,也把他自己置于“主和”官员弹劾的侧目冷光之中。掉价失威的屈辱啊!

隆兴二年(公元1164年)十二月,在金国兵马气势汹汹的威逼和朝廷主和官员气势汹汹的“奏请”下,与金国签订了“隆兴和议”。这是他帝王生涯中签订的第一个和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和约啊?是在二十多年前屈辱的“绍兴和议”后又一次屈辱的投降和出卖,出卖了原来已经割让的唐州、邓州、和尚原、方山原,而今又割让了商州、秦州。并签订了“金、宋二帝以叔侄相称”的条款。愧对祖宗,奇耻大辱啊!

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正月初七,一个永世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宗正少卿魏杞(字南夫)以通问使的身份,携带“隆兴和议”的签约文本,押着“岁币”出使金国。临行前偕副使王抃进入福宁宫向皇帝请行,并呈上签约文本请皇帝审定。赵昚看到书式“侄宋皇帝眘谨再拜致书于叔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这样几行文字时,面色苍白,泪水盈眶,两腮的肌肉似乎在微微发抖。魏杞、王抃吓坏了,跪伏于地,低头不敢仰视。

赵昚自知失态,忍气吞声,出语解窘:“朕在思念靖康年间殁于北国的臣民啊!尔等出使金国,当奏知金国皇帝:南北和议,亲如一家,河南洛阳、巩县等地乃我朝先帝陵寝之地,金国理当归还;并奏知金国皇帝改定书式,不用尊号,不称阙下。”

魏杞、王抃齐声应诺,奉旨而行,于正月二十三日抵达金国中都(燕京冤。金国皇帝完颜雍召集诸军将领举行盛大宴会以待,敕令宋国通问使魏杞跪举“隆兴和议”签约文本,按照“书式”禀奏。

魏杞本为主和官员,此时不以为耻,反而为荣,遵金国皇帝敕令,跪举签约文本高声禀奏:“侄宋皇帝昚,谨再拜书于叔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

完颜雍纵声大笑,打断了魏杞的朗声禀奏,高声宣布:“朕决定以宋国侄赵昚进贡的‘岁币’二十万银两,赏赐出席今日宴会的诸军将领!”

金国君臣振臂欢呼,举杯痛饮,狂舞狂欢,把魏杞、王抃及其随员十多人晾晒于地上,以“视若无物”辱之。宴会后,魏杞忍气吞声以赵昚谕示“归还河南洛阳、巩县先帝陵寝之地”及“改写书式”之事请示金国皇帝,完颜雍阴笑而答:“好!侄赵昚不忘孔孟之道,孝敬祖先,其心可嘉,朕心甚慰。请使者告知侄赵昚,朕愿派二十万兵马,护送宋国先帝的陵寝迁往江南。至于改定书式一事,不许改动一字!”

魏杞闻得,瞠目结舌。

二月二十八日,魏杞、王抃及其使团成员返回临安,魏杞严令使团成员严格保守此行与金国会谈的秘密,不许向任何人泄露,便与王抃急匆匆走进福宁宫书房,就有关“索取河南洛阳、巩县等地”和“改定书式”二事向皇帝密报。当赵昚听到金国皇帝完颜雍阴森森地回答“朕愿派出二十万兵马护送宋国先帝的陵寝迁往江南”时,他如遭雷击,喃喃作语:“这就是宋金和议?这就是叔侄之约?这就是亲善和睦?这就是朕用玉帛买来的和平?”他气噎胸喉,想呕而不能,想吐而不能,神志昏昏而不知所措。

恰在这时,参知政事兼权知枢密院事钱端礼(字处和)疾步人宫,跪地禀奏:“圣上,左仆射陈康伯大人猝亡于官署。”

神志昏昏的赵昚,乍闻而呆,蓦地睁大了眼睛。

钱端礼哀声禀奏:“陈大人晋见圣上后返回集英殿,行至官员值宿房舍,突然病发而跌倒,用轿子抬到家中,就气竭而亡。其遗言仅三字:‘抗金兵’。”

哀音灌顶,哀音刺心,赵昚突然间清醒了,痛而思痛,心如刀绞。九个月前,陈康伯几次上表反对签订“隆兴和议”的坚定情景浮现在心头。他挥手赶走了报灾的魏杞、王抃和报丧的钱端礼,“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怕为臣下所知,急忙咬住了哭声,仰面闭目,任两行泪水顺着双颊流淌。他默默地忏悔着:“朕愧对忠耿老臣陈康伯啊!朕禅得皇位之初,陈公放弃清静的致仕生活,应朕之召,以年近七十的病弱之躯再度出山,辅佐于朕,居左仆射兼枢密使之位,总揽政务之权,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运筹帷幄,倡言北伐。可朕多次拒绝了他反对与金国和议的奏请,愚蠢地听信了主和臣子的主张,签订了‘隆兴和议’,用屈辱买来的和平,原来是一个虚幻的魔影。忠耿的老臣,你临终时的三字遗言,是对朕这个昏庸皇帝的挂牵,也是对朕昏庸灵魂仍怀有希望的拯救啊!”

