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午前巳时,辛弃疾、范若水派人送范若湖返回京口“流溪修竹”,留辛茂嘉看守家院,便怀揣建康府衙的牒文,骑马前往江北六合地区察访。他俩乘船渡江后,便匆匆赶路,至落日酉时,才赶到六合县衙所在地六城镇。
六城镇原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所建,名曰棠邑,至今已一千三百多年,其规模宏大,青砖城垣和通向南北东西的宽阔官道,已呈苍老、荒芜、颓废之状,但仍展现着“襟江带滌,屏障建康”的雄威姿态,仍然隐隐拂动着赢政时古镇棠邑的凜冽气息。
辛弃疾和范若水突觉一股振奋之力通贯全身,缓解了近一个月来的苦恼忧烦,遂扬鞭催马,闯进了六城镇铁镑斑驳、城楼坍堆的东门,在大街两侧倾斜欲倒的鳞次栉比的屋舍楼阁中,找到了六合县衙。
接待他俩的,是一位年约二十四岁的年轻官员。其人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神情坦然,亲自移椅礼迎,斟茶待客,呈现质朴勤勉、彬彬敏敏的气质。辛弃疾询其职务,答曰县尉(主管治安冤。询其姓名,答曰夏中玉;询其籍贯,答曰扬州;询其任职时日,答曰三个年头。辛弃疾喜其回答精练明确,遂捧出“牒文”呈视。夏中玉在认真验看“牒文”之后,便吩咐衙役备酒、备肴、备火盆,并亲自率领辛弃疾、范若水至县衙后:一间住室安歇。
这间住室简而陋,但十分整洁,木榻两张,方桌一个,座椅四只,摆设有序;榻上被褥衾枕,似新近浆洗之物;桌上酒杯茶具,锃亮闪光;四只座椅,均置布垫,给人以任事认真严谨之感。范若水连声称赞。
在衙役送来火盆、捧来瓷盆温汤供客人洗漱之后,厨师及时捧来酒肴置于方桌之上。酒为无名浊酒,肴为民间小菜四样(五香豆、炒鸡蛋、炸毛虾、烹莲藕)、食为两碗米饭,简朴自然。夏中玉在举酒向客人表示迎接之后,便以侍者身份挪椅后移,恭坐等待客人的吩咐。这一切辛弃疾都看在眼里,心里有几分看重这位年轻的县尉了,遂以“六合形胜”询之。
夏中玉应询而答:“六合,古名棠邑。《县志》有载,秦始皇二十六年建县命名。因六合山有六峰,峰峰相连,形胜奇特,隋朝开皇四年(公元584年),隋文帝杨坚下诏更名为六合。其地理形态,北高南低,北部为山丘冈地,中部为河谷平原,南部为洼地圩田,主产稻谷、小麦、大豆,古有‘六合粮仓’之称。其形胜所处,西邻安徽来安县,东邻仪征、扬州,北邻安徽天长县,南临长江,古有‘襟江带滁,屏障金陵’之冲。其境内有河溪六十余条,有各类塘坝一千多个,有大小村落一百多处,男女人口约十万。民风淳朴,古有‘侠义六合’之誉。”
辛弃疾听得认真,感慨年轻县尉对六合形势如此熟悉和热爱,不多见啊!他连声叫好,并以“六合名胜”询之。
夏中玉应询谈起:“六合名胜亦多。近三十多年来,由于金兵南侵,战乱频仍,许多名胜如‘灵岩古刹’‘龙池鲫鱼’‘龙津桥飞虹奇观’几成传说,唯南北两座山峦名胜,还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六合东南部名胜瓜埠山,雄峙长江北岸,瓜埠山下的瓜埠镇,距这六城镇仅十里。《县志》有载,瓜埠镇建于东汉元初六年,是南北古驿道必经之地,其瓜埠渡口与长江南岸的栖霞渡口相互衔接,为古时兵家必争的要津。隋唐时代,瓜埠镇居民为三百户,人丁为两千多口,华屋鳞次,店舍栉比,南北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繁荣之状,不啻江南商埠。其镇东山水交融处,有一游乐处,因楼阁华丽精巧而得名,名曰‘西楼’,莲湖兰舟,管弦歌舞,为瓜埠一绝,至今仍留有古之雅趣。大人若至瓜埠,小人愿服侍大人一游。瓜埠山顶,有一座规模宏大的行宫,名曰‘佛狸祠’,亦称‘太武真君庙’。《县志》有载,南北朝时,北魏皇帝拓跋焘率领十万铁骑南下,击败了南朝宋军统帅王玄谟(字彦德)的二十万兵马,直抵长江北岸,建大营于瓜埠山顶,呈雄视江南之势。隋唐以来几百年间,凡游览瓜埠山这座名胜的文人墨客,皆留有苍凉悲凄的诗句。历史无声,历史有情啊!”
