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老夫妇来到建康城,是专程,还是临时决定的?半个月前,在辛茂嘉匆忙地迎请范若湖的京口之行中,他遵照范若水的叮咛,向范家老夫妇隐瞒了辛弃疾病情的严重,只以“在金牛山因暴雪引发冻伤感冒”禀告。他俩相信了,继而心疑了,若仅是“冻伤感冒”,何需若湖前往?况且幼安壮心受挫,上呈《美芹十论》亦泥牛人海,祸福莫测。父爱母爱,日夜挂牵,“流溪修竹”的年节喜庆,也呈现出茫然的沉重和不安。

就在这茫然的沉重和不安中,大年初三晚上,他俩接到郭思隗从临安派人送来的两封信函:一封信函是王琚所赐,一封信函是辛大姑所赐。范邦彦打开王琚的赐函一看,草草的两行文字闯人眼帘——病重卧床,盼老友前来临安一晤。

范邦彦心发颤了,手发抖了,又是一个不利的流年啊!他把笺纸交给夫人,赵氏一览,脸色也怆然发白了,语出询问:“何时动身?”

“明日清晨。”范邦彦回答,顺手拿起辛大姑所赐信函正要打开,突地停手,心想祸不单行啊,虽生不迷信,但心里发怯;该借夫人“金花汤沐”之福运,换换手气了,遂把手中的信函交与夫人拆阅。赵氏会意,凄然一笑,接过信函,郑重打开,取出一沓笺纸,笺纸的第一页上,赫然是两个清秀醒目的大字——诞语。

“诞语”,荒诞之语,**之语啊!赵氏急忙坐于几案前,拨亮灯光,凝神阅览。

闻言,赵氏情不自禁地拍案唱赞:“‘俊彩莹莹’,辛大姑身居京都临安宰辅之家,看得明白、真切,看穿了那些人的五脏六腑。这样的‘诞语’,也许有益于幼安病体的康复!范郎,我俩明日的临安之行,当绕道建康!”

建康驿馆的宴会。在同忧同惜的举酒交谈中,范家老夫妇了解了辛弃疾病情的真相,知晓两个月来临安三次讯息对辛弃疾的打击,揪心于陶嗣鹊为辛弃疾医病中的困惑和无奈,洞悉此时辛弃疾的症结仍然在《美芹十论》不死不活的煎熬中发展着、增大着。若水、若湖的“形容憔悴”和“忧心忡忡”更加重了他俩一时难以承受的忧心和焦虑。赵氏的心突似一块玉石坠人寒气腾腾的冰谷中,冷得心神颤抖。前日夜初接到辛大姑的信函,算是临安传来的第四个讯息。石破天惊的讯息,也是玉碎蓝田的讯息啊!这样的讯息,现时正在遭受着“剑悬头顶”“病疚筋骸”打击的幼安能经受得起吗?她真的后悔这绕道建康之行。

范若水在侍奉辛弃疾二次服药后带着范若湖赴建康驿馆迎接父母去了,辛弃疾不愿岳父岳母伤怀,他披衣下榻,高声唤来辛茂嘉为他绾发、理鬓、刮须、修面。

辛茂嘉照办了。

一番整饰之后,辛弃疾似乎心安了,置身床榻,倚枕而卧,等待着岳父岳母的光临,并致语辛茂嘉:“别忘了陶嗣鹊老人的医病要求,抽时亲自去四大勾栏,邀请我们的那些朋友前来助兴。”

辛茂嘉高声应诺。

午后申时三刻,“紫荆枇杷”门外辚辚的马车声和萧萧的马撕声,宣告着范家老夫妇的到来。“紫荆枇杷”庭院里的春联、春幛、彩灯、彩球营造的年节炽热气氛,使他俩感到意外;辛弃疾身着裘衣的干练洒脱,使他俩感到欣喜;辛弃疾病室的整洁清爽,使他俩感到激动。这一切都是女儿、女婿怕父母见病乱伤心而着意所为啊!他俩把目光投向女儿和侍女,若水和若湖都注目于幼安而泪眼蒙蒙。他俩刹那间恍悟了,这一切都是幼安所为。他俩望着执礼奉茶的辛弃疾,双眼也有些蒙蒙了。

范邦彦在目光蒙蒙中,突然感到一股力量冲击心胸,幼安这样的汉子能轻易为“筋骸之疚”打倒吗?这样的汉子的心志、情感、能量,是断不可以平常人心态气质衡量的。临安传来的第四个讯息一诞语,也许会在幼安的心灵上、躯体上产生奇异的功效。

在范邦彦心神飞扬的激动中,辛弃疾等人向父母双亲行年节跪拜之礼。赵氏按江南习俗,急忙从行囊中取出冠梳、珠翠、缎匹、锦纱等物以赏赐,并特以硬木匣中一株百年山参为辛弃疾健体作补。

辛弃疾感激涕零,怆然语出:“小婿以文招祸,累及父母双亲,自罚自斫,五内如焚如煎啊!”