翌日(三月初一),赵昚亲率朝廷百官至陈康伯府邸吊唁,亲自焚香致哀,当场宣示“赐授太师之衔、谥号文恭”。其祭祀规格之高,为大宋君臣关系之所罕见。

三月六日是“七祭”之日,陈康伯灵柩回归故乡江西信州弋阳。赵昚亲率朝廷百官护送灵柩至临安南门外,举行隆重的送别仪式。哀乐致丧,百官垂首,赵昚亲笔书写巨大“奠”字,亲手贴于灵柩之首,并亲自执拂送行。其送葬规格之高,亦为大宋君臣关系之所罕见。

四月十日,陈康伯的灵柩归葬于江西信州弋阳县新政乡九龙岗,赵昚敕令立“旌忠显德”之碑,以誉其功业之不朽。碑文为赵昚亲拟亲书:“三度锦衣归故里,两扶红日上青天。”其评价之高,情谊之深,亦为大宋君臣关系之所罕见。

四月十二日,赵昚发出诏令:以虞允文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继陈康伯之后总揽军政大权;并以原昔安郡王府教授、知成都府、力主北伐的老臣王刚中(字时亨)同知枢密院事,为虞允文之助。

赵昚这些有异于“隆兴和议”和平气氛的重大举措,立即引起了朝臣们的强烈关注。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通问使魏杞从金国带回的金国皇帝完颜雍轻慢赵昚的阴毒威胁,便把这些举措的出现与陈康伯丧事过格的礼仪联系起来。特别是虞允文出任“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的总揽军政大权和对王刚中出任“同知枢密院事”的重用,使主和派官员诧异不安,使主战派官员振奋鼓舞。

在几天来主和与主战、诧异与振奋暗流撞击的四月十八日早朝中,主战派官员、中书舍人王稽中把一份奏疏呈现于赵昚面前:

臣每念国朝罕有世家,唯将家子能世其家。有曹彬之子玮、种世衡之子谔、谔之子师道,皆世为良将……今国家闲暇,正当选将。万一用武,仓卒不可得之。请于大将之家,选武勇能世其家者尊显之,万一用武,不至无将。若其无虞,不妨阴壮国威……

赵昚览尽而大喜,语出嘉之,并敕令吏部侍郎陈俊卿可进武臣荐举兵将官册。

皇上要亲自抓军事了,皇上要亲自抓将领了。主战派官员放声欢呼,主和派官员皱眉欢呼,“隆兴和议”签订几个月来沉闷的朝廷,终于爆响了一阵霹雳的惊雷。

赵昚的这些举措传出皇宫高高的围墙,临安城的黎民百姓,争相传诵。

传进德寿宫,太上皇连连摇头,默而不语。

金国皇帝完颜雍闻言,沉思阴笑,为了弄清临安朝廷的真实动态,以回访的名义派出通报使完颜仲及其随员十多人,气势汹汹地奔向临安城。

完颜雍此举立即引起了赵昚的特别关注,他敏锐地意识到金国使者的到来,可能是自己这半年多来一系列的朝政举措招来的,可能是朝廷主和官员通风报信引来的,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敲诈玉帛而来。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需认真对待。他立即召见钱端礼、陈良祐和王抃商议会谈事宜,决定以这三人组成奉迎使团,以钱端礼总负其责,并嘱其“善加接待、慎与会谈,勿授金国使者以柄”。

钱端礼等奉旨而行,立即以最高住宿规格安置金国使团住进班荆驿馆,陈良祐和王抃亲自侍奉年轻的金国使臣完颜仲住进班荆驿馆楼上最华丽的房间,并派出两名侍役专职侍奉。

年轻的完颜仲不仅不感谢主人的“善加接待”,而且**裸地摆出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他的第一个要求是,“按照‘隆兴和议’第一条款‘金宋二帝当以叔侄相称’的协议,叔皇帝的使者驾临侄国,侄皇帝当以叔国习俗,以宫女侍奉叔皇帝的使者”。

钱端礼得知惊骇失据,急忙进入福宁宫书房禀报。赵昚闻知,气噎嗓喉,一时说不出话来。

钱端礼喃喃禀奏:“圣上明察金国使臣完颜仲,他,他是以‘隆兴和议’第一条款‘金宋二帝当以叔侄相称’为据啊。”

“这是打上门的耻辱,这是在朕的心灵伤口上撒盐啊!”赵昚咬紧牙关沉默着。

钱端礼低声禀奏:“圣上,会议尚未开始,金国的意图尚不可知。小不忍则乱大谋,正如圣上谕示,我们不可授金国使者以柄啊!”