辛弃疾听得人神,他对这位年轻的县尉另眼看待了。是啊,野历史无声”,这几十年来,金国的几任皇帝都在统兵南侵,而我们的朝廷却在年年高唱和平!是啊,野历史有情”,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眼前这位年轻的县尉,不是胸怀着震撼人心的忧愤吗?
夏中玉的声音似乎变得更为悲切焦虑了:“六合西北部的金牛山距这六城镇仅二十里,山势不高,东趋扬州,西射安徽天长县,枕水而立,以山为骨,以水为魂,山水相伴,酷似卧牛戏水,故得‘金牛山’之名。《县志》有载,山逶迤而巧秀,水蜿蜒而娇美,春日杜鹃花开,遍山火红;夏日草木滴翠,一派葱茏,秋日山果累累,四野飘香;冬日白雪皑皑,峰峦晶莹;古有‘六合仙境’之美。可今日,这仙境中的居民约为千人,因其山地黍豆薄收,生计艰难,春夏二季,多以砍柴卖薪为业,秋日则以桴摘山果出售糊口,冬日则以伐木烧炭谋生。其所居之所,多为茅屋草扉,结庐为藩,严寒逼迫之状,可想而知。况且近几年来,物价飞涨,税赋又加,更增添了寒苦之窘迫。金牛山名胜仙境中的悲叹呻吟之声,耳不忍闻。”
辛弃疾此时确有“耳不忍闻”之感,他抬头向妻子望去,范若水已是泪眼蒙蒙。他忽地站起,举酒打断了夏中玉的诉说:“明日,去金牛山!”
范若水拭泪站起,举酒应和。夏中玉急忙起身,跨步向前,高举酒杯:“向大人和夫人敬酒,小人愿为大人带路前往金牛山。”
辛弃疾和范若水在夏中玉的引导下,走向寒风呼啸、白雪皑皑的金牛山,走进金牛山下一个名叫“金牛垤”的村镇。这个村镇坐落在一块方圆约二里的垄坂上,布置纵横有形,建筑多为青砖灰瓦;几处亭台楼阁,格外显眼,俱已呈现陈旧衰落之状;屋舍前后无数落叶的桑槐杨柳在寒风中嗖嗖抖动;亭台楼阁屋角的驼铃,在寒风中呜呜呻吟。整个金牛垤,弥漫着一种凜人心神的寒意,真有“不寒而栗”之感。金牛垤与金牛山之间,是一泓宽为半里的湖水,湖面一层薄薄的结冰,滞住了岸边的轻舟,自然也就滞住了山民出进金牛山的脚步,为这寒风呼啸中的金牛垤增加了寂寞阴冷之感。
有赖于夏中玉对金牛垤乡情民情的熟悉了解,他们很快找到了金牛垤村镇的姜姓里正。这位里正年约五十,见来客是一对年轻夫妻,见面就向他们行晚辈之礼,又为县尉夏中玉亲自陪同,更为热情,遂安置客人于金牛垤最好的驿馆里,并吩咐驿馆小吏派出专人供暖侍食,随时听候客人召唤。
夏中玉在安置妥帖之后,要返回县衙六城镇。临行,他向辛弃疾、范若水执礼告别:“金牛垤居民三十多户,得商贾物流之利,多为此地富裕之家。山民散居于金牛垤四周十里之外,冬日天寒地冻,道路坎坷难行,祈大人和夫人珍重。”
辛弃疾听得明白,握夏中玉之手、拊夏中玉之背而笑语:“中玉干练精明,我们是朋友了!”