范邦彦放声高吟:“忠而蒙冤,谠而受罚,至诚至贤者逆龙须而遭诛,皆人间之大悲大哀啊!我和你的母亲为《美芹十论》的泥牛人海而焦虑,为荒唐的‘越职言事之罪’而错愕,为你‘剑悬头顶’的处境而惶惑。前日,偶遇一位仙境高人,以其霹雳、离奇、深奥的高论,尽扫我满怀的惆怅、忧愁、焦虑啊!”

偶遇高人的离奇讯息,立即止住了室内人们的哀伤。众人皆专注地看向范邦彦。

范邦彦神情肃穆地讲起:“在远古年代,华夏大地有南北二帝对立,北有北狄国,占据塞外大漠,皇帝名始均,建都海市,其治下黎庶,多以射猎为生;南有寿麻国,坐拥中原江南,皇帝名南岳,建都蜃楼,其治下黎庶,多以农桑为业。南北二帝争锋百年,先是南强北弱,后为北盛南衰。不记其何年何月何日,北帝始均‘以力为宗’,率领铁骑人侵中原,以血流成河的残忍凶杀,驱逐寿麻国‘以和为宗’的皇帝南岳丢弃中原,沦落江南。在这胜负悲欢之日,北国皇帝始均暴饮而醉亡,传位传‘力’于儿子北狄。南国皇帝南岳,怀疚饮鸩而自杀,传位传‘和’于儿子季格。新的一轮南北争锋,移位于大江南北展开。”

前所未闻的远古的南北争锋啊,室内的人们都凝神注目了。辛弃疾的神情更加专注;赵氏已猜得她的范郎在借辛大姑“诞语”之题而发挥,微微摇头。范若水翻阅过《山海经》,记得有“北狄国”“寿麻国”这个名字,而且同列于《大荒西经》中,但不曾有过争锋百年的记载。她疑惑地注视着侃侃而谈的父亲,心中默语:言有妄,妄有为啊!

范邦彦已感知眼前亲人们的关注,神情似乎变得忧伤了:“高人有论,南北新的一轮争锋移至大江南北展开。由于北狄国所辖地域天寒地冻、五谷不兴,其财力、物力贫瘠匮乏,根本不能保障几十万兵马横渡大江,只能却步于中原江淮,靠榨取中原江淮黎庶的骨肉以图存。新继位的北狄皇帝,继承了父亲‘以力为宗’的骁勇、残暴的禀性,又有着自身虚伪、狡诈的心机,在洞察其无力渡江南进的窘迫中,遂以软硬兼施、战和并用之术,以诈惑敌,以诈富国,演出了一幕幕时而高唱议和,时而恐吓威逼,时而离间收买等花样翻新的活剧。寿麻国新继位的皇帝季格,在物华天宝、山川锦绣的江南,浑浑噩噩,不思国破家亡之恨,仍然遵奉父亲南岳‘以和为宗’的国策,昏庸绝顶地‘以玉帛买和平’‘以土地买和平’‘以贬逐忠耿谋臣买和平’等荒唐之章。在这场‘枭雄对傻瓜’‘流氓对呆子’‘绑匪对白痴’的荒唐游戏中,北国的铁骑雄兵掠取江淮地区一座一座城池,一步一步地逼近大江;南国的议和迷们带着兵丁,赶着一批一批满载粮食、布匹、金银的车辆滚向北国。荒蛮的塞北已变成了富庶殷实的江南,锦绣的江南已变成哀鸿遍野的塞北。更为荒诞者,北国用南国纳贡的财力物力养肥壮大的兵马,以更加强暴的战争威胁、恐吓着酥软了骨头的南国。”