赵昚仍然沉默无语,良久,微微点头。

钱端礼悄然退出福宁宫,奉旨而行,命王抃带着两名宫女进入金国使臣完颜仲的房间。

翌日午前辰时,按照前一夜双方代表的约定在班荆驿馆华丽的议事厅进行会谈。双方代表相对而落座,不及主方代表陈良祐开口致辞,金国使臣完颜仲抢先发作,厉声提出了第二个蛮横的要求:“按照‘隆兴和议’第一条款‘金宋二帝当以叔侄相称’的协议,宋方以礼部侍郎和使金通问国信所参议官这等低下的官员与叔皇帝的使臣会谈,是对叔皇帝的不敬,必须更换。”说完带领手下拂袖而去。

钱端礼闻知,连连摇头,频频顿足,在责怪陈良祐“无胆无识、无能无力”后,自己也心神恍惚、心惊肉跳地急忙进入福宁宫书房,以详情跪奏于皇帝。

赵昚闻知,面色铁青,拍案无语,双目呆呆地盯视着跪在桌案前的钱端礼。钱端礼连连叩头请罪,赵昚双目一闭,重重地跌坐在御椅上,心中滚动着痛断九肠的难堪和悔恨:“又是‘隆兴和议第一条款’,这无尽无期的屈辱何时才能洗刷啊?”

桌案前钱端礼的释解请求声传来:“金国使臣完颜仲以我方代表职务低下而发难,其卑鄙用心在于抬高他自己的身价,臣愿偕中书舍人周必大参与会议,以满足其无聊无耻的要求。”

赵昚微微摇头,几丝苦笑闪现在眉头。他“摇头”“苦笑”的,是钱端礼的昏庸糊涂和有眼无珠的鬼迷心窍;他“摇头”“苦笑”的,也是自己的昏庸软弱、用人不明和此时此刻的应对无策。他突然想到前几日已立嫡长子邓王赵惰为皇太子,皇太子妃乃钱端礼之女,这种姻亲关系也许有助于钱端礼与金国使臣的会谈。他茫然地微微点头示知他的亲家翁和他宠信的大臣钱端礼。

钱端礼会意,叩头站起,奉旨而行。

会议的第三天午前辰时正点,以参知政事兼权知枢密院事钱端礼、中书舍人周必大、礼部侍郎陈良祐、国信所参议官组成的高规格的宋国奉迎团和金国使臣完颜仲及其随员会谈于班荆驿馆华丽的议事厅。由于临安的再次让步,会场呈现出一种和谐的气氛。但在主方首席代表钱端礼宣布会谈正式开始的一瞬,完颜仲突地从袖中甩出一封信函,以更加骄横的嚣张气势,提出了他的第三个要求:“按照‘隆兴和议’第一条款‘金宋二帝当以叔侄相称’的规定,宋国侄皇帝当亲至班荆驿馆领受叔皇帝的敕令。”

会场气氛陡地变了,这是突然变脸的突然袭击啊!钱端礼一下子蒙了。周必大拍案而起,戟指完颜仲厉声斥责:“放肆!这是在临安,容不得尔等撒野!”

完颜仲似有准备,冷声一笑,以手拍打长案上的信函高声回答:“今年年初,侄皇帝遣使北上,向我国叔皇帝请求乞赐归侄国先帝陵寝之地,这道敕令,就是我国叔皇帝对侄皇帝的正式敕令回答,难道侄皇帝不应该亲自前来领受吗?”

什么“先帝陵寝之地”?什么“乞求赐归”?什么“正式敕令”?周必大一概不知,一下子僵住了神情和气势;钱端礼、陈良祐亦不知“乞求”“赐归”“先帝陵寝之地”的来由,全都陷于错愕的茫然;王抃是知道内情的,但已得北上使者、宗正少卿魏杞的保密严令,只能低头不语。此时,昏庸糊涂的钱端礼在错愕的茫然中忘记了国格人格,乱了方寸,露出了怯懦的本相:“完颜尊使,我是参知政事兼权知枢官:事钱端礼,我愿代替侄皇帝领受叔皇帝的敕令,行不行?”

完颜仲忽地站起,以拳击案,厉声回答:“不行!按照‘隆兴和议’第一条款规定,叔皇帝的敕令必须由侄皇帝亲自前来领受!”语毕,率领金国使团离席而去。

始料不及的惊天结局啊!宋金高规格的会谈刚刚开始,就在完颜仲的一记击案声中结束了。“叔皇帝的敕令,必须由侄皇帝亲自前来领受”的命令,竟然是从一个小小的年轻骄横的金国使者口中喊出的,这不是硬生生扇皇上的耳光吗?临安高规格的奉迎团成员全都傻眼了。钱端礼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喃喃自语:“皇上能亲自来领受这敕令吗?我怎么向皇上交代啊?”

周必大顿足捶胸:“奇耻大辱啊!”