范若水亦执礼向夏中玉致谢。
夏中玉返回六城镇了,辛弃疾和范若水开始了全神贯注的农村察访。他俩在姜姓里正的帮助下,察访了金牛垤店铺、摊贩、仆役、佣妇之家。其常年纺织、洗濯、缝补、炊爨(cuan4),陆拾枣栗、水捉螺麈(zhu3),寒暑不辍、风雨无歇的辛苦劳作,每日所得,不过铜钱二百文;三口之家,每日二餐,每人日食米一升,早佐咸菜,晚佐菜羹,生计尚可维持;五口之家,则常有米尽炊断之忧,且有百文取二的赋税必交啊!其垤里上户,为一致仕归里的县令之家,县令年约五十,有清廉之誉,所居庭院一座,内有瓦房十间,四壁亦属简朴,月俸因致仕而减半,为铜钱六千文,米一石五斗;十口之家,日食二餐,每人日食米一升四合,寒衣棉,暑衣葛,衣食无忧,但其全部家产,除房产外,银两积储仅为铜钱四十贯。
辛弃疾和夫人察访了金牛垤四周贫困的农家。多数所居是茅房草屋,养有耕牛一头,种得薄田二十亩左右;寻常年景,风调雨顺,亩产粟米七斗左右,两季收成,可得粟米十七八石,菜蔬自种自给;三口之家,日用二餐,每人日食米一升,尚有粟米出售,以解油盐衣物之需。“十升取一”的赋税,也可按时如数上交,全年劳作所积,除茅屋耕牛外,仅存铜钱五六百文。若遇灾荒年景,每亩薄田收成不过二斗三斗,则灾难临门,四壁空空,二膳不继,天地不应,哀声四起;其孤寡病患、地少人多之家,则面临生离死别之哀痛啊!
察访了农家之后,他们又察访了金牛山下一位陈姓山民。其人身强体壮,生性坦直,以山木为资,供养父母妻儿全家五口;春夏季节,每日负薪人市,可得铜钱百文左右,秋季每日摘采山果人市,可得铜钱一百五十文左右,冬季伐木烧炭人市,三个月内,可得铜钱十至十五贯,全年可得铜钱四十二贯左右。每日二餐,大人小孩平均每日食米一升,全年需购粟米十余石,每升粟米市价为铜钱四十文,全家年需花去铜钱三十余贯,赋税为“百文取二”,全年油盐花销、衣被缝补、节日蜡烛黄表,均以数百之计,全年劳作所剩铜钱,不满一钵啊!山民中有以打猎为资者,有以寻宝(灵芝)为资者,有以盗木放排为资者,也有以剪道劫财为资者,若天不时予,政不清明,灾荒频仍,食不果腹,此类散居山民,为福为祸就难得说了。
天知人意!一个月来,随着辛弃疾察访的深人,天气越来越冷,寒风越刮越急,飞雪越来越大,辛弃疾原本因《美芹十论》杳无音讯而空落寂寞的心,此时已被察访中越来越多的沉闷凄凉情景所压抑,而且是越积越多、越压越重。这就是两淮黎庶生活的真实情状吗?这就是国力资源的所在吗?他每每深夜踱步于寝居,发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苦吟。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原是春秋末年越国大夫文种(字子禽)献给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的“八字箴言”。越王勾践听取了,实践了,终于雪耻灭吴,成就霸业。“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朝廷执权者有这样的胆识吗?“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啊。范若水为苦吟的丈夫系心担忧。
时令“大寒”的腊月十七日清晨,大片大片的雪花肆虐般飘落着,预示着一场暴雪的来临。
在金牛垤外的一条小路上,辛弃疾和范若水肩负手提着装有多样年节用物的沉重布囊,急匆匆地奔向十里外金牛山下一个令他俩昨夜寝食不安的山民之家。