室内的亲人们似乎一下子都定影定形了。辛茂嘉感到惊奇,远古和今日的南北争锋,何其相似;范若湖睁大了眼睛,四年前金兵血洗新息县城的惨状又浮现眼前;辛弃疾不知何时已挺身坐起,眉宇间洋溢着深沉的思索。

范邦彦的神情更显激越:“高人有论,这荒唐的‘惊天动地’,激怒了时刻关注人间是非善恶的天神。天高听卑啊!就在某年的年节前的十月隆冬,在寿麻国都城蜃楼,突地爆响起一串撕裂天宇的炸雷,雷声震撼着皇城。”

冬日无雷,晴空无雷啊!辛茂嘉、范若湖有些诧异,连赵氏也在哂然一笑地微微摇头。

范邦彦看在眼里,他的声音更显得坚定有力了:“高人有论,这冬日晴空的炸雷,就是古诗《上邪》中那位忠贞女子所歌吟的‘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那个‘冬雷’啊!它是逆时逆势之雷,它是震古烁今之雷,它是天上雷公为人间忠耿之士演奏的光彩乐章啊。”

范邦彦着意张扬着这震震“冬雷”的离奇:“高人有论,这震震‘冬雷’炸响之后,有雷声击冲碎裂的片片月光,若雪花飞舞般地定点洒落在大内宰执大臣议事的殿宇,并立马化作一部珠玉闪光的奏章,句句腾着火焰,字字闪着剑芒。触目惊心啊!宰执大臣目瞪口呆,只见奏章上署名‘耕父’二字,急忙捧着奇异的奏章趋步进入天寿殿,呈献于皇帝季格。时皇帝季格正高卧锦帐之中,消劳养神,其太子寿麻侍于锦帐之外。太子寿麻聪明,雄姿英发,并具有千古难得之奇,正立无影(他立于太阳底下,人们看不到他的身影)、疾呼无响(他大声高呼,人们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冤。他接过奏章凝神而览,其针砭朝政之失,皆鞭辟人里,刀刀见血;其痛斥几十年来‘以和为宗’‘为和而偏安江南’的种种劣迹;其自强救亡之策是倡发愤图强,倡农桑富国,倡刀剑强军,倡以‘战’为志,倡以‘战’中兴……寿麻不自禁地跪拜于床榻前,启开锦帐,恭呈奏表请父皇阅览。皇帝季格恢恢地阅览奏章至‘针砭朝政之失’一节,突觉周身皮肤似有被层层揭撕之痛,逐索然大怒,掷奏章于地,踢翻跪请在床榻前的寿麻,跳下床榻,厉声询问:‘呈此奏章者谁?’宰执大臣惶恐伏地叩头回答:‘野人耕父。’‘何其如此猖狂?’宰执大臣叩头禀报:‘民间传说,此人年逾百岁,预知天数,有山野神仙之称,常游玩于清冷之渊,每从渊中出人,都会有闪光出现,每当人们看到这个闪光,就预示着这个国家行将衰败。今夜的冬雷震震和月光片片,也许就是此人出人清冷之渊的闪光……’皇帝季格惊恐了:‘此人现居何处?’宰执叩头回答:‘民间传说,此人居住之所,在京都东南三百里的一座小山。此山的名字叫丰山。’皇帝季格发疯了,下令了:‘立即派出兵马三千,捉拿妖人耕父……’不待宰执应诺,太子寿麻拾起奏章,忽地站起,在火光照耀下,他张口疾呼:‘父皇,看一看这察探精审的救亡之策吧!听一听这纲目完备的自强之谋吧!’神奇啊!‘正立无影’的寿麻现出了英武的身影。宰执大臣愣住了,跪伏的宫女抬头了,皇帝季格一时失神地木呆了。只有殿堂里跳跃的火把为寿麻的‘正立无影’欢腾着。神奇啊,‘疾呼无响’的太子寿麻声震殿宇,传之殿外,遏云裂石了。皇帝季格惊诧地失去知觉,殿堂外百十位文武臣僚惊诧地拥人殿堂。寿麻捧着奏章站立,在火光闪烁中愈现高大魁梧,他朗读奏章的声音,愈现激越铿锵,在殿堂内外滚动着、传布着。殿堂里火光跳跃,文武大臣欢呼着,寿麻高举着富国强兵的奏章,他的四周闪耀出一个红彤彤、金灿灿的光环,气势逼人,光辉灼人。文武大臣向着神奇的光环跪倒,发出势如滚雷的万岁声。”

天人相应啊!寝室内亲人的心神,全都专注地沉浸在这神奇的、虚幻的光环中,室内寂静无声。病榻上挺身端坐的辛弃疾高声急语地打破了这浓重的宁静:“离奇的传说,聪明的诞语,它描绘了一幅古代离奇的南北争锋的全景图,它演出了一场遗恨千古的人生悲喜剧,给失败者草裹伤口、舌舔鲜血、奋起冲杀的勇气和希望。请父亲示知,这位创造高论的高人是谁?”