是日午后未时,这惊天动地的会谈结局,由失魂落魄的钱端礼带进了福宁宫书房。赵昚挥手赶走了跪伏在桌案前连连叩首请罪的钱端礼,就势双手抱着头颅扑伏在桌案上,用额头叩击着桌案:“打上门的侮辱,打上门的猖狂,特别是那句‘叔皇帝的敕令,必须由侄皇帝亲自前来领受’的叫喊,全然是置朕于死地的鬼符啊!这就是朕用玉帛、土地、尊严买来的‘隆兴和议’吗?这个‘和议’的精髓原来只是‘侄皇帝’三个字。‘侄皇帝’是什么?是天下第一号奴才,是丧权辱国是连金国小小的使者都可以任意吆喝的奴才啊!‘隆兴和议’签订至今,不到一年的时间,天天不是都在威逼恐吓之下为贡‘岁币’、贡珠宝而熬尽心血、熬尽力气吗?这是什么样的‘和平’啊?这是比战争更为惨烈、更为卑鄙的悄然无声的‘和平’啊!荒唐啊,皇帝当到这个分上,算是人世间最可耻的悲哀了。若再顶着‘侄皇帝’的头衔,低头弯腰地向班荆驿馆走去,还算是个人吗?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福宁宫书房来得痛快啊!金国皇帝完颜雍会做出反应的,不就是一场战争吗?符离兵败是一场战争,采石矶大捷不也是一场战争吗?”

在赵昚知耻而勇气后起的沉思中,王抃悄悄进入福宁宫书房。他悄悄地跪倒在皇帝的书案前,悄声禀奏:“圣上,参知政事兼枢密院事虞允文去了班荆驿馆。”

赵昚突地抬起头来,神情凝重,眉宇间腾起一团杀气,两眼充满血丝。王抃心头一凜,心存高远而生性优柔寡断的皇上,确已被完颜仲的骄横挑衅激怒了。他心机一动,应和着赵昚此时心境继续悄声禀奏:“圣上,虞大人在集英殿从周必大口中得知完颜仲无状之章,怒火中烧,不及请求圣上,只身前往班荆驿馆,以‘妄自尊大、枉解和约、不敬宋帝、破坏和议’四大罪状,训斥完颜仲。”

赵昚蓦地觉得一股快意涌上心头,同时眼前闪现出虞允文刚正凜然的形影——板**识诚臣啊!他把灼然的目光投向了跪伏在书案前的王抃。

王抃更加恭顺地悄声禀奏着:“圣上,完颜仲慑于虞大人的声威,骄横之状稍有收敛,虞大人遂以三项严厉措施逼完颜仲低头认罪,向圣上叩头道歉。其一,召回侍奉完颜仲的两位宫女,以驿馆小厮代之;其二,限制金国使臣及其随员的人身自由,不得走出班荆驿馆;其三,若完颜仲拒不认罪,仍骄横顽抗,将受到‘扣押流放’之罪。”

赵昚突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周身似有扬眉吐气之感,急声询问:“金国使臣有何反应?”

王抃依然是恭顺地悄声禀奏着:“金国使臣完颜仲声撕力竭,以外事交往中‘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之说而抗议。虞大人义正词严,在外事交往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之说而批驳: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我国礼部尚书洪皓(字光弼)使金,金国宰相完颜宗翰(亦名粘罕)逼洪皓仕伪大齐傀儡皇帝刘豫,洪皓不从;再逼洪皓接受金国官职,洪皓力拒,遂被完颜宗翰扣押流放于冷山,艰苦备尝,凡十五年。虞大人以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的身份告诫金国使臣完颜仲:‘虞某亦有权扣押流‘破坏和议、不尊宋帝的金国使臣,大宋虽无冰雪封冻的冷山,但有毒蛇出没的荒芜海岛,足够完颜仲享受十五年与毒蛇相处的孤岛宁静生活。’并以三天为限,令完颜仲做出明确的选择。”

赵昚一下子眉头舒展,意形于色,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豪爽之气。三十年来,在宋、金两国无数次的交往会谈中,我方使者和官员,从未有过这样的硬气、无畏,这样的挥洒自若,连朕这个皇帝也享受到帝王的崇高、尊贵和傲视天下的威严。好一个虞允文,这雷霆般的“扣押流放”“毒蛇荒岛”的奇策妙语,亏你想得出来!

书案前跪伏的王抃,目视赵昚神情的变化,暗暗地盘算着,乐极生悲,该是皇上哭丧着脸的时候了。他依然是恭顺地悄声禀奏着:“圣上,虞大人拂袖离开班荆驿馆,完颜仲在半个时辰的发蔫之后,忽地癫狂发作,头撞墙壁,号吼叫骂,诬虞大人的所作所为是圣上指使,并泄露金国皇帝完颜雍对圣上在签订‘隆兴和议’后重用虞允文、王刚中、王稽中等人的不满,叫嚷主帅仆散忠义将进军巴蜀,副帅纥石烈志宁将挥师南下江淮。其随员们似怕完颜仲再泄露军机,一拥而上摁倒完颜仲,以手巾塞进其嘴巴,并一齐跪倒,要微臣奏请圣上完颜仲疯癫之疾发作,会谈已无法进行,恭请圣上开恩,解除扣押,放他们带着病废的完颜仲北返。”