昨日察访中,这个五口之家苦难潦倒的情景,使他俩心痛心栗:在四壁萧索的茅草屋里,饥饿和寒冷正在吞噬着祖孙三代五个人的生命。这个家的主人周原老人现时已六十二岁,他原是南京(商丘冤州学一位壮怀激烈的年轻教授,在惨痛的靖康二年商丘城一次“伏阙上书”中,他参加了州学学子陈东和杭州学子欧阳澈弹劾中书侍郎黄潜善和大元帅府元帅汪伯彦“主和误国”、要求“起用抗金主帅李纲”的请愿。朝廷出兵镇压,陈东和欧阳澈以“鼓倡致乱”之罪名被杀,追随者周原受到“削职停薪”之罚。俄而朝廷南迁,他携年轻的妻子追随在南京新即位的康王渡江南下,到处漂泊,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归正人。
命运捉弄人啊,在四处申告无人理睬的无奈中,周原沦落于金牛山下,以山木为资,成了一个外来的山民。生子周裴,一个心地善良、身强体壮的男子汉,娶了一贤惠的儿媳。香火有继,晚年有托。三年前在这样寒冷的腊月,儿媳产下了双胞胎的男婴,自己却因产后中风而丧失生命,甚于朝廷“见疑”“疏漏”“遗忘”的灾难,又降落在这个茅屋之中,思念商丘故里的归正人又在苦难中煎熬了。
命运捉弄人啊!三个月前的九九重阳节,周裴在打猎中跌人山谷,双腿骨折,被伙伴背回,病卧床榻,请郎中接骨治疗,花尽了平日里节衣缩食的全部积蓄,骨折的双腿仍然是肿胀欲裂,痛不可触。羊卖了,鸡卖了,茅屋抵押了,老伴累倒了。空空四壁中,老伴无力的呻吟声,儿子痛苦的叹息声,孙子嗷嗷的待哺声,使累受打击的老人周原绝望了。他紧紧抱着呼饥喊饿的两个孙子,泪水滂沱,自思自疚:“古人所谓的无踪无影专门残害穷人的‘三尸神’真的存在吗?真的依附在我的身上吗?三十七年前,在故乡商丘,自己看错了那个人,又死心眼地追随那个人渡淮南下,以图有一日光复故土。‘上尸青姑,伐人眼。’自己确实是有眼无珠,到头来连个归正人也不是啊!‘中尸白姑,伐人五脏。’灵验啊,儿媳产子而亡,不仅惨伤着全家人的‘五脏’,也惨伤着全家人的‘六腑’啊!‘下尸血姑,伐人胃命。’灵验啊,断粮了,断炊了,胃空了,真真切切的‘下尸血姑,伐人胃命’啊!”
周原抱紧两个因饥饿而失声的孙子,闭上了眼睛。突然,柴门被推开,一股寒风乱雪闯进屋内。周原睁开昏花的眼睛,两位周身滴答着雪水的汉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拭去蒙蒙的泪水,是昨日正午前来察访的男女游人!
辛弃疾心碎了,气噎了,他放下沉重的麻袋,撕开袋口,双手捧出救命的粟米献给发呆发愣的周原老人。
范若水已是哽咽抽泣,她急忙打开布囊,捧出烧饼、馒头、糖果,献给周母,送给两个孩子,送给床榻上双腿骨折的周裴。
周原老人号啕大哭,抱着两个孙子猛地跪倒在辛弃疾面前。辛弃疾泪水滴落,他猛地扶起周原老人,抱抚着两个孩子,痛哭失声,从怀中取出为骨折周裴治病的二贯铜钱,放在周裴的床头,挽着哽咽哭泣的范若水,向主人施礼告别,走出茅屋,走进漫天飞舞的暴雪中。
暴雪狂卷,寒风怒吼,辛弃疾挽着范若水顶着肆虐的风势,踩着没漆的积雪艰难地前行着。他似乎在借用刺骨的寒风,拂去心头的悲痛、压抑和愤怨;他似乎在借用这肃杀一切的严寒,重招意志上的坚定、自信和激越。他停住脚步,转身眺望半里外那座冰封雪盖的周家茅屋,望着屋顶一缕被暴风欺压而不屈的袅袅炊烟,冷气蒙蔽的眼睛一下子闪亮了;冻僵的双颊一下子活动了,一颗堵在胸口的心一下子就位了。身边的范若水发出心灵相通的赞叹声:“茅屋炊烟,袅袅而上,暴风雪中暖心暖身的热流啊!”
辛弃疾转身凝视着妻子范若水:雪漫发髻,雪漫衣襟,双腿深陷于没膝的积雪中,寒气冰结了弯弯的双眉和长长的双睫,突显着雪水冷浸的红扑扑的面颊和一双明亮刚毅、含笑欲语的眼睛。他心疼了,歉疚了,猛地抱起妻子,背在自己的背上,大步顶着暴风雪前行。范若水几经恳辞和抗拒无效之后,安静贴在丈夫的背上,双手紧紧扣在丈夫的前胸。她从丈夫吁吁的气息中,听到丈夫的心跳,她贴在丈夫的耳边低语:“心跳加速,神色凝重,沉默无语,脚步匆匆。辛郎,你又在劳神焦思了?”
辛弃疾踢雪前行,默默点头。
范若水贴颊询问:“为谁劳神?为谁焦思?”
辛弃疾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范若水呵气嘘其耳而笑语:“我可要浪言猜度了!”