范邦彦从怀中取出“临安来函”交给辛弃疾。辛弃疾打开一看,惊诧出声:“辛大姑!”

赵氏双目含笑,致语辛弃疾:“这个‘高人’还有你的这位信口开河、歪释辛大姑精美文字语言的岳父大人。”

辛弃疾连连拱手向岳丈作谢,范若水一下子扑在父亲的怀里。

范邦彦抚着女儿深情说道:“形容已现憔悴的女儿,在这‘诞语’创造者辛大姑的背后,还有一个饱经沧桑、洞察世情、年已七十四岁高龄的致仕宰辅,他可是真正的高人。”

辛弃疾兴致勃发,放声高呼:“茂嘉、若湖,快捧酒来!”

辛茂嘉、范若湖一时发愣了:医嘱严禁饮酒呀!

范若水急忙转过身来:“辛郎……”

辛弃疾语出乞求:“若水,我,我心里高兴……”

范若水用手捂住辛弃疾的嘴巴,高声唱和:“辛郎,我陪你举酒痛饮!”

这个夜晚,范若水陪着辛弃疾的“举杯痛饮”,其实只饮了三杯:第一杯酒,是为元旦佳节全家人在建康城欢乐聚会饮的;第二杯酒,是为父母双亲的健康长寿和慈爱关怀饮的;第三杯酒,是为“高人”辛大姑和致仕祖公辛次膺精妙的诞语高论饮的。

聪颖的范若水,既满足了她的辛郎的心愿,又巧妙地执行了陶嗣鹊的医嘱,辛弃疾的酒杯中,每次只斟半杯酒……

翌日清晨,昨夜“高人高论”带来的欢快,似乎仍然在“紫荆枇杷”弥漫、**漾着。众人早起,洒扫庭院,烧锅做饭取水制茶,以迎接年节来访之客和准时诊病而至的陶嗣鹊老人;范若水的神情似乎比往日轻松了许多,按时按点为她的辛郎煎制药汤。

辰时正点,一阵敲门声响起,柳盈盈偕司箫、笛的两位歌伎,在煦和的春光中来到“紫荆枇杷”,甫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这里的变化。几天不见,“紫荆枇杷”沉闷的气氛全然变了,变得热气腾腾了,柳盈盈沉重、压抑的心情一下子也随而放开了,眉头舒展了。几天前的大年初一,她来“紫荆枇杷”拜年祝福,在着意张罗的年节炽热气氛中,辛茂嘉和范若湖都显露出一种故作欢快的拘谨;病榻上的辛弃疾似处于极度的疲惫中,在互道“新春快乐”的交谈中,明显地失去了往日的侠气豪情;在问及辛弃疾的病情心境时,范若水的神情有几分怆楚,话语滞涩,特授以辛弃疾的病中词作《满江红?倦客新丰》作答。她反复诵颂这首慷慨悲壮之作,把一个相知者、崇拜者的理解与感受融人了这首词作中,以两天一夜的时光,对《满江红》曲谱进行了“以意为先,以情为先”的变通和改进,已获得了青溪勾栏听众们的同声称赞。

天人相应啊,天公作美啊,此时这“紫荆枇杷”洋溢的欢快和喜悦,恰为这首词作的吟唱提供了最佳的氛围。天可怜见,但愿这首插上了音乐翅膀的《满江红?倦客新丰》,能给病榻上的辛弃疾带来些许的慰藉。

柳盈盈一行三人被范若水请进客厅,范若湖捧茶以献,寝居内传出辛弃疾高扬欢快的迎接声:“欢迎啊,大宋歌坛女侠!感谢用琴音歌声为我医治心灵创伤的朋友!”

