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病了,发着高烧,烧得神志迷糊。范若水抓住丈夫的手,泪水涟涟;辛茂嘉忙着为辛弃疾增被暖身、凉敷退热;夏中玉亲自夜请金牛垤郎中为辛弃疾诊治。

时值四更时分,屋外的暴风雪似乎更大更狂了。四更天的严寒,闯进门窗,带来了凜冽的极寒,辛弃疾的病状不见好转,而且有加重之势。五更时分,在人们焦虑无奈的煎熬中,夏中玉和驿馆主事带着一位郎中走进寝居。

这位郎中姓韩名楚,年约六十,在这金牛垤一带有“韩三怪”之称。一怪是长相奇特:方形大脸,两道弯眉,鼻孔朝天,一副瘦长的身躯架着一袭灰色长袍,头戴一顶仙桃巾,长年春夏秋冬如一,不修边幅,人们“怪”之。二怪是医具奇特:胸前挂着一件分为若干口袋的围腰布囊,口袋内分置三五寸的竹筒,竹筒内分置各种药物,似带有一座小型药店,不带医童,独来独往,人们“怪”之。三怪是医风奇特:其人生性狂狷,寡言少语,不讲俗套,有病就看,实话实说,看完就走,医资不计,不给不要,少给不怪,多给不退,人们“怪”之。这“三怪”中,自然也含有乡间人们的亲切敬意。

韩楚落座于辛弃疾的病榻边,凝眸向辛弃疾面部一扫,目光似乎不曾停留,便抓起辛弃疾的手臂闭目号脉,凝神思辨良久,猛地睁开眼睛,用力揭开辛弃疾覆盖的被衾,解开辛弃疾的裤带,以被衾遮掩,仔细察看其病发之状,**红肿,阴囊胀起,睾丸肿大;以手抚之,辛弃疾皱眉而忍其疼痛;以手按其脐腹,辛弃疾咬牙忍其剧痛。韩楚覆被,疾手从胸前布囊一竹筒中取出银针两支,以疾速精准的动作,扎人辛弃疾两臂肘处的穴位,双手分别轻捻,目视辛弃疾神色的变化,当发现辛弃疾呼吸舒缓、眉头呈平和之状,即拔出银针,收人竹筒。又从另一竹筒中取出药丸十粒,大如黄豆,通体墨黑,付辛茂嘉令其温水送病人服下;再从另一竹筒中取出药丸九粒,其状如枣,黑中透红,嘱其日服三次,每次一粒。然后他长长吁了一口疲劳沉重之气,抬起头来,郑重地报告病情,似在自语:“此疾为寒凝气滞而发,呈恶寒肢冷之状,透人脐腹阴囊,故高烧不退。其疾或为寒疝,或为狐疝,某医术浅陋,不敢肯定,也不敢说谎,确无治愈之方。若此疾由内心忧郁寒气侵人骨骸而成为疚疾,则更加堪忧。故请诸位大人速送病人返回建康,急请名医治疗。在返回建康途中,万勿骑马,以免阴囊受损;勿徒步跋涉,以免小肠跌下阴囊而酿成大疾。此时所服所留之药丸,乃驱寒退烧之药,两个时辰后即可见效。”

韩楚语毕,起身整饰衣装,呈不辞而别之状。辛茂嘉急忙呈上二两纹银作谢,韩楚坦然收讫,放人胸前布囊之中,默然离开。行至寝居门口,他陡地停步,转过身来,厉声叮嘱:“此疾最忌饮酒!”语毕,快步离去。

韩楚的最后叮嘱,更加浓重了寝居里的沉默。不待范若水开口,夏中玉向驿馆主事发出指令:“速备带篷马车一辆,以三床被褥做垫,两个时辰后,我要亲自护送辛大人返回建康。记住,马要脚力健壮的,车夫要御术高超的!”