风云骤变,赵昚一下子又蒙了:他弄不清完颜仲的疯癫是真是假,其所讲的“进军巴蜀”“挥师南下”是真是假,但他相信完颜仲所讲金国皇帝完颜雍对自己在签订“隆兴和议”后所作所为的不满是真实的,更相信金国使团在“北返”之后就会有一场战争爆发,金兵主帅仆散忠义会以“扣押流放”为借口“进军巴蜀”,金兵副帅会以“扣押流放”为借口“挥师南下”。他的心神一下子沉重起来:“战争临头了,当竭尽全国之力以迎战,当再创采石矶大捷的辉煌,天心民心都需要这样一场辉煌啊。可战争的胜负,不仅取决于民心、财力、物力,最关键的因素,取决于精兵强将,这样能征善战的将领士卒在哪?三十年来,力主北伐、令金兵闻风丧胆的岳飞、韩世忠、刘锜、张浚、吴玠、李显忠等人,大都屈死、冤死、老死;张浚的贬途病亡,李显忠的贬离军旅,都是朕的昏庸所致,就连采石矶大捷中收复海州的魏胜将军、收复泗州的陈敏将军、收复濠州的戚方将军、收复六合的郭振将军、收复楚州的李实将军、收复嵩州的庄隐将军,朕也未加眷顾,他们现在何处,现任何职,朕也浑然不知。冷静思之,心视全军,在朕的头脑中,所幸存者,唯年老统帅、四川宣抚使、守蜀名将吴璘(字唐卿)一人而已。且近日蜀报有奏,年已六十五岁高龄的吴璘已染病卧床。”

无帅可遣的悔恨,无法弥补的悔恨,使赵昚全然陷于窘迫、无措的境地。

跪伏在书案前的王抃注目于赵昚的神情变化,他的眉梢微微一动,依然恭顺悄声地禀奏着:“圣上,完颜仲的妄自尊大,已遭到虞大人的厉声斥责和扣压流放的威慑,已强烈地显示了我国国威和虞大人的胆识。现时完颜仲惧而疯癫,其随员十多人皆惶恐无状,跪请圣上广开天恩,宽恕他们的无知和失礼,免去他们流放‘毒蛇荒岛’之惩罚。他们知道,只有圣上才能改变虞大人的决定,恩被他们这些卑微的金国官员。圣上,微臣不是怜悯这些金国使者,而是担心这些头脑简单、举止鲁莽之徒,万一有个好歹,我朝如何向金国皇帝交代,也许会因此而引发一场战争。”

战争真的会因此而爆发吗?赵昚一颗窘迫、无措之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心头再一次闪现出虞允文刚正凜然的形影,微微摇头,怨尤浮起:刚正惹祸,凛然招灾,一向处事谨慎的虞彬甫何其孟浪如此啊!他竭力控制着慌乱的心神,保持皇帝的尊严气度,语出:“金国使臣完颜仲的疯癫之疾,当遣御医及时疗治;其随员十多人的惶恐惊骇,当以善言慰之。使者建节衔命,办理具体事务之人,传主子之意,行主子之托,纵有骄横失礼之举,其罪在于主子,对其使者,勿责之过严、罚之过重。”

王抃见赵昚情已人彀,高声唱赞:“圣上慈悲,恩被金国狂野愚昧之辈啊!微臣大胆奏言,若圣驾亲临班荆驿馆,对其金国使者训之、教之、怜之、释之,彼等定会叩拜天恩,诵颂圣上再生之德,并将传布于金国君臣黎庶。”

赵昚真的人彀了,令出:“传卤簿车辇候驾,朕将亲临班荆驿馆!”王抃高声应诺,叩头站起。他正要离去,虞允文急匆匆走进书房。王抃惶然恭立一旁,拱手为礼。虞允文不屑一顾,神情凜然拜跪于书案前,高举奏表,哀声奏请:“臣虞允文有急情呈奏圣上。”

赵昚愕然,面呈不悦之色。王抃见状,灵机一动,以昔日内侍之职急忙从虞允文手中接过奏表,转呈皇帝。

赵昚展开奏表阅览:

……金国使臣完颜仲,偃蹇不敬,骄横猖狂,践踏使者礼数,丧失使者身份,佯作疯癫,破坏和议,罪大恶极。臣奏请圣上下诏,斩杀金国使臣完颜仲,以张国威……

赵昚掷奏表于书案,怒色勃然,情急声厉:“斩杀金国使臣完颜仲,以张国威?虞允文,你私至驿馆,浪言招祸,现又呈奏表请斩金国使臣,你真的是发疯发癫了吗?”

虞允文强项昂首禀奏:“先贤有语:‘君待臣以仁,臣事君以忠。’臣蒙圣上信任,忝为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忠君之事,不计生死。臣无法容忍金国使臣的骄傲凶蛮、狡诈猖狂和朝廷一些臣子的曲意逢迎、为虎作伥。臣斗胆请示圣上,此时仪仗、卤簿、车辇集于宫外何去?参知政事钱端礼大人侍于仪仗、卤簿之旁何为?”