辛弃疾默默点头。
范若水放声猜度:“风雪欺人,思绪劳劳。辛郎又在思念流落在淮扬地界的三哥辛勤和那一万名被辛郎从金兵大营召唤南来的山寨义军兄弟吧?”辛弃疾放慢了脚步,气息似乎有些沉重,默默点头。
范若水的猜度更显得急切了:“劳劳于心,如煎如焚啊!辛郎是担心他们此时的生计,也如周原老人一样的窘迫凄凉。”
辛弃疾猛地加快了脚步,摇头号吼,发泄着心中积淤的痛苦愤怨,回答着妻子深情的关切,向这漫天飞雪的空旷天宇,诉说着自己的心声:“不!我不是担心他们的生计,我是担心他们的现在和未来,也在担心我们自己的命运啊!我的心上人啊,你知道,这些山寨兄弟和周原老人是两种人。周原老人是青袍学者,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是弱者,除了嘴上的斯文,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面对生计失落、生命有危,只会叹息、忍受、牢骚、愤怨,临死也窝窝囊囊、冷冷清清。流落在淮扬地界的山寨兄弟断不会这般老实,任命运宰割,在这战乱频仍的年月,他们是强者,是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面对生计失落、生命有危,他们会抢、会反、会聚啸山林。他们纵然不会北上投降金国,但会杀贪官、诛污吏、劫官仓,甚至会劫富济贫、杀人放火,混搅淮南江北,祸及北伐大业啊!”
辛弃疾脊背上的范若水听真了、记牢了、情沸了,她用双手为丈夫抚颊送暖、焐耳驱寒,用高扬清脆的感知声为她的辛郎唱和:“思绪劳劳,惊天动地!辛郎,此刻我才真正领悟到《美芹十论》中‘屯田之论’的精妙谋略和深沉用心。那是足粮足饷的‘屯田’,那是为三十年来千百万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归朝人扎根落户的‘屯田’,那是丰富国力资源的‘屯田’,那是战场建设的‘屯田’,那是引导归正官兵步人正道的‘屯田’,那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军民合一的‘屯田’,那更是体现朝廷大政国策和皇上一统天下、恩被四海的‘屯田’。天可怜见,辛郎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皇上能忍心弃于荒野草丛不理不睬吗?”
蓦地一阵激越的马啸声传来,暴雪狂舞、暴风狂啸的寂寥旷野刹那间似乎多了一层生气。范若水抬头望去,这里已近金牛垤街口,在街口东边几十丈处,两位汉子牵着坐骑在暴风雪中艰难地前行着。她惊诧地发现,走在前面的汉子,好像是辛茂嘉?果真是茂嘉啊!她拍打着辛弃疾的前胸疾呼:“快放下我!快放下我!”
辛弃疾不解,背托着妻子的双手托得更紧更牢了。范若水笑叱:“快放下我,十二弟来了!”
辛弃疾惊喜地放下脊背上的妻子,举手遮雪凝目细眺,看得真切,确是茂嘉和县尉夏中玉。范若水助兴高呼:“风雪亲人来,天降大喜啊!”
辛弃疾挽着范若水,高声召唤着夏中玉和辛茂嘉的名字,前行迎接。朋友兄弟相逢于金牛垤街口,互道安康,其乐融融。辛茂嘉迫不及待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呈交辛弃疾。
辛弃疾接过信函,看到信函上只有“辛弃疾亲启”五字,函首未写收信人地址,函尾不署发信人籍贯姓名。
辛茂嘉急忙禀知:“昨日午后未时,留守史大人召弟至府衙示知,临安来人带有一封兄长亲启的信函,命弟即刻起程赶往六合县六城镇呈交兄长。并郑重训示,路途小心,千万不可丢失。多亏县尉夏大人鼎力相助,亲自冒着暴风雪引导,我才能顺利地见到兄长,不至于误时误事。”
辛弃疾兴起,拱手向夏中玉致谢:“恭请中玉大弟驿馆休息。夫人,今晚大摆宴席,为中玉大弟驱冷驱寒!”