驿馆主事应诺离去。

腊月十八日午前辰时,辛弃疾在范若水、辛茂嘉、夏中玉的伴护下,乘着马车,离开金牛垤驿馆。由于积雪封路,行进艰难,是日夜晚,借宿于六城镇县衙,于十九日黄昏时分,回到建康城内“紫荆枇杷”。辛茂嘉搀扶辛弃疾下车,人堂,进入寝室安歇;范若水急请夏中玉和田车夫老大进入客厅歇息。因客厅清冷,她忙于为客人生炉火驱寒,烹热茶增暖,暗中吩咐辛茂嘉速去附近的金陵酒家为客人安置住处,并订来一桌酒席为客人解饥解饿。半个时辰后,辛茂嘉带着金陵酒家仆役二人,抬着一只中型食盒归来。金陵酒家仆役熟练而快速地在客厅的圆桌上摆好了精美的杯盘碗筷,恭立一侧,等待主客入席。

病卧床榻的辛弃疾,得知金陵酒家的仆役已摆设家宴,忍着疼痛挣扎坐起,要亲自为客人祝酒。范若水以乡间郎中韩楚的最后叮咛劝阻,辛弃疾吁叹:“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我已人战国法家韩非子的‘五蠹’之列,生死病患,何惧之有!夫人,侠义人生,立身之本,我不能知恩不报,我不能愧对救援我们于暴风雪中的朋友啊!”范若水咽泪点头,架扶着忍痛举步的辛弃疾走出寝室。

田老大见状,惊讶而感动,世间有这般侠义的病人吗?夏中玉见状,疾步趋前,紧紧抓住辛弃疾的双手语出:“先生带病临席,礼重了,中玉承受不起啊!”

辛弃疾大笑,恭请夏中玉、田老大人坐上席,他与范若水分居在左右陪席,辛茂嘉居末席侍酒。

金陵酒家仆役,适时而利落地打开食盒,取出佳肴八样:糟猪头、獐鹿脯、腊肉、炙骨头、炖鳗鳝、醉螃蟹、窝丝姜豉、韭花茄子;食品二样:七色烧饼四斤、猪肉韭菜包子四斤;美酒两坛:建康名酿“秦淮春”。巧妙排放,佳肴热气腾腾,香气盈室。金陵酒家仆役依礼启开酒坛后拱手离去。

辛茂嘉举起酒坛,斟酒入杯,酒香四溢,爽神销魂。辛茂嘉呈热茶于辛弃疾面前,辛弃疾推开茶杯,喝令辛茂嘉:“斟酒!”

辛茂嘉笑而迟疑。

夏中玉急语:“先生,韩郎中有嘱,此病严禁饮酒,请先生以茶代酒。”

辛弃疾纵声大笑:“朋友相聚,无酒不欢。韩郎中的叮嘱自然要听,但这舒心抒怀之酒不能不饮啊!”

范若水知辛弃疾侠义感恩之心,捧起酒坛,笑语唱和:“两者兼顾,少饮为佳,我为辛郎斟酒!”

辛弃疾望着妻子点头致谢,转眸客人,举杯相邀:“天意机缘,人生快事啊!这第一杯酒,当为我等五人两天一夜暴风雪中的患难友谊干杯!”

人们唱和,举杯尽饮。

辛弃疾二次举杯:“天意机缘,我有好运啊!在病患中,有幸遇到形容神奇的韩楚郎中,针灸活气,赐药驱寒,并声称两个时辰之后烧退气舒。其言铮铮,两个时辰之后,果如其言,真神医也。夫人,我们高举酒杯,遥向神医韩公致谢,为他的健康长寿干杯!”

范若水应和举杯,与她的辛郎同时尽欢。夏中玉、田老大、辛茂嘉亦应和干杯!

辛弃疾第三次举杯:“天意机缘,我得神助啊!在命途多舛的困境中,有幸遇到了救急救难的田大叔。在雪漫大地危情种种的险途上,田大叔凭着精妙如神的技艺飞车,流畅平稳地落在这紫荆枇杷相拥相抚的庭院里。其技艺胆略,直逼春秋时赵简子的驭手王良和西周时穆王的驭手造父。真是天下驭手中的神人啊!夫人,快举起酒杯,向我们的田大叔敬酒致谢。”

范若水应和,举杯同向田老大敬酒致谢。

此时的田老大,全然懵懂在辛弃疾亲切的感激和赞扬中。他不知道辛弃疾所说的王良、造父是什么人,但他听得出来,这两个人也是赶车谋生的车夫。从来没有这样看重一个车夫的读书人,更没有一个称车夫为“大叔”的官员啊!他感到周身清爽而生力,也感到双眼有些潮湿了;他伸手举起餐桌上的酒坛豪饮。辛弃疾放声叫好,忽地扶案而起,亦举起酒坛豪饮应之。辛茂嘉、夏中玉一时目呆了。田老大放下酒坛,热泪盈眶,欣然落座,喃喃而语:“谢先生,谢夫人,我一个车夫,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滋润痛快啊!”