赵昚一时诧异愣住了。

虞允文叩头放声:“该不是圣驾要亲临班荆驿馆平息金国使臣的疯癫猖狂吧?圣上,断不可踏进班荆驿馆一步啊!”

赵昚突地恍悟了,他陡地想起金国使者完颜仲曾蛮横提出的“叔皇帝的‘敕令’必须由侄皇帝亲自前来领受”的要求,恍悟到王抃进入书房的“悄声禀奏”可能是钱端礼的指使,恍悟到自己险些自毁名节、自毁尊严。他怒目向王抃望去,王抃自知受钱端礼指使,犯有“曲意逢迎”“为虎作伥”之罪,“扑通”一声跪倒,俯伏于地。赵昚终于发出一声冷森森的怒吼:“滚!”

王抃连连叩头,在冷森森的“滚”字的震撼中退出了书房。

书房是一派冷森森的寂静,虞允文望着倚椅仰面闭目、神色寂然的赵昚,哀声禀奏:“圣上,金国使者此行,名义上是针对我方要求归还先帝陵寝之地和修改和约‘书式’而来,但臣以为其主要目的是针对圣上几个月来革新朝政、起用主战派官员、亲自关注军旅事务而发。完颜仲种种荒唐骄横的所作所为,在臣看来,其险恶用心,是以威胁恐吓、为我朝主和派官员打气,激起我朝主战派官员的不满,制造朝廷群臣纷争的混乱,在混乱中探知圣上革新朝政的实情。班荆驿馆三日之内,挑衅连连;延和殿内,纷争蜂起,势同水火。臣忝为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不能不维护国家荣誉和圣上的威严,不能不以霹雳手段应对之。臣是要让金国皇帝完颜雍知道,大宋皇帝陛下,不仅有几个胆怯乞和的使者,还有无数忠于大宋皇帝敢于拼杀的臣子,还有无数枕戈待旦的将领。这样挺身面对,以圣上所居之位,在气势上就与金国皇帝完颜雍平等了,足以抗衡了,在‘哀兵必胜’上足以压倒虚伪阴险的完颜雍!”

赵昚长长吁了一口憋闷之气,虽仍然闭目,气息似已显平静,呈倾耳听闻之状。

虞允文提高嗓音禀奏:“圣上,兵者,诡道也。完颜仲的骄横凶蛮是诈,以战要挟是诈,疯癫哀求也是诈,其目的在于乱我阵脚,挫我气势,逼我就范;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严词斥责是诈,限制行止自由是诈,扣押流放是诈,其目的亦在于乱敌心志、挫敌气势、逼敌就范。臣确信这‘奏请斩杀金国使臣完颜仲’的消息传出,完颜仲就会抖落身架,乖乖地坐在谈判桌上的。在这关键时刻,臣仅以‘韬光养晦’四字敬献于圣上。”

赵昚双目睁开,双眉舒展,侧耳倾听的神情更现专注了。

虞允文禀奏之声更显坚定有力:“臣所谓的‘韬光养晦’,不仅是掩藏才华、收敛锋芒,更为重要的是,胸怀韬略,埋头苦干,积蓄力量,以图最后石破天惊的一搏!圣上明察,臣所谓的‘韬光养晦’,是内外有别的机谋应和;对外忍辱负重,以弱示敌,以玉帛贿敌,咬紧牙关,不争一旦之长,不争一时之胜;对内,以发愤图强治吏,以同仇敌忾教民,以马革裹尸、血染疆场励军,以严刑峻法惩处贪腐误国、残暴害民之徒,以十年为期消除因循苟安、怯战畏战之风,树立军民一体敢战敢胜、能战能胜之豪气!臣所谓的‘韬光养晦’,是缓行优柔平静之政,厉行生杀予夺之威。‘生杀予夺’乃天授帝王之权力,不仅是内政上治官、治吏、治将、治兵之根本,更是外事上纵横折冲的要求。今曰臣与金国使臣以诈对诈之斗争,已为圣上行使‘生杀予夺’之权提供了极佳的时机和条件,乞圣上巧妙用之:当收则收,当放则放,当予则予,当夺则夺,以天纵英明的决断,赢得这场尊俎折冲的全胜。臣披肝沥胆,请求圣上‘以臣为鹄’!”

赵昚听明白了,心生感激。疾风知劲草啊!他忽地挺身坐起,声厉令出:“来人!”

虞允文抬起头颅,汗水湿额。

甘昇闻声进入书房。

赵昚谕示:“设座,奉茶!”

甘昇神情一怔,立即奉旨而行。

赵昚离开书案,走下高台,伸手搀扶起汗湿额头的虞允文,深情而语:“先生请起,你我君臣作倾心之谈。”

赵昚与虞允文作“倾心之谈”的第二天,便以虞允文“请斩金国使臣完颜仲”的奏表交付钱端礼,托其组织“廷议”。事关完颜仲的性命,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一下子就震动了朝臣,也震动了班荆驿馆被限制自由行动的金国使者一这是比“流放荒芜蛇岛”更为可怕的惩罚啊!