柳盈盈走进寝居,向辛弃疾请安祝福:“禀报辛大人,千古奇篇《满江红?倦客新丰》又使青溪勾栏爆棚走运了!现已是门庭若市,独领**,震动建康城。今日进府听审,乞大人指教。”

辛弃疾挺身坐起,因体力衰弱用力过甚,引发咳嗽,范若水急忙移被而倚之。辛弃疾舒气坦然,放声高吟:“‘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女侠怜我,关爱备至,告罪女侠,容我倚被听教了。”

柳盈盈揖礼作谢,在范若水陪同下走出寝居。堂屋客厅,琵琶声起,箫笛伴奏,柳盈盈放声高歌: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铁,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休感慨,浇醽酴。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酧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琵琶声清亮婉转,横笛声清脆高扬,洞箫声浑厚幽咽,歌唱声声情并茂,完美地展现了词作中八位贤人奇人坎坷遭遇中的苍凉和悲愤。

一时无言,大家全然沉浸在青溪勾栏女侠及其伙伴优雅动听的琴音歌声和高超的艺技中。

与此同时,陶嗣鹊走进了“紫荆枇杷”的大门,令他诧异的是,今日门口竟无辛茂嘉恭身迎接,而一阵琴音歌声却从屋内传出。他快步走近堂屋门口,突被一股怆楚凄凉的琴音歌声绊住了脚步,遂站稳脚跟,侧耳静听。是一支《满江红》啊!他凝神细辨,其词作竟是悼念历史上几位坎坷贤人奇士的挽情挽语,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冷极寒了。糊涂的家人,混账的歌伎,弹唱这样招灾招祸的歌曲,不是为我的病人消愁解忧,而是为我的病人添忧添堵,要我的病人的命啊!他愤怒至极,抬脚“砰”的一声踢开堂屋之门,对低头弹唱的柳盈盈发出炸裂的怒吼:“停!别唱啦!”

歌声琴音戛然而止,堂屋里的人们全都愣住了。全在这极度的寂静中,陶嗣鹊疾步走进寝居,抓过辛弃疾的手臂,凝神切脉诊病。

他惊讶了,病情似乎向好的方面转化。难道是药物生效了吗?他微微摇头:自己下的药物无此神奇。爆竹除忧吗?桃符却愁吗?火树银花舒心吗?他微微摇头:除夕元旦已过数日,效力何其来迟!勾栏歌伎琴音歌声的魅情魔力吗?他突然感到方才响在耳边的《满江红》曲牌特异、新颖张扬,其词曲确有着雄杰不凡的抱负,确有着震撼人心的气势和威力。原因真的在此吗?他霍地站起,望着柳盈盈急忙询问:“快说,你唱的那首《满江红?倦客新丰》何人所作?”

柳盈盈一时不解其意,窘然迟疑。

范若水急忙为柳盈盈解窘:“这首词作《满江红?倦客新丰》乃辛郎病中吟成。”

陶嗣鹊惊喜高呼,并向柳盈盈拱手请求:“好,好!请杖子头抚琴再歌,我要聆听,我要受教,我要释疑解惑!”

柳盈盈一声应诺,轻抚琴弦,吟声而歌。

柳盈盈在“一曲三唱”中,完美地展现了辛弃疾对历史上这些贤人奇士的崇敬之情;强烈地展现了辛弃疾对历史上这些伤时而怨愤、伤时而呼号的贤人奇士的哀悼;铁骨铮铮地展现了辛弃疾对历史上那些昏庸误国、忌才杀才者的抨击和愤怒。

歌声停了,琴声停了。柳盈盈手抚琴弦,似仍沉浸在《满江红?倦客新丰》所营造的特殊情感和特殊神韵中。

床榻边座椅上神情肃穆的神医陶嗣鹊,立即抓过辛弃疾的手臂切脉诊疾。他神情专注双目紧闭,一切似乎都凝固了,他已仙化为一尊陷于沉思的白玉雕像。突地,雕像动了,雕像活了,他轻轻推开辛弃疾的手臂,向着范若水和怀抱琵琶的柳盈盈深深一躬,庄重语出:“夫人,你和勾栏侠女都是医心医神的神医啊!老夫感谢你们二位了!幼安无忧了。”

此后一年,由于神医陶嗣鹊的精心治疗,辛弃疾的病情基本痊愈。神医声称再有一年,辛弃疾的体质精力,将恢复到病前的最佳状态。人们以极大的欣喜和信任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