范若水猛地喝下杯中酒,含笑语出:“田大叔,我谢你了,你的豪情豪意,使我的辛郎病愈三分。你看,我的辛郎已能扶案而起了。”

辛茂嘉、夏中玉应和着举起酒杯,向田老大敬酒。田老大热泪滂沱。

辛弃疾的兴致似乎更高更浓了。他亲自捧起酒坛,为夏中玉斟酒三杯,也为自己斟酒三杯,第四次举杯语出:“天意机缘,我是吉星高照,不负六合之行啊!在古名棠邑的六合要津,有幸结识了年轻英俊的中玉大弟。他的聪明睿智,为我描绘了一幅六合县人情、世俗、形势、资源的全景图,使我行有所依,动有所据;他侠义豪情,亲自送我到‘卧牛戏水’的金牛山下,使我看到了江北山区村镇各层黎庶的真实生活情状!他果敢决断,救了我一条性命!这三杯美酒,表达我和夫入对中玉大弟的衷心感谢,并有三件大事相求。”

夏中玉站起拱手:“请先生训示。”

辛弃疾郑重语出:“其一,郎中韩公有‘三怪’之誉,是大真大实之人,技高而德卓。他对我病情的分析、诊察、判断鞭辟至精,我已铭记五内。请中玉大弟代我向韩公致最殷切的敬意。其二,金牛山下的周原老人,三十年来命途坎坷,朝廷亏欠了他,现时已是凄凉晚年,全家处于危难之中。恳请中玉大弟能尽其所能,加以照应,万勿使其绝户灭门。其三,道听途说,二十年来,约有百名归正人被朝廷安置于金牛山区荒芜之地。朝廷赐地、赐屋、赐牛、赐种、赐农具,令其耕作自给自食,颇有成效。我本打算亲自前往,实地考察,以增见识。奈何病发而打算落空,遗憾于心。恳求中玉大弟能抽暇前往考察,以实情告我。”

辛弃疾语毕,举酒连饮三杯,以示敬意。

夏中玉急忙举杯,恭然领命,承诺道:“两个月后,春暖花开,中玉将再抵建康城叩门拜见先生,禀报三件大事的着落情状,并恭迎先生和夫人作瓜埠山西楼兰湖之游。”语毕,举酒连饮三杯,执弟子之礼。

辛弃疾的神情因夏中玉的坚定回答更加高扬了,他扶案站起,拱手向夏中玉和田老大致谢,并转语十二弟:“茂嘉,今夜你放开酒量陪田大叔和中玉大弟作彻夜饮,要饮得你们三人酣畅淋漓,酩酊大醉!”

辛茂嘉高声应诺。

辛弃疾挽着范若水笑语:“夫人,我的病束缚了他们的酒兴,妨碍了他们的豪饮,我俩这就知趣地退席吧!”

在人们的笑声中,范若水搀扶着辛弃疾向田老大、夏中玉告辞。

翌日辰时,辛茂嘉陪着夏中玉、田老大来到“紫荆枇杷”寝居里向辛弃疾辞行。

由于昨夜辛弃疾违背郎中韩楚的叮嘱而饮酒,他的病情委实是加重了,睾丸痛如针扎,已不能下床站立,只能在床榻上倚被而坐地接待前来辞别的患难朋友。

田老大昨夜酒宴后,在金陵酒家与夏中玉的对床夜语,了解了辛弃疾叱咤风云的经历,心里一直翻腾着惊奇、崇拜、信任和引以为荣的**,以致夜不能寐,神魂一直处于酒意阑珊中。此时,他站在辛弃疾的病榻前,神志突地全然清爽了,话语也突地顺溜铿锵了:“大人,来日你再领兵打仗,别忘了我,我能为你赶车送粮送草啊!”