在延和殿大张旗鼓的“廷议”中,六部尚书、侍郎以其“朝廷重臣”皇帝亲信的绝对优势,猜度着皇帝诏令其家翁钱端礼主持廷议的特殊含意,鹊声沸起,夸夸其谈,纷纷指责虞允文的所作所为是“头脑发胀”“恃位弄权”“不顾大局”“破坏‘隆兴和议’”,并深文周纳,认为虞允文上呈“请斩金国使臣完颜仲”的奏表,是对皇帝的要挟,当令其辞职去位;谏:谏官和御史台侍御史们,强烈弹劾奉迎使团钱端礼等人有辱圣命、昏庸误国、懦怯纵敌,使金国使者猖狂骄横、无法无天,强烈赞赏虞允文的忠君忠国、爱憎分明,并赞同虞允文上呈“请斩金国使者完颜仲”的奏表;没有资格参加“廷议”的九寺五监的判寺事、判监事们,也闻风而动,乘势而起,集于延和殿前,态度鲜明地站在谏官、侍御史一边,赞同虞允文的所作所为,更为甚者,竟然提出“金国使者当全部斩首”的要求。

“廷议”在乱哄哄的争吵声中结束,已是黄昏时分。耷拉着脑袋的“廷议”主持人钱端礼,确实已被朝臣中多数人强烈的近于发疯的仇金、恨金的愤慨气势吓傻了。

他是临安人,以荫人仕,时年五十六岁。他的官宦生涯顺风顺水,全靠“和议”二字。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符离兵败,他附宰辅汤思退上书奏请“和议”,由礼部侍郎迁任淮东宣谕使(可监督地方,参与理政);他人奏诋劾抗金主帅张浚“轻躁出师,误国明甚”,再迁签书枢密院兼权参知政事;他参与了与金国使者的谈判,并推动“隆兴和议”的达成,三迁参知政事兼权枢密院事。接着是他的女婿邓王赵惰(qi3)又被立为太子,一下子又提高了他的身价。

“春风一夜吹香梦”啊,“和议”二字已使他登上了朝廷权力的高峰,足以和“忠义谋臣”虞允文抗衡了。谁知骄横凶蛮的完颜仲不仅危害着“隆兴和议”带来的和平,也直接搅乱了他这顺风顺水的政坛优势,真是可恶可杀啊!

他毕竟是官场老手,是精于算计之人。他不愿看到“隆兴和议”遭受危害,更不愿看到宋金之间再起战端。他认为当前最迫切的任务,是排除虞允文的“头脑发胀”“恃位弄权”,是转化完颜仲的骄横凶蛮为知礼制怒,是保证金国使臣完颜仲的生命安全,是推动宋金谈判能继续进行。他看得清楚,这道“廷议”谕示的下达,分明是针对虞允文的“奏请”来的。但他拿捏不准的是皇上对虞允文这个“奏请”的态度。圣意难猜啊!

他毕竟是熟悉赵昚的,也是用过一些工夫专门琢磨过赵昚的为人,特别是他的女婿邓王赵惰近日被立为太子后,他对赵昚的了解似乎更深人更确切了一层。赵昚是善良的,但也优柔寡断;赵昚是志向高远的,但只是好高骛远;赵昚是主张北伐以匡复祖业的,但只是不谙兵事的一腔热血;赵昚是勤勉的、爱民的、孝悌的、遵守祖制的,但都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孝悌、爱民和敬祖。这样的皇帝,在升平大治的年月,也许会赢得一个“贤明”的称号,但在南弱北强的形势下,在几十年来因循苟且的熏陶中,惧怕战争、惧怕丢失这残缺的江山和偏安江南的安逸,只能以玉帛土地买和平,以降低身价买和平,以强颜作欢买和平。这样的皇帝,愿意看到“隆兴和议”毁灭吗?愿意看到因一颗金国使臣的头颅而引发战争吗?不会的,断不会的。皇帝会充当“隆兴和议”和金国使臣完颜仲生命的保护者,一个出于无奈的保护者。

钱端礼在狂喜而自信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借用皇帝权力的有效办法,极力夸大和张扬六部重臣对虞允文的反对和斥责,极力压缩和弱化九寺五监官员仇金、恨金的情绪和对虞允文的支持;极力展现“廷议”中两股势力对虞允文“奏请”反对与造成的平衡,自然而然地彰显出他请求皇帝“圣断”的恭敬和合理。