范若水高声应诺,在嬉戏欢笑声中,接过夏中玉手中的马缰,缓向驿馆走去。
从金牛垤街口到辛弃疾寄居的驿馆约五百步之遥,手中的“临安来函”越来越急切地牵动着辛弃疾的心。他乐观地感到《美芹十论》上呈朝廷已近两个月,总该有个响动了。他心急了,耐不住了,在抵达驿馆门口借着驿馆侍役的出门迎接和范若水礼请夏中玉进入驿馆的热闹时刻,停步于门外,避开众人的注视,打开信函,取出笺纸阅览。从字迹上立即辨别出是郭叔所赐,欣喜若狂,神情大振,移步于门外槐树下,凝神阅览:
……听风楼主人示知:《美芹十论》已入中书门下月余,如泥牛入海,无讯无息。近日谏:、御史台突然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弹劾幼安越职言事之罪。暗中倡其事者,有猜为前权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曾觌暗中煽动。听风楼主人郑重示知:钱端礼乃至尊亲家翁,曾觌乃昔日建王府内知客……
“越职言事之罪”六字人目,辛弃疾的头脑“嗡”的一响,心神悚然,双目昏花,一种灾祸临头的痛苦感受“嗖”的传遍全身,双腿似乎无力支撑健壮的身体。他咬紧牙关经受头脑中一片空白的茫然,恢复了理性的思索。自己在《美芹十论》的开篇,曾有“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受主之诚可取,唯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的奏请,但韩国君主韩昭侯不奖“典冠”为其醉酒而加衣御寒之功,反而罪其“典衣”“典冠”。其词亦存于史:“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全然是昏昏而恩怨颠倒的罪罚;而战国时期的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竟为韩昭侯的恩将仇报诠释解脱:“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昏。”亦昏昏恩怨颠倒之论啊!
韩非子一副呆板形容的出现,使辛弃疾悚然联想到“暗中煽动”的曾觌,心神更加悚然了。曾觌其人,原是皇上为建王时王府的内知客,是建王亲信的侍臣;建王禅得皇位后,即任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掌管朝会、游幸、宴享赞相礼仪和拱卫皇城,以内侍遣亲信士卒侦察臣民动静,为皇帝耳目。前年因与知閤事龙大渊朋比为奸,恃宠而骄、广收贿赂事发,出任淮西副总管,此时返回临安,再现猖狂,再炼冤狱,实堪忧啊!忧者,不唯是辛弃疾的命运,不唯是《美芹十论》的命运,更株连着几十位亲朋师友的命运啊!辛弃疾忘却了前来送信的夏中玉和辛茂嘉,忘却了正在驿馆内按照他的吩咐“大摆宴席”的妻子范若水,他全然陷于厄运临头的痛苦懵懂中,任暴风雪肆虐扑来。
驿馆里忙碌的范若水,突然想起她的心切“临安来信”的辛郎,急忙吩咐辛茂嘉出驿馆召唤。辛茂嘉跑出驿馆,在暴风雪中举目张望,不见一个人影。他惊慌地透过肆虐的暴风雪仔细搜寻,忽见门外左边不远处一株雪压冰挂的槐树下,堆起了一个雪人。他心惊肉跳地蹚着积雪奔向“雪人”,并大声呼唤着。辛弃疾猛省,转过头来,把冻僵的手中的信函塞进怀中,他的双腿已是扎扎实实地冻僵了。辛茂嘉扑上前来,把辛弃疾从深没的积雪中拖出,并为兄长拍打头上、肩上、身上的积雪。他衣裤上的积雪已冻结一层寒冰,宛若一件晶莹的银甲。辛茂嘉情急,躬身扛起冻僵的辛弃疾走向驿馆。
辛弃疾被辛茂嘉扛进驿馆,周身雪水淋淋地倚在坐椅上。范若水、夏中玉和驿馆的仆役们都看呆了。范若水扑向丈夫,心痛而怜怨地双拳捶打着辛弃疾的胸膛泣诉:“你,你这是犯傻啊!”
辛弃疾身热了,心热了,四肢不再麻木僵硬了。他望着妻子笑语:“唐代诗人李白有诗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夫人,我们这金牛山的雪花也不小啊,也有着‘北风号怒天上来’的气势,劳夫人提心吊胆地牵挂了。快扶我进屋换下这身上的冰雪铠甲,参加迎接中玉大弟的酒宴啊!”