范若水笑语感谢:“大叔,你放心,辛郎不会忘记你的。”

辛弃疾挺身坐起,笑语感谢:“大叔,谢你吉言,我若再领兵打仗,一定叫你当运粮官!”

田老大满意了,连声叫好。

夏中玉对辛弃疾昨夜“舍命陪酒”的侠义气概感念于心,也担忧于心。他真怕辛弃疾的病情会转人如韩楚郎中所谓的“寒气侵人骨骸而成为疚病”;他忍着鼻腔的酸楚,双手扶辛弃疾倚被而歇,喉头不禁哽咽出声。辛弃疾领略关切辞别之意,执夏中玉手而放声:“昨夜饮酒回,兴奋而心神爽然,提笔成《菩萨蛮》一首,赠中玉大弟留念。记住,回到六城镇再展开阅览。夫人,用那首《菩萨蛮》为中玉大弟送行吧!”

范若水应诺,从书橱中取出一轴纸卷,呈交夏中玉;取出纹银五两、美酒两坛、糕点数盒酬谢田老大,并与辛茂嘉一起送患难朋友上车离开“紫荆枇杷”,驶出门前的狭小街巷,驶向江边渡口。

在田老大驱车驶向江边渡口的扬鞭飞行中,扶轼而立的夏中玉,胸中仍然滚动着辛弃疾病卧床榻赠词及其叮嘱的喜悦、疑虑和沉重,似乎有一团闹心的闷气堵在胸口。他忍耐不住了,急匆匆从布囊中取出辛弃疾的词作《菩萨蛮》阅览:

与君欲赴西楼约,西楼风急征衫薄。且莫上兰舟,怕人清泪流。临风横玉管,声散江天满。一夜旅中愁,蛩吟不忍休。

怆楚而令人心碎的情感流露啊!夏中玉心痛了,哽咽了。田老大察觉而回头询问,夏中玉语出道:“先生的病情,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啊!”

田老大闻得,猛地勒住了马缰。马腾起前蹄而立,发出萧萧的撕鸣声,惊骇了街道两侧行人驻足观望。

就在车停马撕的同时,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走进了“紫荆枇杷”。他们三人今日卯时已从辛茂嘉口中得知辛弃疾病发的情状,已得知可能有“恶寒侵人骨骸”之危,便以朋友间的戏墟打趣为辛弃疾减轻心神的负担,遂大谈新婚夫妇山野访贫问苦的善行,大谈健夫娇妻踏雪寻梅的雅趣、暴风雪中新婚夫妻“相濡以沫”的甜蜜等琐事。

辛弃疾感激三位师友关切爱惜的用心,精神大振,也以戏墟打趣应之。大谈金牛山的“卧牛戏水”“雪大如席”、奇事奇闻等,以博得师友的开心,直至范若水捧盘献茶进屋,才打住了朋友间一个月来不曾有过的舒心笑谈。

在人们举杯品茶的欢愉中,辛弃疾从睡枕下取出郭思隗的“临安来函”交朋友们阅览。

“越职言事之罪”六字,如动地闷雷,使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陷人了惊恐的沉思。

这封“临安来函”,第一次明确无误地传达了三个月来关于《美芹十论》进入朝廷高层视野的讯息。讯息,是来自临安城内的“听风楼”。“听风楼”的主人,不就是“钱塘倜傥公子”王琚吗?王琚何许人?本朝英宗皇帝的驸马王诜的孙子,手眼通天之人物啊!

这“越职言事之罪”,本是皇帝拒谏和借以诛杀谏臣的利剑,现已悬于幼安的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这个悬剑的杀手,不是别人,正是今上的亲信首辅钱端礼和皇帝的耳目之臣、前任权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的“议和迷”曾觌啊!

辛弃疾铮铮的话语,打破了寝居内的沉寂:“剑悬头顶,我心坦然。所不安者,一份上呈皇上的奏章《美芹十论》,只怕会株连三位知我、爱我、助我的师友,我耿耿于怀啊!”