该去福宁宫向皇上请求“圣断”了。钱端礼霍地站起,转过身来,蓦地发现王抃从门内一侧一张座椅上匆忙站起。他心头一亮,向王抃招手。王抃快步向他走来。

垂拱殿“廷议”虞允文“请斩金国使臣完颜仲”的消息传到班荆驿馆,完颜仲骄横凶蛮的心态一下子轰毁泄气了,突然感到身居异邦的恐惧和悲哀——使臣出使敌国,如羊人虎口,尊俎折冲失败是会丢掉性命的,在万里之外的讯息封锁中,会突然消失得无踪无影。三十年前,宋国使者、礼部尚书洪皓使金至都城会宁,被前辈完颜宗翰扣押流放于冷山达十五年之久,宋国几次遣使询问,前辈完颜宗翰以“其人已南归”回答。今日之危,若扣押流放于蛇岛,或尸骨无存,虞允文也会以“其人已北归”回答的。金国会因一个完颜仲的死亡向宋国开战吗?不会的,断不会的。现时的金国,在轰轰烈烈的外衣下,隐藏着起伏不定的离合:西夏蠢动于西,高丽、契丹伺机于东,蒙古**于北,中原汉人起事于山东、河朔、陕川。高喊孔孟之道的皇帝完颜雍正在离合不定的动**中经受着折磨,就是有心借机挥兵南下,也无力占据两淮、横渡长江啊!绝望啊,临安城轰响的仇金、恨金的呼喊声震撼着班荆驿馆,这坐以待毙、度时如年的滋味焦心焦肺啊。

就在完颜仲焦心焦肺的入夜戌时三刻,王抃悄然进入班荆驿馆,悄然会见了金国使臣完颜仲及其随员,以朋友的身份和同情表达了慰问之意,并以垂拱殿“廷议”中大部官员叫喊“金国使者当全部斩首”激烈情状告知。这真是更为震撼、更为可怕的讯息啊,金国使者全都失色、失态了。金国在兴起的几十年间,在反抗契丹统治的斗争中,在抗辽灭辽的战争中,在与西夏、高丽的交往中,常以斩杀来使张扬国威。以己推人,以金推宋,更加重了心神的恐惧、哀伤和绝望。王抃走近木呆的完颜仲,抚肩而语:“钱公正在周旋,一切取决于我国皇帝的仁慈了!”语毕,悄然离去。

金国使臣完颜仲呆滞的目光闪亮了……

垂拱殿“廷议”的翌日午前辰时,钱端礼气宇轩昂地来到班荆驿馆,与完颜仲进行了半个时辰的密谈,然后气宇轩昂地离去。

垂拱殿“廷议”后的第三天卯时早朝,群臣毕集于垂拱殿丹墀前,依序排列,颇显庄重肃穆。忽见金国使者十多人在钱端礼的引导下,整装整冠而至,且列队于靠近丹墀的特殊位置。群臣诧异不解而交头接耳,“嗡嗡”声哄起。就在这“嗡嗡”声向丹墀强劲滚动的时刻,赵昚在甘昇的高声唱赞中驾临丹墀。群臣急忙高呼“圣上万岁”,拜跪迎驾。金国使者十多人亦放声高呼“圣上万岁”,并行跪拜大礼。完颜仲高举信函叩头禀奏:“金国使臣完颜仲拜见大宋皇帝。臣奉我主完颜雍之令,出使大宋,敬呈国书于大宋皇帝。敬颂圣上万岁万万岁!”

甘昇快步走下丹墀,接过完颜仲手中的“国书”,快步走上丹墀,转呈赵昚。

赵昚接过“国书”,打开,阅览,喜形于色,高声发出诏令:

于西湖丰乐楼摆酒放宴,迎接金国使者。着参知政事钱端礼作陪,酒宴后与金国使者共赏西湖美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丹墀下,钱端礼高声奉旨。

丹墀下,金国使者同声高呼“大宋皇帝万岁”。

丹墀下,早朝的群臣一时都茫然木呆了。

西湖丰乐楼宴请金国使者后的第五天,在钱端礼与金国使者热络会谈的和谐气氛中,朝廷突然爆发了“钱端礼违制接受李宏敬献玉带”一案,钱端礼与李宏合谋,以“虞公知此事”而推卸罪责。在前权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曾觌的暗中唆使下,御史台善于看风使舵的御史们,立即把弹劾的矛头指向虞允文,并以“违制失职”定罪。赵昚遂以虞允文“为鹄”,罢“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并令其“奉祠归养”,同时发出了“生杀予夺”的诏令:

晋钱端礼为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

晋司农上卿洪适为参知政事,权知枢密院事。

晋吏部侍郎叶顒为签书枢密院事并参知政事。

虞允文被罢官了,不争不辩、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朝廷。

新的朝廷中枢成立了。钱端礼成了首辅,大权在握。精于识别金石拓本的洪适和一贯主张裁汰冗兵的叶颗明显地展示着朝廷中枢的和平和谐色彩。

完颜仲又抖擞威风,带着虞允文被罢官的讯息,押送宋国进贡的金银细软,怀里揣着赵昚再次请求“归还先帝陵寝之地”和“修改书式”的信函,志得意满地返回北国。

群臣中的主战官员,面对赵昚的决策全都傻眼了,在无可奈何的摇头吁叹中,建康府衙派出专人专骑送来的辛弃疾的奏疏《美芹十论》由登闻鼓:送进集英殿,经首辅钱端礼、辅臣洪适、叶颗例行公事般地浏览审阅后,于十一月下旬以“恭请圣裁”的高明技法呈上了福宁宫书房赵昚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