范若水也读过李白的这首诗作《北风行》,也赞赏李白在这首诗作中展现的丰富的想象、炽热的情感和浪漫豪放的个性,辛弃疾引用这首诗作的豪情豪气,特别是“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两句,惹得她哭笑不得!她嗔怪地望着她的辛郎,在夏中玉、辛茂嘉和驿馆仆役的欢笑声中,搀扶着她的辛郎走进寝居。
迎接夏中玉的“大摆宴席”在驿馆厨房一侧的一间狭小的餐厅举行。几支烛光驱散了夜初的昏暗,一盆炭火驱散了阴沉的寒冷,一张餐桌、四把座椅干净整洁,餐桌上的酒肴展现了山野村镇驿馆酒宴的特色:佳肴六大盘一豆豉豆腐、蒜蓉粉丝、辣瓜儿、莼菜笋、爆竹藕卷、腊肉雪里蕻;美酒一坛,名曰“金牛清酿”,为金牛垤烧锅酿制,性醇而烈;面食二样,一为藕粉圆子,一为五香烙饼。这般规模水平,在这暴雪断路、暴风封门的隆冬时日,驿馆确实是尽其所有了。
辛弃疾、夏中玉、范若水、辛茂嘉礼让入席,各据一方;夏中玉居首位,辛弃疾、范若水居左右陪席,辛茂嘉居下席,依礼举杯,豪放而欢。
辛弃疾此时已是块垒堵心,在感觉上已有“剑悬头顶”之危。但他不愿破坏一个月来兄弟朋友难有的一次欢聚,更不愿破坏夏中玉冒着暴风雪送来讯息的兴致。他在借酒消愁、借酒忘忧,在举杯豪饮中依然带有勃勃豪情和虎虎生气。
酒能消愁,酒能助兴,酒能掩饰痛苦,酒能张扬追求,觥筹交错,共抒友情。二更鼓响,辛弃疾和夏中玉已有七分醉意,相约来年春天,共作“六合西楼”之游,以豪饮击掌之欢,礼成了今晚这个酒宴的**。
辛茂嘉搀扶着夏中玉走进楼上一间雅室,夏中玉带着七分醉意倒卧在床榻上;辛茂嘉为其脱靴、置枕、盖被后,自己也带着几分醉意倒卧在相邻的床榻上。须臾,屋内对床相应地发出了雷霆般酣睡的鼾声。
辛弃疾和范若水相扶相搀地走向寝居。在走进寝居的刹那间,辛弃疾的神情骤然清醒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声叹息,颓然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范若水惊异而语:“你没有酒醉吧?”
辛弃疾苦笑点头,从怀中取出“临安来函”呈于妻子。范若水接过信笺,坐在床榻边细览,久待久盼的讯息原是碎心断肠的噩耗啊!“越职言事之罪”六字闯人眼帘,一阵寒气凜身凜心,她双手发抖,信笺落地,烛台落地,室内一片漆黑。她浑身战栗,跌倒在丈夫身边,哽咽出声,泪水横流。
窗外的北风号吼着,暴雪撞击着窗扉,给黑暗的寝居增添了一层寒冷。辛弃疾抚抱着胸前的妻子轻声低吟: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铁,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休感慨,浇醽酴。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酧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悲愤而痛苦,好一首神奇美妙的《满江红》啊!范若水点亮蜡烛,伏案、展纸、提笔、濡墨,一字不漏地将该词追记于纸上,凝神欣赏,凝神思索,心头蓦地呈现出一幅幅牵动心弦的历史画面——
“倦客新丰。”这是唐代谋臣马周落魄潦倒、倦居长安新丰旅舍饮酒浇愁的情景啊!唐代诗人李贺曾有诗句为马周鸣不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老地荒无人识。”可有谁知道,辛郎今日之倦居金牛驿馆,忍着生死莫测的痛苦,为了友朋亲人的开心豪饮作兴啊!
“貂裘敝,征尘满目。”这是战国时期纵横家苏秦(字季子)游说秦王不成,黄金用尽、貂裘破烂、失意而归的狼狈情景啊!本朝诗词大家苏轼曾为苏秦的失意唱出同情之歌:“炙手无人傍屋头,萧萧晚雨脱梧楸,谁怜季子敝貂裘。”当年的苏秦,在萧萧晚雨中,尚有一件破旧的貂裘驱凉。天可怜见,今夜的辛郎连一件暴风雪浸湿中替换的衣衫也没有啊!
“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自然是战国时期齐国孟尝君(田文)的门客冯驩(亦名冯谖)弹铗高歌的情景了:“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舆”“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怀才不遇之象尽显矣!青史有情,潦倒的马周,失意的苏秦,弹铗的冯驩,延续了历史上一种铮铮作响的忠愤不平之歌。天可怜见,命运凄冷坎坷的辛郎,不也延续高吟着这悲壮忠愤的铮铮浩歌吗?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这不就是辛郎延续唱出的铮铮浩歌吗?岳飞“老”于风波亭,韩世忠“老”于湖滨寓所,张浚“老”于贬途小店,无数英雄豪杰“老”于报国无门和荒唐的和议中。血泪的江左,寂寞的江左,纸醉金迷的江左啊!