韩元吉的愤怒爆发了,声震屋宇:“昏庸的首辅钱端礼当贬!奸佞混账的曾觌当杀。”

赵彦端发出了哀叹:“剑收剑落,全凭那个人的一句话了。”

辛茂嘉兴冲冲地走进寝居,见状迟疑,茫然不解地低头禀报:“有一位老人抵门拜访,自称是济世堂坐堂的陶嗣鹊,并说是应邀前来。”

辛弃疾、范若水一时蒙了。

史正志放声叫好:“管他‘剑悬头顶’,管他‘一语祸福’,我们当前的第一要务,是治病,治好病!快恭请济世堂坐堂陶嗣鹊进屋!”

辛茂嘉应诺离去。

韩元吉高声助兴:“幼安,这位陶嗣鹊医生,据说是南唐皇帝李璟御医陶洞天的四代孙子,也是杏林中的高手,人称神医啊!”

辛弃疾、范若水急忙向三位师友致谢。此时,年约六旬、仙气仙骨中带有几分倨傲之气的陶嗣鹊,由医童提匣跟随,在辛茂嘉的引导下走进寝居。

南唐御医四代传人陶嗣鹊的祖传诊病气势,果然是不同凡响。他净手取洁、搓手生热,聚精会神地开始了望、闻、切、问。

陶嗣鹊平静从容地闭合眼睛,不露声色地掩饰着心头强烈的惊骇。这种类似寒疝、狐疝的疾病,强烈地呈现出气血上升、肝肾虚弱、经脉之气阻绝不通的病象。这是杏林中传闻的“筋骸之疚”的典型症状,是自己行医四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的,若不及时救治,待到气竭肝伤、经脉纵伸不收、时便清血、手足抽搐,则性命绝矣!此病亦名“薄厥”“瘛疯”“日死不治”,源于抑郁、忧愁、压抑、伤神浸筋人骨而成,多出现于才智志士之身。传说西汉政论才子贾谊,因患此疾殁于三十三岁;唐代诗坛浪漫才子李贺,因患此疾殁于二十六岁;本朝学界奇才、王安石的儿子王雰(字元泽),因患此疾殁于三十二岁。杏林有语:“‘筋骸之疚’,天下忧患之士生命将终之鹈鴂,杏林对手神医身败名裂之无常。”他突然感到周身似乎结了一层寒冰,寒气人骨,接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患病者何人?抗金英雄辛弃疾啊!请医者何人?建康留守父母官史正志啊!医者仁心,先祖遗训;医者义胆,江湖所赐。不能辱没人格,不能辱没行医四十多年的生涯,更不能辱没先祖御医二百多年来的名声啊!他决定拼着老命一搏,要么伴着辛弃疾的“鹈鴂先鸣”而自毁名声,要么随着辛弃疾的雄风再起而光彩杏林。他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炯炯而热烈,迎着史正志等人焦虑期待的目光,伏案提笔,开出一服治病药方,礼貌性地呈与史正志审定,并侃侃放声,展现了南唐御医四代传人高超的医术:“病为‘筋骸之疚’。其乃忧心、抑郁、恶寒三者交加浸筋人骨所致。治病之途温经散寒,养血养肝,舒坦经脉,补中益气。因其病在腠理,汤药之所不及,故除煎服药汤外,当辅以外熨针灸。”

陶嗣鹊精辟的病情拆解,立即驱散了寝居内人们的担忧和焦虑,连病榻上倚被而坐的辛弃疾的神情,一下子也显得轻松了。

陶嗣鹊再一次展现了南唐御医四代孙的自信:“为了使患者早日痊愈,有几项要求,患者和患者的家属务必遵守其一,一个月内,患者必须卧床休息,勿再为家事、国事操劳。其二,一个月内,患者当谢绝一切朋友的拜访,以免干扰治疗。当然,眼前的这三位朋友除外。其三,一个月内,患者禁酒、禁食辛辣之物。其四,医病药物应指定专人取回,并由专人按照药方要求亲自煎熬,以防意外和药力流失。其五,一个月内,外熨针灸由我亲自操作,每日午前辰时进行。其来往车辆,当由官府负责,且需保证准时准刻。其六,一个月内,患者严禁**。其七,药方中所需药物及特殊药物,均由济世堂负责筹备购置。后天午前辰时开始治疗。”

陶嗣鹊语毕,不待人们回答致谢,彬彬有礼地向人们拱手告别,然后,径自转身,走出寝居,快步离去。提匣医童急忙跟随而去。范若水亲送。

寝居的人们,都被陶嗣鹊的自信架势和洒脱的离去弄蒙了,在回味这七项严厉的要求中,感觉到充满希望的欣喜。赵彦端放声赞叹:“两百多年前南唐御医的医术、气派、倨傲和一言九鼎显形了、开眼界了,在七项要求侃侃的训示中,我的膝盖突然间觉得有些发软了。”

史正志笑了,戏墟地为陶嗣鹊解脱:“两百多年前,祖传御医的气势逼人啊!只怪我们六个人中,没有一个是南唐皇帝李璟的传人,只能看着这位御医传人颐指气使了。凭良心说,他的这七项要求,可算得上是句句箴言,字字珠玉啊!”

韩元吉应声凑趣:“陶嗣鹊,杏林中的人杰啊,所提的七项要求都十分到位,特别是第六条中的‘患者严禁**’六字,幼安当字字落实!”

人们随着韩元吉这“字字落实”四字出口,轰地欢笑声爆起,连倚被而卧的辛弃疾也笑着挺起了腰身。此时范若水返回,见众人欢笑相应之状,亦笑逐颜开,双手合十而语:“谢天谢地,感谢御医传人为我们带来了这几天来不曾有过的希望和欢乐。”

人们同声唱和。

今天是大年三十,辛弃疾疾病的治疗已进入了第九天,是严格按照陶嗣鹊的七项要求进行的。

陶嗣鹊老人依然是按时到达,默默尽力。九天之内,二次调整药方,今日果然出现了病情好转的迹象:辛弃疾食欲大增,面色呈现红润,脐腹疼痛减轻,阴囊消肿。

辛弃疾倚被答陶嗣鹊老人问:“感觉良好,病愈矣!除周身乏力外,似无不适之感,头脑不再是昏昏沉沉了。”

这是九天来辛弃疾第一次对病情好转的欣喜回答。众人皆喜。

唯陶嗣鹊似乎不曾察觉众人欢快的心情,依然冷静地闭着眼睛,琢磨着病情的走向。他心里明白,眼前患者的“食欲大增”和“面色红润”,完全是卧床静养、体力恢复的必然;这“脐腹疼痛减轻”和“阴囊消肿”,完全是外熨、针灸驱寒养气的功效,都是枝叶上的改善。而“经脉之气阻绝”之状如故,“经脉纵伸不收”之状如故,表明药物仍有不对症之缺,当竭其心血以求其解。而患者气之抑郁、血之耗损、精之竭枯,已有侵人肝肾之状,此为心疚,光靠药物是不行的,还须寄希望于患者的自解自救。何以自解自救?只能求助于“天地合力”,求助于元旦来临,爆竹除忧,桃符却愁,在节日火树银花的狂欢中,冲散患者经脉筋骸中的郁块愁结了。他睁开眼睛,霍地站起,发出了指令:“揭去大门上‘谢绝来访’的告示,欢迎亲朋至友前来探视!:内张灯结彩,鸣鞭放炮,喜迎元旦佳节!”语毕,不待人们回答,彬彬有礼地向人们拱手告别,快步离去。

这是陶嗣鹊处事果敢明快的又一展现啊!人们在骤然的懵懂中恍悟了:病人病情好转,需要热闹了。范若水满怀喜悦扑向她的倚被而卧的辛郎,辛茂嘉、范若湖都笑出声来,辛弃疾也微微摇头地笑了。

陶嗣鹊的指令自然是一言九鼎,他的一句“张灯结彩、鸣鞭放炮、喜迎元旦佳节”的宣示,立马使范若水等人行动起来,“紫荆枇杷”的冷清寂寞立刻被窗绽春花、绛烛笼纱、爆竹声声、宾客临门笑声朗朗替代了。在建康城除夕之夜到佳节“破五”夜锣鼓喧天、花灯如星、满街歌舞的狂喜狂欢中,辛弃疾也呈现出十多天来不曾有过的兴奋。