“叹诗书万卷致君人。”辛郎又在唱悲愤不平的浩歌了。一代人杰苏东坡,曾有过“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自信自负,几经贬逐之后,终于悟出了“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的可哀和无奈。
“翻沉陆。”沉重而悲怆的字句啊!一个“翻”字,揭示了西汉武帝时街头奇才东方朔(字曼倩冤“避世金马门”的凄凉和汉武帝识才、爱才、忌才、埋才的可怕渊薮。史载东方朔以街头异士好古书、爱经术、多外家之语进入长安,以公车上书三千奏牍进见汉武帝,以诙谐滑稽之风赢得帝喜,以奇谋奇智之才解帝之难,内政外交建树卓然,遂以太中大夫之职侍于帝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群臣称东方朔为狂人,帝亦目之为狂,遂建金马门居养而羁之。《史记》有载:东方朔“酒酣,据地而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其奇才奇智,埋没于金马门,惜哉!究其因,在汉武帝眼里,东方朔毕竟是一个街头杂耍啊!以古论今,辛郎在当今皇上的心中……
“休感慨,浇醽醁(ling2,lu4),人易老,欢难足。”辛郎以酒浇愁了,故有今夜的豪饮。愁上添愁,故请出了一生坎坷的诗词大家苏轼,心灵相通地想到了苏轼的词句:“浅霜侵绿,发少仍新沐。冠直缝,巾横幅,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并化为“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的哀叹。可怜的辛郎,在这隆冬的暴风雪中,哪里还有傲霜的黄菊,怜惜你的,只有不尽不干的泪水啊……
“且置请缨封万户。”辛郎伤心了,心冷了。西汉博士弟子终军(字子云)上书汉武帝评论国事,请缨杀敌,奉命出使南越国,晓谕南越王举国内附的光辉业绩和机遇与自己已无缘了。当今皇帝赐予的,可能只是“越职言事”的罪罚……
“竟须卖剑酬黄犊。”辛郎在忍恨而自觅慰藉啊!他从西汉渤海太守龚遂(字少卿)那里似乎觅得了这种慰藉。时渤海饥荒,龚遂招抚起事农民,开仓济贫,劝民农桑,令民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渤海大治,黎庶得福。可这种人山归耕、压抑悲愤的无奈慰藉,真是辛郎此时的所期所求吗?
“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这才是辛郎此刻怆楚心境的哀痛啊!西汉文帝时,政论家、长沙王太傅贾谊,数次上书陈政事,不为汉文帝采纳,伤时而哭,英年早逝,千古悼之。此时的辛郎,是借贾生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啊!他侧笔反跌,无穷的气势,无穷的悲愤,吟成了这首满腔悲愤的《满江红?倦客新丰》,不也是“臣窃唯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的心灵**吗?
范若水沉浸在这首奇特而容量极大的词作中,心潮沸腾了。她放声唱赞:“好一队意气风发、豪气撼人的忠耿之士的行列啊!参与‘贞观之治’的马周,‘合纵五国抗秦’的苏秦,为孟尝君田文‘市义于薛’的冯谖,‘精忠报国’的岳飞,老死江左的韩世忠、张浚,胸中‘诗书万卷’的苏轼,千古奇人东方朔,‘请缨报国’的终军,‘卖剑酬黄犊’的龚遂,‘才情绝伦’的贾谊,都进入了辛郎这篇呕心沥血、剖肝亮胆的词作,各以其坎坷人生赐教于辛郎,激励辛郎唱出了这首忠愤悲壮的《满江红?倦客新丰》。是啊,这些壮怀激烈的风云人物,哪个没有坎坷经历,哪个没有起伏煎熬,哪个没有光耀历史的亮点。‘贞观之治’是君臣和谐之歌,‘合纵抗秦’是折冲筵席之歌,‘市义于薛’是深谋远虑之歌,‘江左哀伤’是悲时悲势之歌,‘诗词吟世’是心灵奔放之歌,‘避世金马门’是悲愤怆楚之歌,‘请缨报国’是壮烈人生之歌,‘卖剑酬犊’是亲民爱民之歌,‘伤时而哭’是人臣至忠、至爱、至悲之歌。辛郎,我们能以这些光耀千秋的英雄人物为师、为友、为伍,成也光彩,败也光彩啊!”
范若水**洋溢的唱赞声震撼着寝居,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她茫然、心诧地转头扑向床榻,扑向床榻上她的辛郎,手掌落在她的辛郎的额头。滚烫的发烧和病痛的唉唉声,使她心悸战栗。她惊慌地奔出寝居,敲响了辛茂嘉和夏中玉安歇的房门。