可宣示营造这种气氛的陶嗣鹊老人,却似乎不知元旦佳节已经来到,五天来他依然是除亲自操作外熨、针灸外,总是不厌其烦地亲尝药味,并亲察便溺。他眉头紧皱、双唇紧闭、神情肃穆,似乎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虑。

此时陶嗣鹊老人的心情,确实是沉重的、混乱的、焦虑的。这几天来,他自信欢度佳节的大欢大乐必将驱散辛弃疾心神中的忧愁悲凄和抑郁封闭,有益于经脉的畅通、气血的舒展。可三天来切脉理气之所得,是病人喜悦时的兴奋掩盖经脉之气的梗阻,是病人兴奋后的抑郁加重了气血上冲脏腑的力量,造成了经脉气结的增大。病人何其抑郁如此不能自拔呢?昨日入夜时分,他特意造访了史正志,得知辛弃疾上呈皇上《美芹十论》之忠耿所得,却是“越职言事之罪”的荒唐和眼前身处于“剑悬头顶”的险危,幽咽怨愁,难咽难断啊!他的一颗心突地坠落于冰窖之中,凄冷而寒绝,医者有治病之术,却无救心之技啊!在无措无奈的痛苦绝望中,他突然想到一个月前建康城瓦肆勾栏的艺伎们争唱辛弃疾词作《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的强烈轰动,特别是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激**九霄、遏云裂石,构成了震撼人心的最强音,不也能回击而震撼辛弃疾抑郁的心结吗?情之所急,话语出口:“请四大勾栏艺伎来!快请……”

众人闻言皆惊。情急失态的陶嗣鹊恍悟而急忙闭唇收音,心中默默自嘲:南唐御医四代传人,面对顽疾,无计可施,竟求助于勾栏艺伎,天下奇闻啊!他轻轻抽回切脉的手指,笑着站起,语出坦**真诚地发出指令:“请勾栏艺伎来!病人需要勾栏艺伎们震撼人心的歌声啊!”语毕,不待范若水回答,彬彬有礼地拱手告别。

辛弃疾和范若水仍在惊诧懵懂中,他俩相视而笑,不解地微微摇头。辛茂嘉急匆匆走进寝居,高声禀报:“一刻前,府衙史大人亲随前来告知,伯父伯母从京口来到建康。”

天外飞来的佳音啊!范若水喜极而泪出,辛弃疾喜极而唏嘘。

辛茂嘉平缓气息,继续禀报:“史大人亲随说,伯父、伯母是昨夜戌时三刻乘车进城的,因夜已深,且不知‘紫荆枇杷’的具体地址,故至府衙打听,适遇史大人,遂安置于建康驿馆。亲随传史大人话语,今日午时正点,在建康驿馆设宴为伯父、伯母接风,特请嫂子驾临建康驿馆。”

范若水拭泪默然。

辛弃疾推枕而起,高声吩咐:“茂嘉,速去街头雇得一辆马车,请若湖小妹着节日盛装,陪你嫂子去建康驿馆,迎接两老人。”

辛茂嘉应诺离去。

范若水一下子扑在辛弃疾的怀里,声音哽咽而颤抖:“辛郎,父母来,当喜;可我已是惊弓之鸟,怕悬顶之剑突然下落。”

辛弃疾双手抚抱着妻子,轻声安慰着:“‘祸兮,福之所倚!’‘河朔孟尝’何人?义誉江湖,逢凶化吉之士。‘宗室公主’何人?佳世菩萨,金花汤沐之仙,我俩的福气,也许就倚伏在两位老人的肩上啊!夫人,你也该对镜梳妆了,这半个月来,我的病痛憔悴了你的容颜,消磨了你的才情灵气。我百罪莫赎啊!夫人,现时这一副仆役、药奴、婢女的模样,父母看见会心如刀绞的。”

范若水伸手捂住辛弃疾的嘴巴,破涕一笑,向梳妆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